摘要:有一回,嬴阳出去两夜未归,阴氏到门口去望他。只见一个少年,也只有二十多岁年纪,是个贵公子的行藏,风流潇洒,打扮得甚是华丽。心中想:“我只说我家丈夫算是标致的了,谁知男子中还有这样人物。”心中这样想,那眼睛由不得就溜到那人脸上去了。那少年猛见一个美妇频频顾盼,他
第十二回 为帮丈夫,无可奈何开金矿 贪图快活,有意成心偷小官
有一回,嬴阳出去两夜未归,阴氏到门口去望他。只见一个少年,也只有二十多岁年纪,是个贵公子的行藏,风流潇洒,打扮得甚是华丽。心中想:“我只说我家丈夫算是标致的了,谁知男子中还有这样人物。”心中这样想,那眼睛由不得就溜到那人脸上去了。那少年猛见一个美妇频频顾盼,他那眼光也就钉住在阴氏脸上。阴氏忽然想起这是在大门口,怕有人看见了不雅,忙将身子缩进了些。禁不得那人十步九回头地望,由不得身子又探了出去。那人去远了,她才进来。坐不多时,坐不稳,觉得那人还在街上一般,那两只脚不知不觉又走了出去。说也奇怪,她刚到门口,恰好那人也走到面前。阴氏心中暗想:“我觉得好像他来了,无心出来看看,谁知果然来了。”不觉哑然一笑。她这一笑,倒不是有心要勾引他,本是笑自己的痴情。那少年以为她是情笑,也笑着回头痴痴地望,一步做两三步地慢慢走去。
阴氏回房又坐了一会儿,嬴阳回来了,皱着眉头,只是叹气。阴氏问:“你怎的了?”嬴阳说:“辛苦了两夜,才挣了一钱银子,本想拿回来买些柴米的。正好今天一个朋友家有喜事,台班邀我出份子。我娶你的时候接过他的礼,脸面钱不得不出。怕你盼望,只得回来跟你说一声,晚间还要去。明天又有戏,不得回来。家中柴米全无,一个铜钱也没有,怎么办?”阴氏说:“呆子,你急就急得来钱么?份子是应该出的。没有柴米,我饿一顿有什么要紧?”嬴阳笑了起来说:“第二顿呢?我要后天才得回来呢。你难道就饿上两天不成?”阴氏说:“不论拿些什么,且押几十文钱来买点儿柴米着。”就将头上一支银耳挖子拔下来递给他。嬴阳接了,叹了口气,去了一会儿,买了二升米两束柴回来,说:“押了八十文铜钱,除去买柴米,这是剩的,留着你买小莱吧。”阴氏接过收了。嬴阳说:“我去了,你关门吧。明天不必望我了。”
阴氏关了门上床,心里寻思:“我家丈夫病病痛痛的,日夜辛苦挣来的钱还不够家里盘缠。倘若累倒了怎么办?那可就真正的要饿死了。看他时时焦愁,又怪可怜见的,实在也没法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觉得那少年又像站在面前一般。她笑着自言自语:”有了。我看那人定是个富贵人家子弟,他那个样子倒也有心于我。我若勾上了他,倒还不愁吃穿,只怕丈夫嗔怪。“又想:”他如今也穷极了,又劳苦得很。若有碗现成饭吃,他也落得清闲几天。我看他自己多病动不得,见我青春年少,孤眠独宿,他也有些过意不去。我就走走邪路,谅他也不会怪我。我要瞒着他做,就是我没良心了。竟同他商议着,看他如何说。他若肯依,岂不是一举两得?“又暗笑说:”我这里痴心妄想,这样打算,还不知道那人心里如何呢?且看机缘再说吧。“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吃了饭,信步到门口看看,只见那人又来了,望着她出了神,袖子中一把扇子掉落在地上。阴氏见他呆着脸望,掉了扇子都不知道,又不好说得,不由得笑着用手往地上指。那人一面回头忙拾起扇子,左右望望见无人注意,就走近前来深深一揖,说:“多谢小娘子指与我,不然掉了去可惜了。”阴氏忙将身子闪在门后,回了一福。那人嘻着脸问:“府上贵姓?”
原来那人姓金名矿,他父亲科甲出身,现任昆山县知县。家中有万金之富,生性风流,专爱吟风弄月。他昨天见这妇人两次三番望他留情,知她心中已经判了个肯字。后来去访问别人,知道是嬴旦的妻子。又听说她家近来着实艰难,所以今天带了些银子,安心来想乘虚而入,以利动她。恰有此机缘,还有个不近身搭话的?
阴氏见他动问,回答说:“寒家姓嬴。”那人说:“本县中此姓甚少。有一个嬴大官人,是戏班中朋友,可是一家么?”阴氏说:“那就是我家丈夫。”那人说:“我贱姓金,本县知县就是家父。嬴大官常在我家唱戏,是认得的。何不请他出来会会?”阴氏说:“拙夫有生意去了。”那人说:“府上还有甚人?”阴氏说:“就是我一个。”那人意思还要说什么,阴氏说:“门口人多,被人看见了不雅,大爷请回吧。”金矿听得她家没人,放大了胆子,就说:“得遇小娘子,是千载难逢的事,如何就去?既然在外边说话不雅,就到里面说说儿吧。”说着就跨进门来。
阴氏抽身往里走,他回身将门闩上,随后跟了进来。阴氏假作怒容说:“我们虽是小户人家,也有个内外,大爷进来做什么?”金矿上前一把抱住了说:“我那前世的娘,这两天我的魂都被你勾掉了,快成就了好事吧。”阴氏故意发恼说:“青天白日的,竟强奸起良家妇女来了。不看你是个贵公子,我吆喝起来,就了不得。还不放手?”金矿见她辞严而意不厉,忙双膝跪下,说:“你若不可怜见我,我定然要想死了。倘蒙小娘子见爱,我不敢轻慢了你,你一家的衣食盘费,我都供得起。”阴氏本来就爱他,见他这句话正撞在心坎上,就说:“我见你这样多情,我依了你。你后来不可负心。”金矿见她肯了,急忙说誓:“我若负了你,天诛地灭。”阴氏伸手来扶他,他就着那一扶,双手连腰抱住了她,抱到里屋床上去了。
过了一阵子,两人出来,金矿问她:“你家的今晚可回来?”阴氏说:“不回来了。”他说:“这更好,我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阴氏说:“你是贵人,我家没有好床铺。”金矿笑着搂住了她说:“天下还寻得出你这样好的褥子来么?”又说:“我且回家去,叫小厮们送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好好儿谈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包儿来,说:“这是十两银子,你且留着盘缠。”阴氏接了,暗说:“倒是个肯出手的。”金矿说:“我去去就来。”阴氏送到大门内,看他去了,把门虚掩,进来坐下。暗笑说:天无绝人之路,得遇这样个标致的人儿,已是遂心,况又多情。若得他时常照看,更是造化。
阴氏知道他今晚要来过夜,烧了些水,将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再把床铺拂拭拂拭,取出个新枕头来。刚收拾完,听得外边门响。正要去瞧,进来了两个小子,抬着个食盒,上面放着一坛惠泉酒,又一个小子背着一个大包袱。金矿跟在后面,笑着说:“都放下。”揭开盒盖,是十二个果碟,六大碗菜,一对通宵大蜡烛。都取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吩咐:“你们两个抬了食盒回去,这一个留在这里伺候。”那两个去了,叫这一个去关门。
金矿打发完了,笑对阴氏说:“这是合卺的筵席。忙了些,不要赚不堪。”又指着蜡烛说:“这是花烛,不用花了吧?”把那包袱打开,是一床嘉锦被,一床闪缎褥子,四匹色绸。指着一个红一个绿的说:“这两个给你做小衫子、裤子穿。”阴氏说了声:“多谢你的美意。”笑着抖开褥子去铺。金矿一眼看见枕头,笑着说:“好好,本来我要拿一个来的,太大了,不好拿得,拿个空的来再装草又费事,谁知你先备下了。”搂着亲了个嘴,说:“人说夫妻有同心,真是一点儿不错。”又笑着说:“按礼,枕头原该是女家准备的。不过我还忘了一件。”当即除下巾头,从头上拔下一根金豆瓣的簪儿,一根金如意,替阴氏关在头上,笑着说:“人家是先插戴后成亲,我同你是成过亲才插戴的。”阴氏笑着说:“你太过费了,我怎么当得起?”他捧着阴氏的脸,说:“亲亲,我同你还要说这些客套话么?”阴氏很感激他,将他一抱住,伸舌头到他口中,互相咂了一会儿。金矿叫那小子过来说:“你去热菜煮饭来我们吃。”阴氏说:“等我去,他哪里会?”金矿不肯。阴氏说:“他小孩子家哪里摸得着家伙?须得我去照看。”
金矿也随着同到厨房相帮,舀水添柴,拿这样递那样。阴氏说:“你是贵人,不敢劳你,请坐着去。”他说:“你在这里收拾,我怎么忍心去坐着?”阴氏暗喜,心说:“倒是个多情的人,但得长久就好了。”收拾完,二人携手同到房中坐下。小子斟上酒来,两人同饮,不必细说。
到了晚上,掌上双烛,阴氏见他情厚,一心要笼络他,歌喉婉转,唱了一支曲子侑酒。金矿喜得话都说不出来,只叫:“活宝贝,活宝贝。你必须想个法子,要得长久相与才好。”坐饮了一会儿,金矿情兴浓了,叫撤了酒席要睡。阴氏叫那小子在西间里睡。二人脱衣上床,这一夜云情雨意,不消说得。
次日起来,梳洗了,金矿问阴氏:“我这一去,几时可来?”阴氏说:“你的厚情,我巴不得时刻相聚。但是这件事瞒不得我丈夫。”就将丈夫有病,受不得辛苦,所以才舍出自己身子但求养活丈夫的话说了。又说:“不想有缘遇着你这个多情多义的人。你午后着这小人儿来讨信吧。”金矿见她说是舍身养夫,惨然说:“你原来有这番好心,难得难得。同你丈夫说明白了,我情愿养活你夫妻二人到老。”就带着小子去了。
巳牌时分,嬴阳回来,阴氏迎着,说:“今天倒是回来得早。”嬴阳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今天活该饿死了。”阴氏问:“什么缘故?”嬴阳说:“今天分得了一钱多银子,又扣了一个份例去了。我一连辛苦了几天,又有些腰疼,本是去不得的了。可是明天定下了戏,又不得不去,这不是该死么?”阴氏说:“且不要心焦,你且坐着,咱们慢慢儿再商议。”
嬴阳一到房中,看见床上的新被褥,大吃一惊,问:“这是你的?”阴氏笑着把绸子、银子、簪子都拿来给他看。嬴阳说:“这就奇了,都是哪里来的?”阴氏说:“你每常做一夜戏,只挣得几分银子。我只串了一出戏,就得了这么些东西。”嬴阳变了脸色说:“哦,是了。你见我家日子过不得了,敢情串的是《崔氏逼嫁》么?”阴氏笑着说:“你好呆。我同你是何等恩爱的夫妻,怎说这话?我串的是《旷野奇逢》呢!”嬴阳见妻子不是要弃他的话,也疑她三分是走邪路。又想:“她要做了坏事,如何肯向我说?”又正正经经地问:“不要说玩儿话,端的是什么缘故?”阴氏一把拉着他的手,不由得纷纷堕泪。就把如何见他多病,枉受辛苦,挣钱又不多,不足用度,恐一时累倒,两口儿都要饿死,故此舍身救他。又把如何得遇金公子,昨天来住了一夜,给了若许东西,还许养活他两口子的话都说了。又说:“你今后也不必到班子里去了,养养身子吧。哥哥,我实心为你,你不要疑我是偷汉子,却说这好看的话欺你。我若是图自已快乐,你在外的时候多,在家的时间少,我岂不会瞒着你做?难道还肯告诉你么?”
嬴阳先也艴然,听她说到这里,点头沉思:“她若瞒着我偷汉子,哪里去查账?自己实在也动不得了,又缺吃少穿,其实没法。”就说:“你既然是一片好心,任你吧。他还说来么?”阴氏说:“他午间着小子来讨信。”嬴阳说:“事已至此,说不得了。他若要来,我出去让他。你对他说,每次来的时候,先着个人来通知一声。不然两下里相遇,到底不好意思。”
阴氏去热了昨晚剩的酒肴来给他吃了。临去,明氏嘱咐:“哥,你明天早些归来,今天就辞辞班中的朋友吧。”嬴阳应诺去了。
午后,金家小子来讨信儿,阴氏叫请了金矿来,把丈夫的话向他说了。金矿心喜非常,又宿了一夜。次日回去,送了几匹尺头来给她做衣服,又送来几担白米和许多柴炭之类,阴氏收了。此后金矿常常来往,不必繁叙。
过了数月,阴氏竟有了身孕,二人更加亲厚。过了半年有余,阴氏陆续得过他百余两银子,还有许多衣服首饰。街坊上的人渐渐知觉,有多事的人就编出歌谣来唱:
阴家姐儿忒子个骚,嫁子个男儿又跳子个槽。
金家公子来同她困,把嬴小官变子个大龟老。
几天之间,大街小巷都唱了起来。向日同阴氏相厚的那些学生听见了,气不忿,聚在一处商议:“阴家女儿同我们相与了好几年,嫁了嬴家,那也罢了。既然要养汉,放着我们旧情人不相与,倒去相与别处的新人,如何气得她过?我们大家拿她一拿,就不怎么的,且断了她这条路,才出得这口气。”
那关二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其中数他最不服气,就在嬴阳左右人家放谣言,又约了几个地痞光棍儿不住来踩看,弄得街坊四邻沸沸扬扬的,把金矿和阴氏两下里就隔绝了。嬴阳也听到了街谈巷论,同阴氏商议说:“看这个光景,咱们在这里住不得了。我闲养了大半年,觉得身体比当日好了些。我又不老,还可以进班子。南京是个大去处,你我夫妻同往那里去。你正在青年,又会许多曲子,要遇着个好大老官,不怕不弄他一大块银子来。”说了笑起来。
那阴氏也笑了笑,忽然又惨然地说:“金大爷这一番好情,今天撇了他去,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嬴阳说:“外边这些光棍儿踩得紧,他也来不得了。瞒了他就是我们没良心,你收拾一桌菜,我明公正气地去请了他来谢他,辞辞他吧。”阴氏无奈,只得依允。
嬴阳把房子先卖了,添上了金矿历来所赠,除半年来所费之外,还近百金。算了算,不但尽够路费,到了南京还可以安家。就把家伙什物全寄在丈人家。阴老儿风闻得他令爱所行,也不好相留。嬴阳诸事完了,回家中收拾下酒菜,就亲自去请金矿。
金矿有一个多月不会阴氏,正在想念。见他丈夫来请,坐了轿子,跟了几个家人同来,嬴阳让了进去。金矿因嬴阳在面前,不好跟阴氏深叙。说了几句闲话,送上酒来。他夫妻二人满斟一杯敬上,金矿接了。他二人一齐跪下,金矿忙说:“请起来,我领就是了。”嬴阳说:“小人夫妇蒙大爷向来恩典照看,但近日街坊上口声不好,此处住不得了,要往南京去 .今天备一杯水酒,一来叩谢大爷,二来辞别,求大爷上过一杯。”
金矿听说她要远去,竟痴了,两眼望着阴氏。只见阴氏泪如雨滴,并无一言。金矿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滴在杯中。忙把眼拭拭,一口干了,说:“你夫妻请起来。”他二人叩了两个头爬起。金矿让他夫妻两旁坐下,问:“路费有了么?”阴氏说:“向蒙你给的,还有些。昨天把房子卖了,又得二三十两,够了。”金矿又问:“你们几时起身?”嬴阳说:“船已经雇了,准在后天一早开行。”金矿说:“我到家就叫人送些路费来,你买小菜吃。”他夫妻说:“蒙大爷的恩多了,不敢叨赏。”又让他吃酒,他说:“此时心已碎了,一滴也下不去。你倒是撤了,说说话儿吧。”
嬴阳见他不用,撤到那边屋内,陪他家人吃,明腾个空儿让他两人作别。阴氏见丈夫去了,忙把门掩上,一把拉着金矿,低声哭着说:“你不要怨我薄情抛你。我就是还住在此地,你也来不得了。我们且出去几年,或许还有相逢的日子。你不要恼恨我。我如今怀着身孕,这孩子多半是你的种子,也算是我的念心吧。”金矿抱她在怀,也哭着说:“只恨这些奴才坏了你我二人的好事,我怎肯怨你?别了你多日,我一肚子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携着手到床上饯了饯别。悲多乐少,不能尽兴而止,起来依依不舍,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分别。金矿凄惶上轿而去,阴氏掩门而入。
金矿次早着小厮送了十两路费、两只金华火腿、十尾松门白鲞和两瓶酱小菜来。又送阴氏八两别敬,夫妻二人千恩万谢地收了。他夫妻二人又同到丈人丈母家来辞别。大家痛别一场,回家打叠行囊,次早上船而去。
一路无话,到了南京店中住下,想要寻个有势要的乡宦,好投在门下做靠主。闻得阮大铖①酷喜女旦,打点了一份苏州土仪送去,拜在门下走动,就在他家左近租了两间房子住下。
过了三四个月,阴氏生了个女儿。因她洁白如玉,故此小名就叫“皎皎”。
夫妻二人闲住了年余,资囊坐食将馨,嬴阳只得入了一个苏州班子做戏。南京城中戏班很多,生意更有限,挣不出钱来。夫妻商议,阴氏竟也进班做了一个杂旦。她不唱正本,只做些杂剧。她姿色既好,唱得更好,又风流又骚浪。还有一种惊人的技艺,专门到这些公子哥儿或财主大老官们的床上去做戏。因她的这种绝技着实动人,人赠了她一个雅号,叫做“满床飞”。此后嬴阳也不做戏了,只带领皎皎在班中相帮打杂。
阮大铖很爱阴氏,白扰了她许久,连一文缠头也舍不得相赠,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他虽然品行不端,却有些才名。相与的人又多,替她四处推扬,逢人说项,所以不几年就挣了有两千余两银子。她成了戏子中的暴发户财主,有些体面,就不肯做这两桩旧买卖了。百余金置了一所小房,小小一个院子,大门进来,前院正房三间,一间堂屋。东一间收拾做客座,西一间做卧室,后院中一间厨房,收拾得十分洁净。嬴阳学做清客,琵琶弦子,笙箫管笛,挂了满壁。墙上贴了许多苏画,桌上摆设些苏铸香炉宜兴壶,建窑瓶插了些花,宣磁盘放几个香橼、佛手、木瓜之类。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玩器,倒也热热闹闹,半雅半俗。
他们做戏的人,吃惯了这行饭,却不会做别的生意。恐怕坐食山崩,想了一个妙策。请向来同她相契厚的这些公子财主们,内中有好赌者来家中赌博,他在旁边抽头。那阴氏会整理得上好的肴馔,绝精的苏碟,款待来客,甚是丰盛。时常她也在旁边插趣,那些嫖过她的人,背着她丈夫的眼,也还亲嘴摸胸地玩耍。但只输嘴不输身,故此引得这些人眼中火出,不住时常来往,颇不寂寞。所获之钱,除日用之外,尚有余剩。因家中无人买办物事,央了隔壁姓龙的人家一个儿子名叫龙飏的,来家中使用,认做干儿,每常也帮贴他些须衣服盘费之类。那小厮的父母贫穷爱小,得他些周济,也落得叫儿子相帮。这猴子不但希图替他家买办可以落钱,而且天天有肥嘴吃,夜间就在厨房里搭个铺睡,竟常年在他家住着不回家。
过了几年,皎皎不觉年已十五,打扮得花枝一般。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一双金莲裹得小小的,粉嘟嘟的一张白睑,红通通一个樱唇,好不俏丽。戏子人家女儿,何所不知?况她幼小的时候,母亲时常同人肉麻,间或落在她眼里。如今长大了,渐渐知觉。夜间睡觉,她父母的床铺在前边,她丁字样在床后另铺一张小床,她父母夜间或有动作,以为两床相隔,又都有帐子,不甚防她。孰不知她父母的床在外,迎着南窗上的亮,她在黑处,又隔不远,且又都是夏布做的帐子,他父母虽看不见她 ,她却看得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她父母有了几个钱,要图脸面,倒也拘管得女儿甚严,到了她十二岁的时候,阴氏就不许她见人。有人到家里来耍钱,都在东屋,叫她倒关着房门坐在西屋里。人虽知她有个女儿,却不得见面。皎皎因不得见人,不过时常在窗洞中往外张张而已。要往后边去,她屋后还有一个小门可通,连堂屋都不消走得。
皎皎久已看上了这龙家小子,要想同他暂为夫妇,时常对着那小子瞟眉撂眼,犯嘴撩牙,做出那些假笑真颦的浪态来。只因不得其便,有其心而无其地。
那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曾被人骗做龙阳,如今十七八岁了,什么事儿不知道?他心中也想算计这女子。一者怕她爹娘知道,打脱了这肥缺,把这现成的残场剩水、鸡头鸭脚、鱼骨肉屑都不得吃了,岂不可惜?二者年幼,到底胆小,不敢下手。
无巧不成书。一天,她家中无人来赌,她父亲出门去了,她母亲闲着无事,在房中睡午觉。皎皎偶然到后院中去走走,也未必出于无心,那小子见了,一把抱住了她,一面亲嘴,一面伸手就扯她的裤子。皎皎假做不肯,说:“我要叫喊了,看我娘来收拾你。”但只是口说,却也手不推,脚不走。那小子知道她父亲不在家,母亲在睡觉,哪里听她?搂着她连亲了两个嘴,说:“亲亲,你不嫌弃,我们到厨房中我的铺上去。”皎皎说:“不好,恐我娘醒来了,怎处?倒不如在夜间,我将后门虚掩着等你。等爹娘睡着了,我开了放你进来。”两人约定了,又亲嘴咂舌地肉麻了一会儿,方才走开。
到了夜间,皎皎果然悄悄儿地把他引进房来,事儿完了,又悄悄儿出去。二人得了这甜头,遇便就偷,却提心吊胆,不得畅快。他二人暗地里商量:“咱们夜里办这件事,就像做贼的一般,心是拎着的,一点儿乐趣也没有。设或被爹妈知道了,可不得了。此后等有人在家耍钱,爹爹要抽头服事,是离不开房间的,娘在厨下收拾酒饭,也离不开。你悄悄儿到我房中来,方可放心取乐。”二人约明了,凡是夜间有人来赌,就把小子约进房来,关上了门,放心大胆地玩儿。她母亲若来敲门,她故意迟延,假装刚睡醒的模样,半晌才来开门,那小子已经悄悄儿开了前门去了好一会儿了。一来二去的,偷的次数也多了去了,不必细说。
又过了年余,嬴阳见女儿大了,央媒人要寻女婿。他因有了几个臭钱,就忘了自己是戏子出身,就出了个大题目说:“我如今相与来往的都是财主公子,有体面的人,白衣人如何做得亲家?须要宦家门第,或诗礼人家,又要家当过得,方可来说合。”你想这正经人家子孙可肯与他做女婿?小户人家来求他,他又做身份不肯。因因循循,又过了年把,皎皎已经十八岁了。她母亲忽然见她胸高腹大,吃了一惊。关上房门,拉到床上,解开抹胸,只见两枚滚圆的大乳,突地跳将出来,倒吓了阴氏一跳。再用手一捏,乳汁直冒。又伸手将肚子一摸,已经鼓蓬蓬的,将近要生外孙了。急得那阴氏将女儿拧了几把,问她缘由,她倒反使性子哭了起来说:“你问我,我知道吗?”阴氏怒了,说:“没廉耻的小骚奴,你还强嘴。你不知道你肚子里的私盐包是哪里来的?”追逼得没奈何了,她才供出。阴氏方知女儿腹中是龙家小子的种,气了一个发昏。料瞒不得,只得告诉了丈夫。那嬴阳第一是怕张扬出丑,二来恐传了出去女儿不好嫁人。忍了一口气,寻了个事故,将龙飏辞了,急急赎了两剂打胎药给女儿吃下。谁知这野种比家种下得坚固,轻易不肯下来。等到月份满足,肚疼了一两阵,呱地一声,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那阴氏忙把小孩子撂在净桶中盖上,同丈夫拎到后院儿暗暗理了。推说女儿有病,卧了一月,方才起来。
嬴阳见女儿做出这场把戏来,再迟不得了。又叫媒人来说,但是略斯文些,有碗饭吃的人家也就罢了,并不争财礼多少,事成厚谢。恰好邬合也央媒人寻亲事,媒人就提起她来。嬴阳素常在大老们家中走动,也见过他。人物也还干净,年纪又不多,连胡子都还没有,一说就允了。邬合一个帮闲的人,比戏子也高贵不了多少,哪管这些?见不争财礼,且有赔送,欢喜非常。将就行财下聘,择日娶了来家。
邬合家住在一条死巷内,很是清静。左右不过三五家,那邻舍都是做小买卖的老实人。他家一个独院,两间房子。一间隔做两截,前半做客位,后半做厨房。有一个小门,通后边一个小院儿里的毛厮。那一间做了卧房。做帮闲的人,连衣帽都要用香熏透了的,何况房中,哪得不干净?虽不甚富丽,床帐却也收拾得一尘不染。嬴阳因有心病,赔送女儿也还丰丽。床帐箱柜,样样都有。且又是个独女儿,内囊中衣服首饰也都有些。邬合喜出望外,娶了嬴氏进门。丈人是外乡人,无甚亲戚。他自己也没甚亲友,淡然而已。
这嬴氏正同龙小官打得火热,忽然被母亲识破分开了。像是小孩子乍断了奶,好不难过。没奈何,淹心的苦咽在心里。今听说要嫁人了,这场喜欢不小。又听得媒人说新郎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自然比龙家小子二十来岁的雄壮在行。不想过门以后,到了夜间,那新郎官至诚得很,只把上盖衣服替她宽了,放她睡下。皎皎还等他来解带子脱裤,少不得要假装些新娘子的腔调。谁知新郎竟不动手,自己脱了衣服也睡了。心中还疑他今天辛苦了,需要养精蓄锐。等到半夜,孰料新郎各保疆界,并不来攻。新娘子一夜到明,目未交睫。新来乍到,又不好问。次夜仍复如此,不知他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猜详不出。
过了几天,皎皎也顾不得羞了,就直言盘问起来,结果只落得一声长叹,两泪交流。原来这邬合是个天阉,就如太监一般。他本来并不打算娶妻,所以独处到三十来岁。因他数年来做这帮闲买卖,不费本钱,只要屈身利口奉承得大老官们欢喜,不但有吃有穿,银子也大块大块地挣了来。他有了这小小家业,终日在外无人照管,既无亲人可托,要约个人来做伴又不放心。他要寻个妻子,初意如搭伴修行一样,若人家有嫁不出去的石女儿更妙。倘寻得着,这就是天赐姻缘了。不能有这般巧事儿,就是年纪大些的寡妇也罢,他不过借个夫妻的名色,原不求生儿育女,只烦她看家而已。或是穷家小户的女儿,她在家无穿少吃,娶了她来,拼着多费几个钱给她好的穿好的吃。一个从未经历过其中滋味的大姑娘,有如在家做老女儿一样,或可相安无事。他起初原不过是这几个主意,都对媒人说过的。不想媒人只图两家成事,好两头索谢,哪管男女死活?就作成了他这个连娃娃都养过的后婚女儿。他先也只以为一个戏子的女儿,不过是将就的人物,谁知竟是这样个花朵儿般的俊?他一见新娘,心中也老大愧悔,暗暗跌脚,心知将来这一顶簇新时款的绿头巾,恐怕再也不能免了。却既没有送她回去的道理,又不好先呈履历。今见嬴氏问他,反正是瞒不过去的事情,只得赧颜假笑,和盘托出。满心以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未必懂得这些事情,岂知这嬴氏就如一个大肚汉,饿了许久,今日满拟饱餐一顿的,不想倒从新绝起她的饮食来,怎么能够不苦恼?她听了这话,不便高声,暗暗哭了两三天。
那邬合自知不是,他是奉承人的惯家,百般温存,十分爱惜。嬴氏每日里肥鸡腊肉、美酒佳肴地受用,况且吊桶已经落在井中,也无可奈何。又见邬合趋奉得十分到家──苏州人最爱干净,每晚定要洗洗下身才上床。邬合一到天黑,就去掇一脚盆水来,只等她一褪了裤子,连忙替她洗净,用块旧绸帕轻轻揩试,犹恐重了擦疼了她。间或天冷,嬴氏夜间要小解,他怕净桶冰了,忙先下去坐在上面,等温暖了,才扶嬴氏下床。又怕她热身子冒了风,下床之前,先替她拍拍脊心,等尿完了,方扶她上床。早上起来,扫地铺床,烧饭煮茶,连马桶都替她去倒。至于日间,更像活菩萨一般供养着她,除非有事出外方罢。嬴氏见他这样周到相怜,倒换出她一点儿好心来。过了几日,性气瘫了,也好了起来,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把个邬合喜得屁滚尿流。别人看着他们是一对儿好夫妻,谁知竟是两个干兄妹。
嬴阳自从女儿嫁出,两口子捏着一把汗。他的招数都已经排定:若是女婿试出女儿是个破罐子,有甚口角,拼着给他二百银子讨小买和。不想女儿嫁出,女婿文雅温柔得很,竟无一言半语,他夫妻不胜欢喜。两口子暗地里猜详不出,嬴阳说:“大约是女儿伶俐,善于遮饰,故此不曾露出马脚来。再不然,女婿虽然年老,于此道中或者不曾历练,被她瞒过了。”总想不到这位佳婿虽是男子,却跟女孩儿一样的毫无阳气,竟不曾试得。
再说这龙家小子自从在嬴家出来之后,也知道是皎皎露了破绽,撵他出来,敢怒而不敢言。先还痴心妄想:“他女儿现怀着我的种,即便盘问出来,怕有丑声,或者就嫁给我也不可知。”每天呆着眼望信,打点好做他家的娇客。不想隔了些时,竟嫁给邬家去了。一腔闷气如何出得?
这小子十三四岁的时候曾跟着游混公念过书。游混公从宦萼家出来,开了个散学馆。他是个无品的人,爱这小子生得干净,背不得书也不打,写不得字也不骂,倒暗地里给他钱买果子吃。把他喂肥了,就帮他把一个囫囫囵囵的后庭开出一条大路来。后来有几个学生知道了,告诉他父母,打闹了一场,将儿子叫回,游混公的馆也就此散了。这名声一出,谁家的父母肯把孩子送来从他?这小子自下了学就在嬴家帮了这几年,不曾去看望这位先生。他在嬴家,每天有好的吃,又有钱落,七八年来受用惯了。如今回到家中,顿顿两碗糙米饭、一碗熬白菜,心中如滚油浇的一般难过,不由得就想修修旧业。因想:虽有几个孤老,总没有先生当日这一番相爱,因此就到游混公家访旧。游混公鳏居久了,正用得着他,且是故人,更加亲厚。
有一天,龙飏偶然在路上遇着了游混公,当即撒娇撒痴,拉着问他要酒肉吃。游混公推却不得,同他到了一家卖肝板肠的铺子里,又粗又肥的肠子炒了一大碗,要了两壶烧酒,痛饮了一番,费了游混公青铜百文。这游混公怎肯容他白扰了轻轻放他去?带他到一个荒园中的毛厮里,着实地高兴了一番,才放他回来。
这小子上下都饱足了,欣欣得意而归。刚到嬴家门口,有几个街坊上的闲人站在那里说白话。众人见他醉醺醺地走来,就问:“龙小官,今天在哪里吃得这样春色满面?”他倚酒三分醉,回答说:“今天有人请我吃酒消气,故此多喝了几杯。”内中一个笑着说:“骚胡子膀胱气,你有什么气消得?”他说:“我好好的一个老婆被人家占了去,还不气么?”众人都只当他说笑话。又一个和他笑着说玩儿:“你的老婆在丈母娘肚子里打转筋,还不知养了没有呢,怎会被人家占了去?”众人都笑了。他又说:“我的老婆连孩子都养过了,还说养了不曾。”又一个说:“你的孩子呢?”他说:“我的孩子被丈人、丈母弄死了。”又一个笑着问:“你丈人姓什么?在哪里住?为什么要弄死你的儿子?把你老婆怎么样了?”他就指着嬴家的门说:“这不是我的丈人家?他嫌我穷,把我老婆嫁到邬家去了。”
内中一个老成些的人,听他说得不像话,喝了他一声:“小孩子家吃了两杯酒,嘴里胡说乱道的。”他瞪着眼睛分辩说:“老爹,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怎么会胡说?我的酒吃在人肚里,难道吃在狗肚里不成?你老人家不知道我们的这些弯弯儿账。他从小认我做干儿子,就是要我做女婿的,亲口把女儿许过我。他女儿知道同我终究要做夫妻,就预先和我好了这三四年。到今年都已经有了七八个月肚子了,他见我家穷,倒把我撵了出来,把女儿另嫁了人了。众位老爷如果不相信,问那忘八可敢出来说话,我有本事到他后院里挖出小孩子来。若没有真凭实据,把我舌头割下来。再不然,我把他女儿浑身上下是怎么个样儿,哪儿有几个班几个痣,我当着大伙儿都说了,叫他当着人把女儿剥光了验看,我有一句说得不对,凭着把我怎么处治。”众人见他说得凿凿有据,倒不好意思了。大家含笑散去,这小子也回去了。
众人说话的时候,那嬴阳正开门出来,要往别处去。听得有人大吆大喝地高谈,他且不开门,站住了听。原来是龙家小子述他女儿的美行,气了一个直挺。本要出来打他,恐怕小子再胡言乱语,更不好意思。要经官动府,又怕牵连着女儿。忍着气回到房中,细细告诉了阴氏。夫妻商量:“这个丑名一张,此处如何还住得?有什么脸面见人?不如作速搬回家乡。咱们有这些家私,尽可过日子。女儿不成器的东西,撇了她吧。倘或偷鸡的猫儿性子不改,在邬家再做出这些丑事儿来,越没颜面了,趁早去的是。”
两人商量已定,把房子并器皿家伙全卖了。雇了条船,临行前方来辞阮大铖。到了他家门首,看门人传了进去,出来叫他入见。嬴阳见大厅上结采悬花,肆筵设席,还备了鼓乐梨园,许多人在那里张罗,阮大铖正在支派家人收拾。嬴阳上前叩头告禀:“门下离乡久了,如今要回家去,特来叩辞老爷。门下荷蒙天恩护庇了十数年,今来叩谢。后来稍有长进,再图报大恩吧。”
阮大铖向日白受了阴氏的多次美意,历来四时八节,又常受他些孝敬。今听得他要回乡,想要赏他些路费。少了拿不出,多了又不舍,若是一毛不拔,又觉过意不去。踌躇了半天,猛然想起,就说:“你要回去了,我没得一点儿东西赏你。你向日求我说那姓聂的话,我常常在心,遇不着一个可托的好人。我今天正请新任按院铁老爷,那是个铁面无私、敢作敢为的汉子,又是我同年。你在这里伺候着,说话中得便,我托托他看。他若肯替你报了这个仇,也不枉你在我门下一场。他依不依,这要看你的造化了。”嬴阳忙跪下叩头,说:“门下蒙恩多了,要再蒙老爷替门下报了仇,门下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尽。”阮大铖说:“你起来。这铁老爷衙门里事务多,不得空,是我再三去请,他却不过,才允了。大约也就到,你等着。”
原来这铁按院,双名镇恶,是建文时的忠臣铁铉之后。燕王大杀靖难诸臣的时候,铁公有一妾,腹中怀孕。他夫人托这妾的父母带她远逃。后来燕王把铁公二女发到了教坊,查拿他家属甚紧。他父女逃到陕西延安府住下,后来生了一子,铁镇恶就是他嫡派子孙。他生性忠直,大有祖风,不避权贵,真是个铁面御史。他姓铁,他那性情也就是一块生铁。他素鄙阮大铖的为人,所以多次辞席不赴。因阮大铖再三敦请,却不过年谊,只得来走走。来到阮家,阮大铖冠带出迎。嬴阳远远看他乌纱豸服,一脸杀气,令人望而起畏。
主客二人到厅堂上叙礼坐下,阮大铖说:“多承老年台不弃,弟叨光多矣。”铁按院说:“弟非敢过辞,实因敝衙门事繁。承老年台厚意殷殷,不得不拨冗赴召。”看见戏子、桌席,又说:“弟先告罪,实不能久坐。梨园可以不必,也不消在此坐。移一席到书房中,你我二人促膝谈一谈阔悰(音c óng从)倒妙。”阮大铖说:“一卮鲁酒,原不足敬老年台的。久不相晤,奉屈少叙,以尽弟之鄙敬耳。”铁按院说:“不敢。承老年台如此过爱,弟心领就是了。你我年家至契,何必拘此客套。弟之鄙性,薄奢华而敦俭素,向为老年台所洞悉。在书房中知己谈心,还可多坐一会儿。若必欲在此,弟先告过三杯之后即告别了。”阮大铖知他是个拗性子的人,只得说:“既承尊谕,敢不如命?如此,就请到书房中宽坐吧。”
阮大铖把铁按院让到书房中,请他宽去官服,然后安坐。二人饮酒,闲谈了一会儿。阮大铖说:“老年台按临南直隶,这些黎庶皆得蒙覆载之恩了。”铁按院说:“弟虽不敢自谓欲泽民为尧舜之民,然一片锄恶之心,欲为民除害,虽梦寐不忘。即权贵之家,弟亦不惧。拼此一官以救百姓,舍此一身以报朝廷。上不愧祖宗,不下负所学,此弟之素志也。弟辞朝之时,把功名二字即已付于度外了。但恐耳目不广,或有漏网吞舟者,则负弟之初心耳。”阮大铖乘机说:“这是实言。如大奸大恶,他上下皆有线索,互相蒙蔽,代为隐瞒,一时如何查访得出?如苏州府昆山县巨恶聂变豹,杀人命如儿戏,夺人妻女,占人田产,无恶不作。且大肆淫毒,一县之民为所鱼肉几尽。历过多少代巡,他尚安然无恙。即此一端,便可概见了。”铁按院说:“老年台何以知之甚详?”阮大铖说:“受害之人屈指难数。”因指着嬴阳说:“此人即其一也。”铁按院问:“此是贵纪纲么?”阮大铖说:“不是。他夫妇受害,几至丧身。避难到此,犹恐他追求。投在弟门下为之护庇,今十数年了。他思乡念切,欲返故园,适间来辞。弟因老年台谈及奸恶,弟偶然想起他来耳。”
铁按院即问嬴阳:“你受过他什么害?他作过什么恶?你不可妄为加减其辞。若果情真,本院自有公道。”
嬴阳急忙走过去叩头跪禀:“蒙老爷下问,小的敢有一字涉虚,就是欺天了。小的名叫嬴阳,祖藉昆山。小的有一个表姐闵氏,生得颇有几分姿色,自幼曾许过人家。聂变豹他家这些恶仆,专一在外替主人探听得俊男美女,肥产良田,就去报知主人,以图功赏。他们将小的表姐报他知道,他着人来说要拿去做妾。小的母舅不肯,又不敢得罪他,婉回已经许过人家了,不然敢不遵命?他遣了二三十个恶奴,公然抢去。小的母舅约同亲家告到县中,他反假写小的母舅卖女文书,买出硬保,说小的母舅串同光棍儿诬告图骗,反受重责枷号。至于小的受害,事属鄙秽,不敢上禀,恐污老爷金耳。”铁按院摇头说:“不妨,只管说。”嬴阳又叩了一个头,哭诉说:“小的今日得在老爷台下诉冤,也是再生了。小的少年时生得略似人形,他不知如何知道。忽然一日,他家着了一个人来对小的说:‘你家姐姐约你去说话。恐你不信,这是你姐姐头上的簪子为据。’此时小的不知道表姐的死活存亡,听得有信来叫,欢喜不尽,哪里还思前想后?二来少年孟浪,就跟了他去。领进内室,叫小的等着,他说去叫小的表姐来。等了片刻,聂变豹带领多人将小的拿住,搜出簪子,说小的是贼,剥光了捆缚在一间屋中。小的表姐闻得,奔了来哭救,悄向小的说:‘这恶人想渔男色。昨日他家人说你标致,故设此计骗你来。你若不从,就不能生出此门了。你忍受他一场淫毒,或天可怜见,逃得性命,我姐弟二人将来此仇或可有报复之日。倘你不幸而死,我报仇无日。你此来因我而死,我决不偷生负你。”
按院笑着说:“这件事南人皆以为常,为何你说得如此厉害?这就是挟仇的诳语了。”嬴阳又叩了一个头说:“小的敢有一字欺天,罪该万死。他有名叫做聂驴子,那些娼妓不幸遇见他尚且啼哭不禁。少年女子为他所淫者,十存四五,还俱带疾,何况男人?小的那时不能自主,尚图一线之生,只得依允。他好狠毒,将小的绑在凳上淫媾,将小的脏头带出尺余,至今尚拖寸余。老爷不信,求差人验看。彼时小的已经死了,亏小的姐姐救了半夜,始得复生。小的醒后,姐姐哭说,小的当时晕了过去,看看将死,他叫家人拉出去撂到荒地上。是小的姐姐再三求告,才留得性命。次早买嘱他两个家人,送了小的回家。”铁按院问:“你表姐在他家作何项下,就可以自主救得了你?”嬴阳说:“小的表姐悄告小的说,初到他家,聂变豹恨小的母舅抗拒,将小的表姐淫毒,也意欲置于死地。侥幸不死,又幸亏有几分姿色,他还有丝毫怜惜,命人调养数月才好。后来竟得他专房之宠,所以才救得小的。小的姐姐又说:‘我之不死者,岂贪他之豪富宠爱?他拆我父女,分我夫妇,且我父翁皆被他陷受官刑,我与他之仇不共戴天。养此身,忍辱报仇耳。’”
铁按院点头说:“如你所说,这闵氏也还算个好妇人。”嬴阳又说:“小的表姐又嘱小的:‘你逃出命去,万不可想要告他。不要讲府县,虽抚按衙门也是无用。倘有不妥,你我姐弟二人命都不保,皆做负屈之鬼了。你可到南京去,或遇有铁面无私的上台哭告,或可除恨。’小的含忍多年,今得见青天老爷金颜,是小的姐弟之万幸了。”按院想了一想,问:“这是你多大的事?”答:“那时小的才十五岁。”又问:“如今呢?”答:“小的今年三十八岁了。”又问:“你到这里几年了?”答:“小的到此十八年了。”又问:“你那几年在哪里?”答:“小的逃得性命归家,病倒一年有余。小的并无兄弟姐妹,只一寡母。又因家寒,心既疼儿,又加纺绩劳苦,及至小的病好,小的老母又病倒了,卧病数月故去。此时小的家无分文,力不能葬。小的不忍远离,苦挣数载才葬了。”又问:“你既如此贫穷,你妻子如何娶?又如何来?”
嬴阳见他驳问得厉害,心下倒吃起惊来,又答:“小的自幼父亲在日,定下阴家女儿。后来小的丈人见小的力不能娶,那时小的二十岁,他女儿十九岁了。小的丈人也只此一女,家道也甚寒薄。无可奈何,赘了小的入去的。”按院点了点头。他又禀:“小的幼时曾附搭在金知县家馆中念书,他的儿子金矿同小的着实契厚。他怜小的冤苦,赠了几两路费,才到了这里。投在阮老爷门下,蒙恩护庇直至今日。”
按院微笑说:“你也读过书,怪道你话语中也还明白。”又问:“你会做何事业?”答:“小的因无资本,自幼学得些吹唱,在大人们门下做帮闲。”按院笑着说:“这是你们苏州人的长技。”又说:“他还有何过恶,把你知道的说上来。”嬴阳回禀:“小的离家年幼,不知其详,不敢妄对。大约合县之内,无不欲食其肉。就是招告,人惧他的积威,宁负屈也不敢伸理。要是先拘拿后放告,若无多人伸冤,小的领诳言之罪,愿死台下。”按院又问:“难道地方上就没一个好官,容他如此放肆么?”嬴阳回禀:“小的每遇乡人问故乡之事,听得说当日有两位刑厅老爷,访问得他的罪恶,也要拿他。但他是皇亲的瓜葛,凡是来的钦差太监,那皇亲谆谆托付庇护。他上下大小各衙门书吏又俱情熟,事未举行就有人报知,太监在抚按上边就挽回过了。有此手段,故尔横行无忌。”按院怒说:“俟本院再访。只你姐弟二人的事,要果情实,这奴才就该一死了。何况于他?把你名字开来。”
嬴阳叩了个头,起来写了跪呈。按院接看,上写:嬴阳,昆山县民,表姐闵氏。遂递与他家人说:“等到苏州禀我。”家人答应接过。又对嬴阳说:“本院方才反复驳问你,你若有虚情,就答应不来了。屡问屡答如流,其冤苦或者似实。你几时回去?”嬴阳跪禀:“小的两三日内就行。”按院说:“你到家不可露出风声,打听本院按临苏州,你到衙门里来投状就是了。”嬴阳叩头说:“小的谨遵。”按院吩咐:“起去吧。”嬴阳说了声:“叩谢老爷大恩。”又叩了四个头,这才起来。按院也就告辞,阮大铖款留不住,衣冠送出,上轿而去。
回到厅上,嬴阳又叩谢了,辞别回家。阮大铖吩咐家人把备好的酒席送了一桌给阴氏作别。嬴阳把前话对阴氏说了,夫妻好生欢喜。
直到要起身这一日的早上,嬴阳两口子才来辞别女儿女婿。邬合不在家,就对女儿说了要回苏州的话。嬴氏吃了一惊,流泪说:“我嫁了还没一个月,爹娘为什么好端端起这意思,撇了我去?”他老子不好说得,只叹了一口气:“都是你替娘老子添的光彩。你撵了我们去,倒说我们撇你。”嬴氏不解其意,问母亲这话缘故。阴氏遂将龙家小子在街坊上怎样放屁辣骚说你的话,砢磣死了,令人听不上耳,将丑名哄扬得邻舍全知,如何还住得,所以要回去的话,说了一遍。嬴氏面赤低头,无言可答,只痛哭了一场。嬴阳留了五十两银子给她,也哭了一会儿,作别去了。
嬴氏坐在房中,心中悲惨,又想起龙家小子,不由得切齿痛恨:“我一朵鲜花被你采去,和你相好了三四年,怀了肚子,为你出乖露丑,你倒如此花败我,就不顾我一点儿脸面。又把我父女都弄得分散了,无情无义。有日相遇,我把你的肉咬下一块来吃了,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来源:飛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