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信封没封口,我甚至不用抽出来,就能从那个透明的小窗口里,看见里面那张纸上打印的数字。
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像个冰窖,冷风飕飕地往我脖子里钻。
我手里捏着那个信封,薄薄的一层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信封没封口,我甚至不用抽出来,就能从那个透明的小窗口里,看见里面那张纸上打印的数字。
一个“6”,后面跟着三个“0”。
六千。
我为“时间花园”项目熬了三百多个日夜,从概念到落地,每一块砖,每一行代码,都刻着我的名字。
公司内部的评奖会上,老板老王唾沫横飞,说这个项目为公司带来了至少三百万的利润,而项目负责人,也就是我,理应拿到十个点的奖金。
三十万。
当时台下的掌声热烈得像要把天花板掀翻。
同事们羡慕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又热又烫。
我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我妈留下的那些手稿,总算没有蒙尘。
可现在,我看着信封里的六千块,感觉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笑话。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一股子假柠檬味,混着打印机墨粉的焦糊气,闻得人头晕。
老王就坐在我对面,肥硕的身体陷在真皮老板椅里,慢悠悠地喝着他的大红袍。
茶香被那股子假柠檬味搅得不伦不类。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像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
“小陈啊,这个奖金呢,是公司综合考量的结果。”
“你也知道,今年大环境不好,公司运营成本高,很多项目看着光鲜,其实利润都薄得像纸。”
他终于放下茶杯,那双小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是在评估一件打了折的商品。
“六千,不少了。很多新人进来,一年都拿不到这个数。你要懂得感恩。”
我没说话。
我的手指攥着那个信封,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感恩?
我该感恩什么?
感恩他把我的心血当成废纸,还是感恩他用六千块钱就想买断我一年的命?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熬夜画图的夜晚,一帧一帧地闪过去。
窗外的天从漆黑变成鱼肚白,桌上的咖啡杯叠成了山,我妈那本已经泛黄的笔记本,被我翻得起了毛边。
笔记本里,是她对“时间花园”最初的构想。
一个能让时间慢下来的地方,一个能封存记忆的园子。
她是个园林设计师,一辈子都想造这么一个园子,可惜,没等到实现就走了。
我学了编程,学了建模,就是想用我的方式,把她的梦,从纸上搬到现实里。
这个项目,对我来说,不是工作,是命。
老王看我没反应,大概是觉得我被这个“惊喜”砸晕了,嘴角咧开一丝得意的笑。
“行了,我知道你辛苦。这样,回头我让行政给你报销两张电影票,带女朋友去放松放松。”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
“哦,忘了,你没女朋友。”
那语气里的轻蔑,像一根针,不疼,但扎人。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
我没愤怒,也没激动,心里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我说:“王总,三十万变成六千,公司的计算方式,挺别致的。”
老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变得油滑起来。
“小陈,账不是这么算的。你的贡献,公司都看在眼里,但公司是个整体,要考虑全局。”
“再说了,那个项目的主要创意,不是你想出来的吧?我听说,是你拿了点家里的旧东西,改了改?”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那些手札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就是算准了,我为了完成我妈的遗愿,会忍下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子假柠檬味呛得我喉咙发紧。
我笑了笑,把那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推了回去。
“王总,这六千块,您还是留着给公司买点好茶叶吧。您这大红袍,闻着一股子霉味。”
老王的脸,瞬间就绿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不吭声,只会埋头干活的老实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啪”地一拍桌子,老板椅都跟着晃了晃。
“陈默!你什么态度!不想干了是不是?”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对,我不想干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行政小妹,她探进半个脑袋,一脸紧张。
“王总,那个……甲方的李总来了,已经到楼下了。”
老王脸上的怒气瞬间切换成一副谄媚的笑脸,那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算你运气好!今天有贵客,我先不跟你计较。你,给我在这儿待着,等会儿李总来了,你负责技术讲解,一句话都别多说,听见没有?”
说完,他整了整领带,一路小跑着出了会议室,去迎接他的“贵客”了。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高楼像一根根戳向天空的墓碑。
这个城市真大啊,大到可以吞掉一个人的梦想,连点回声都没有。
甲方的李总。
“时间花园”这个项目的投资人。
一个据说很神秘,很有眼光,但从不露面的金主。
所有的沟通,都是通过他的助理进行的。
老王能搭上这条线,是他今年最得意的事。
我本来也挺感激这位李总的。
是他,给了我妈的梦想一个被看到的机会。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他花了三百万,买下了一个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的作品。
他以为的“原创团队”,不过是一个窃取别人心血的骗子。
而我,那个真正创造了这一切的人,却只能拿到六千块的“辛苦费”。
没过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老王弓着腰,满脸堆笑地引着一个人走进来。
那人很高,大概有一米八五,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有些许银丝。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但精神很好,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场。
他一进来,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股子假柠檬味,似乎都被这股强大的气场冲淡了。
我坐在角落里,低着头,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我。
老王像个店小二,忙着拉椅子,倒茶水。
“李总,您快请坐!您能亲自过来,我们公司真是蓬蟘生辉啊!”
那个被称为“李总”的男人,没有马上坐下。
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脸色一变,赶紧解释道:“李总,这是我们项目组的一个技术员,叫陈默。小伙子比较内向,不太会说话,您别介意。”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起来打招呼。
我没动。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那个男人。
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会议桌,对视着。
时间仿佛静止了。
老王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他走过来,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陈默,你发什么愣!快叫李总!”
我没理他。
我看着那个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然后,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就是很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暖意的笑。
我说:“舅,您怎么来了?”
一瞬间,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老王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他那张本来就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位“李总”,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精彩。
而我舅舅,也就是这位神秘的李总,他脸上的严肃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抬手在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见了舅舅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一丝久别重逢的温情。
我鼻子有点酸。
我妈去世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算起来,快十年了。
我只知道他后来做生意很成功,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他就是“时间花园”的投资人。
老王彻底傻眼了。
他结结巴巴地指着我们:“你……你们……舅……舅甥?”
我舅舅瞥了他一眼,眼神又恢复了那种锐利和冰冷。
“王总,是吧?”
“是是是,李总,您叫我小王就行。”老王点头哈腰,汗都下来了。
“我外甥在你这儿工作,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麻烦,不麻烦!陈默……哦不,陈工,他工作能力很强的,是我们公司的骨干!骨干!”
老王一边说,一边拿纸巾擦汗,那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连生气都多余了。
这种人,不值得。
我转过头,看着我舅舅,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舅,这公司太差了。”
我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老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全退了,变得惨白。
他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来这么一刀。
我舅舅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丝赞许。
他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下说。”
他又看了一眼已经快要站不稳的老王。
“王总,你也坐。正好,今天我这个投资人,想听听我外甥,也就是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亲自给我讲讲,这个‘时间花园’,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设计师”这四个字,像四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老王的脸上。
他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会议室的空调还在呼呼地吹着冷气,可我却觉得,心里有一团火,正在慢慢地烧起来。
那火,要把这十年来的委屈、思念,和刚刚那六千块钱带来的屈辱,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我坐了下来,看着我舅舅。
我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老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那件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肥胖的身体上,勾勒出尴尬的轮廓。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嗡声,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夏蝉。
我舅舅没有看老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很沉,像深海,里面藏着太多我来不及解读的情绪。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默,从头说。”
就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那些被我刻意压抑在心底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我想起了我妈。
她总喜欢穿着一身棉麻的长裙,在阳台上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
阳光洒在她身上,连发丝都泛着温柔的光。
她会一边修剪枝叶,一边跟我讲她脑海里的那个“时间花园”。
她说,那个园子里,要有一棵会唱歌的树,风一吹,叶子就会发出像风铃一样的声音。
她说,要有一条会发光的小路,用一种特殊的石头铺成,白天吸收阳光,晚上就会像星星一样闪烁。
她说,还要有一个“记忆温室”,人们可以把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旧物件放进去,通过全息投影技术,重现当年的场景。
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我妈是在讲一个童话故事。
我总会问她:“妈妈,这个园子,什么时候才能造出来呀?”
她总是笑着摸摸我的头:“等小默长大了,帮妈妈一起造,好不好?”
后来,她生病了。
病痛把那个爱笑的女人,折磨得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
但只要一拿起画笔,她的眼睛里,就又会重新亮起光。
她把所有关于“时间花园”的构想,都画在了那本厚厚的笔记本里。
她去世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她把我叫到床前,把那本笔记本交给我。
她的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声音也轻得像羽毛。
她说:“小默,妈妈可能……等不到那天了。但是,这个园子,它一定要存在。你……答应妈妈。”
我握着那本还带着她体温的笔记本,哭得撕心裂肺。
从那天起,建造“时间花园”,就不再是一个童话,而是我这辈子,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我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声音很平静,没有控诉,也没有煽情,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讲到我如何自学编程,如何研究3D建模,如何把她手稿上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一步步变成可以实现的技术方案。
我讲到我为了攻克那个“记忆温室”的全息投影算法,在电脑前坐了七十二个小时,直到最后眼前一黑,栽倒在键盘上。
我讲到我拿着初步的方案,找了无数家公司,吃了无数次闭门羹。
所有人都说,这个想法太好了,但也太不切实际了,投入太大,风险太高。
直到我遇见了老王。
那天他请我喝了一杯速溶咖啡,很苦,涩得我舌头发麻。
他把我的方案夸得天花乱坠,说我是百年一遇的天才,说他会动用所有资源来支持我。
他说,他懂我的情怀。
我信了。
我以为我遇到了伯乐。
我把所有的技术核心,所有的设计细节,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然后,我成了他口中那个“比较内向的技术员”。
而我妈留下的那本笔记本,成了他口中“家里的一点旧东西”。
我说完了,会议室里依旧一片死寂。
我舅舅一直静静地听着,他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眼眶有点红。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的那点温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代的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老王。
“王总。”
老王浑身一哆嗦,像是被点了名的小学生。
“李……李总,您听我解释……”
“解释?”我舅舅冷笑一声,“好啊,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当初投资三百万,指定要做的‘陈设计师原创项目’,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公司集体智慧的结晶’?”
老王脸上的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我这是为了……为了宣传效果……集体,听上去更有实力……”
“宣传效果?”我舅舅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为什么项目负责人的名字,不是陈默?为什么在你们提交给我的所有报告里,他的名字只出现在技术支持的名单末尾?”
“这……这是公司的……人事安排……”
“人事安排?”我舅舅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老王完全笼罩。
“那三十万的奖金,变成六千块,也是你的人事安排?”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老王耳边炸响。
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连奖金这么内部的事情,我舅舅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有点意外,看向我舅舅。
我舅舅没看我,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部手机,点开了一段录音。
“小陈啊,这个奖金呢,是公司综合考量的结果……”
“六千,不少了。你要懂得感恩。”
“那个项目的主要创意,不是你想出来的吧?我听说,是你拿了点家里的旧东西,改了改?”
是刚才在办公室里,老王对我说的话。
一字不差。
我愣住了。
我舅舅什么时候录的音?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歉意。
“小默,抱歉。我今天来,本来没想暴露身份。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姐姐的梦想,被造成了什么样。也想看看,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
“我在楼下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想着,你可能在开会。所以,我让助理给你手机装了个小程序,能远程开启录音。我只是想听听,你在公司,是不是真的像你邮件里说的那样,一切都好。”
邮件?
我猛地想起来。
半年前,我曾经用我妈的旧邮箱,给我舅舅发过一封邮件。
那时候,项目刚有点起色,我太激动了,想找个人分享。
我想告诉我舅舅,我正在完成妈妈的遗愿。
但我又怕他担心,所以邮件里,我只字未提我的处境,只说我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遇到了很好的老板,一切顺利。
那封邮件,石沉大海,我以为他没看到。
原来,他都记得。
原来,他今天来,不是来视察项目的。
他是专程,来看我的。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那股压抑了十年的委-委屈,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我不是委-屈那三十万变成了六千块。
我只是觉得,我把我妈的梦,交给了这么一个肮脏的人,我觉得,我对不起她。
我舅舅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傻小子,哭什么。有舅舅在,没人能欺负你。”
他的手掌很宽,很温暖,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看着瘫在地上的老王,他已经彻底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我舅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
“王总,我们谈谈合同吧。”
“根据我们当初签订的协议,如果项目存在任何形式的知识产权欺诈行为,我方有权单方面终止合同,并要求贵公司十倍赔偿我的投资款。”
“三百万的十倍,是三千万。”
“另外,我还会以个人名义,起诉你侵犯陈默先生,也就是‘时间花园’唯一创始人的署名权、修改权和获得报酬权。”
“我的律师团队,明天会正式联系你。”
“哦,对了。”我舅舅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家公司的消防,税务,好像也有些问题吧?我想,相关部门应该会很感兴趣。”
老王的身体,筛糠一样地抖了起来。
他知道,他完了。
我舅舅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别说公司了,他自己都得进去蹲几年。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想要抱住我舅舅的腿。
“李总!李总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马上把奖金补给陈工!不,三十万太少了,我给他五十万!一百万!”
我舅舅厌恶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晚了。”
他说完,不再看老王一眼,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走,小默。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他,走出了那间让我压抑了整整一年的会议室。
经过老王身边的时候,我停顿了一下。
我看着这个曾经让我以为是伯乐,最后却把我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我口袋里那支跟了我很多年的录音笔,拿了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按下了删除键。
其实,我舅舅根本没有给我装什么小程序。
那段录音,是我自己录的。
从我进他办公室,看到他那副嘴脸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不会有好结果。
我只是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老王看着我手里的录音笔,再看看我脸上平静的表情,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绝望。
他明白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忍。
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他万劫不复的时机。
而我舅舅的出现,只是把这个时机,提前了而已。
走出公司大门的那一刻,外面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牛毛,像花针。
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那股子假柠檬味,只有雨后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我感觉,我活过来了。
我舅舅的车就停在路边,一辆很低调的黑色辉腾。
司机撑着伞,恭敬地为我们拉开车门。
车里很暖和,放着一首我没听过的钢琴曲,舒缓,悠扬。
我舅舅递给我一条干毛巾。
“擦擦脸上的雨水。”
我接过来,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倒退,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模糊的光带。
“想去哪儿?”我舅舅问。
我想了想,说:“去看看‘时间花园’吧。”
我舅舅笑了。
“我就知道。”
“时间花园”的选址,在城市西郊的一片废弃植物园。
这里曾经很辉煌,后来因为经营不善,慢慢荒废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到处都是半人高的杂草,玻璃花房的窗户碎了一半,藤蔓像巨蟒一样,缠绕着生锈的铁门。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
我觉得,这里有我妈说的,那种能让时间慢下来的气质。
车子在植物园门口停下。
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我舅-舅没让我下车,他指了指前面。
“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原本破败的大门,已经被重新修葺过,两盏复古的马灯,在暮色中散发着温暖的橘色光芒。
大门的正上方,挂着一块古朴的木牌,上面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时间花园。
我愣住了。
这不是我设计的那个方案。
我设计的方案,更现代,更有科技感。
而眼前的这个,更像……更像我妈笔记本里画的那个样子。
我舅舅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微微一笑。
“下去看看吧。”
我们下了车,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走了进去。
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晚香玉。
我妈最喜欢的花。
我记得,她总是在她的设计图纸的右下角,画一朵小小的晚香玉。
她说,那是她的签名。
往前走,是一条蜿蜒的小路。
路面是用一种很特别的鹅卵石铺成的,踩上去,会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低头一看,发现那些石头里,混着一些会发光的颗粒。
在傍晚的微光中,整条小路,像一条流淌的银河。
“这是……荧光石?”我喃喃自语。
“是你妈妈想出来的。”我舅舅说,“她说,这样,晚上来花园散步的人,就不会害怕了。”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们继续往前走。
路过了那棵会唱歌的树。
那是一棵巨大的银杏,秋天的时候,一定很美。
树枝上,挂着许多薄如蝉翼的金属片,风一吹,就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一曲自然的交响乐。
我记得,我妈在笔记本里写道:要用最轻的金属,做成叶子的形状,这样,风才能把它吹响。
我当时觉得,这个想法太浪漫了,也太难实现了。
我做的方案里,用的是内置的感应音响。
可现在,它就这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们走到了花园的中心。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
温室的穹顶,做成了星空的模样,无数个细小的光点,在深蓝色的背景上闪烁,模拟出四季的星辰变化。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做的那个模型,完全不一样。
但这里的一切,又都和我妈的笔记本,一模一样。
就好像,有人拿着那本笔记本,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把她的梦,完美地复刻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转过头,看着我舅舅,声音都在发抖。
我舅舅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指了指温室的门口。
“进去看看吧,里面有人在等你。”
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温室里很温暖,花香更加浓郁。
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是整个“时间花园”的微缩模型。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背对着我,专心致志地调整着模型里的一个小摆件。
她的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在腰间。
听到开门声,她回过头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是她。
那个在我大学毕业设计答辩会上,唯一一个给我打了满分的女评委。
那个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我递过一张纸巾,说“你的设计,有灵魂”的女孩。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萍水相逢。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看到我,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
“你来了。”
她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叮咚作响。
“我叫林溪,是这里的总设计师。”她向我伸出手。
我握住她的手,感觉像握住了一团温暖的云。
“我……我叫陈默。”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
“我知道。我看过你的所有方案,还有……你妈妈的笔记本。”
我舅舅走了进来,站在我们身边。
“小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溪,国内最顶尖的园林设计师,也是你妈妈……最好的学生。”
我彻底怔住了。
我妈生前,确实在大学里带过课。
但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学生。
林溪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
“老师她,总是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她说,她有个特别聪明的儿子,将来一定能把她的梦想,变成现实。”
“半年前,我收到了你发给你舅舅的那封邮件的转发。看到‘时间花园’那四个字,我就知道,是你。”
“所以,我联系了你舅舅。我们都觉得,老师的梦想,不应该被商业化,不应该被任何人玷污。”
“于是,你舅舅终止了和老王公司的虚拟项目合作,重新投资,启动了这个实体花园的建造计划。”
“而我,辞掉了国外的工作,回国来,担任这个项目的总设计师。”
“我们研究了老师留下的所有手稿,也参考了你做的所有技术方案。我们想做的,是把老师的感性,和你的理性,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这个园子,属于你,也属于老师。”
我听着她的话,感觉像在做梦。
一个太美好,太不真实的梦。
我看着眼前的林溪,看着这个美得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孩。
我看着她身后,那个凝聚了我母亲一生心血,和我所有努力的“时间花园”。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舅舅会出现在我的公司。
为什么他会知道奖金的事情。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是他们,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守护着我,守护着我妈的梦。
我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默,从今天起,你就是‘时间花园’的首席技术官。这里,才是你真正应该待的地方。”
“至于那个姓王的,他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法律不会放过他,我也不会。”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
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那么多人在爱着我,支持着我。
林溪走过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轻轻地帮我擦掉眼泪。
“别哭。”她笑着说,“老师如果在天上看到,会心疼的。”
“走,我带你看看我们为你准备的办公室。”
她拉着我的手,穿过温室,走到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
办公室在二楼,是一个很大的开间,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对着那棵会唱歌的银杏树。
房间的装修风格,简约又温馨。
最让我惊讶的是,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棉麻长裙的女人,在阳光下,温柔地笑着。
是我妈。
画的右下角,有一朵小小的晚香玉。
“这是我画的。”林溪说,“我刚入学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老师手把手地教我。在我心里,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我的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笑得那么温柔的妈妈。
妈妈,你看到了吗?
你的园子,建成了。
比你想象的,还要美。
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我找到了,能和我一起守护它的人。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搬出了那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出租屋,住进了公司给我安排的公寓,就在“时间花园”旁边。
我每天早上,都会被那棵会唱歌的树叫醒。
我会和林溪一起,在洒满阳光的温室里吃早餐。
然后,我们开始一天的工作。
我负责所有和技术相关的事情,把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场景,一点点变成现实。
比如,我升级了“记忆温室”的算法,让全息投影变得更加逼真,甚至可以和人进行简单的互动。
我还设计了一个AR导览系统,游客可以通过手机,看到花园里每一株植物背后的故事。
而林溪,她就像一个魔法师。
她能让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在最合适的位置,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她告诉我,哪种花和哪种花种在一起,会散发出最好闻的香味。
她告诉我,怎么根据风向和光照,来布置一条最舒服的散步小径。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讨论,偶尔也会有争执。
但每一次争执过后,我们的方案,都会变得更加完美。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我喜欢看她对着图纸蹙眉思索的样子。
我喜欢听她讲那些关于植物的,我闻所未闻的趣事。
我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像青草一样的香味。
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但我不敢说。
她那么优秀,那么美好,像天上的月亮。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木讷的程序员。
我怕我的唐突,会破坏掉我们之间这种美好的默契。
直到那天。
那天是“时间花园”正式对外开放的日子。
也是我妈的生日。
我们没有搞盛大的开幕仪式,只是简单地打开了那扇挂着木牌的大门。
但来的人,却出乎意料地多。
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牵着手,走在那条会发光的银河小径上。
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那棵会唱歌的树下,听风的声音。
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在“记忆温室”里,看着她和她已故的父亲一起奔跑的全息影像,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到,每一个从花园里走出去的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治愈过的,平静而温暖的表情。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知道,我们成功了。
我们真的创造出了一个,能让时间慢下来,能封存记忆的地方。
晚上,游客都散去了。
我和林溪,坐在温室的穹顶下,看着头顶上模拟出来的,璀璨的星空。
“陈默。”她忽然开口。
“嗯?”
“你知道吗?老师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我有些疑惑。
“嗯,是你小时候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一句话。”
“写着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比头顶的星空还要美。
她一字一句地,轻轻地说:
“吾家有子,温良如玉,愿得佳偶,共度余生。”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闪电击中。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和温柔。
我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我所有的不安和自卑,都是多余的。
原来,她也和我一样。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软,也很暖。
“林溪。”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看着她的眼睛。
“我……我能成为那个‘佳偶’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
头顶的星空,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璀璨。
温室里的晚香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
我知道,这是我妈,在天上,为我们送上的,最好的祝福。
后来,“时间花园”火了。
火得一塌糊涂。
它成了这座城市新的地标,被评为“最能治愈人心的十大旅行地”之首。
很多人都想采访我们,想知道这个神奇花园背后的故事。
但我们都拒绝了。
因为对我们来说,这里不是一个商业项目,也不是一个旅游景点。
这里,是家。
是承载了我们三个人梦想和爱的地方。
至于老王,我后来听说,他的公司破产了,他也因为合同欺诈和多项罪名,被判了十年。
这个消息,我还是从我舅舅那里听说的。
那天,他来看我们,还带来了一瓶很好的红酒。
我们三个人,就在温室里,对着满天星空,喝了一点。
我舅舅喝得有点多,他拉着我的手,反复地说:“小默,我对不起你姐姐,也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我知道,他一直为当年没能在我妈病重时陪在她身边而自责。
我拍着他的背,告诉他:“舅,都过去了。妈妈她,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看,她现在,一定在天上笑着看我们呢。”
我指了指墙上那幅画。
画里的妈妈,笑得依旧那么温柔。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那些在黑暗里独自前行的孤独,都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的我,每天都活在阳光里。
我有我热爱的事业,有我深爱的女孩,还有一直守护着我的家人。
我很庆幸,当初在那个压抑的会议室里,我没有选择忍气吞声。
我也很庆幸,我遇到了林溪,遇到了我舅舅。
他们让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
比如梦想,比如爱,比如守护。
也总有一些人,会穿过人海,来到你身边,告诉你:
别怕,你不是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和林溪送走了我舅舅,一起在花园里散步。
走在那条流淌的银河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妈照片背面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林溪停下脚步,转过身,俏皮地看着我。
“你猜?”
“我猜……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我妈的文笔,没那么好。”
林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安静的夜色里,传出很远。
她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答对了。那句话,是我写的。”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狐狸,笑着跑开了。
我追上去,在会唱歌的树下,抓住了她。
风吹过,树上的金属叶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一首最动听的情歌。
我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它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就像这个“时间花园”。
它在我母亲的笔下,萌芽。
在我的代码里,生长。
最终,在林溪的手中,绽放。
它见证了三代人的传承,也见证了,我和她之间,最美的爱情。
而那个关于六千块奖金的故事,也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善意的玩笑。
偶尔,林溪会故意板起脸,对我说:“陈总监,这个月的KPI好像不太行啊,奖金要不要考虑从三十万,变成六千块?”
我就会从背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说:“林总监说了算。不过,奖金可以不要,但你,必须是我的。”
然后,我们就会在满园的花香里,笑作一团。
阳光透过温室的玻璃穹顶,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故事,会像这个花园里的植物一样,沐浴着阳光和爱,永远,永远地生长下去。
来源:小千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