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1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味道——煤炉上的白菜豆腐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窗外的柳絮在风中打着旋儿,院子里飘着邻居家晾晒的衣服上淡淡的肥皂香。那时我刚上高中,正坐在那张贴了红花格胶皮的方桌旁做作业,桌角摆着个老式台灯,灯罩上还有补丁。
"我回来了,老苗呢?怎么不见人?"大伯一进门就问起了堂哥。我爸沉默着,端起搪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避开了大伯期待的眼神。
1991年初春的一个傍晚,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味道——煤炉上的白菜豆腐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窗外的柳絮在风中打着旋儿,院子里飘着邻居家晾晒的衣服上淡淡的肥皂香。那时我刚上高中,正坐在那张贴了红花格胶皮的方桌旁做作业,桌角摆着个老式台灯,灯罩上还有补丁。
大伯从老家回来了,进门时脸上还挂着风尘仆仆的笑意,手里提着一个老旧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想必是给我们带了家乡的干货和腊肉。他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嘴里叨咕着:"怎么这么安静?小军呢?"
大伯叫苗水泉,比我爸大五岁,在县城邮电局当了一辈子电报员。那个年代,当电报员是个吃公家饭的体面工作,大伯的手指头特别灵活,打电报的速度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他和我堂哥苗水军父子情深,尤其是自从嫂子在堂哥十二岁那年因病去世后,父子俩更是相依为命,感情比一般父子还要深厚。
我爸叫苗水田,是大伯的亲弟弟。兄弟俩长得像,都有着农民特有的黝黑皮肤和结实身板,只是大伯笑起来眼角的褶子比我爸多些。我爸在县农机站当修理工,手上总有机油的味道。
堂哥从小就聪明,刚巧赶上恢复高考,考上了交警学校,这在当时的县城可是个稀罕事儿。毕业后在市里当了交警,穿上了那身笔挺的制服,这可是我们全家的骄傲,邻居见了我爸都要竖大拇指:"老苗,你们家出息了,有个交警亲戚,以后我们开拖拉机进城也不怕被罚款喽!"
"老苗前天升职了,当了交警中队长,这两天忙,可能顾不上回来。"我爸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不像是在说一件喜事,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那是他心事重重的习惯动作。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脸上的皱纹在煤油灯的映照下绽开如树皮的纹路:"好啊!好啊!我就知道我儿子能出息!咱们家祖上三代务农,到了我这儿才当上了吃公粮的,没想到小军比我还强,当官了!"他边说边从贴身的衣服内袋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那是他专门记录儿子成长的日记本,从堂哥出生那天开始,一直记到现在。
小红本子已经有些旧了,封面磨得发白,但每一页都写得密密麻麻,大伯的字虽然不好看,却工工整整,有时还会贴上堂哥的照片,或是他小时候画的画。我曾偷偷翻过那本子,里面记录着堂哥的每一个"第一次"——第一次笑、第一次走路、第一次上学、第一次得奖状,甚至还有一缕堂哥小时候的头发,用透明胶带固定在纸上。
我爸叹了口气:"哥,你别高兴太早。小军这人...变了。"
"变什么了?那孩子从小就懂事,八岁就会做饭了,我出差回来,饭菜都热乎着呢。"大伯边说边把小红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内袋,"再说了,当官了能不忙吗?"
那晚的饭桌上,气氛异常沉默。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绕开堂哥的话题,大伯却一直念叨着要去市里看看儿子的新单位。我在桌下偷偷看着大伯吃饭的样子,他总是先夹一筷子给空着的碗——那是他给堂哥留的习惯,二十多年如一日。吃完饭,大伯还把碗里剩的菜都倒进堂哥那个空碗里,嘴里念叨着:"留着,万一小军半夜回来饿了呢。"
那个空碗在桌子上格外刺眼,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大伯在我们家住了三天,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问:"小军有没有打电话回来?"然后失望地听着我爸的回答:"没有。"堂哥的电话一个也没来。第四天,我爸陪大伯去了市里,堂哥的办公室。
我也跟着去了,心里既期待又紧张。坐在公共汽车上,大伯一直往窗外看,脸上满是笑意,仿佛要把沿途的每一处风景都告诉远方的儿子。他怀里抱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他亲手做的腊肉和糯米粽子,那是堂哥最爱吃的。
那时的交警队在市中心的一栋两层楼房里,灰色的外墙上贴着"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大红标语。我们进门时,一群穿制服的人正在院子里列队,有人在讲话,气氛紧张而严肃。
"你们找谁?"门卫拦住了我们。
"找苗水军,他是我儿子。"大伯笑呵呵地说,"我听说他当了中队长,来看看他。"
门卫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尤其是大伯那身打了补丁的老式中山装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等会儿吧,他们在开会。"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大伯一直站着,不肯在门卫室的长椅上坐下,说怕把椅子弄脏了。终于,我们见到了堂哥。
那时候的交警队刚配了大哥大,新鲜玩意儿,堂哥腰间别着,走路带风,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官威,见了大伯只是点点头,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客套。他穿着笔挺的制服,胸前挂着闪亮的徽章,腰板挺得笔直,那股子傲气连空气都能冲散。
"爸,我这几天工作忙,没时间回家。"堂哥站在办公室里,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要低沉许多,制服上的扣子闪闪发亮,看起来威风极了。
"没事没事,爸理解。"大伯搓着手,眼里满是骄傲,丝毫没察觉儿子语气里的疏远,"你看你,当官了,比你爸强多了。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带了点家乡的腊肉,你最爱吃的,还有糯米粽子,昨晚包的,一宿没睡。"
大伯边说边打开纸包,屋里顿时飘满了腊肉和粽叶的香味。堂哥却皱了皱眉,把鼻子往回缩了缩:"放那儿吧,我一会儿让人拿回宿舍。"
"你现在住宿舍啊?不是说给你分了单位的房子吗?"大伯好奇地问。
"哦,那是......"堂哥支吾了一下,"那是领导的房子,我还没资格住。"
大伯点点头:"没事,慢慢来。你有出息就好。对了,我想去参观参观你工作的地方,行吗?"
堂哥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不行,这里是单位,有纪律的。您老回去吧,别在这儿耽误我时间。"
我爸在一旁看不下去,插嘴道:"小军,你这是什么态度?多久没回家了?你大伯大老远来看你,你连个笑脸都不给?"
"哎呀,老叔,我这不是太忙吗?最近查酒驾呢,一天到晚的。再说了,我这不是给你们长脸吗?"堂哥说着,拿起桌上的大哥大接了个电话,转身就往外走,"不好意思,领导找我有事,你们自己回去吧。"
大伯的手僵在半空中,那个纸包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纸包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离开交警队的路上,大伯沉默不语。我爸想安慰几句,但看着大伯佝偻的背影,又不知从何说起。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斑驳地撒在柏油马路上,大伯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路边一个小摊上卖的风筝,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当年小军最爱放风筝,我教他绑线、找风向,他总说长大了要飞得更高......"
那个卖风筝的是个老人,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风筝——蝴蝶、金鱼、老鹰,色彩斑斓。大伯蹲下来,挑了一只蓝色的老鹰风筝,用干瘪的钱包里的零钱付了款。
"哥,你买这个干啥?"我爸问。
大伯没回答,只是把风筝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和那包腊肉放在一起。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亲情可以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那么远,再也抓不住了。
堂哥的升职宴办得很热闹,选在县城最好的"红星饭店",当时只有单位开会和结婚才会去的高档地方。来了不少领导和同事,一桌十个人,一共摆了八桌,豪华得很。我们全家都收到了邀请——准确地说,是我爸收到了邀请,还特意交代"请勿携家属",但大伯坚持要去,我爸无奈,只好带上我们一起。
大伯穿着他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去了,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那是他当年参加工作时单位发的,一直舍不得用。他还带着他亲手做的腊肉和泡菜,说是给大家尝尝。我和爸妈也去了,爸妈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我穿着校服,显得格外不搭调。
饭店里灯火通明,红色的灯笼一串串挂着,一进门就闻到浓浓的香烟味和酒味。堂哥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抹了油,闪闪发亮,正在门口迎接客人。见到我们,他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尤其是看到大伯手里提着的布袋子时,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老叔,你们来了。"他只是对我爸点了点头,连个正眼都没给大伯,"里面请,坐最后一桌。"
那一桌是给司机和打杂的服务员坐的,离主桌最远。我爸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但大伯拉住了他:"没事,能来就不错了,别给小军添麻烦。"
饭桌上推杯换盏,堂哥左右逢源,却唯独对大伯爱答不理。大伯坐在角落里,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忙前忙后,不时地给我们夹菜:"多吃点,趁热。"当服务员上了一盘红烧肉时,大伯悄悄把自己带来的腊肉拿出来,放在桌子中央:"来,尝尝我做的腊肉,好吃着呢。"
我们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我爸接过腊肉,切了几片放在碟子里。这时,堂哥正巧从我们桌旁经过,看到腊肉,脸色顿时变了:"这是什么?谁拿的?"
"我带来的,小军最爱吃的腊肉。"大伯笑着说。
堂哥一把抓起盘子,塞回布袋里:"爸,这是饭店,不能带外面的食物进来,会被罚款的。"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大伯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急忙把布袋塞进椅子底下。
饭快结束时,堂哥举杯致辞,感谢各位领导的培养和同事的支持。当大伯举杯想敬儿子时,堂哥只是随意地碰了一下杯,眼神都没给一个就走开了。
"来,各位领导,尝尝我爸包的饺子,手艺一流!"堂哥亲热地招呼着一位中年男子,那是交警队的大队长,秃顶,肚子圆鼓鼓的,满脸横肉。
"你爸?"大队长一愣,看了看坐在角落的大伯,又看了看堂哥身边的中年男子,那人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看起来很有派头。
"哦,这是我岳父。"堂哥笑着解释,"我爸早去世了。"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大伯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他的脸色煞白,像是突然老了十岁。一滴眼泪无声地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落在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一小片水渍。
我爸"咣当"一声放下碗,椅子都被他蹭倒了,指着堂哥,手指都在发抖:"苗水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没见过爸这么愤怒的样子,连声音都变了调。
堂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避开大伯的目光,低声对大队长说:"我爸他...有点老年痴呆,认错人了。这几年一直闹着说我是他儿子,其实我是他侄子。我真正的父母在我小时候就因为事故去世了,是他抚养我长大的,所以他总把我当成他儿子。"
大伯没有发作,也没有哭闹。他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布包和那包腊肉,对着堂哥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打扰了。我认错人了。苗同志,祝贺你升职。"
大伯叫堂哥"苗同志",像对一个陌生人那样客气。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在安静的饭厅里格外刺耳。
那一刻,我感觉堂哥的脸色变了,有一瞬间的愧疚闪过,但很快就被傲慢取代。他对大伯微微点头:"谢谢。"然后转身继续招呼其他客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出门时,大伯走得很慢,像是膝盖不好使了。我爸想去扶他,被他轻轻推开:"老弟,让我自己走走。"
外面下起了毛毛雨,街上的霓虹灯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片光晕。大伯没有打伞,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衣服和头发。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包腊肉,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本红色的小日记本,翻开来,一页页地看着,雨水很快把纸张浸湿,字迹晕染开来。
"哥......"我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大伯摇摇头,合上日记本,抬头望着雨中的夜空:"没事。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世界,我懂的。"
那个傍晚,我站在饭店门口,看着大伯的背影融入暮色中,雨水模糊了他的轮廓,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不明白,为什么得到越多,失去的也越多。我不明白,为什么成功路上,有人会丢弃最珍贵的亲情。
那年冬天,大伯搬回了老家老宅,说是城里住不惯,想回去种点菜、养几只鸡,闲适自在。但我知道,他是不想再见到堂哥,也不想让堂哥难堪。老宅在山脚下的小村庄,砖瓦房,前后院,有口水井,一棵老槐树。屋子有些年头了,门窗都翘着,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但大伯却说:"就这样挺好,住了一辈子了,有感情。"
堂哥的事业越做越大,从交警中队长很快升到了副大队长。别人家升职都是熬资历,他倒好,三年跳两级,据说是靠了岳父的关系,那个秃顶大队长就是他丈人的战友。他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一套商品房,在当时可是稀罕物,普通工人一辈子也买不起。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开上了桑塔纳,走路带风,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而大伯回到了老家,一个人住在那间老屋里,种着几分薄田,养了几只老母鸡,日子过得清苦又寂寞。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担水、喂鸡、浇菜,然后坐在槐树下看着山头发呆。院子里的那口缸,是当年堂哥小时候用来洗澡的,现在积满了雨水;墙角的秋千,是大伯用绳子和木板给堂哥做的,现在绳子已经腐朽;屋檐下挂着的风铃,是大伯和堂哥一起去集市买的,每当风吹过,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那些过去的时光。
每年过年,大伯都会给堂哥写一封信,用那种老式的牛皮信封,贴上邮票,邮寄到市里堂哥的单位。信里装着他积攒了一年的话和对儿子的思念。信总是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红戳。起初,大伯还会难过一阵子,后来就习惯了,收到退回的信只是叹口气,然后把信放进一个木盒子里,那里面已经积攒了十几封这样的信。
我和爸每年都会去看望大伯一次,带去一些生活用品和城里的小零食。大伯总是笑呵呵地接待我们,从不提堂哥的事,仿佛那个孩子从未存在过。但我知道,大伯的卧室里,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堂哥小时候的照片,每天晚上睡前,他都会摸一摸那张照片,然后熄灯入睡。
1995年初,我考上了大学,临走前特意去看了大伯。老家的冬天很冷,院子里的水缸结了厚厚的冰,路面上也结了冰,走路要小心翼翼。大伯的屋子里,炕上烧得热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幅他自己画的山水画,桌上摆着几本破旧的线装书,散发着陈旧的纸张气味。大伯坐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什么。
"大伯,您在做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给小军做棉袄呢。"大伯笑着回答,手上的针线活没停,"他从小怕冷,现在当了官,更要注意身体啊。"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伯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轻声说:"我知道他不要了,但我是他爸爸,这辈子都是。"
说着,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旧皮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二十多件棉衣,每一件都是不同年份做的,标签上写着年份和祝福语。最上面的那件,标签上写着"1996,祝小军升职加薪,身体健康"。
"每年冬天来之前,我都会给他做一件新棉袄。"大伯抚摸着那些衣服,目光温柔,"虽然他穿不着,但我心里踏实。"
我转过身,不想让大伯看到我的眼泪。那个冬日的下午,老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针线穿梭的声音和炕上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大伯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像一棵经历了风霜的老树,依然挺立。
"大伯,我考上大学了,要去北京了。"我最后鼓起勇气说。
大伯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缝补:"好啊,好孩子,有出息。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准备点家乡的吃食带着。"
我没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大伯,您不恨堂哥吗?"
大伯抬起头,眼神平静如水:"哪有父母恨孩子的道理?他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只是希望,等他飞累了,还记得回家的路。"
那年夏天,一场暴雨袭击了老家。老屋漏雨严重,大伯的床都湿透了。他在抢救那箱棉衣时不慎摔倒,伤了腰。邻居发现他时,他已经在地上躺了一整夜,浑身湿透,嘴唇发紫,手里紧紧抱着那箱湿漉漉的棉衣,不肯松手。
邻居赶紧通知了我爸,我爸火速赶去,却见大伯躺在炕上,怀里紧紧抱着那箱湿漉漉的棉衣,嘴里一直念叨着:"小军...小军..."
"哥,别固执了,这些都泡水了,不能要了。"我爸劝道,想把那箱棉衣拿开。
"不行!这是给小军的!"大伯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发着高烧还死死抱着那箱棉衣,"他迟早会回来看我的......"
我爸不忍心,只好帮大伯把那些棉衣一件件晾起来,挂满了整个院子。老屋的院子不大,几根晾衣绳上挂满了各色棉袄,在风中摇摆,像是一场无声的控诉。那些被水浸泡的棉絮很快发出一股霉味,但大伯说什么也不肯扔掉。
"老弟,你说小军现在过得好吗?"躺在炕上的大伯问我爸,眼睛里充满期待。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挺好的,听说要调到省城去了。"
大伯的眼睛亮了起来,艰难地撑起身子:"真的?那得准备点什么见面礼啊......"
我爸没有告诉大伯,堂哥已经不是当年的交警了,他靠着关系和手段,已经坐上了分局的领导位置,还被评为了"优秀公安干部"。堂哥当年在交警队刮了不少"风",有人举报他收黑钱,但因为有岳父撑腰,不了了之,反而升了官。我爸也没告诉大伯,堂哥在升职宴会上,对着一群新同事说自己是个孤儿,父母在他小时候就因车祸去世了,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
大伯的伤一直没好利落,腰疼得直不起来,走路要拄着根棍子,但他还是坚持给堂哥写信。信的内容也从问候变成了道歉:"儿子,爸爸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多年不肯回家看看?爸爸向你道歉,你能不能告诉爸爸,你到底在怨恨什么?是爸爸没本事,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吗?还是爸爸管教你太严?告诉爸爸好吗?爸爸改......"
每一封信,都像是石沉大海。
1997年春节,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堂哥,穿着一身名牌,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那时候,在县城,有辆桑塔纳就跟现在有辆豪车差不多,引得邻居孩子们围观。我爸妈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四年没见,堂哥变了很多,胖了一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上戴着金戒指,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老叔,过年好。"堂哥笑着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几个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名烟名酒,"这些年忙,没顾上回来看看你们。"
我爸冷冷地看着他:"怎么想起来看我们了?"
"这不是,我马上要调到省厅了嘛,想着过来看看你们。"堂哥笑得灿烂,把烟酒一样样摆在桌上,"这都是好东西,平时都是送领导的,这次特意留给老叔你们尝尝。对了,我说的那个项目,老叔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投点钱,保证能赚。"
原来堂哥此行是为了拉我爸投资一个什么"开发区"项目。席间,他喝得脸红耳赤,吹嘘自己认识多少领导,如何如何有前途,如何如何被赏识,却只字不提大伯。我爸一直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可怕。
"小军,你大伯病了。"我妈突然说道,打断了堂哥的吹嘘。
堂哥的筷子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尴尬:"哦,挺好的就行。"
"他腰伤了,一直没好,走路都费劲。"我妈继续说,眼神有些责备。
"老了嘛,生病很正常。"堂哥敷衍地应付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还在给你做棉袄。"我忍不住说,声音有些发抖。
堂哥的脸色变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别提那些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现在穿的是名牌,一件衣服上千块,谁还穿那些老土的棉袄!"他摸了摸身上的西装,"这可是香港带回来的,一万多呢!"
饭桌上一片寂静。堂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对了,老叔,那个项目真的很有前途,现在投资一万,明年保证翻十倍。你们要不要考虑考虑?"
我爸放下碗筷,淡淡地说:"小军,你还记得你上交警学校那天,你爸送你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堂哥愣住了,酒杯停在半空中。
"他说,'儿子,你以后当差,一定要做个好人,不要忘本。'你还记得吗?"我爸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堂哥心上。
堂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脸色有些不自然:"老叔,不早了,我先走了。项目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啊。"
他匆匆离开了,连礼都没行,手里还拎着那瓶喝了一半的茅台,留下满桌子的菜肴和我们失落的眼神。院子里传来桑塔纳发动的声音,轰鸣着离去,扬起一片尘土。
那年夏天,大伯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堂哥寄来的。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大伯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请柬,印着烫金的字:"兹定于1997年8月8日,为苗水军与李雅举行结婚典礼,地点省城xx大酒店......"信中说他要结婚了,对象是省厅一位处长的女儿,但因为工作忙,婚礼只在省城办,不回老家了,也就不请大伯去了,只是例行通知一声。
大伯看完信,默默地把它折好,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他的手在颤抖,但脸上却挤出一丝笑容:"小军要结婚了,好事啊。"
"好什么事?连你都不请,这是把你彻底当外人了。"我爸气愤地说。
大伯摇摇头:"不难过。他有出息就好。娶了好媳妇,比什么都强。"
但那天晚上,邻居听到大伯的屋里传出低低的啜泣声,一直到天亮。第二天,大伯眼睛红肿,说是被蚊子咬的。他拿出自己积攒的钱,让邻居帮忙买了一套新棉被,包好了,让我爸带去给堂哥做新婚贺礼。
"就说是你们送的,别提我。"大伯叮嘱道,"年轻人结婚,需要体面。"
1998年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北方。我大学寒假回家,特意去老家看望大伯,发现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头发全白了,腰也弯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屋子里冷得要命,只有炕上一小块地方是热的,大伯蜷缩在那个小小的热区,手里捧着一本旧书在看。
"大伯,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多烧点炕?"我赶紧从背包里拿出带去的点心和水果,放在桌上。
大伯笑着摆摆手:"浪费啊,一个人用不着烧那么多。再说了,煤贵呢。"
我看了看炉子里,只有薄薄一层煤,剩下的全是树枝和玉米芯,烧出的热气不足以温暖整个房间。大伯的手冻得通红,嘴唇也是紫的,但他还是笑呵呵的,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
"大伯,您该去医院看看了。"我劝道,看着他因为寒冷而哆嗦的身子。
大伯笑着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再说了,医院多贵啊,哪舍得去。"
我帮大伯打扫屋子时,在床头发现了一个小盒子,木制的,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照片,堂哥十岁那年和大伯一起放风筝的照片。那是在县城的小广场上,蓝天白云下,大伯蹲着身子教堂哥如何放风筝,堂哥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照片已经泛黄,但大伯和堂哥的笑容却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那是小军第一次放飞的风筝。"大伯站在我身后说道,眼神温柔,"他放着放着,线断了,风筝飞走了。他哭得好伤心,一直追啊追,追到广场边上也没追上。我告诉他,没关系,风筝断了线,是因为它要飞得更高更远。"
大伯的眼神飘向远方,透过窗外的大雪,仿佛能看到那个遥远的下午:"现在想想,或许那就是个预兆。孩子总是要飞的,飞得越高越好,即使...断了线。"
我忍不住问:"大伯,您不恨堂哥吗?他这么对您......"
大伯摸了摸我的头,粗糙的手指冰凉:"傻孩子,哪有父母恨孩子的道理?他是我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只是希望,等他飞累了,还记得回家的路。"
回家前,大伯塞给我一个包袱:"这是今年给小军做的棉袄,你帮我带给他吧。不用说是我做的,就说是你买的。他在省城,那边冷,得穿厚点。"
包袱里是一件深蓝色的棉袄,做工粗糙但结实,大伯的针脚密密匝匝,一针一线都是心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点点头接了过来,心里明白这件棉袄永远不会穿在堂哥身上。
那年过年,堂哥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电话。我们都以为他会有所触动,哪怕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但什么都没有。大伯一个人在老屋里,对着几碟简单的菜肴,端起了酒杯:"小军,爸敬你一杯,祝你前程似锦。这是咱老苗家的传统,儿子不在,也得敬酒。"
他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眼中闪烁着泪光。
1999年春天,大伯突然住进了县医院。他去年冬天那场重感冒一直没好,又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说他是肝硬化晚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爸急忙联系堂哥,但电话打不通,留言也没有回音。大伯卧在病床上,眼神却很平静:"别找他了,他忙。"
我和爸妈轮流守在医院里,看着大伯一天天消瘦下去。他经常做梦,梦里呼唤着堂哥的名字,醒来后却又恢复了平静。有时候,他会突然坐起来,说:"小军要回来了,我得给他做点好吃的。"然后被护士按回床上。
县医院的条件很差,病房里挤着六张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大伯躺在最里面的那张床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偶尔有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小军工作得怎么样?他媳妇对他好吗?有孩子了吗?"
我不忍心说实话,只能编些好听的:"堂哥工作很好,媳妇很贤惠,前年生了个儿子,胖乎乎的,很可爱。"
大伯听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有后了,好啊!我们老苗家总算有后了。"
"老弟,我有个请求。"一天晚上,大伯拉着我爸的手说,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等我走了,别告诉小军。他事业正好,别让这事影响他。"
我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大伯又说:"我那屋里有个箱子,里面是这些年给小军做的棉袄。你帮我烧了吧,别留着了,看着碍事。"
我爸摇摇头:"哥,我不烧。我留着,万一小军哪天想起来了呢?"
大伯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也好,也好......"
病房外面的梧桐树上,知了正在鸣叫,夏天就要来了。大伯躺在床上,望着窗外,轻声说:"小军小时候最喜欢捉知了,一捉一大把,说要炸着吃。我不让,说知了也是生命。他就放了,还哭鼻子,说舍不得。那孩子啊,其实心地很善良的,就是倔了点......"
春末的一个清晨,大伯安静地走了,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监护仪发出刺耳的长鸣,医生护士跑来跑去,但大伯已经没了呼吸。我爸跪在床前,抓着大伯的手痛哭。我们按照老家的规矩,给大伯办了丧事,简单而隆重。邻居们都来了,说大伯一辈子善良本分,是个好人。
堂哥始终没有出现。
葬礼过后,我爸把大伯留下的那箱棉袄搬到了我们家,郑重地放在了阁楼上。他还把大伯和堂哥小时候的照片放进了相册,偶尔拿出来看看,然后默默地叹口气:"你大伯这辈子没啥遗憾,就这一个。"
2000年夏天,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在我家门口——堂哥。他憔悴了很多,虽然还穿着西装革履,但衣服皱巴巴的,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老叔,我爸...真的走了?"他站在门口,声音有些发抖。
我爸点点头:"去年走的,走得很安详。"
堂哥突然跪在了地上,放声大哭:"爸!我的爸啊!"
原来,堂哥在省厅工作期间,结交了不少朋友,也惹了不少麻烦。九十年代末的反腐风暴席卷各地,他的一些"操作"被人举报,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也被调离了要职。加上他投资失败,欠下巨债,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老同事无意中提起:"你不是说你父母早就去世了吗?怎么有人说你爸前年还去看过你?"
堂哥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了被他遗忘多年的父亲。他辞去了工作,卖掉了省城的房子还债,急匆匆地赶回老家,却只看到了一座新坟。
"老叔,我是不是太晚了?"堂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我爸了?"
我爸沉默了很久,眼眶通红,最后说:"上去看看吧,你爸给你留了东西。"
我和堂哥一起上了阁楼。阁楼很窄,光线昏暗,满是灰尘,角落里堆着各种杂物。当我打开那个尘封的箱子,二十多件不同年份的棉袄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里面,每一件上面都有一个小纸条,写着年份和祝福。堂哥看到这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那是去年大伯做的最后一件,纸条上写着:"2000年,祝小军身体健康,平安喜乐。——爸爸"
堂哥将棉袄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大伯一样,泣不成声:"爸,对不起...对不起..."他翻看着每一件棉袄,每一个纸条,泪水打湿了衣服。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堂哥,如今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痛哭流涕。我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同情他,只知道大伯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原谅他的。
后来,堂哥回到了老家,住进了大伯的老屋。他在院子里种上了大伯最爱的菊花,每天早晨都会对着大伯的遗像说说话。他开了一个小修车铺,过着简单而踏实的生活。
每年清明,他都会放一次风筝,风筝上写着"爸,我回来了"。有时候风筝的线会断,飞向远方,他却不再着急,只是静静地望着,然后转身回家。
而我,每次回老家,都会看到堂哥穿着大伯亲手做的棉袄,即使已经旧了,他也舍不得换。他说那是大伯留给他最珍贵的礼物,比什么都暖和。
风筝断了线,总有一天会落地。人生迷途,终有归途。只是有些人,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现在想来,爱不是风筝的线,而是风筝断线后,仍在天空中寻找的目光;不是紧紧拽住的执着,而是放手后的不离不弃;不是指责和埋怨,而是永远敞开的怀抱。大伯用他的一生诠释了这份爱,而堂哥,终于明白了这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
只是,太晚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