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跟金子似的,碎碎地洒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
公公走了。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跟金子似的,碎碎地洒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
那棵树是他亲手栽的。
律师坐在我们家老旧的沙发上,沙发的一角被岁月磨得露出灰白的棉絮。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的,像秋天枯脆的树叶。
他说,根据陈伯的遗嘱,名下的三套房产,全部由女儿陈莉继承。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空气里有股尘土和老木头混合的味道,我一直很熟悉,但那一刻,它变得特别呛人。
律师推了推眼镜,又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存折。
“这个,是留给您的。”
他把存折递给我,指尖冰凉。
我低头看。
户主是公公的名字,余额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六万。
六万。
我照顾了他十年。
整整十年。
从他还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到最后瘫在床上,连吞咽都费劲。
十年,换来六万。
我丈夫陈阳坐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抖,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妹妹,我的小姑子陈莉,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从外地赶回来,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名牌风衣的下摆沾了一点泥。
十年里,她回来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律师念完,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老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好像在嘲笑我这十年光阴,走得多么不值。
我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三套房,六万块。
哈。
真是分得清清楚楚。
一个是亲闺女,一个是外人。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
十年前的那个雨天,公公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儿子熬粥,粥的香气和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我一阵心慌。
我们把他从医院接回来,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像一截笨重的木头。
他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个他住了几十年的家,眼神里满是陌生和烦躁。
“我不在这儿待着!我要回我自个儿家!”
他吼着,声音还很洪亮,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陈阳劝他,说那边没人照顾。
他瞪着眼,拐杖往地上“咚咚”地敲:“我不用人照顾!”
小姑子陈莉当时也在,她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嫂子,我工作忙,实在走不开。爸这边,就……就多拜托你了。”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往我手里塞。
“这是点钱,你拿着,给爸买点好吃的。”
我把钱推了回去。
我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个干什么。”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我们是一家人。
公公脾气倔,像头老牛。
刚开始,他什么都不肯让我们帮忙。
自己挣扎着从轮椅上起来,结果“砰”的一声又摔下去。
我冲过去扶他,他一把推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别碰我!我还没死!”
他的尊严,比他那条断了的腿还硬。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又去厨房给他端来一碗排骨汤。
汤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散。
他扭过头,不看我。
我就把汤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然后走开。
过了很久,我听到“吸溜”的喝汤声。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我的小家,丈夫和儿子。
另一半,是这个弥漫着药味和孤独的老房子。
每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我就得起床。
先给我们家做好早饭,然后把儿子的书包整理好。
再急匆匆地赶到公公这边。
他的房间,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空气不流通,有股沉闷的味道。
我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阳光会落在他的被子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
他会眯着眼睛,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什么。
然后我开始给他擦身,换衣服,做早饭。
他爱吃面,要那种手擀的,软软的,卧上一个荷包蛋。
面汤要清,葱花要多。
十年,我擀了多少面,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的手腕,一到阴雨天,就酸疼得厉害。
陈阳心疼我,说:“请个护工吧。”
公公听见了,在屋里把桌子拍得山响。
“我不要外人伺候!你们是不是嫌我烦了?想把我扔出去?”
他像个孩子一样,敏感又多疑。
我只好跟陈阳说:“算了吧,他信不过外人,还是我来吧。”
陈阳抱着我,叹了口气。
“辛苦你了。”
辛苦吗?
有时候,是真的辛苦。
尤其是在他大小便失禁之后。
那种味道,会钻进你的每一个毛孔里。
我第一次给他处理的时候,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吐了。
吐得天昏地暗,眼泪都出来了。
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绿得发亮。
我看着那棵树,突然就不觉得那么委屈了。
我想,谁都会有老的一天。
我扶着墙,喘了口气,又走回屋里。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东西。
我猜,那是眼泪。
他那么好强的一个人。
我装作没看见,手脚麻利地帮他换好干净的床单和衣裤。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在我弄完之后,他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衣角。
力气很小,像一片羽毛落在上面。
我停下来,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嘴唇动了动,声音含糊不清。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见他说:“……对不住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我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小姑子陈莉,偶尔会打个电话回来。
电话里,她总是问:“爸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不够我再给你打。”
她总是在说钱。
好像钱能解决所有问题。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公公的哮喘犯了。
半夜里,他喘不上气,脸憋得发紫。
我吓坏了,赶紧打了120。
陈阳出差在外地,我一个人,跟着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我跑前跑后地办手续,交费。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天都快亮了。
我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戴着氧气面罩,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我给陈莉打了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怎么会这样?严重吗?嫂子,你先垫着钱,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又是钱。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公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开始糊涂,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
他会指着我,问:“你是谁家的大闺女啊?”
有时候,他又会把我错认成过世多年的婆婆。
他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年轻时候的事。
说他们当年怎么认识的,说婆婆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特别好看。
他说着说着,就会流下泪来。
“我想你了……”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无助和悲伤。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说:“我在呢,别怕。”
他就会慢慢地安静下来,在我手心里睡着。
他的手,干枯得像老树皮,但掌心,总是暖的。
最后的日子,他几乎说不出话了。
眼睛也总是闭着。
医生说,准备后事吧。
陈莉也赶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趴在床边,哭着喊:“爸!爸!你看看我啊!”
公公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是想睁开。
但他太虚弱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他只是嘴唇微微动着,发出一点模糊的音节。
陈莉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哭着问我:“嫂子,爸在说什么?”
我听清了。
他在说:“柿子……甜……”
我点点头,跟她说:“爸说,院子里的柿子,熟了,很甜。”
陈莉愣住了,然后哭得更凶了。
公公是在那个下午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都像是舒展开了。
律师走了之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陈阳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
“爸他……他怎么能这样……”
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愧疚。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陈莉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嫂子,这三套房子,我不能要。爸老糊涂了,这都是你的。”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是在施舍我吗?
我把她的手推开,连同那张银行卡。
“不用了。遗嘱上写得很清楚,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
“我累了,想歇会儿。”
我站起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
那本六万块的存折,还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
薄薄的,却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生疼。
我在房间里待了很久。
外面,陈阳和陈莉在低声争吵。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我也不想听。
我满脑子都是那十年。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给他做的每一顿饭,洗的每一件衣服,端的每一次屎尿。
那些琐碎的,熬人的,让人看不到头的日子。
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闪过。
最后,定格在他拉着我的衣角,说“对不住了”的那个瞬间。
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
我以为,他把我当成了一家人。
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到头来,在他心里,我终究还是个外人。
一个只值六万块的外人。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无声无息,砸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眼睛肿着,头也昏昏沉沉的。
陈阳和陈莉大概是吵累了,都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没吵醒他们。
我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拿着那本存折,出了门。
我想去银行,把这六万块钱取出来。
然后,把这本存折,连同那十年的记忆,一起扔掉。
我要跟过去,做个了断。
秋天的早晨,空气清冽。
路边的梧桐树,叶子黄了一半,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我走到公交站台,等车。
周围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脸上带着惺忪的睡意。
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正下着一场怎样的大雪。
银行九点才开门。
我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几个老人在排队了。
我领了号,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等着。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我看着银行大厅里人来人往,听着叫号机机械的播报声。
心里空落落的。
终于,叫到了我的号。
我走到柜台前,把存折和身份证递了进去。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扎着马尾,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接过东西,低头操作着电脑。
“取多少?”她问。
“全取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电脑。
“六万,是吗?”
“是。”
她开始敲击键盘,打印凭条。
银行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打印机工作的“嘶嘶”声。
我看着她的手,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
心里,却越来越沉。
这六万块,我该怎么花呢?
是给儿子报个好点的补习班?
还是给自己买几件一直舍不得买的衣服?
或者,干脆存起来,当没这回事?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钱,脏。
它像是在提醒我,我这十年,有多么廉价。
“好了,您输一下密码。”
柜员把密码器推了出来。
我伸出手,手指却在发抖。
密码,是公公的生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下去。
六个数字,我按了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按对。
“密码正确。”
柜员开始点钱。
崭新的钞票,在验钞机里“哗啦啦”地响。
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她把一沓厚厚的钱,用纸条捆好,从窗口递了出来。
“您点一下。”
我没动。
我只是看着那沓钱。
红色的,晃得我眼睛疼。
柜员见我没反应,又说了一遍:“女士,请您核对一下金额。”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准备去拿那笔钱。
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钱的时候,那个柜员突然“咦”了一声。
她看着电脑屏幕,眉头皱了起来。
“奇怪了……”
我心里一紧,问:“怎么了?”
她没回答我,而是又操作了几下电脑。
然后,她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
“女士,您确定,这个存折里只有六万吗?”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上面不是写着吗?”
“是,余额是六万没错。”她指了指屏幕,“但是……这个账户的流水,有点不正常。”
“流水?”我更糊涂了。
“对。”她把屏幕转向我这边,让我能看清楚。
“您看,从十年前开始,每个月的一号,都会有一笔固定金额的钱,从另一个账户转到这个存折里。金额是五千。”
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转账记录,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每个月,五千?
十年?
那……那不是六十万吗?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都在抖。
柜员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是,每个月转进来之后,很快,这笔钱又会被取走,只留下一小部分生活费。所以,余额看起来一直不多。”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给这个账户转账的那个源头账户,户主……也是陈伯本人。”
我彻底懵了。
公公,用他自己的另一个账户,每个月给我打五千块钱?
然后,这笔钱又被取走了?
被谁取走了?
我从来没有取过这笔钱啊!
我每个月从这个存折里取的,都只是公公给的买菜钱和日常开销,最多一两千块。
那剩下的钱呢?
去哪儿了?
柜员看我脸色不对,小声地问:“女士,您要不要查一下取款记录?”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她又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很快,一张长长的流水单,从打印机里吐了出来。
她把单子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每一笔取款的时间和金额。
取款人,是我。
签名,也是我的名字。
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我取过这些钱!
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每个月,五千块……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每个月,陈阳都会给我一笔钱,说是他的工资和奖金,让我存起来,作家用。
金额,不多不少,正好是扣掉那些生活费之后剩下的数目。
难道……
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我拿着那张流水单,手抖得更厉害了。
“能……能帮我查一下那个转账的源头账户吗?”我问柜员。
“这个……按照规定,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其他客户的信息。”柜员有些为难。
“求求你了。”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您等一下。”
她转身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
我站在柜台前,感觉时间像是静止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听得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过了几分钟,那个柜员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她走到我面前,把文件递给我。
“这是那个账户的一些基本信息,您看一下吧。”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我接过文件,深吸一口-口气,低头看去。
账户的开户行,是一家离公公老家不远的银行。
开户时间,是十年前。
账户的资金来源,是一笔房屋变卖款。
卖掉的房子,是公公名下唯一的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婚前财产。
也就是他们口中,一直说的“老宅”。
那个账户里,一开始,有七十多万。
十年间,除了每个月固定转出的五千块,再没有任何支出。
而那个账户的密码提示问题,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是谁?
答案是:我的儿媳。
看到最后那四个字,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卖掉了自己唯一的房子。
把钱存起来,每个月,偷偷地打给我。
又让陈阳骗我,说是他自己的工资。
他怕我不要,怕我觉得是负担,怕我心里不舒服。
所以,他用了这样一种笨拙的,沉默的方式。
整整十年。
他给了我六十万。
而我,却一无所知。
我还在为那六万块,那三套房,觉得委屈,觉得不公。
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傻瓜。
是个笑话。
我拿着那份文件,蹲在银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哭得泣不成声。
周围的人,都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但我不在乎了。
我心里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恨,在这一刻,都被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暖流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愧疚。
我终于明白,他最后说的那句“柿子……甜……”是什么意思了。
他不是在说院子里的柿子。
他是在告诉我,我这十年的付出,在他心里,是甜的。
他都记着。
他都懂。
只是他不说。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最厚重,最深沉的爱。
那个年轻的柜员走了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她在我身边蹲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哭了,阿姨。”
她说,“我刚才进去查了一下,那个源头账户,在昨天,已经被注销了。”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注销了?”
“嗯。”她点点头,“是陈伯生前立下的遗嘱执行的一部分。他要求,在他去世后,如果账户里还有余额,就全部捐给当地的福利院。”
我的心,又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滴水不漏。
他算到我回来取这六万块。
他算到我会发现这一切。
他用这种方式,把他想说的话,都告诉了我。
我走出银行的时候,阳光正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手里攥着那张写着“我的儿媳”的纸,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没有回家。
我打了一辆车,去了公公的墓地。
墓碑是新立的,上面有他的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
是我没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把那张纸,和那六万块钱,一起放在墓碑前。
我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到冰冷的石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爸。”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来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误会您了。”
“谢谢您……”
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风吹过,墓地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跪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起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候我和陈阳还在谈恋爱,第一次上门,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他坐在沙发上,板着脸,像个严肃的教导主任。
我给他敬茶,手一抖,茶水洒出来一点。
我以为他会生气。
结果他只是“嗯”了一声,说:“手挺稳。”
我说起儿子出生的时候。
他抱着那个软软的小东西,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他给孩子取名叫“陈念”,他说,希望他能永远念着家里的好。
我说起那十年里的点点滴滴。
他爱吃的面,他爱听的戏,他固执的脾气,和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
那些被我埋在心里的,琐碎的,温暖的片段,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我不是在照顾一个麻烦的病人。
我是在陪伴我的亲人,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而他,也用他的全部,回报了我。
那三套房子,我后来才从陈莉口中知道,根本不是公公的。
那是婆婆的婚前财产,婆婆临终前,拉着公公的手,嘱咐他,一定要把房子留给女儿。
她说,女孩子在外,没个自己的房子,容易被人欺负。
公公答应了。
他守了这个承诺一辈子。
所以,遗嘱上,他只是在执行婆婆的遗愿。
他没有对不起我。
他把属于他自己的所有,都给了我。
还怕我不肯要,怕我心里有疙瘩,所以才想了这么一个笨办法。
陈莉知道了真相,哭得比我还厉害。
她抓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嫂子,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爸爸,还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我摇摇头。
我说:“不委屈。”
真的。
一点都不委屈了。
能被这样一个人,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着,保护着。
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那天,我从墓地回来,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给整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我回到家,推开院门。
陈阳和陈莉正站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等着我。
看到我回来,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陈阳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去哪儿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后怕。
我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我去看爸了。”
我抬起头,看着那棵柿子树。
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
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我突然想起,公公还在的时候,每年柿子熟了,他都会拄着拐杖,站在树下,指挥我们摘柿子。
他会挑最大最红的那个,用布擦得干干净净,递到我手里。
然后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说:“尝尝,今年的柿子,特别甜。”
我伸出手,摘下一个柿子。
剥开薄薄的皮,咬了一口。
果然。
很甜。
甜到了心里。
公公的后事,我们办得很妥当。
陈莉坚持要把其中一套房子过户给我,我拒绝了。
我说:“那是妈留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爸在天上看着呢,他希望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陈莉没再坚持,但她把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了我一套。
她说:“嫂子,这里以后也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
送走陈莉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一家三口,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车,慢慢消失在巷子口。
儿子仰着头,问我:“奶奶,还会回来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会的,这里是她的家,她会常回来的。”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心,变得很平静,很踏实。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在这个家里付出的那个人。
我觉得,自己是收获最多的那一个。
我收获了一个父亲,最深沉无私的爱。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
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指向灰色的天空。
看起来有些萧瑟。
但我知道,等到明年春天,它又会抽出新芽,长出绿叶。
然后,在秋天,结出满树的,甜甜的果实。
就像公公留给我的那些爱一样。
它们会一直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温暖我余生的,每一个日子。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去银行取钱的那个早上。
如果,那个柜员没有多说那一句。
如果,我没有看到那张流水单。
如果,我拿了那六万块钱,就那么转身走了。
那么,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一辈子都活在怨恨和不甘里。
我会觉得,我这十年,是一场笑话。
我会跟陈阳吵架,会跟陈莉疏远。
这个家,可能会因为我的心结,而变得支离破碎。
幸好。
幸好,没有如果。
上天终究是厚待我的。
它让我看到了真相,解开了我心里的结。
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金钱和物质。
而是一颗,真心换真心的,赤诚。
后来,我把那六万块钱,以公公的名义,捐给了他老家的一所希望小学。
我觉得,这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他一辈子要强,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
他留下的,不应该是钱。
而应该是爱。
是那种,可以传递下去的,温暖的爱。
捐款的那天,我收到了小学的回信。
信是校长亲手写的,字迹很工整。
信里说,他们会用这笔钱,给孩子们买新的桌椅和图书。
他们还说,会在学校的荣誉墙上,永远记下陈伯的名字。
信的最后,附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群孩子,站在破旧的教室前,笑得特别灿烂。
他们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晶晶的。
我看着那张照片,也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又湿了。
爸,你看到了吗?
你的爱,已经开出了最美的花。
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院子里的柿子树,又挂满了果实。
比去年,结得更多,更红。
周末,陈莉带着她的丈夫和孩子,从外地回来了。
我们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摆了张大桌子,热热闹-闹地吃饭。
阳光暖暖的,洒在每个人身上。
陈阳在厨房里忙活着,烟火气里,是他哼着小曲的声音。
儿子和陈莉的孩子,在柿子树下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我坐在桌边,看着这一切。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我仿佛又看到了公公。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拄着拐杖,站在柿子树下。
他看着我们,脸上带着笑。
那笑容,和煦得,像这秋日的阳光。
我知道,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他变成了这棵树,这场风,这束光。
变成了我们这个家,最坚实的,守护。
饭后,陈莉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光滑。
她说:“嫂子,这是我整理爸的遗物时,发现的。我想,应该给你。”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
和一支,看起来很有年头的,钢笔。
我拿起信纸。
第一封,是写给我的。
字迹,是他还能写字的时候,留下的。
苍劲有力。
信很短。
只有几句话。
“吾儿,见字如面。
娶你为媳,是我陈家之幸。
十年辛劳,为父心中有愧。
无以为报,唯愿你与陈阳,夫妻和睦,一生顺遂。
勿念。
父,字。”
我捏着那封信,手又开始抖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辛苦,也知道我的委屈。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他把所有的爱和愧疚,都藏在了心里,写在了这封,他以为我永远不会看到的信里。
盒子里,还有很多信。
有写给陈阳的,有写给陈莉的,甚至还有一封,是写给未曾谋面的孙媳妇的。
每一封,都充满了嘱托和期望。
他把对这个家所有的爱,都浓缩在了这些短短的文字里。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读着这些信。
读着读着,大家都哭了。
又哭又笑。
原来,我们一直以为的那个,固执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老人。
心里,藏着这么一片,柔软的海。
那支钢笔,我收下了。
我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
有时候,写东西累了,我就会拿起它,在手里摩挲。
冰凉的笔杆,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它在提醒我,要像他一样。
做一个,善良的,正直的,心中有爱的人。
日子,就这样,平淡又温暖地,一天天过下去。
我和陈阳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我们之间,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争吵,多了很多体谅和理解。
我们都知道,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来之得多么不容易。
我们都很珍惜。
我和陈莉,也从以前的,客气的姑嫂,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
我们经常视频通话,聊聊孩子,聊聊工作,聊聊生活中的琐事。
我们都知道,我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
我们必须,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儿子也长大了。
他变得越来越懂事。
他会帮我做家务,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捶背。
他还会,在每年清明节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看看爷爷。
他会站在墓碑前,像个小大人一样,跟爷爷汇报他的学习成绩,讲学校里的趣事。
他说:“爷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长大了,孝顺我爸妈,就像妈妈孝顺你一样。”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都会觉得,我这十年,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我用我的言行,给我的孩子,上了最好的一课。
这一课,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感恩。
它会,影响他的一生。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
我还会不会,选择走同样的路?
还会不会,选择用我最好的十年,去照顾一个,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会的。
我还是会这样做。
因为,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个地方。
不是几套房子,不是多少存款。
家,是爱。
是那个,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牵挂你,等着你,无条件地对你好的地方。
是他,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所以,我不后悔。
我甚至,心怀感激。
谢谢你,爸爸。
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里。
谢谢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现在,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什么烦心事。
我就会去院子里,看看那棵柿-子树。
看看它,如何在风雨中,屹立不倒。
如何在秋日里,结出满树的,甘甜。
我就会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那是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保佑我。
他在告诉我,要坚强,要乐观,要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甜,很甜的事情。
这十年,我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失去了很多,和朋友逛街喝茶的时间。
我失去了很多,追求自己事业的机会。
我的脸上,也多了很多,岁月留下的痕-迹。
但是,我得到的,更多。
我得到了一个家庭的,完整和睦。
我得到了丈夫的,尊重和爱护。
我得到了小姑子的,信任和亲近。
我得到了儿子的,懂事和孝顺。
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个父亲,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这份爱,像一盏灯,照亮了我人生的路。
让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再感到,孤独和迷茫。
所以,如果你问我,这十年,值不值?
我会告诉你,很值。
非常值。
它是我人生中,最宝贵,最闪亮的一段,黄金岁月。
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回味,去感恩。
故事,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上,还会有很多,风风雨雨。
但是,我不怕。
因为我的心里,有光。
那束光,是爸爸给我的。
它会,一直,一直,照亮我前行的路。
直到,有一天,我们,在天上,重逢。
到时候,我一定会,亲口跟他说一句:
“爸,谢谢你。
你给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遗产。”
来源:小巧情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