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太阳光跟不要钱似的,从窗户里泼进来,把空气里飘着的那些细小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像一群迷了路的金色小虫。
赵东走的那天,是个顶好的晴天。
太阳光跟不要钱似的,从窗户里泼进来,把空气里飘着的那些细小灰尘,照得一清二楚,像一群迷了路的金色小虫。
他提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是我之前陪他去买的。当时售货员一个劲儿地夸这箱子轻便、结实,轮子滑起来没声音。
赵东当时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说:“声音大点好,有动静,显得热闹。”
可真到了走的时候,那轮子滑过我家的旧地板,声音轻得像猫走路。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他身上那件西装也是新的,笔挺得像一块钢板。阳光打在他背上,勾出一圈金边,晃得我眼睛有点花。
他没回头。
一次也没有。
就好像身后这间他住了四年的小屋,只是一个他临时歇脚的旅馆。
而我,大概就是那个旅馆老板。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瞬间就空了。
不是说地方空了,他的东西早就陆陆续续搬走了。是那种感觉,那种声音和气味都一下子被抽走了的空。
我还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着他用的那款廉价古龙水的味道,混着新西装布料的气味。
我还能听到他刚刚关门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最后一声脆响。
我还能感觉到,我伸出去想拍拍他肩膀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有点凉。
这算什么呢?
我问自己。
这到底算什么?
四年前,他背着一个破了角的帆布包,站在我那家五金店门口。
那时候的他,跟现在完全是两个人。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眼神里全是跑了好几天长途的疲惫和一点点不太确定的希望。
他说:“林子,我来了。”
我正在给一个老大爷找一颗失传已久的螺丝钉,满手都是机油。我抬起头,看见他,咧嘴一笑,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
“来了就行。”我说。
我把他领回了家。
我家不大,一个老旧小区的两居室,是我爸妈留给我的。一间我住,另一间堆着些五金店里卖不动的存货,像个仓库。
我把仓库那间房给收拾了出来。
里面的东西,扳手、钉子、水管接头,叮叮当当响了一下午。
赵东就在旁边帮我。
他话不多,就是埋头干活。我递给他一把锤子,他接过去,手指上全是茧子。那是我们一起在部队里磨出来的。
我们俩,是一个坑里爬出来的战友。
新兵连第一次搞五公里越野,我跑到一半,岔气了,疼得像有人拿刀子在我肚子里搅。我蹲在地上,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
是赵东,他明明可以冲到前面去拿个名次,却折了回来。
他比我高,比我壮,一把把我从地上薅起来,架着我往前跑。
他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有力。
我能闻到他身上汗水的咸味,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他说:“林子,别停下,停下就真起不来了。跟着我的节奏,一、二、一、二……”
那天下午的阳光,跟今天一样好。
我们俩是最后两个到的,被罚着多跑了两圈。
但从那天起,我知道,这个人,能处。
所以,当他退伍后在社会上碰了壁,跑来投奔我的时候,我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我的家,就是他的家。
那四年,我们俩就像是长在了一起。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去五金店开门。他会比我晚一个小时起来,给我做早饭。
有时候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着两个荷包蛋。
有时候是几个刚出锅的馒头,配着一碟咸菜。
他说他在老家学的,手艺不好,让我凑合。
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那味道,比外面任何一家馆子都香。
他白天出去找工作,面试,碰壁。
晚上回来,有时候垂头丧气,有时候眼睛里又燃着点火。
我们会开一箱啤酒,在阳台上,就着花生米,一瓶一瓶地喝。
夏天的风吹过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栀子花的香气。
他会跟我说今天又被哪个面试官刁难了,说现在这个社会,没人脉没学历,寸步难行。
他会说他想考个证,学会计,学管理,学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站稳脚跟。
我听着,偶尔给他满上酒,说一句:“别急,慢慢来。”
“有我呢。”
这三个字,我说得特别实在。
因为我知道,如果换成是我落魄了,他也会这么对我。
那四年,我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勉强糊口。
他的书桌上,专业书越堆越高。
他很拼。
我见过他凌晨三点还在台灯下看书,眼睛熬得通红,像兔子。
台灯的光晕很小,就把他一个人圈在里面,显得特别孤独。
我有时候会起来给他热杯牛奶,放在他手边。
他会抬头对我笑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感激。
他说:“林子,等我以后出息了,我给你买个大房子,开个最大的五金店。”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扯那些没用的,赶紧喝了睡觉。”
我从没想过他要给我什么回报。
战友嘛,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他考上了那个证,又读了一个在职的什么MBA,我也不懂。
总之,他开始时来运转了。
先进了一家小公司,没两年,就跳槽到了一家大企业,从基层做起,一路往上爬。
他的衣服,从地摊货换成了有牌子的。
他抽的烟,从五块一包的,变成了我叫不上名字的。
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听到他在客厅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里的那种果断和自信,是我以前从没听过的。
我为他高兴。
真的。
就像看着自己种的一棵树,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那种感觉,是打心眼里的骄傲。
他升职做部门经理那天,我们出去搓了一顿。
是他订的馆子,很贵,菜单上的价格看得我眼晕。
他给我点了一瓶好酒。
他说:“林in子,这些年,谢谢你。”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我说:“谢个屁,咱俩谁跟谁。”
我们俩碰杯,酒杯撞在一起,声音清脆。
那天他喝了很多,说了很多话。
说他以后要怎么大展拳脚,说他要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
他的脸喝得通红,拳头在桌子上捶得砰砰响。
我看着他,觉得他像一团燃烧的火。
真好。
可就是从那顿饭之后,一切都开始变了。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应酬。
有时候一个星期,我们都说不上几句话。
我早上走的时候他还没起,我晚上睡了他还没回。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成了贴在冰箱上的便签。
“林子,我出差了,大概三天。”
“林子,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后来,连便签都省了。
他会直接给我发个微信。
言简意赅,像在跟下属汇报工作。
再后来,他跟我说,他想搬出去住。
他说,公司附近有个高档小区,安保好,环境也好,离公司近,方便加班。
他说,他现在这个职位,总住在我的老破小里,让同事知道了,影响不好。
他说得很有道理。
每一条都无法反驳。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好。”
我帮他一起打包行李。
他的东西,比四年前来的时候,多了几十倍。
名牌衣服,昂贵的手表,各种我看不懂的电子产品。
我把他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一本一本地装进箱子里。
书页的边缘,很多都卷了角,上面有他用各种颜色的笔做的标记。
我仿佛能看到,过去那四年里,无数个深夜,他坐在这堆书前,拼命的样子。
心里有点堵。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他搬走后,第一个月,我们还打了几次电话。
他问我店里生意怎么样,我说老样子。
我问他新工作顺不顺心,他说挺好的,就是忙。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们俩,好像突然之间,找不到共同话题了。
以前在阳台上喝着啤酒,能聊一宿的那些话,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第二个月,电话少了。
变成了偶尔发几条微信。
“最近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在进行一场礼貌而尴尬的寒暄。
第三个月,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
过了很久,“刚才在开会,有事吗?”
我看着那行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打出两个字:“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呢?
不过是想问问他,周末有没有空,一起出来喝两杯,就像以前一样。
可这两个字,我打不出去。
我感觉,那层无形的墙,已经竖起来了。
又厚又冷。
我再也过不去了。
后来,我干脆就不联系他了。
我怕我的电话,会变成他的打扰。
我怕我的关心,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那么努力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他有他的世界,有他的圈子。
我呢?
我还是那个守着五金店,满身机油味的林子。
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还是像被挖掉了一块。
空落落的,有风往里灌,又冷又疼。
我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他住过的那间房,我还保持着原样。
书桌上,仿佛还留着他台灯的光晕。
床上,仿佛还有他睡过的凹陷。
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会搬个马扎,坐在那间房门口。
就那么坐着。
一坐就是大半夜。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能,我只是在怀念那四年。
怀念那个虽然穷,但有个人跟你一起拼,一起笑,一起骂骂咧咧,一起喝着廉价啤酒看星星的夜晚。
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街。
那天我去给一个大客户送货,路过一家看起来就很贵的西餐厅。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手腕上戴着那块我认识的表。
他正侧着头,微笑着跟那个女人说着什么。
他的笑容,自信,从容,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优雅。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在偷窥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的大理石柱子后面躲了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腿上还沾着点油漆。
脚上是一双穿了三年的解放鞋。
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
我跟他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却像是隔着一个银河系。
就在我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撞上了。
只有一秒钟。
我看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然后,他很自然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跟那个女人谈笑风生。
就好像,他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或者,是一团空气。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底。
所有的侥G望,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的“他只是太忙了”,都在那一刻,碎得一塌糊涂。
我提着我的工具箱,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那条繁华的街道。
身后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回到了我的五金店。
店里还是老样子,各种零件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金属和机油混合的,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旧藤椅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新兵连的那个下午。
他架着我,喊着“一、二、一、二”。
那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是负的。
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是正无穷。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去他妈的。
我对自己说。
没了他赵东,我林子的地球,一样转。
生活还得继续。
五金店的生意,在电商的冲击下,越来越难做。
但我还是咬牙撑着。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念想,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麻烦,还是找上了门。
我店铺所在的这片老街区,被一个开发商看上了,要搞商业开发。
开发商派来一个叫豹哥的人,负责清场。
豹哥不是个好东西。
大金链子,花臂纹身,身后总跟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小年轻。
他先是挨家挨户地谈,给出的补偿款,低得离谱。
街坊邻居们当然不干。
然后,豹哥的手段就开始脏了。
今天东家的玻璃被砸了。
明天西家的水管被堵了。
后天,不知道谁往李大爷的包子铺里扔了只死老鼠。
人心惶惶。
有些胆小的,熬不住,拿了钱,签了字,搬走了。
剩下我们这些“钉子户”,日子越来越难过。
我的五金店,是豹哥的重点“关照”对象。
因为我的店铺位置最好,正当街。
他先是派人来店里“买”东西,挑三拣四,故意找茬,把店里弄得一团糟。
我报警。
警察来了,也就是调解一下,说这是消费纠纷。
人一走,他们又来了。
后来,他们干脆就在我店门口晃悠。
抽烟,吐痰,对着路过的女孩子吹口哨。
正经想买东西的客人,看到这架势,谁还敢进来?
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
我去找过相关部门,递材料,反映情况。
可那些材料,就像石沉大海,一点回音都没有。
我明白,这个豹哥,上面有人。
我一个开五金店的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他斗?
那天晚上,我关了店门,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店里。
绝望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要把我淹没。
我甚至想过,要不算了。
拿了那点补偿款,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城市,重新开始。
可我舍不得。
舍不得这家店,舍不得这些熟悉的街坊,舍不得这里的一砖一瓦。
我拿起手机,翻到了赵东的号码。
那个我曾经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现在却无比陌生的号码。
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很久很久。
我该跟他说什么?
说我被人欺负了,快撑不下去了,求你帮帮我?
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赵经理,日理万机。
他凭什么要来管我这个穷战友的破事?
我们,早就不是“咱俩谁跟谁”的关系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打那个电话。
男人的那点自尊心,有时候,比命还硬。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从货架底下摸出一瓶二锅头。
拧开盖子,就着一包过期的花生米,一口一口地灌自己。
酒是辣的,可喝到肚子里,却暖不了心里那块冰。
我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吵醒的。
我头痛欲裂地爬起来,打开卷帘门。
门口站着豹哥和他那几个手下。
豹哥嘴里叼着烟,一脸横肉地看着我。
“姓林的,想好了没有?今天再不签字,可就别怪哥几个给你松松筋骨了。”
我看着他那张嚣张的脸,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签。”
豹哥笑了。
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碾了碾。
“行,有骨气。”
他朝身后那几个小年轻使了个眼色。
“给我砸!”
那几个人,像得了圣旨的疯狗,举着手里的钢管、撬棍,就冲了进来。
叮叮当当!
噼里啪啦!
我货架上的东西,被他们一件一件地扫到地上。
那些我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的扳手,那些我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螺丝,那些承载着我所有心血的货物,瞬间变成了一地狼藉。
我的眼睛红了。
我抄起墙角的一根铁棍,吼着就冲了上去。
“我跟你们拼了!”
可我只有一个人。
他们有四五个人。
我手里的铁棍很快就被夺走了。
然后,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我的头,我的背,我的肚子。
很疼。
疼得我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虾米。
我能闻到他们身上劣质烟草和汗水混合的臭味。
我能听到他们粗野的叫骂声和得意的狂笑。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打死在这里的时候,一声暴喝,像平地惊雷一样炸响。
“都他妈给我住手!”
这个声音……
好熟悉。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高大的,穿着笔挺西装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
阳光在他身后镶了一道金边,就像那天他离开时一样。
是赵东。
他怎么会来?
豹哥那伙人也停了手,扭头看着他。
“你谁啊?敢管你豹爷的闲事?”豹哥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赵东没有理他。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
他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盖在我身上。
然后,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我脸上的伤口。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林子。”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疼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不是因为疼。
是因为委屈。
是那种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见到亲人的感觉。
我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赵东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豹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是我在部队里见过的,他要跟人拼命时的眼神。
“你打的?”他问豹哥。
豹哥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是又怎么样?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这片儿,我说了算。”
赵东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说了算?”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是城建的王局吗?我是赵东。”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对,宏远集团的赵东。我这儿有点小事,想跟您反映一下。你们下面有个项目,叫什么老城区改造,负责清场的人,把我朋友给打了。”
“对,打得很重。就在他店里。”
“我朋友叫林峰,开五-金店的。”
“好,我知道了。我等您消息。”
他挂了电话。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豹哥的脸,已经从刚才的嚣张,变成了煞白。
他混社会的,再没文化,也听得懂“王局”和“宏远集团”这几个字的分量。
宏远集团,是这个市里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是这次老城区改造项目最大的投资方之一。
而他豹哥,不过是开发商雇来的一条狗。
他看着赵东,眼神里全是恐惧。
“赵……赵经理……我……我不知道这是您朋友……”他结结巴巴地说。
赵东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只蚂蚁。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豹哥点头如捣蒜。
“带着你的人,滚。”
“是,是,我们马上滚。”
豹哥连滚带爬地带着他那帮手下跑了。
刚才还一片狼藉的五金店,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和赵东。
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让我靠在墙上。
“走,我送你去医院。”
我看着他。
他还是那个他,眉眼没变。
但他又不是那个他了。
他身上有了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气场。
那种一个电话,就能让豹哥那样的人屁滚尿流的气场。
“你怎么……会来?”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沉默了一下。
“我开车路过,看到你店门口围着人。”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
但我知道,不可能那么巧。
他公司在城东,我家在城西,隔着大半个城市,他怎么可能“路过”?
他把我扶到他的车上。
车子很高级,里面的味道,是那种淡淡的皮革香。
跟我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破面包车,完全是两个世界。
车子开得很稳。
我们俩一路都没说话。
气氛有点尴尬。
到了医院,挂号,拍片,清创,上药。
他一直陪着我,跑前跑后。
医生说,还好,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没伤到骨头。
我松了口气。
赵东也松了口气。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像无数颗彩色的星星。
“去吃点东西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
他带我去了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大排档。
老板还认识我们。
“哟,小林,小赵,好久没见你们一起来了。”
赵东笑了笑,说:“老板,老样子。两箱啤酒,一盘毛豆,一盘花生,再来二十个肉串。”
我们坐在露天的塑料椅子上。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烧烤的烟火气。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啤酒上来了。
他给我起开一瓶,递给我。
“林子。”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对不起。”
我愣住了。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不联系你。”他说,“我不是人。”
他仰起头,把一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酒沫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那些委屈,那些怨恨,那些不甘,在他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好像忽然就没那么重要了。
“你……为什么?”我问。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向夜空。
“你还记得我升职那天,我们俩去吃饭吗?”
我点头。
“那天我喝多了,跟你说了很多豪言壮语。”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那时候的我,就是个傻子。我以为我进了那个圈子,就能大展拳脚了。可我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面,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
“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低沉。
“里面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看你的眼神,说的话,做的每件事,背后都有目的。你稍微不留神,就会被人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刚进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得罪了不少人。我被人下过绊子,穿过小鞋,背过黑锅。有好几次,我差点就混不下去了。”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只看到了他表面的风光,却不知道他背后,经历了这么多。
“我拼了命地往上爬,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他看着我,眼睛里有血丝,“我是怕。我怕我一旦掉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怕我再回到四年前,那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赵东。”
“我开始学着他们那样,戴上面具,说场面话,跟各种各样的人周旋。我变得……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我为什么不联系你?”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大口酒。
“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我没明白。
“对,我不敢。”他说,“林子,你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兄弟。你这里,是我唯一的退路,是我心里最干净的一块地方。”
“我怕。我怕我把外面那些脏东西,带到你这里来。我怕我那些生意上的对手,会知道我们的关系,会从你这里下手来对付我。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
“我惹不起他们,但我躲得起。我唯一能想到的,保护你的方法,就是离你远远的。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俩,不认识。”
“那天在西餐厅,我看到你了。”他说,“我看到你躲在柱子后面。我多想走过去,像以前一样,拍拍你的肩膀,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可是我不能。我旁边坐着的,是我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我只要跟你说一句话,第二天,可能就会有麻烦找到你头上。”
“所以,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
“林子,那一刻,我的心,比刀割还难受。”
他的眼圈红了。
这个在部队里流血不流泪的汉子,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经理,此刻,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看不起我。
他不是忘了我们的情谊。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一种笨拙的,甚至有点残忍的方式。
我拿起酒瓶,跟他碰了一下。
“你是个傻子。”我说。
“是,我是个傻子。”他咧嘴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你以为我是纸糊的?几句威胁就能吓倒我?”我骂他。
“我知道你不是。”他说,“可我赌不起。我什么都能输,我不能输了你这个兄弟。”
那天晚上,我们俩喝了很多酒。
聊了很多。
聊部队里的事,聊那四年挤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聊他这几年在商场上的惊心动魄,聊我守着五金店的家长里短。
我们把那堵看不见的墙,用酒,用话,一点一点地,给拆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俩都喝多了。
勾肩搭背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唱歌。
唱的是我们新兵连时学的第一首军歌。
“团结就是力量……”
唱得五音不全,跑调跑到了太平洋。
但我们唱得很大声,很快乐。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什么都没有,但什么都不怕的年纪。
豹哥再也没有来找过我麻烦。
听说,他那个开发商老板,因为项目上有违规操作,被查了。
老城区改造的项目,也暂时停了下来。
我的五金店,保住了。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赵东还是那么忙。
但他会每周都抽出时间,来我这里。
有时候,他会开着他的豪车,穿着他的名牌西装,来我这个破破烂烂的五金店。
他也不嫌脏,就坐在我的旧藤椅上,看我给客人换灯泡,接电线。
有时候,他会脱了西装,撸起袖子,帮我一起卸货。
他干活还是那么利索,一看就是没忘本。
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他们大概想不明白,这两个看起来完全不搭界的人,怎么会是朋友。
我不在乎。
赵东也不在乎。
我们俩的关系,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有一个周末,他来我这儿,没开车。
他说:“林子,陪我走走。”
我们俩就沿着这条老街,慢慢地走。
阳光透过路两旁老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准备辞职了。”他忽然说。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他。
“辞职?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是干得好好的。”他笑了笑,“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太累了。每天戴着面具做人,我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那你想干什么?”
他指了指我旁边的五金店。
“我觉得,开个五金店,挺好的。”
“你疯了?”我瞪大了眼睛。
“我没疯。”他很认真地说,“我这几年,也攒了点钱。我想跟你合伙,把你的店,重新装修一下,扩大规模,咱们搞个连锁,线上线下一起做。你懂技术,我懂管理和运营,咱们兄弟俩联手,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那种纯粹的,充满希望的光。
不是那种在商场上算计得失的精明,而是发自内心的,对未来的憧憬。
我忽然就笑了。
“行啊。”我说,“不过,我可没钱给你发工资。”
“不用你发。”他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以后,我给你打工。”
我们的新店,很快就开张了。
名字还是叫“林记五金”。
但规模,比以前大了十倍。
店面装修得明亮整洁,货物摆放得井井有条。
我们还开了网店,做了小程序。
赵东把他那一套现代化的管理模式,全都用上了。
生意,好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开业那天,我们请了很多老街坊。
赵东穿着一身崭新的工装,站在门口,挨个给客人发烟,倒茶。
他的笑容,灿烂得像那天的太阳。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真正的兄弟,不是说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
也不是说要变得一模一样,走同样的路。
而是,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你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为他留着的。
你知道,只要你需要,他会立刻脱下他的西装,换上跟你一样的工装,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扛起所有的风雨。
那天晚上,店里都收拾妥当了。
我和赵东,像四年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人一瓶啤酒。
街上的路灯,散发着温暖的昏黄光芒。
晚风吹过,带着夏夜特有的,青草和泥土的混合气息。
“林子。”他忽然开口。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还在原地等我。”
我没说话。
我只是举起酒瓶,跟他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就像我这家五金店,无论外表怎么翻新,内里,卖的还是那些最朴实,最坚固的螺丝和钉子。
它们,才是撑起一整个世界的,骨头。
来源:自若清风wbVSlx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