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玻璃罐沉甸甸的,红油浸着大块的牛肉,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牛油,芝麻和花生碎密密地撒着,还没开盖,辛香就仿佛已经透了出来。
家里杀牛,我妈给我邮了一大罐辣牛肉。
玻璃罐沉甸甸的,红油浸着大块的牛肉,表面浮着一层金黄的牛油,芝麻和花生碎密密地撒着,还没开盖,辛香就仿佛已经透了出来。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沈舟。
配文是:“太后恩赐,今晚加餐。”
他回得很快,一个问号。
我举着手机,想象他隔着屏幕皱眉的样子。沈舟不喜欢我用这种戏谑的口吻称呼我妈,觉得不够尊重。
可在我家,这就是我们母女间的常态。
我补充了一句:“我妈亲手做的,从杀牛开始。”
过了几分钟,他的消息才进来。
不是赞叹,也不是好奇,而是一句冰冷的反问。
“你很缺爱?”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一寸寸僵掉。
空气里那点因收到家乡吃食而升腾起来的、微小的暖意,瞬间被这句话戳破,像个肥皂泡,连一点水汽都没剩下。
我盯着那五个字,还有后面那个轻飘飘的问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结婚五年,我以为他至少是了解我的。
了解我从不说“我爱你”,我妈也从不说。我们的爱,都藏在这些笨拙又实在的行动里。
一罐牛肉,是从几百里外的老家,用最新鲜的部位,经过数小时的炖煮、翻炒,再仔细封装,加急寄来的。
这里面是我妈的心意,是她无言的牵挂。
而在沈舟眼里,我兴高采烈地跟他分享这份心意,却成了一种“缺爱”的表现。
一种……廉价的、急于展示的、可笑的姿态。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没再回复。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工作的嗡鸣。
我走过去,拧开那罐牛肉。
“砰”的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尘封已久的东西被打开了。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是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我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肉质紧实,辣味醇厚,牛油丰腴。是我记忆里最正宗的味道。
可吃在嘴里,却像在嚼一团棉花,品不出半分滋味。
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针扎似的凉意。
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
现在,我正坐在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里。
巨大的玻璃穹顶下,灯光明亮如昼,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失真。
广播里循环播放着车次信息,女声甜美,却毫无感情。
我在等沈舟。
或者说,我在等沈舟,和他的“常用同行人”。
两天前,在他那句“你很缺爱?”之后,我第一次,像一个侦探一样,开始审视我们的生活。
我打开了他的手机。
密码是我的生日,五年没变过。这曾是我引以为傲的细节,觉得是他爱我的证明。
现在想来,或许只是懒得改。
或者,他笃定我从不查岗。
我确实不查。我一直认为婚姻是契约,信任是基石。怀疑一旦产生,地基就裂了。
可现在,地基已经被他亲手砸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去看微信,那太拙劣。
我点开了他常用的那个打车软件。
界面很简洁,最上方是“常用地址”,公司和家。
下面一行,是“常用同行人”。
一个陌生的名字,突兀地出现在那里。
备注是:小安。
系统冰冷地统计着数据:过去三个月,共乘七十四次。
七十四次。
以三个月九十天计算,刨去周末,几乎是每个工作日。
我点开行程记录。
出发地大多是沈舟的公司,终点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区。
时间,基本都是晚上九点以后。
有时候是十点,甚至十一点。
偶尔,出发地会变成某个餐厅,或是电影院。
我一页页往下翻,指尖冰凉。
像是在审阅一份与我无关的、冰冷的工作报告。
报告的主题是:一个已婚男人的双城生活。
一座城里有我,有我们那个装修精致、却日益冷清的家。
另一座城,在他的手机地图上,在他的深夜行程里,住着一个叫“小安”的女人。
我关掉手机,放回原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厨房里,我为他煮的面还温着。
那晚,他回来得很晚,带着一身酒气。
他像往常一样,抱怨工作的疲惫,抱怨客户的难缠。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面,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他吃完,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你做的面好吃。”
我看着他,忽然问:“你今天……开心吗?”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还行吧,谈成了一个项目,累是累,但有结果。”他说。
“哦。”我点点头,“挺好的。”
我没有再多问。
那一刻,我像一个法官,在心里已经给出了判决。
所有的辩解,都失去了意义。
现在,我坐在这里,就是要让这份判决,以一种公开、体面,且不容辩驳的方式,呈现出来。
我给他发了消息:“G37,15车厢,我在站台等你。”
这是他出差回来的车次。
两天前,他告诉我,他要去邻市开一个重要的会,两天一夜。
我查了他的订票信息,确实是这趟车。
但我没告诉他,我也买了同一趟车的票。
只是,我提前一站上了车。
列车进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像一场迟来的雷暴。
我站起身,走向15车厢的门口。
人群从车厢里涌出,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
我一眼就看到了沈舟。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身形挺拔,在人群里很显眼。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穿着米白色的呢G大衣,长发披肩,脸上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干净的笑容。
她微微仰着头,正在跟沈舟说着什么,眉眼弯弯。
沈舟在听,嘴角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种笑,我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了。
不是应酬的、客套的笑,也不是疲惫的、敷衍的笑。
是一种……很放松,很真实的笑。
他们并肩走着,没有牵手,但距离很近。
近到,女孩的头发偶尔会蹭到沈舟的风衣领子。
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精修过的电影海报。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隐身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
直到他们走到我面前。
沈舟先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脚步也停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林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惊诧。
他身边的女孩,那个“小安”,也停了下来。
她顺着沈舟的目光看向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敛,带着一点茫然和好奇。
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皮肤很白,眼睛很大,是那种很有灵气的长相。
我看着她,然后目光转向沈舟。
我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周围的人流从我们身边经过,嘈杂,匆忙。
我们三个人,像被无形的罩子隔开,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静默的三角。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沈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一步,拉开和女孩的距离。
但我知道,晚了。
“不介绍一下吗?”我开口了,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稳。
沈舟的脸色白了白。
他抿紧了嘴唇,似乎在组织语言。
旁边的女孩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舟,怯生生地问:“沈哥,这位是……”
沈舟没看她,眼睛一直盯着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心虚,还有一丝被戳穿后的恼怒。
“我来介绍吧。”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女孩面前。
我比她高一些,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闪烁的疑惑。
我朝她伸出手,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点礼貌的弧度。
“你好,我是林舒。”
“沈舟的妻子。”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像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女孩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她的米白色大衣一样苍白。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和沈舟脸上来回逡巡,充满了难以置信。
“嫂……嫂子?”她喃喃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
沈舟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
“林舒,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是压抑的怒火。
我没理他,目光依然看着那个叫小安的女孩。
“你叫安然,对吗?”我问。
女孩猛地一颤,像是被我说中了什么秘密。
“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家在外地,住在一个叫‘和风里’的小区,对不对?”我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这些信息,都是我用了一天的时间,从他公司的公开资料,和一些社交平台的蛛丝马迹里拼凑出来的。
在这个信息透明的时代,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秘密。
女孩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沈舟拉着我的力道更大了。
“够了!林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回家?”我终于把目光转回他脸上,轻轻地笑了笑,“回哪个家?是我们那个家,还是她那个,你深夜也会去的‘家’?”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你跟踪我?”他质问。
“不。”我摇摇头,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提前一站上了车,想给你个惊喜。”
“现在看来,确实挺‘惊喜’的。”
周围开始有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不想在这里上演一出难看的闹剧。
“找个地方谈谈吧。”我说,“你们俩,加上我。”
我没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转身就朝出站口走去。
我知道,沈舟会跟上来。
他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
在公共场合把事情闹大,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果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们找了一家车站附近的茶馆。
包间很小,一张木桌,三把椅子。
窗外是阴沉的天,偶尔有雨丝飘落。
我点了三杯最普通的绿茶。
服务员离开后,包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安然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肩膀微微发抖。
沈舟坐在我对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他大概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以及,我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我今天来,不是来吵架的。”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也不是来捉奸的。”
“我只是来明确一件事。”
我放下茶杯,看着沈舟。
“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现在有了具体的人名,和具体的事件。”
“所以,我们需要谈谈,如何处理这个问题。”
我的语气,冷静得像在主持一场项目复盘会。
沈舟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林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哦?”我挑了挑眉,“那是什么样?”
“我和小安……我们只是同事。”他辩解道,“她刚来公司,人生地不熟,我作为前辈,多照顾一下,很正常。”
“照顾?”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有些好笑,“照顾到深夜十一点,从餐厅、电影院,送她回家?”
“照顾到,在你的打车软件里,她成了你的‘常用同行人’,三个月,七十四次?”
我每说一句,沈舟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安然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衣服里。
“那只是……顺路。”沈舟的声音弱了下去。
“顺路?”我笑了,“我们家在城东,‘和风里’小区在城西,横穿整个城市,这也叫顺路?”
“沈舟,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要用这种侮辱智商的借口,来浪费彼此的时间。”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这狭小的空间里。
沈舟彻底不说话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我知道,他放弃了辩解。
我把目光转向安然。
“安小姐。”我叫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红红的,蓄满了泪水,但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嫂子,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结婚了?”我替她说完。
她用力地摇头:“不,我知道。公司的人都知道。”
“那你不知道什么?”我问。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
“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她抽泣着,“沈哥他……他对我很好。”
“他会在我加班到深夜的时候,给我带一份热的宵夜。”
“他会在我被客户刁难的时候,站出来替我解围。”
“他会听我讲那些,在别人看来很幼稚的烦恼,很耐心地听。”
她一边哭,一边说,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在他身边,我觉得很……很明亮,很安全。”
“他跟我说,他和您……感情不好,说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说家里像个冰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沈舟。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心里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原来,在另一个人面前,我那个沉默、疲惫、回了家就像个闷葫芦一样的丈夫,是“明亮”的,是“安全”的。
原来,我们之间的问题,成了他博取另一个女孩同情和依赖的资本。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已婚男人的‘好’?”我问她,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她愣住了,哭声也停了。
“我……”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安小姐,我比你大几岁,今天不跟你谈道德,只跟你谈逻辑。”
“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婚姻里痛苦不堪,他应该做什么?”
“他应该先去解决他的婚姻问题。或者离婚,或者修复。”
“而不是,在维持着这段‘冰窖’一样婚姻的同时,在外面寻找所谓的‘明亮’和‘安全’。”
“因为那不叫寻找慰藉,那叫转移风险。”
“他把自己婚姻不幸的风险,转移给了你。把你,当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出口。”
“你以为你得到的是光,其实你只是他投射过来的一道影子。”
“今天是我坐在这里,如果换成一个更冲动的妻子,你现在面对的,可能就不是一杯茶,而是一杯滚烫的开水了。”
我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
安然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她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的本质。
我不再看她,把目光重新投向沈舟。
他睁开了眼睛,眼神里不再是慌乱和恼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灰败。
“林舒。”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你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终于来了。
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的,最终目的。
“我要你做个选择。”我说。
“不是在我跟她之间做选择。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我要你,在‘遵守契合’和‘承担违约责任’之间,做个选择。”
“契约?”他皱眉,不解地看着我。
“对,契约。”我点点头。
“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份契约。我们当初在民政局签字,就是缔约双方。”
“这份契约,规定了我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共同财产的支配权,家庭责任的分担,以及最重要的,忠诚义务。”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你单方面,实质性地,违反了忠诚义务。”
“所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第一,我们现在就去谈离婚。按照婚姻法,和我们婚前协议的规定,因为你是过错方,你将净身出户。”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第二,如果你还想维持这份契约,那么,我们需要重新修订条款,增加补充协议,并且,由你来承担所有的违约成本。”
沈舟死死地盯着我。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没有哭,没有闹,没有指责。
像一个冷静的律师,在跟他谈判。
“林舒,我们是夫妻,不是生意伙伴。”他艰涩地说。
“在你把对我的感情,分给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生意伙伴了。”我冷冷地回答。
“生意伙伴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规则,是边界,是违约后的代价。”
“我现在,就是在跟你谈代价。”
包间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对峙。
茶水已经凉了。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选择第一条路的时候,沈舟开口了。
“……补充协议,是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轻轻地落了地。
我知道,我赢了这场谈判的第一回合。
“很简单。”我说。
“第一,你和安小姐,必须立刻、马上、彻底断绝一切工作之外的联系。包括但不限于微信、电话、私下见面。”
“第二,从今天起,你所有的收入,包括工资、奖金、项目提成,全部上交,由我统一管理。家庭日常开支,由我按月给你定额的生活费。”
“第三,我们需要签署一份婚内财产协议的补充条款。明确规定,在婚姻存续期间,若你再次出现任何形式的不忠行为,一经发现,你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份额。”
“这份补充协议,我会请律师拟定,具备法律效力。”
我一条一条地说着,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每说一条,沈舟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安然坐在那里,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透明人。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和她无关了。
她只是一个物证。
一个触发了这场“合同审查”的物证。
“林舒,你这是在羞辱我。”沈舟咬着牙说。
“不。”我摇头,“我不是在羞辱你,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婚姻就像我们家客厅那盏灯,以前,我觉得只要亮着就行。但现在,我发现灯泡的线路出了问题,随时可能短路,甚至引发火灾。”
“所以,我必须重新检查线路,加装一个保险丝,甚至一个灭火器。”
“这不是羞辱,这是风险管控。”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没有尽到你的义务,那么现在,就必须接受更严格的监管。这很公平。”
沈舟看着我,眼神里是陌生的,探究的,还有一丝……恐惧。
他可能从来没有认识到,在他眼中那个温和、隐忍、满足于一罐辣牛肉的妻子,身体里还住着这样一个,冷静、强大、甚至有些冷酷的灵魂。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可以。”我点点头,“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明天这个时候,如果你不联系我,我会默认你选择了第一条路。我的律师会直接联系你。”
说完,我站起身。
“茶钱我已经付了,你们慢用。”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出茶馆,外面的冷风夹着雨丝吹在我脸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
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疲惫。
我亲手,把我岌岌可危的婚姻,放进了一个ICU病房。
用各种冰冷的条款和协议,给它插上了呼吸机和监护仪。
它也许能活下去。
但它,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没有回家。
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了下来。
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来处理自己的情绪。
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
脑子里很乱。
有沈舟震惊的脸,有安然苍白的脸。
有打车软件上那刺眼的“七十四次”。
也有,五年前,我们刚结婚时,沈舟笨拙地为我做第一顿饭的样子。
他说:“林舒,以后,我给你一个家。”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
什么时候,那光就灭了呢?
是我一次次检查失败,从医院回来,躲在被子里无声哭泣的时候吗?
是我们为了要不要做试管婴儿,而爆发第一次激烈争吵的时候吗?
是我们渐渐无话可说,同床异梦,把家过成旅馆的时候吗?
我不知道。
生活像一条河,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太多看不见的暗流。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船,已经被冲到了陌生的航道。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机放在手边,每一次震动,都让我心头一紧。
我在等沈舟的答案。
也在等,对我们这段婚姻的最终宣判。
下午五点,离二十四小时的期限还有一个小时。
他的电话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
“喂。”我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林舒。”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们……能见一面吗?”
“就在我们家。”
“好。”我说。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沈舟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
只有厨房的抽油烟机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勾勒出他疲惫的剪影。
我打开客厅的灯。
光线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看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堆满了烟头。
他很少抽这么多烟。
“你回来了。”他说,抬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好几岁。
“嗯。”我应了一声,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像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我想了一天。”他开口,声音很低,“我想不明白,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也想不明白。”我说。
“我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说,“那时候,我们有很多话说。你下班回来,会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公司里的事。我也会跟你分享我项目上的进展。”
“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会为了周末去哪里玩而争论不休。”
“那时候,这个家是暖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从我们开始想要孩子开始吧。”
他苦笑了一下。
“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你变得越来越沉默,我也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
“我不敢在你面前提孩子,不敢提朋友家新生的宝宝。”
“我怕刺激到你。”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我每天下班,站在门口,都觉得那扇门后面,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黑洞。”
“我害怕回来。”
“我害怕看到你失望的眼神,害怕那种死一样的寂静。”
“安然的出现,是个意外。”
“她很年轻,像个小太阳,永远充满活力。”
“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我不用伪装,不用小心翼翼。我可以抱怨工作,可以吹牛,可以讲一些不好笑的笑话。”
“我承认,我贪恋那种感觉。”
“我把她当成了一个……情绪的避难所。”
“但我发誓,林舒,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到那一步。我守着底线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这是五年来,我们之间最长,也最坦诚的一次对话。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许多年的男人。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软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所以,”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因为我们的家是‘黑洞’,你就可以在外面找一个‘避难所’?”
“沈舟,你的痛苦,我理解。”
“这几年,我也很痛苦。每一次从医院出来,我都觉得天是灰色的。我觉得自己是个不完整的女人,我觉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父母。”
“我也把自己关在一个黑洞里。”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外面找一个所谓的‘太阳’。”
“因为我知道,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它出了问题,需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修,而不是一个人逃跑,留下另一个人独自面对黑暗。”
“你的累,你的苦,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宁愿跟一个认识不到三个月的实习生倾诉,也不愿意跟你同床共枕五年的妻子,说一句‘我好累’?”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的背叛。
而是因为,我们之间,那道不知何时竖起的,厚厚的墙。
我们明明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却活成了两个孤岛。
沈舟看着我哭,整个人都慌了。
他站起来,想过来抱我,却又在半路停住了脚。
他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
“对不起,林舒。”他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用最愚蠢,最自私的方式,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们的婚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我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我擦干眼泪,抬起头。
“道歉我收到了。”我说。
“但是,沈舟,伤害已经造成了。”
“信任就像一面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
“但是,如果你还想继续这段婚姻,那么,昨天我提的那些条件,一条都不能少。”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和你的行动。”
“我需要用这些冰冷的规则,来重建我那一点点,几乎被你摧毁殆尽的安全感。”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痛苦,是挣扎,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决绝。
“好。”他点头,声音异常坚定。
“我签。”
“所有条件,我都答应。”
“林舒,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给我一个,把这个家重新暖起来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异的模式。
像是在执行一份精密的工作计划。
我请律师草拟了那份补充协议。
条款比我口述的更加严谨,更加细致。
沈舟拿到协议的时候,只是沉默地看了一遍,然后在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字迹有力,没有丝毫犹豫。
然后,他把所有的银行卡,信用卡,都交给了我。
我给他办了一张新的储蓄卡,每个月一号,往里面打五千块钱。
这是他这个月的生活费。
包括交通,应酬,和所有个人开支。
他什么都没说,收下了那张卡。
安然从公司离职了。
是她自己提的。
沈舟告诉我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他说,HR跟他谈了话,问了情况。他只说,是自己处理不当,给新同事造成了困扰。
公司没有声张,让她办了离职手续。
她走的那天,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她说,对不起,她为自己的无知和软弱道歉。
她说,我那天在茶馆说的话,让她想了很多。她意识到自己有多幼稚。
她说,她祝我幸福。
我没有回。
删掉了信息。
这个女孩,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像一阵风,来过,然后散了。
只留下一地狼藉,需要我们自己收拾。
沈舟开始准时下班了。
每天六点,他会准时出现在家门口。
他会带回来一些菜。
然后,笨拙地,在厨房里忙碌。
他不太会做饭,总是把厨房搞得一团糟。
切菜会切到手,炒菜会被油溅到。
但他一直在坚持。
他说:“以前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换我来照顾你。”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做我妈寄来的那种辣牛肉。
他在网上找了很多菜谱,买回各种香料,一遍遍地试验。
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但他每次都会兴致勃勃地让我品尝,问我:“这次,像不像妈做的?”
看着他满头大汗,脸上还沾着一点酱油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我开始回应他。
他做饭的时候,我会在旁边给他打下手。
他切到手,我会拿出创可贴,小心地给他包扎。
晚上,我们会坐在一起,看一部电影,或者只是聊聊天。
聊他的工作,聊我的烦恼。
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们之间,依然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但我们都在努力,用一点一滴的行动,去填补它。
我妈打来电话,问我牛肉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沈舟也特别喜欢。”
我妈在电话那头笑了:“他喜欢就好,下次我再给他多做点。”
挂了电话,我看到沈舟站在我身后。
“妈说什么?”他问。
“她说,下次再给你多做点。”
他走过来,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的。
“林舒,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没有放弃这个家。”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覆在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
周末,沈舟提议去逛街。
他说,我的衣柜里,好像很久没有添新衣服了。
我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在商场里闲逛。
他很有耐心地陪我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给出他的意见。
最后,我看上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
很温柔的颜色。
镜子里的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柔和过了。
“好看。”沈舟在我身后说,“你穿这个颜色,特别好看。”
我笑了笑,去换了下来。
“就这件吧。”我说。
去结账的时候,沈舟拿出他那张,只有五千块额度的卡。
那件连衣裙,要三千多。
他刷了卡。
我看着他。
“你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够吗?”我问。
“够了。”他笑笑,“大不了,后面半个月,我每天走路上下班,中午自己带饭。”
“一件衣服而已,不用这样。”我说。
“不是一件衣服的事。”他认真地看着我,“我只是想,把我以前欠你的,一点点补回来。”
“我欠你的,太多了。”
那一刻,商场里嘈杂的音乐,鼎沸的人声,都离我远去。
我眼里,只有他。
只有他认真的,带着一丝愧疚和珍视的眼神。
我忽然觉得,那份冰冷的补充协议,那些严苛的条款,或许,并不仅仅是惩罚和监管。
它们像一个矫正器。
强行地,把我们偏离了轨道的婚姻,一点点地,掰回正轨。
过程很疼,很煎熬。
但也许,真的有效。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家那盏坏了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光线很温暖,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生活,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变好。
沈舟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
他不再是那个回家就沉默的男人。
他会跟我分享他的一切。
他的手机,也随时可以放在我面前,任我查看。
我一次都没有查过。
因为我知道,当一个男人,愿意把他的世界,毫无保留地向你敞开时,查岗,就失去了意义。
我也在改变。
我不再把自己困在那个“要不上孩子”的死胡同里。
我开始重新拾起自己的爱好。
我去报了瑜伽班,周末会去画室画画。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家庭和生育这两件事。
我变得开朗了,话也多了起来。
我们甚至,开始重新规划未来。
我们决定,不再纠结于孩子的问题。
顺其自然。
如果没有,我们就养一只猫,或者一条狗。
然后,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去环游世界。
我们聊起这些的时候,沈舟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他说:“林舒,跟你在一起,真好。”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真好。
好像,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一直好下去。
就在我以为,生活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
我收到了那条短信。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
沈舟在厨房里炖汤,是我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满屋子都是温暖的、家的味道。
我窝在沙发里看书,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点开。
只有一句话。
“林姐,你真的以为一份协议就能锁住一个想走的人吗?有些东西,是锁不住的。”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插进了我刚刚愈合的伤口。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谁?
安然?
不,不像她的口吻。她没有这样的城府和恶意。
那是谁?
一个知道我们之间所有事的人。
一个,不希望我们好的人。
厨房里,沈舟还在哼着歌,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汤。
他转过头,看到我,笑着说:“老婆,汤马上就好了,再等十分钟。”
他的笑容,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真诚,那么无害。
可那条短信,却像一个幽灵,盘旋在我和他之间。
一份协议,真的能锁住一个人吗?
那些量化的改变,那些看得见的殷勤,是真的回心转意,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我看着沈舟,看着他脸上幸福的笑容。
心里那个刚刚被填补起来的黑洞,又一次,露出了它深不见底的,狰狞的入口。
我慢慢地,把那条短信,删掉了。
然后,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
“好,我等你。”
来源:我和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