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水洗过的旧画,一点点褪色,最后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车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水洗过的旧画,一点点褪色,最后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像一首催眠曲,把我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
身边,妻子林悦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得正熟。她的呼吸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踏上这趟回她娘家的列车。
这本该是一场充满期待的团圆,可我的心里,却压着一块石头。
一块沉甸甸的,关于钱的石头。
事情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那年春节,我们第一次在她娘家过夜。我随手放在外套内兜里的三千块现金,准备给岳父岳母包红包的,第二天早上就不见了。
当时我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或者是记错了地方。林悦也安慰我,说可能是掉在路上了,大过年的,别为这点钱影响心情。
我信了。
第二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是两千块,放在我们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清楚地记得,我把钱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好,塞在了几本书下面。可第二天,信封还在,钱没了。
那一次,我心里开始犯嘀咕。
林悦的娘家在北方一个很小的县城,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邻里之间都认识了几十年,家里从不锁门。岳父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岳母是个热心肠的家庭主妇,嗓门大,但心眼好。
家里除了二老,就只有一个没结婚的小舅子,林涛。
我不是没怀疑过。
可林悦一听我提起这事,脸立刻就拉了下来。她说:“你什么意思?怀疑我爸妈?还是怀疑我弟?”
她的眼神里带着失望和一丝受伤,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我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是啊,我有什么证据呢?也许真的只是巧合。
可今年,我不想再让这种“巧合”发生了。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把林悦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窗外的站台上,已经能看到岳母和小舅子林涛的身影。
岳母穿着一件臃肿的红色棉袄,在寒风里冻得脸颊通红,却依旧伸长了脖子张望。
林涛站在她旁边,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羽绒服,看起来很精神,嘴里叼着烟,吞云吐雾。
看到我们,他远远地挥了挥手,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略带一丝油滑的笑容。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的夹层。
那里,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五千块钱。
只不过,是银行柜员用来练手的点钞券。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心里像是揣着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一个可能会让所有人都难堪的真相。
“哥,姐!”林涛热情地迎上来,接过了我手里的行李箱。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挺贵的机械表,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幽幽的光。
我记得去年,他还戴着一块几十块的电子表。
“外面冷,快回家!”岳母搓着手,哈着白气,脸上堆满了笑。
回家的路不长,但很颠簸。
老城区的路面坑坑洼洼,出租车像一艘在风浪里航行的小船。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那些熟悉的店铺,陈旧的招牌,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岳父家还是老样子。
一进门,一股混杂着饭菜香、煤烟味和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就扑面而来。
客厅不大,墙壁被熏得有些发黄,墙上挂着一张我们结婚时拍的全家福,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岳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们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他就是这样的人,沉默寡言,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里。
“快坐,快坐,喝口热水暖和暖和。”岳母忙前忙后,给我们倒水,拿水果。
林悦一回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王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叽叽喳喳地跟岳母说着公司里的趣事。
我把背包放在卧室的床上,那个我们每次回来都住的房间。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床头柜,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我拉开背包夹层的拉链,那个装着点钞券的信封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
我把它拿出来,学着前两次丢钱的样子,随手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用一本旧杂志盖上。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出汗了。
我像一个笨拙的猎人,设下了一个简陋的陷阱,然后开始等待。
等待那个未知的猎物,自己走进来。
晚饭很丰盛。
岳母做了一大桌子菜,有我爱吃的红烧肉,也有林悦心心念念的酸菜鱼。
饭桌上,气氛很热烈。
岳母不停地给我和林悦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外面都瘦了。”
林涛则端着酒杯,一个劲地要跟我喝酒。
“姐夫,来,我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姐的照顾。”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有些飘忽。
我跟他碰了碰杯,抿了一口。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注意到,他喝酒的时候,手腕上的那块表,总是不经意地露出来。
“林涛,你这表不错啊,什么时候买的?”我状似无意地问道。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嗨,一个朋友送的,不值钱。”
“哦。”我没再多问,只是低头吃饭。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我看着眼前这张桌子上的人,他们是林悦最亲的家人,也是我名义上的亲人。
我多希望,我的怀疑是错的。
我多希望,之前丢的钱,真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
吃完饭,岳母和林悦在厨房洗碗,岳父回房间看他的报纸。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涛。
他靠在沙发上,一边剔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天。
聊工作,聊车子,聊最近的球赛。
他的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往我们卧室的方向瞟。
那眼神,像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钩着我的心。
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
“姐夫,你跟我姐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啊?”他突然问。
“待到初五吧。”我说。
“哦,那挺好,挺好。”他笑了笑,站起身,“我出去抽根烟。”
他走出家门,身影消失在楼道昏暗的灯光里。
我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热闹的春节晚会,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的耳朵,却异常灵敏。
我能听到厨房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能听到岳父房间里翻动报纸的沙沙声,甚至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零星的鞭炮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我心上敲打。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林涛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外面的寒气。
他没有回客厅,而是直接走进了卫生间。
我听到里面传来冲水的声音。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可我的心,却沉了下去。
因为我看到,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而且,他的裤子口袋,鼓鼓囊囊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晚上,我和林悦躺在床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一道微弱的光亮。
林悦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却毫无睡意。
我悄悄地起身,没有开灯,摸着黑,走到了床头柜旁。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慢慢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我把手伸进去,摸索着。
那本旧杂志还在。
可杂志下面,空了。
信封,不见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虽然这个结果,我早有预料。
可当它真的发生时,那种感觉,还是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又闷,又疼。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彻骨的冰冷。
我慢慢地坐回床上,身体僵硬。
窗外,又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很热闹。
可那热闹,是别人的。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我扭头,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悦。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我伸出手,想帮她抚平,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她一直维护的弟弟,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弟弟,一次又一次地,偷我们带回来过年的钱。
我不敢想象,她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震惊?是愤怒?还是,心碎?
这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
一大早,岳母就起来忙活了,厨房里传来剁馅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可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林悦起来后,看到我眼下的黑眼圈,关心地问:“怎么了?没睡好吗?”
我摇了摇头,说:“可能有点认床。”
她没有怀疑,只是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我看着她走出房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决定,再等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想看看,林涛拿到那五千块“假钱”后,会有什么反应。
一整天,林涛都表现得很正常。
他帮着岳母贴春联,挂灯笼,还陪着岳父下了一下午的象棋。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甚至还哼着小曲。
只是,他一次都没有再踏进我们的房间。
甚至,连眼神都刻意避开了那个方向。
他在掩饰。
一个拙劣的,自以为是的掩饰。
中午吃饺子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然后拿着手机走到了阳台上。
我看到他背对着我们,压低了声音,似乎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执着什么。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
挂了电话,他走回来,脸色有些难看。
“谁啊?”岳母随口问了一句。
“没事,一个朋友,催我还钱。”他勉强笑了笑,端起碗,大口地吃着饺子,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的心,又沉了沉。
催他还钱?
他欠了别人的钱?
所以,他才需要钱?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我脑子里盘旋。
下午,林悦提议去逛街,买点年货。
我借口说头疼,不想去。
林悦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和岳母一起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我,岳父,还有林涛。
岳父在房间里午睡。
林涛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
我看到他点开了一个购物软件,在搜索着什么。
我悄悄地凑过去,瞥了一眼。
他在看验钞机。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开始怀疑了?
还是说,他已经发现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如果他发现了,他会怎么做?
是会恼羞成怒,还是会……
我不敢想下去。
时间,又开始变得煎熬。
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假装看电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
我看到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把手机放下,又拿起来,反复了好几次。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朝我们的卧室走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想干什么?
把钱放回去?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着。
卧室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翻动声。
几分钟后,他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惨白。
他手里,捏着那个空了的牛皮纸信封。
他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错愕,还有一丝……怨毒。
“姐夫……”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怎么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他捏着信封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把信封举到我面前。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似乎让他更加慌乱。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知道什么?”我反问。
“你别装了!”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拔高了,“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用假钱试探我!”
他的声音很大,把在房间里午睡的岳父都惊醒了。
岳父披着衣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吵什么呢?”他皱着眉头问。
林涛看到岳父,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
他指着我,对岳父说:“爸!他……他欺负我!”
岳父愣住了,看向我,又看向林涛手里的信封。
“怎么回事?”他问我,声音低沉。
我站起身,看着林涛,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问问他,这个信封,为什么会在他手里。”
“我……”林涛语塞了。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信封里,本来有五千块钱。是我准备给您和妈的过年红包。”我看着岳父,缓缓说道,“现在,钱没了。”
岳父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不是傻子。
他看着林涛,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涛,你……”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我没拿!”林涛还在嘴硬,可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你没拿?”我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钱去哪了?”
“我……我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姐夫,你跟我姐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啊?”
“哦,那挺好,挺好。我出去抽根烟。”
这是昨天晚上,我和林涛在客厅的对话。
我录了下来。
然后,是一段长达十几分钟的,安静的录音。
直到,卫生间里传来冲水的声音。
林涛的脸,彻底白了。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岳父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泪水。
他抬起手,颤抖着,指着林涛。
“你……你这个……畜生!”
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林涛的脸上。
清脆,响亮。
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岳父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门开了。
林悦和岳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笑着走了进来。
“我们回来啦!看我们买了什么好东西……”
林悦的声音,在看到客厅里的情景时,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看着瘫坐在沙发上,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的林涛。
看着站在一旁,老泪纵横的岳父。
看着我,手里拿着手机,一脸冰冷。
“这……这是怎么了?”她颤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岳母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过来。
“老头子,你打儿子干什么!大过年的!”她嚷嚷着,去扶林涛。
林涛却一把推开了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在哭。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悦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我。
我看着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岳父,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说出了真相。
“他……他偷了小陈的钱。”
小陈,是岳父对我的称呼。
林悦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又看着我。
“不……不可能的……”她喃喃自语,“林涛他不会……”
“他就是个贼!”岳父怒吼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失望和痛苦,“他偷了不止一次!前两年你们丢的钱,都是他偷的!”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悦的脑子里炸开。
她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林涛面前。
“爸说的是真的吗?”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林涛没有抬头,只是哭。
他的哭声,就是默认。
林悦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抬起手,想打他,可手举在半空中,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最后,她无力地垂下手,蹲下身,也跟着哭了起来。
整个家,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羞耻笼罩着。
岳母在一旁,手足无措,跟着抹眼泪。
岳父则背过身去,用手背擦着眼睛,佝偻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苍老,那么无助。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局外人。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真相。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看着眼前这破碎的一幕,心里,只有一片荒凉。
我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亲手,揭开了一个家庭最丑陋的伤疤。
然后,看着它流血,溃烂。
那天晚上,年夜饭,谁都没有吃。
一桌子精心准备的菜,从热气腾腾,到慢慢变凉,最后,变得和这个家的气氛一样,冰冷。
林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
林悦也是,她回了我们的卧室,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我走进去,坐在床边。
我能感觉到,被子下面,她瘦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林悦……”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反应。
“对不起。”我说。
我知道,这三个字,很苍白,很无力。
可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过了很久,被子里才传来她闷闷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说。
“真相?”她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和冰冷。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吗?看到我们家变成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打断我,“你怀疑我弟,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而不是用这种方式,像抓贼一样,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我爸妈的感受?”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有没有想过?
我只想着要一个结果,一个公道。
却忽略了这个过程,会对她,对这个家,造成多大的伤害。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让你被蒙在鼓里。”我艰难地解释。
“被蒙在鼓里?”她冷笑一声,“我宁愿被蒙在鼓里!我宁愿相信那只是意外!至少,我们家还是完整的,我爸妈还能开开心心地过个年!”
“可那是偷!”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偷的是我们的钱!一次又一次!”
“那也是我弟!”她也吼了起来,“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做错了事,我可以骂他,可以打他,但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羞辱我们全家!”
我们的争吵,惊动了外面的人。
岳母推开门,走了进来。
“别吵了,别吵了,大过年的……”她劝着,眼圈也是红的。
林悦看到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她扑进岳母的怀里,放声大哭。
“妈……我没脸见人了……我们家怎么会出这种事……”
岳母抱着她,也跟着哭。
母女俩,哭成一团。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做的是不是真的错了。
也许,有些真相,就该被永远地埋藏起来。
有些脓疮,不挑破,虽然会一直隐隐作痛,但至少,表面上还是完整的。
可现在,我亲手把它挑破了。
脓血流了一地,弄脏了所有人。
这个年,终究是没能过好。
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和林悦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
走的时候,岳父岳-母出来送我们。
岳父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他的头发,白得更明显了,背也更驼了。
他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信封很厚,很沉。
“小陈,这钱,你拿着。”他说,声音沙哑,“是我们……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爸,我不能要。”我推了回去。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不拿着,就是还看不起我们。”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岳母在一旁,低着头,不停地抹眼泪。
林悦站在我身边,从头到尾,没有看我一眼。
林涛没有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没脸见我们,还是在恨我。
回去的火车上,我和林悦一路无话。
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好几次想开口,想跟她说话,可看到她冷若冰霜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这件事,在我们心里,都留下了一根刺。
一根很深,很深的刺。
回到家,那种疏离感,并没有消失。
我们开始分房睡。
她睡卧室,我睡书房。
我们每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再对我笑,不再跟我分享公司里的趣事,不再在睡觉前,给我一个晚安吻。
这个家,变得空旷而冰冷。
我开始失眠。
每个晚上,我躺在书房的沙发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整件事情。
我在想,如果我没有用点钞券,如果我选择了另一种更温和的方式,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想不出答案。
我知道,林悦在怪我。
怪我让她在娘家面前抬不起头,怪我让她最亲的弟弟蒙羞。
可我心里,也有委屈。
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保护我们的小家,想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难道,这也有错吗?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岳母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林涛,不见了。
留了一张纸条,就走了。
纸条上写着:爸,妈,姐,我对不起你们。我出去打工了,不混出个人样,我绝不回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咯噔一下。
我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悦。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现在你满意了?”她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把他逼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有……”
“你就有!”她打断我,“如果不是你,他不会走!这个家,也不会散!”
说完,她摔门而出。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疲惫。
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婚姻,是不是也要走到尽头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我和林悦,陷入了冷战。
我们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肯先低头。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抽烟,书房里,总是烟雾缭绕。
我试图工作,可脑子里,全是林悦那张冰冷的脸,和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林涛。
而是信任。
她觉得,我不信任她的家人,不尊重她。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的处境,不明事理。
我们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觉得自己没有错。
可两个没有错的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开始反思。
反思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
也许,我真的太急躁了,太不近人情了。
我只考虑到了“理”,却没有考虑到“情”。
而家,恰恰是一个最不讲“理”,只讲“情”的地方。
我开始尝试着,去修复我们的关系。
我给她发信息,跟她道歉。
她不回。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我每天下班,会买她最喜欢吃的草莓蛋糕,放在冰箱里。
可第二天,蛋糕还是原封不动地在那里。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原谅我。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她不在家。
我打电话给她,关机。
我慌了。
我给她所有的朋友,同事,都打了电话。
她们都说,没有见过她。
我疯了一样地,在外面找了一整夜。
我去了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公园,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去了她最喜欢的那家书店。
都没有。
天快亮的时候,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填满了。
我害怕,她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了。
我后悔,我为什么要因为那些事,跟她闹到这个地步。
钱没了,可以再挣。
弟弟做错了事,可以教育。
可她要是没了,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岳母打来的。
“小陈,你快来医院一趟!林悦她……她晕倒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冲出家门,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
在病房里,我看到了林悦。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上打着点滴。
岳父岳母守在床边,一脸焦急。
“她怎么了?”我冲过去,声音都在发抖。
“医生说,是……是怀孕了。”岳母说,“情绪激动,加上营养不良,才会晕倒。”
怀孕了?
我愣住了。
我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林悦,又看了看岳母。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我心里翻涌。
是喜悦,是震惊,也是……心疼。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我,眼神复杂。
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脆弱。
“你……”她刚想开口。
我俯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哽咽着说,“你回来好不好?我们不吵了,以后都听你的。”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先是僵硬,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话。
但我感觉到,我的肩膀,湿了。
林悦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场及时的春雨,浇熄了我们之间熊熊燃烧的战火。
也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坐下来,审视我们的关系,和我们的未来。
我向她,也向岳父岳母,郑重地道了歉。
我承认,我处理林涛的事情,方式太过粗暴,没有考虑到他们的感受。
林悦没有说原谅我,但她的态度,明显软化了。
她开始跟我说话,虽然语气还是有些生硬。
她开始吃我买回来的东西,虽然还是会挑三拣四。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为了照顾林悦,我把岳母接了过来。
岳母来了之后,家里总算有了一点烟火气。
她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林悦做好吃的,陪她说话,散步。
林悦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林涛。
这个名字,成了我们家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
我知道,林悦心里,还是在担心他。
我也一样。
虽然我恨他,怨他,可他毕竟是林悦的弟弟。
我不想看到他真的出什么事。
我偷偷地,联系了以前的同学,朋友,让他们帮忙打听林涛的下落。
可是,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带着一丝隐忧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林悦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我们开始一起,为即将到来的孩子,准备东西。
婴儿床,小衣服,奶瓶……
每准备一样东西,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一分。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慢慢地,好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急促。
“喂,请问是林涛的家属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是他姐夫,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快来一趟市第一人民医院吧!林涛他……他出事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林涛正在抢救室里。
我看到了那个给我打电话的男人。
他是林涛的工友。
他告诉我,林涛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今天,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等到抢救室的门打开的。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怎么跟林悦说?
怎么跟岳父岳母说?
我不敢想。
我走进病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涛。
他身上盖着白布,脸上,还带着灰尘和血迹。
那个曾经鲜活的,会笑会闹的年轻人,现在,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他的工友,递给我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这是他的遗物。”
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些换洗的衣物,一个破旧的钱包。
钱包里,有几张零钱,一张身份证。
还有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照片。
是我们的全家福。
照片上,他站在林悦旁边,笑得一脸灿烂。
在钱包的夹层里,我还发现了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们的。
字迹很潦草,看得出来,写得很匆忙。
“爸,妈,姐,姐夫: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不是人,我偷了家里的钱,伤了你们的心。
我没脸见你们。
其实,我拿那些钱,不是去吃喝玩乐了。
小雅,我的女儿,你们未来的外孙女,她……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医生说,手术费要三十万。
我跟她妈,只是个普通工人,我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担心。
我借了高利贷,想着去赌一把,赢了钱,就能给小雅做手术了。
可是,我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他们天天逼债,我走投无路,才……才把主意打到了家里。
我知道,我该死。
我拿着姐夫给的“假钱”去找那些人,被他们打了一顿。
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小雅的命。
我怕了。
我只能跑。
我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干活,我想挣钱,我想把欠的钱还上,我想给小雅治病。
可是,我太累了。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爸,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不能给你们养老送终了。
姐,姐夫,对不起,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做个好人,做个好儿子,好弟弟。
请你们,帮我照顾好小雅。
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了。
林涛 绝笔”
看完信,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哭得像个傻子。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偷钱,是为了给女儿治病。
原来,他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他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的父亲。
而我,我做了什么?
我用我自以为是的正义,把他,推向了深渊。
如果,我当时能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关心。
如果,我能坐下来,好好地跟他谈一谈。
是不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这种感觉,比当初知道他偷钱时,还要痛苦一万倍。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林悦,面对岳父岳母。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叫小雅的孩子。
我处理完了林涛的后事。
我没有告诉林悦和岳父岳母真相。
我只是说,林涛在外面,出了意外。
林悦知道后,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说话。
岳父岳母,一夜白头。
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种死寂的悲伤里。
我看着他们,心如刀割。
我知道,这一切,都因我而起。
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林涛的女朋友,和他的女儿,小雅。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出租屋。
女孩叫小慧,很憔-悴,也很坚强。
小雅很可爱,眼睛很大,像林涛。
只是她的嘴唇,是青紫色的。
她看到我,怯生生地躲在小慧的身后。
我把林涛的骨灰,和那封信,交给了小慧。
她看完信,没有哭,只是抱着小雅,身体不停地发抖。
我从银行卡里,取出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一共三十万。
我把卡,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林涛留给你们的。”我说。
我知道,这是个谎言。
可我,必须这么做。
这是我,唯一能为林涛,为这个家,做的补偿。
小慧看着我,眼圈红了。
“谢谢你。”她说。
我摇了摇头,说:“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们,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家人。
家人,不是在你风光时,为你鼓掌的人。
而是在你落魄时,愿意拉你一把的人。
家人,不是在你犯错时,指责你,审判你的人。
而是在你悔过时,愿意给你一次机会,陪你一起承担的人。
我以前,不懂。
现在,我懂了。
可是,代价,太大了。
我回到家,林悦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把那封信,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完了信,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恨,也没有了怨。
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伤。
我们对视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向我伸出了手。
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彼此,放声大哭。
我们哭逝去的林涛,哭我们破碎的家,也哭我们曾经的,愚蠢和偏执。
那一天,我们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
仿佛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流干。
哭过之后,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把小慧和小雅,接到了家里。
林悦把小雅,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岳父岳母,也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女身上。
我们凑钱,给小雅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
小雅的嘴唇,不再是青紫色。
她的脸上,有了健康的红晕。
她开始叫我“姨夫”,叫林悦“姨妈”。
她会甜甜地叫岳父“姥爷”,叫岳母“姥姥”。
她的笑声,像阳光一样,照亮了这个曾经冰冷黑暗的家。
我们的孩子,也出生了。
是个男孩,很健康,很爱笑。
我们给他取名,叫“念涛”。
思念的念,林涛的涛。
我们希望,他能记住,他有一个叫林涛的舅舅。
一个犯过错,但很爱他的舅舅。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家里的墙上,多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有我,有林悦,有岳父岳母,有小慧,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只是,在我们的心里,永远,都有一个空着的位置。
那个位置,属于林涛。
每年春节,我们还是会回岳父岳母家。
家里,还是那个老样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丢钱了。
我常常会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三年前的那个春节。
我会怎么做?
我可能,还是会怀疑。
但我不会,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去求证一个冷冰冰的真相。
我会坐下来,倒上一杯酒,像个朋友一样,问他:“林涛,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跟姐夫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也许,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有些错,犯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遗憾,注定要用一生去弥补。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个装过点钞券的牛皮纸信封。
它已经很旧了,边角都起了毛。
我看着它,就像看着当初那个自以为是,又愚蠢的自己。
是它,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也让我懂得了家庭的真谛。
钱,很重要。
但比钱更重要的,是爱,是理解,是包容。
是当你的家人,走错了路,你不是一脚把他踹开,而是伸出手,把他拉回来的那份责任。
这,才是一个家,真正的意义。
窗外,又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世界。
也覆盖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客厅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岳母喊我们吃饭的声音。
我把信封,小心地收好。
然后,站起身,朝那片温暖的光,走了过去。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每个人,都将带着心里的那道伤疤,继续往前走。
但我们,会走得更坚定,也更珍惜。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是一个家。
一个再也不会,轻易走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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