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在脱下军装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为了一碗鲫鱼汤,把自己未来的媳妇给‘钓’了回来。
我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在脱下军装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为了一碗鲫鱼汤,把自己未来的媳妇给‘钓’了回来。
这话说出来,连我儿子都笑我,说爸你吹牛,鱼钩上还能挂个大活人?
可我没吹牛。整整二十五年了,从那个呵气成冰的午后算起,我人生的轨迹,就因为那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彻底拐了个弯。如果没有那碗汤,我大概率会揣着复员费,回到我们那个小山村,娶一个面目模糊的姑娘,在黄土地上刨一辈子食,喜怒哀乐都混在泥土的腥味里。
可现在,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家里,妻子苏晴在厨房里忙碌着,空气里飘着熟悉的、淡淡的鱼汤鲜味。这一切的起点,都要拉回到1997年的冬天,那个我即将告别军营,对未来一片迷茫的时刻。
第1章 复员前的迷茫
1997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十一月刚过,北风就像是长了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我们营区里的那几棵老白杨,叶子早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杈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像一双双伸向天空请求怜悯的手。
我叫陈辉,那年二十一岁,是个即将复员的二级士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听了四年,真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什么滋味。白天跟着同年兵们办手续、填表格、开座谈会,大家嘻嘻哈哈,互相说着“回地方上发大财”、“常联系”之类的客套话,好像脱下这身军装,前面就是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可一到晚上,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望着天花板,心就跟被掏空了一块似的,灌满了风,又冷又慌。
我家在豫南的一个小山村,穷得叮当响。来当兵,一半是为了家里能少张嘴吃饭,另一半,是真觉得这身军装神气,能让人活出个人样来。可现在,人样是活出来了,四年优秀士兵,两次嘉奖,可回到地方上,这些能当饭吃吗?我爹在信里说,村里的小学缺个代课老师,让我回去试试。一个月几十块钱,还经常拖欠。
我不想回去。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我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除了会开一手好车,练就了一身力气,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
那天下午,我开着那辆老解放,拉着营里的采购员去市里拉菜。回来的时候,车开到营区门口,远远就看见营长赵卫东站在寒风里,正跟哨兵说着什么。
赵营长是个快四十岁的汉子,山东人,个子高大,嗓门也大,训练场上骂起人来,能让新兵蛋子哆嗦半天。但他对我们这些老兵,尤其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兵,特别好。
我赶紧把车停稳,跳下车敬了个礼:“营长!”
“回来了?”赵卫东点点头,黝黑的脸上带着点笑意,但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又厚又暖,“路上滑,开慢点。”
“知道,营长。”我应着。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陈辉啊,复员手续办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难处没有?”
“都挺顺利的,营长。”我心里一热。快走了,营长还惦记着我。
“嗯。”他沉吟了一下,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一下子就卡壳了,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没……还没想好。可能,回家先帮我爹种种地吧。”
赵卫东眉头皱了起来:“种地能有多大出息?你车开得这么好,脑子也活络,不能就这么回村里窝着。我给你问问,看看市里有没有运输公司要人。”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股暖流从脚底板一直冲到天灵盖。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兵想在城市里找份正式工作,比登天还难。营长这句话,对我来说,分量太重了。
“营长,这……这太麻烦您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麻烦啥!”他把手一挥,恢复了那股子爽利劲儿,“你是我手下的兵,我这个当营长的,临了临了,能拉一把就得拉一把。行了,快去卸车吧,天冷。”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棵不畏严寒的松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感动,感激,还有一丝说不出的酸楚。在部队这几年,赵营长和嫂子林晚晴,真的就像我的亲哥亲嫂。
林嫂子是随军家属,在营区的卫生所当护士,人特别温柔。我刚入伍那会儿,训练受了伤,是她给我换的药。知道我家里穷,她就经常把我叫到她家去,给我塞两个煮鸡蛋,或者留我吃顿饭。我身上的毛衣,有好几件都是她帮我织的,或者改的。
有一次我过生日,自己都忘了。晚上站岗回来,发现床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是林嫂子算着日子给我做的。我一个大小伙子,愣是蹲在床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在部队这个大家庭里,赵营长和林嫂子,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可我马上就要走了。一想到要离开他们,离开这个我挥洒了四年青春的地方,心里就堵得难受。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同年兵王胖子在下铺打着震天响的呼噜,我却睁着眼睛,把这四年的事儿,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第一次紧急集合的慌乱,五公里越野跑到吐的狼狈,实弹射击打出满环的兴奋,还有赵营长拍着我肩膀说“好小子”的赞许,林嫂子递给我热毛巾时温柔的笑……
想着想着,我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呢?
我受了他们这么多照顾,马上要走了,总得留下点什么,才对得起这份情义。可我一个穷当兵的,能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第2章 一碗鲫鱼汤的念想
机会很快就来了,以一种我完全没想到的方式。
又过了几天,天气越发冷了。营区里的地面都结了冰,走在上面得格外小心。那天中午,我去卫生所找林嫂子,想把前几天她帮我缝补的作训服拿回来。
卫生所里生着炉子,暖烘烘的。林嫂子正坐着,手里拿着一本育儿书在看。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地隆起了,脸上带着一种准妈妈特有的柔和光晕。看到我进来,她连忙笑着招呼我:“陈辉来啦,快坐,外面冷吧?”
“不冷,嫂子。”我搓了搓手,有点拘谨地站在那儿,“我来拿衣服。”
“哦,给你放这儿了。”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柜子,“你这孩子,衣服破了就不知道早点拿来,非得等到快穿不住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嗔怪,但更多的是关心。我嘿嘿笑了笑,走过去拿起衣服。
正说着话,卫生所的另一个小护士张晓燕端着个搪瓷缸子进来了,里面是泡的红糖水。她把缸子递给林嫂子,半开玩笑地说:“林姐,快喝点热乎的。你看你,最近害喜害得脸都白了,想吃点啥跟赵营长说啊,让他给你弄去。”
林嫂子抿了一口红糖水,无奈地笑了笑:“他一个大老粗,懂什么。再说这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新鲜东西吃。”
“那也得吃啊,你现在可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张晓燕叽叽喳喳地说,“说说,到底想吃啥?我帮你去炊事班念叨念叨,让他们给开个小灶。”
林嫂子被她逗乐了,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犹豫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味什么,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两天做梦,梦到我小时候在老家,我妈给我炖的那个鲫鱼汤,奶白奶白的,撒上点葱花,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她说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站在一旁,“鲫鱼汤”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咚”地一下,砸起了一圈涟漪。
鲫鱼。
在这北方的深冬,天寒地冻,河面都结了厚厚一层冰,上哪儿去弄活的鲫鱼?菜市场里卖的,都是冻得跟石头一样的冻鱼,那玩意儿炖出来的汤,腥味大,根本不是那个味儿。
张晓燕也知道这个理儿,她撇撇嘴:“哎哟,林姐,你这可真是给赵营长出难题了。这会儿想吃活鲫鱼,比登天还难。”
林嫂子自己也笑了,摆摆手说:“我就这么一说,哪能当真呢。快去忙你的吧,我再坐会儿。”
她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我的心却被牢牢地拴住了。
从卫生所出来,外面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脑子却格外清醒。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我要去给嫂子弄几条活鲫鱼。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异想天开,也太不切实际了。
可我控制不住地想。赵营长和林嫂子对我那么好,现在嫂子怀孕了,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她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念想,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它落空吗?我马上就要走了,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一件像样的事了。
我开始盘算起来。我们营区后面,有一条护城河,平时夏天的时候,我们还去那儿钓过鱼,里面鲫鱼不少。现在冬天,河面肯定结冰了。但是,只要冰层下面有水,水里就一定有鱼。北方的鱼为了过冬,都会聚集在深水区,活动量很小,只要找到地方,凿开冰窟窿,说不定真能钓上来。
这叫“冰钓”,我们老家冬天也有人这么干。
关键是,我没有工具。
我把这个想法跟我们班里的老班长张建军说了。张建军是本地人,比我早入伍两年,是个老油条,鬼点子最多。
他听完我的想法,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陈辉,你小子是不是冻糊涂了?这零下十几度的天,你去冰钓?万一冰面不结实,掉下去怎么办?为了口鱼汤,把命搭上,值当吗?”
“班长,那河我熟,我知道哪儿水深,哪儿的冰结实。”我坚持道,“而且,嫂子对我那么好,我就想在她生孩子前,让她喝口热乎的鲜鱼汤。”
张建军盯着我看了半天,看我眼神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子。
“你小子,真是个犟种。”他一边翻箱子一边嘟囔,“算我怕了你了。我爹以前也喜欢冬钓,这是他留下来的家伙事儿,你拿去用吧。”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套简陋但齐全的冰钓工具:一个手摇的冰钻,几盘鱼线,几个鱼钩,还有一个小小的折叠马扎。最关键的,是一个用泡沫箱子改造的简易保温箱,里面装着一些蚯蚓,用湿土养着,还都活着。
“蚯蚓都给你了,这可是我的宝贝。”张建军心疼地说,“记住,安全第一!不行就赶紧回来,听见没?”
“谢谢班长!”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感觉心里那块石头,终于有了落地的踏实感。
工具齐了,剩下的就是时间。
部队管理严格,不能随便外出。我盘算了一下,只有一个机会:周日的休息天。那天可以请假外出,只要在晚点名前归队就行。
我决定了,就这个周日。不管能不能钓到,我都要去试一试。为了那碗奶白色的鲫鱼汤,也为了我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情义。
第3章 冰河上的坚守
周日一大早,天还没亮透,我就悄悄起了床。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外面鬼哭狼嚎似的刮着北风。我穿上了自己最厚实的棉衣棉裤,戴上棉帽子和手套,把张建军给我的那些“宝贝”家伙事儿装在一个大帆布袋里,又在怀里揣了两个馒头和一壶灌满了开水的老式军用水壶。
跟哨兵销了假,我一头扎进了刺骨的寒风里。
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青白,像一块没洗干净的脏布。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营区后面的护城河走去。那条河离营区大概有三四里地,平时走着不觉得远,今天顶着风,背着东西,走得格外费劲。风跟刀子一样,专往脖领子、袖口里钻,没一会儿,我的脸就冻得像块石头,鼻子也冻得通红,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味儿。
好不容易走到河边,眼前的景象让我心里凉了半截。
整条河都被冻住了,白茫茫的一片,像一条巨大的冰带。冰面上还覆盖着一层雪,根本看不出哪里冰厚,哪里冰薄。
我不敢贸然上去。我找了块大石头,使劲扔到离岸边不远的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冰面纹丝不动。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扔了一块更大的,还是没事。
看来冰冻得挺结实。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冰面,用脚试探着,一步一步往河中心走。我记得夏天的时候,河道中间有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水最深,鱼也最多。
找到记忆中的位置,我放下帆布袋,拿出那个手摇冰钻。这玩意儿看着简单,用起来却费劲得很。我弓着腰,咬着牙,使出在部队练出来的力气,一圈一圈地往下钻。冰层比我想象的还要厚,钻了足足有半尺深,才“噗”的一声,一股水冒了上来。
一个碗口大的冰窟窿,总算是打好了。
我赶紧把碎冰捞出来,拿出鱼线,挂上蚯蚓,小心翼翼地把鱼钩顺着冰窟窿放了下去。然后,我打开小马扎,就这么坐在冰窟窿旁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起初,我还抱着很大的希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浮漂。可一个小时过去了,浮漂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怀里的水壶早就凉透了,里面的水喝到嘴里,冰得牙疼。我啃了两口馒头,那馒头也冻得跟石头一样硬,硌得我腮帮子疼。
风越来越大,卷着地上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我的手脚早就冻僵了,失去了知觉。为了保持清醒,我只能不停地跺脚,搓手。耳朵冻得又疼又痒,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样。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算了吧,陈辉。”我对自己说,“这鬼天气,鱼都冻傻了,怎么可能上钩。赶紧回去吧,别真把自己冻出个好歹来。”
可是一想到林嫂子说起鲫鱼汤时那向往的眼神,一想到赵营长为我工作的事操心,我就觉得心里有一股火在烧,把这点寒冷都给压了下去。
不行,不能就这么回去。我答应过自己,一定要钓到鱼。
我换了个地方,又重新凿了个冰窟窿。挂上新的蚯蚓,继续等。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直静止的浮漂,突然轻轻地、极有节制地往下沉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有鱼!
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浮漂。它又轻轻地点了两下,然后猛地往下一拽!
就是现在!
我手腕猛地一抖,一提!一股沉甸甸的力道从鱼线那头传来。我心里一阵狂喜,小心翼翼地往上收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我从冰窟窿里拽了出来,在冰面上活蹦乱跳,银色的鳞片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光。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鱼。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我赶紧把鱼摘下来,放进带来的小水桶里,又挂上蚯蚓,重新放了下去。
也许是找到了鱼窝,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又陆陆续续钓上来了四条,个头都不小。看着水桶里那五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我感觉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心里暖洋洋的,比喝了二两白酒还舒坦。
看看天色,已经快下午三点了。我得赶紧回去了,晚了赶不上晚点名。
我收拾好东西,拎着那个装着我全部希望的小水桶,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好走了许多。虽然身体已经冻得快散架了,但我的脚步却异常轻快。
回到营区,我的样子把同年兵王胖子吓了一跳。
“我靠,陈辉,你这是掉冰窟窿里了?”他看着我眉毛、帽子上都挂着白霜,嘴唇冻得发紫的样子,惊呼道。
我没理他,只是嘿嘿一笑,把水桶递到他面前,像献宝一样:“看,活的!”
王胖子探头一看,也愣住了:“你小子……还真给钓上来了?真是个神人!”
我顾不上跟他多说,拎着水桶,径直往营长家走去。我心里盘算着,把鱼悄悄放在嫂子家门口就行了,不用让他们知道是我送的。做好事不留名嘛,雷锋同志教导的。
可没想到,我刚走到营长家那栋楼下,就跟赵营长撞了个满怀。
第4章 温暖的相遇
赵卫东刚从机关开会回来,正准备上楼,一抬头就看见了我。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拧成了个疙瘩。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又急又严厉:“陈辉!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脸都冻青了!你上哪儿去了?”
他手上的温度,透过厚厚的棉衣传过来,让我冻僵的身体打了个激灵。
我被他问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小水桶往身后藏了藏。
“我……我出去办了点事。”我支支吾吾地说。
赵卫东的目光何等锐利,一眼就看到了我身后晃动的水桶。他松开我的胳膊,绕到我身后,把水桶拎了过来。
当他看到桶里那五条活蹦乱跳的鲫鱼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你……你去冰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嗯……我听嫂子说,她想喝鲫鱼汤了。”
赵卫东沉默了。
他就那么拎着水桶,站在寒风里,一句话也不说。北风吹起他军大衣的衣角,猎猎作响。我能看到,他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过来,用那只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这个傻小子……”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走,上楼!”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好跟在他身后,心里七上八下的。
营长家在二楼。一进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林嫂子正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看到我们,笑着说:“老赵,陈辉,快洗手,准备吃饭了。”
当她看到赵卫东手里的水桶,和桶里的鱼时,她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看看鱼,又看看我一身狼狈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陈辉,你这孩子……”林嫂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放下手里的菜,快步走过来,拉住我冻得通红的手,“你快看你这手,都冻成胡萝卜了!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她的手很暖,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心疼和责备。
我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待了大半天都没觉得委屈的大男人,被她这么一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嫂子,我没事,我皮实。”我赶紧说。
“还说没事!”赵卫东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声音洪亮地命令道,“去!赶紧去卫生间,用温水泡泡手脚!晚晴,去给他拿条干毛巾,再找身我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在他们家,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我被按着洗了热水脸,换上了赵营长那身虽然宽大但干爽暖和的旧军装。当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林嫂子已经把一条热毛巾递到了我手里。
“快擦擦,暖和暖和。”她说。
赵营长则指着饭桌,说:“坐下,今天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儿吃饭!”
我局促地坐在饭桌旁,看着林嫂子把鱼拿到厨房去收拾。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刺啦”一声,是鱼下油锅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
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走了进来。她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像两颗清澈的黑葡萄。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一进门就笑着喊:“姑姑,我妈让我给你送鸡汤来了!”
林嫂子从厨房探出头来,笑着说:“晴晴来啦,快进来,外面冷。”
赵营长也站起来,给我介绍:“陈辉,这是你嫂子的侄女,苏晴,在市里的师范学校读书,这周末回家,过来看看她姑姑。”
然后他又对苏晴说:“晴晴,这是我手下的兵,叫陈辉,是全营最棒的兵!”
我赶紧站起来,脸有点红,冲她点了点头,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好。”
苏晴大方地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一下子就照进了我心里。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军装上,又看了看我冻得还有些发红的脸,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
“你好。”她说,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水。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营长家吃饭。
饭桌上,有一大盆奶白色的鲫鱼汤。林嫂子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一个劲儿地让我多喝点。那汤,鲜美得无法形容,喝下去,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再暖到四肢百骸。
林嫂子一边喝汤,一边不住地夸:“真鲜啊,比我小时候喝的还鲜。陈辉,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只是嘿嘿地笑,心里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吃饭的时候,苏晴就坐在我对面。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我们说话,偶尔会抬起头,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根羽毛,总是不经意地在我心上扫一下,痒痒的。
我不敢多看她,只能埋头吃饭。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往她那边瞟。她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小口的,跟我们这些在部队里狼吞虎咽的糙汉子完全不一样。
那一顿饭,我吃得特别香,也吃得特别紧张。
我不知道,那碗我用一个下午的坚守换来的鲫鱼汤,不仅温暖了林嫂子的胃,也为一个即将离开军营、前途未卜的农村青年,悄悄地推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门。
第5章 一封信的重量
吃完饭,我执意要走。赵营长和林嫂子留不住,只好让我把换下来的湿衣服带回去。
临走时,苏晴正好也要回家,赵营长便让我顺路送送她。她家就在营区不远的一个家属院里。
走在营区昏黄的路灯下,我和苏晴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雪地被我们的脚步踩得“咯吱”作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还是苏晴先开了口。
“今天……谢谢你。”她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暖意,“我姑姑她,念叨了好几天了。”
“应该的。”我闷声闷气地回答,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嫂子对我很好。”
“我听我姑姑和姑父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兵,能干,还热心肠。”苏晴说。
我没想到他们会在背后这么夸我,脸上一热,更加不好意思了:“营长和嫂子过奖了。”
之后又是沉默。快到她家楼下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都镶上了一圈柔和的光边。
“我听我姑父说,你快要复员了?”她问。
“嗯,就这几天了。”我点点头,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
“那你……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又问,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好像盛满了关心。
这个问题,又把我问住了。我苦笑了一下:“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了一串东西,递给我。
“这是我的地址和……学校的传达室电话。”她说着,脸颊微微有些发红,“你以后,如果到了市里,要是……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我愣愣地接过那张小纸条,纸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那串娟秀的字迹,在路灯下看得格外清楚。
“好……谢谢你。”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上衣最里面的口袋,紧挨着胸口的位置。
把她送到楼下,看着她家的灯亮了,我才转身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苏晴在灯下微笑的样子,一会儿是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我的心,跳得特别快,像是揣了只兔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办理最后的复员手续。赵营长真的帮我联系了市里的一家运输公司,对方说等我复员后,可以去面试试试。这对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我们这些复员的老兵,胸前戴着大红花,在战友们的欢送下,登上了开往火车站的卡车。赵营长和林嫂子都来送我了,林嫂子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儿地嘱咐我到了地方要给他们写信,要注意身体。
赵营长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他重重地拍了我三下肩膀,只说了一句:“好好的,混出个人样来!”
我忍着眼泪,向他们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卡车开动,我看着他们和那些熟悉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军旅生涯,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
回到老家,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爹娘看到我回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但短暂的喜悦过后,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面前。
我没有选择去当那个代课老师,我把赵营长帮我联系运输公司的事跟爹娘说了。他们虽然担心我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但看我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同意了。
揣着爹娘东拼西凑给我的几百块钱,我去了市里。
面试很顺利。因为我有部队开车的经验,技术过硬,人也老实肯干,运输公司的老板当场就拍板要了我,试用期一个月八百,转正后一千二。
在1997年,这工资对我一个农村小伙子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在市里租了个最便宜的地下室,开始了新的生活。开大车是个辛苦活,天南海北地跑,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睡在驾驶室里是家常便饭。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因为心里有盼头。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都会留下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然后,我会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去邮局。
我会给赵营长和林嫂子写一封信,跟他们报平安,说说我的工作和生活。
然后,我会犹豫很久,再拿出另一张信纸。
这张信纸,是写给苏晴的。
我还记得我给她写第一封信时的情景。我在那间潮湿的地下室里,趴在一张破桌子上,光是开头那句“苏晴同学,你好”,就写了十几遍,总觉得不满意。
我不知道该跟她写些什么。写我的工作?那些开车的辛苦和路上的风尘,一个女孩子会感兴趣吗?写我的生活?除了开车就是睡觉,枯燥得像白开水。
最后,我只是简单地写了我在运输公司上班了,感谢她和营长、嫂子对我的帮助,然后问了问她的学习情况。信很短,写得也很笨拙。
写完后,我揣着那封信,在邮筒旁边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才鼓起勇气投了进去。
我没指望她会回信。毕竟,我们只见过一面,她是个大学生,我是个开大车的,我们之间,隔着太远的距离。
可没想到,半个多月后,我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
那天我刚出车回来,房东大妈递给我一封信,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时,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回到地下室,关上门,像对待一件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她的信比我的长多了。她告诉我,她姑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她说她快要期末考试了,功课很忙。她还鼓励我,说开大车虽然辛苦,但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很光荣。信的最后,她写道:“陈辉,你在外面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读着那行字,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那是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娘和林嫂子,第一个对我说“要照顾好自己”的女孩。
从那天起,我们开始通信。大概一个月一封。我们聊各自的生活,聊学习和工作,聊各自的家乡。她的信,像一束光,照亮了我那间阴暗的地下室,也照亮了我疲惫而单调的生活。
我把她写的每一封信都珍藏在一个铁盒子里,那是我的宝贝。每次出车累了、烦了,或者想家了,我就会拿出那些信来看一看,心里就又充满了力量。
我渐渐知道,她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她的梦想是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而她也知道,我喜欢车,我的梦想是将来能有自己的运输车队。
通过那些薄薄的信纸,我们两个原本天差地别的年轻人,灵魂却在一点一点地靠近。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个叫苏晴的姑娘,就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可我不敢说。我怕我的唐突,会吓跑她,会毁掉我们之间这份来之不易的联系。
直到一年后,机会来了。
第6章 未来的约定
转眼到了1998年的冬天。
我在运输公司已经干了一年,因为踏实肯干,车开得又稳又好,老板很器重我,给我涨了工资,还让我当了个小组长,手底下管着三辆车。
这一年里,我和苏晴通了十几封信。我们的关系,早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但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春节前,公司放假,我回了趟老家。从老家返回市里后,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给苏晴的学校传达室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我报上苏晴的名字,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脏“怦怦”地快要跳出胸膛。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又清脆的声音:“喂,你好,请问是哪位?”
是她!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苏晴,是我,陈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声惊喜的轻呼:“陈辉?真的是你!”
“嗯,是我。”我咧着嘴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我……我放假了,想……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放假,想请你吃个饭。”
“我后天就考完试放假了。”她说。
“那……那后天中午,你有时间吗?”我紧张地问。
“有啊。”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约好了时间和地点,就在她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餐馆。
挂了电话,我兴奋得在原地蹦了两下。
约会那天,我特意去买了身新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夹克,一条牛仔裤。我还对着镜子,笨拙地抹了点我从来不用的头油,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那家小餐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里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
当苏晴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感觉整个餐馆都亮了。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她看到我,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走了过来。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我们聊了很多,比信里聊的要多得多。我跟她讲我跑运输遇到的趣事,她跟我讲学校里的生活。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吃完饭,我送她回她姑姑家。
走在熟悉的路上,看着熟悉的街景,我的心情却和一年前完全不同。那时的我是迷茫和忐忑的,而现在,我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勇气。
走到她家楼下,我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苏晴,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媳ou。”
我说得很直接,也很笨拙,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用华丽的辞藻来表达。我只会用最朴实的话,说出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苏晴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红得像她脖子上的围巾。她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不说话。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我是不是太心急了?是不是吓到她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说“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算了”的时候,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嗯”了一声。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刚才说什么?”
她抬起头,脸颊绯红,但眼神却很坚定。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愿意。”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的烟花都在我脑子里炸开了。我高兴得想大喊,想把她抱起来转几个圈。但我最终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咧着嘴笑。
后来,苏晴告诉我,其实从我为了她姑姑去冰天雪地里钓鱼那天起,她就对我有了好感。她说,一个能为了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去付出这么大努力的男人,一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而之后我们一年的通信,更让她坚信,我就是那个她要等的人。
我们的事,得到了赵营长和林嫂子的全力支持。他们高兴得合不拢嘴,林嫂子拉着苏晴的手,又拉着我的手,笑着说:“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鱼牵’啊!”
赵营长则拍着我的肩膀,难得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陈辉,好样的!你小子,不仅给自己钓来了个好工作,还钓来了个好媳妇!”
一年后,苏晴师范毕业,我们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但很热闹。赵营长和林嫂子就像我们的主婚人,看着我们,满眼都是祝福。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苏晴在我们租住的那个小区附近的小学当了老师,我继续跑我的运输。我们用攒下的钱,付了房子的首付,终于在这个城市里,有了我们自己的家。
几年后,我辞职单干,用所有的积蓄,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钱,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大卡车。苏晴毫无怨言地支持我,她说:“你放心去闯,家里的事有我。”
有了她的支持,我干劲十足。凭着在部队里养成的吃苦耐劳和诚实守信的劲头,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辆车,到两辆车,再到后来,我成立了自己的小型运输公司。
我们的日子,就像那碗鲫鱼汤一样,虽然起初只是一个简单的念想,但经过用心的熬制和时间的沉淀,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鲜,越来越有滋味。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也已经上了大学,长得高大帅气。赵营长早就转业回了山东老家,我们每年都会带着孩子回去看望他和林嫂子。他们那个被鲫鱼汤滋养过的小子,也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军官,跟当年的我一样,守护着一方安宁。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和苏晴坐在阳台上,聊起从前。
她会笑着问我:“陈辉,你说,要是当年我姑姑没想喝那碗鲫鱼汤,我们俩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会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像当年那么光滑,但却是我这辈子最温暖的依靠。
我会看着她,认真地说:“没有如果。就算没有鲫鱼汤,也会有别的。一个善良的人,总会遇到另一个善良的人。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吧。”
是啊,老天爷自有安排。
它让我用四年的军旅生涯,学会了坚韧和担当;让我遇到像兄嫂一样的营长夫妇,感受到了家人般的温暖;更让我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因为一个善良的念头,钓起了一条小小的鲫鱼,也钓起了我一生的幸福和未来。
我常常想,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岔路口。有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微不足道的选择,一个发自内心的、小小的善举,或许就会像蝴蝶的翅膀,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为你扇出一片意想不到的、灿烂的春天。
来源:老奶奶话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