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煮得烂熟的白菜味儿,是玉米面窝头的甜味儿,也是经年累月散不掉的油烟子味儿。
那年头,风都是硬的。
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一刀一刀,拉得人生疼。
我是公社大食堂的炊事员,说白了,就是个烧火做饭的。
这活儿,不好不坏。
饿不着自己,但也沾不上半点油水。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淘米,洗菜,拉风箱。
风箱呼啦呼啦地响,像个得了痨病的老头在喘气。
灶膛里的火,红通通的,映得我满脸都是光,也满脸都是汗。
食堂里永远飘着一股混合味儿。
是煮得烂熟的白菜味儿,是玉米面窝头的甜味儿,也是经年累月散不掉的油烟子味儿。
还有一股子,是人味儿。
是那种带着汗、带着土、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盼头的味儿。
社员们排着长队,端着自家那印着红五星或者牡丹花的搪瓷碗,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长柄大铁勺。
我手里的勺,就是他们的天。
一勺下去,稠一点,他们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
稀一点,他们的脸就耷拉下来,像霜打的茄子。
我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
可人心哪,是杆秤,秤砣总有偏的时候。
我的秤砣,就偏向了那个叫满满的小姑娘。
满满不是我们公社的。
她是跟着她爹,那个“坏分子”,下放来的。
她爹姓顾,听说以前是城里大学的先生,会说洋文,戴一副白边眼镜,斯斯文文的。
可到了我们这儿,斯文就成了罪。
他被剃了阴阳头,每天的任务就是去扫公社那条长得望不到头的黄土路。
还有,清理牲口棚。
满满就跟着他。
她那时候,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倒。
头发黄黄的,梳着两条小辫子,可辫子细得跟老鼠尾巴似的。
她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小褂子,上面还打着补丁。
补丁的针脚很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她不爱说话,总是跟在她爹身后头,像个小尾巴。
她爹扫地,她就蹲在不远处,用小木棍在地上画画。
画太阳,画小鸟,画一些我们看不懂的弯弯绕绕的符号。
社员们都不跟他们说话。
见了他们,要么绕着走,要么就吐口唾沫,骂一句“臭老九”。
孩子们更是过分,跟在满满屁股后面,朝她扔小石子,叫她“小坏分子”。
满满不哭,也不躲。
她就站着,任由那些小石-子砸在身上。
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泡在水里的玻璃珠子。
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你,不带一点情绪。
可我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东西。
藏着一头受了伤,却不肯叫唤的小兽。
第一次给她东西吃,是个意外。
那天,食堂里烤红薯。
是那种个头不大,但烤熟了能流出蜜糖来的红薯。
香味儿顺着烟囱飘出去,半个公社都能闻见。
这是给公社王主任他们开小灶的。
我从灶膛里扒拉出来一个,烤得有点过了,皮都焦黑了。
王主任嫌弃,让我扔了。
我揣在怀里,滚烫滚烫的,隔着厚厚的棉袄都觉得烧心。
下工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满满。
她爹还在扫那条永远也扫不完的路。
冬天的太阳,没什么力气,软趴趴地挂在天上。
满满就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小脸冻得通红,两只手揣在袖子里。
她看着她爹的背影,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我的脚步声很轻,踩在落叶上,沙沙地响。
她听见了,回过头,那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着我。
眼神里带着警惕,像只被吓着了的野猫。
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带着热乎气的烤红薯,塞到她手里。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块小石头。
碰到红薯的那一瞬间,她猛地缩了一下。
然后,她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又抬头看看我。
我冲她笑了笑,没敢多待,转身就快步走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背后,像两根小针,扎得我后背有点发麻。
我怕被人看见。
这年头,同情一个“坏分子”,那可是大罪过。
可我心里,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像是冬天里喝了一口热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从那天起,这事儿就成了我俩之间的一个秘密。
有时候,是一个窝头。
有时候,是半块玉米饼子。
有时候,是我从菜汤里特意多捞出来的几片白菜叶子。
东西不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
但我会把它们用干净的布包好,藏在怀里。
我从不跟她说话,她也从不跟我说谢谢。
我俩就像在演一出哑剧。
我把东西递给她,她接过去,然后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看我。
这就够了。
我发现,她开始在我下工的路上等我了。
还是那块大石头。
她不远不近地坐着,假装在玩地上的石子。
可我知道,她在等我。
她爹顾先生,有时候会看见。
他会远远地站着,朝我这边,深深地,深深地鞠一个躬。
腰弯得很低,像是要把自己折断一样。
我赶紧摆摆手,让他别这样。
他却坚持。
我心里发酸。
一个读书人,骨头都让人给敲碎了,可那份根子里的东西,还在。
那年冬天,特别冷。
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大,鹅毛一样,要把整个世界都埋了。
公社的粮食也紧张起来。
大食堂的锅里,清得能照出人影儿。
社员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菜色。
满满也越来越瘦了。
她那件蓝布小褂子,空荡荡地罩在身上,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有一天,我看见她晕倒在雪地里。
她爹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喊她的名字。
“满满,满满,你醒醒啊!”
那个斯文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跑过去,摸了摸满满的额头,不烫。
这是饿的。
我二话没说,跑回食堂。
那天正好轮到我做饭后清扫。
我把门从里面插上,从自己的米袋子里,偷偷抓了一大把白米。
那是过年分的,我一直没舍得吃。
我又从咸菜缸里,捞了一块咸菜疙瘩,切得碎碎的。
灶膛里还有火,我架上小锅,煮了一小锅稠稠的白米粥。
米粥的香气,在冰冷的厨房里弥漫开,像一只温暖的手,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走。
我把粥盛在一个豁了口的旧碗里,藏在大衣里,一路小跑着送了过去。
他们住的地方,是村头废弃的牛棚。
四面漏风,一股子牲口粪便的骚臭味。
我进去的时候,顾先生正抱着满满,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给她喂热水。
满满的嘴唇干裂,起了白皮。
看见我手里的粥,顾先生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他。
“快,快给孩子喝了。”我说。
我的声音都在抖。
顾先生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满满。
满满喝得很慢,像是没什么力气。
可她那双眼睛,一直看着我。
那碗粥,她喝了一半,就不肯再喝了。
她用小手指着剩下的半碗,又指了指她爹。
意思是,让爹也喝。
顾先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进碗里。
他端起碗,一口气把剩下的粥喝了个精光。
连碗边上沾着的米粒,都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那一刻,我扭过头,不敢再看。
我怕我的眼泪也掉下来。
从牛棚出来,外面的雪更大了。
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可我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那碗白米粥,好像也暖着我。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春去冬来。
满满的小辫子,长长了一点,也粗了一点。
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点肉。
虽然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瘦小,但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了。
她开始跟我说话了。
第一次,她怯生生地叫我,“婶婶。”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
我“哎”了一声,眼圈一下子就热了。
后来,她会跟我说一些她爹教她的东西。
她说,天上的星星,不是随便挂在那里的。
它们有自己的名字,叫北斗星,叫猎户座。
她说,地上的小草,也不是随便长出来的。
它们也有名字,叫蒲公英,叫车前草。
她说,她爹告诉她,越是难的时候,越要像这些小草一样,把根扎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只要根还在,春天总会来的。
我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听不懂那些什么“座”啊,“草”的。
但我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只要根还在,春天总会来的。
是啊,谁心里不盼着个春天呢?
可是,满满的春天还没来,风暴却先来了。
那天,公社开批斗大会。
批斗的,就是顾先生。
罪名是,他偷偷写反动日记。
有人从他的牛棚里,搜出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
上面写的,都是满满看不懂的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
顾先生说,那是外文,是他给女儿写的童话故事。
没人信。
王主任拿着那本笔记,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吼。
“大家看看!这就是他颠覆我们伟大事业的铁证!”
顾先生被两个人反剪着胳膊,压在台上,头被按得低低的。
满满就站在台下,人群的最外面。
她小小的个子,被大人们挡得严严实实。
可我看见了她。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就那么站着,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安静,而是燃着两簇火。
是愤怒的火,是仇恨的火。
我看得心惊肉跳。
这么小的孩子,眼睛里怎么能有这样的东西?
批斗会结束后,顾先生被关了起来。
满满,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社员们躲她躲得更远了。
连小孩子们,也不再朝她扔石子了。
他们学会了更伤人的方式——无视。
他们从她身边跑过,笑啊,闹啊,就像她是一团空气。
满满一个人,守着那个四面漏风的牛棚。
我偷偷给她送饭。
她不吃。
她就坐在牛棚门口,看着关她爹的方向,一看就是一天。
我把饭放在她旁边,劝她,“满满,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啊。”
她不理我,像一尊小小的石像。
我没办法,只能把饭放下,自己离开。
第二天我再去看,饭菜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已经冻硬了。
我心疼得不行。
这孩子,是想用自己的命,去跟这个世界赌气啊。
那天晚上,我又给她送去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上面还卧着一个我偷偷煮的荷包蛋。
我把碗塞到她手里。
“满满,听婶婶的话,吃下去。”
“你要是饿坏了,等你爹出来了,谁来照顾他?”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就是这句话,好像戳中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
她看了看手里的碗,又看了看我。
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
就是那么无声地流泪,一滴一滴,砸在面条汤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面。
吃得又快又急,好像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一起吞进肚子里。
那一晚,她吃光了整整一碗面。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她又开始吃饭了。
只是,话变得更少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我送,她接。
然后,她看着我。
只是那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感激,又像是……一种沉重的承诺。
半个月后,顾先生被放了出来。
人瘦得脱了形,走路都打晃。
听说,在里面没少挨打。
出来没多久,他们就接到通知,要被遣送回原籍了。
走的那天,是个阴天。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公社派了辆牛车送他们去镇上的火车站。
没什么行李,就是一个破旧的木箱子,和几床看不出颜色的被褥。
我去送他们了。
我揣着一大包刚出锅的玉米饼子,热乎乎的,揣在怀里。
我追上牛车,把饼子塞给满满。
“路上吃。”我说。
满满没接,她看着她爹。
顾先生从牛车上下来,走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朝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我没有躲。
我受了他这个礼。
我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满满从她爹身后走出来,走到我面前。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个小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个用红线穿着的,小小的木头哨子。
哨子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了,看得出是贴身戴了很久的。
“婶婶,”她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这个给你。”
“我爹刻的。他说,吹响它,好运就会来。”
我握着那个小小的哨子,感觉手心都在发烫。
“你留着,”我说,“你比我更需要好运。”
她摇摇头,很固执地把我的手合上。
“我已经有了。”她说。
“你就是我的好运。”
说完,她转身,爬上了牛车,再也没有回头。
牛车吱吱呀呀地走了。
越走越远,最后变成黄土路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小木哨。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我的眼。
我好像听见,风里有哨子的声音。
呜呜的,像是在哭。
那一年,是1972年。
满满走了。
带着她爹,带着那个破旧的木箱子,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还是那个烧火做饭的炊事员。
每天对着灶膛里的火,对着那口永远也填不满的大铁锅。
风箱还在呼啦呼-啦地响,像那个得了痨病的老头。
只是,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每天下工,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我都会下意识地朝那块大石头看一眼。
石头还在那里。
可石头上,再也没有那个瘦小的人影了。
我怀里,也再没有藏着掖着的窝头和饼子了。
空落落的。
心里,也空落落的。
有时候,我会拿出那个小木哨。
放在嘴边,却不敢吹响。
我怕一吹,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念想,又给吹出来了。
后来,日子慢慢变了。
变得越来越快,快得让人有点跟不上。
先是土地下了户,公社大食堂解散了。
我没了活计,就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
卖点油盐酱醋,针头线脑。
再后来,村里通了公路,盖起了二层小楼。
以前那些印着红五星和牡丹花的搪瓷碗,都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白得发亮的瓷碗。
碗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好。
白面馒头,大米饭,逢年过节,还能见着肉。
孩子们,一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
再也没有人像满满那样,瘦得像根豆芽菜了。
我老了。
头发白了,腰也弯了。
脸上爬满了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我的小卖部,也变成了村里的小超市。
是我儿子在打理。
他说我该享福了。
可我闲不住。
每天还是习惯坐在店门口,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和车。
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想起满满。
我想,她现在该多大了?
过得好不好?
有没有嫁人?
有没有生孩子?
她的孩子,会不会也有一双像她一样,黑亮黑亮的眼睛?
这些念头,就像水底的泡泡,咕嘟咕嘟地,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个。
可冒出来,又散掉了。
人海茫茫,上哪儿找去呢?
那个叫顾先生的读书人,那个叫满满的小姑娘,连同那个四面漏风的牛棚,那碗救命的白米粥,那个呜呜作响的小木哨,都成了被时光尘封的往事。
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天。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舒服得让人想打瞌睡。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是顶顶稀罕的东西。
那车,黑得发亮,像城里女人擦的皮鞋。
它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小超市门口。
村里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
车门开了。
先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他恭恭敬敬地拉开后座的车门。
然后,我看见一只高跟鞋。
红色的,鞋跟又细又高,踩在黄土地上,有点不搭调。
接着,一个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风衣,头发盘在脑后,化着淡妆。
很漂亮,也很有气质。
是那种我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城里人的样子。
她站在那里,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朝我走了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一步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个城里来的漂亮女人找我干什么。
她在我面前站定。
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很亮。
亮得有点熟悉。
“婶婶。”她开口了。
声音,比记忆里清亮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
可那两个字,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劈开了我尘封了十五年的记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手里的蒲扇,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
是满满。
虽然模样大变,可那双眼睛,那双像泡在水里的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一点都没变。
我还是能从里面,看见当年那个穿着蓝布小褂子,扎着细细辫子的小姑娘。
“满满?”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笑了。
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她点点头,“嗯,婶婶,是我。”
“我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十五年了。
整整十五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什么都没忘。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味道,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那个揣在怀里滚烫的烤红薯。
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
那个四面漏风的牛棚。
还有那个阴沉沉的,离别的日子。
满满也哭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抱住我。
她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儿,淡淡的,像某种花香。
她的拥抱,很温暖。
“婶婶,不哭。”她在我耳边说,“我回来看你了。”
村里人都看傻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开着小轿车,像仙女一样的女人,就是当年那个谁见了都躲的“小坏分子”。
我拉着满满的手,把她请进屋里。
她的手,很暖,很软。
再也不是当年那块冰凉的小石头了。
我们坐下来,说了很多话。
她说,他们回去之后,没过几年,她爹就平反了。
回到了原来的大学,继续当先生。
她说,她爹总跟她说,这辈子,他最感激两个人。
一个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国家。
一个,就是我,那个在最冷的冬天,给了他们一碗热粥的婶婶。
她说,她爹身体不好,前两年过世了。
临走前,还一直念叨着我。
他说,一定要找到我,当面跟我说一声谢谢。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那个斯斯文文的顾先生,那个见了我就深深鞠躬的读书人。
他走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全名叫什么。
满满说,她一直没忘。
她发奋读书,从村里的小学,考到县里的中学,再到省城的大学。
大学里,她学的,是建筑设计。
“为什么学这个?”我问。
她笑了笑,说:“因为我这辈子,住过最冷的房子,也感受过最暖的人心。”
“我想,亲手设计出最温暖的房子,给那些需要温暖的人住。”
她说,她现在在一家很大的设计院工作。
这次回来,是公司派她来我们县,考察一个度假村的项目。
她特意绕道,回村里来看看。
她说,村子变化真大,她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她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才找到我。
“还好,您还在这里。”她说。
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从中午,一直聊到太阳偏西。
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临走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塞给我。
我没要。
我推了回去。
“满满,婶婶当年帮你,不是图你报答。”
“看见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婶婶比收什么都高兴。”
她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她没再坚持。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个东西。
是一个很精致的丝绒盒子。
她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的,是一个晶莹剔剔透的,水晶做的小哨子。
跟当年她送我的那个木头哨子,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朴素,一个华美。
“婶婶,”她说,“当年的那个,是我爹给我刻的,是我的念想。”
“这个,是我找人定做的,是我的心意。”
“我爹说,吹响它,好运就会来。”
“现在,我把这份好运,送给您。”
我看着那个水晶哨子,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七彩的光。
我的手,有点抖。
我接了过来。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我拒绝不了的。
这不是钱,这是情。
是跨越了十五年,沉甸甸的情。
满满走了。
还是那辆黑得发亮的轿车。
车子开得很慢,好像舍不得离开。
我站在门口,一直看着,直到车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水晶哨子。
冰冰凉凉的,握在手里,却觉得有一股暖流,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把它放在嘴边,轻轻地,吹了一下。
没有声音。
我知道,它不是用来吹响的。
它是用来,温暖人心的。
那之后,满满又来过几次。
每次来,都给我带很多城里的稀罕玩意儿。
吃的,穿的,用的。
她像我的亲闺女一样。
陪我说话,给我捶背。
她说,她设计的那个度假村,就在我们县的山里。
她说,等建好了,第一个就请我去住。
她还拿了很多图纸给我看。
那些图纸,画得跟画儿一样,花花绿绿的,我看不懂。
但我看见了,那些房子,都有大大的窗户。
满满说,她喜欢阳光。
她要让阳光,照进每一个房间。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
当年那根风一吹就要倒的豆芽菜,真的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有一天,她又来了。
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带来了一个设计团队。
还带来了县里的领导。
阵仗很大。
我以为,是度假村的项目有什么大进展了。
没想到,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婶婶,我要给你盖一座新房子。”
我愣住了。
“盖什么新房子?我这房子住得好好的。”
“不好,”她说,很认真地看着我,“这房子太旧了,也太暗了。”
“我要给您盖一座,全村最亮堂,最暖和的房子。”
她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她说,图纸她早就设计好了。
就是按照她心里,最温暖的家的样子设计的。
她说,这是她送给我,也送给她自己的一个礼物。
是为了,弥补当年那个冬天的寒冷。
也是为了,感谢当年那碗粥的温暖。
很快,我的老房子被推倒了。
在原来的地基上,一栋漂亮的小楼,像变魔术一样,一天天长高。
满满几乎每个周末都回来。
她亲自监工,比对自己家还上心。
村里人都羡慕我。
说我这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遇到这么一个贵人。
我说,这不是贵人。
这是我的闺女。
房子盖好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两层的小楼,白墙红瓦,在阳光下,特别耀眼。
院子里,满满亲手种上了花草。
她说,等春天来了,这里会开满五颜六色的花。
屋子里,所有的家具,家电,都是她一手置办的。
崭新的,漂亮的。
最让我喜欢的,是那个大大的落地窗。
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把整个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
站在窗前,暖洋洋的。
心里,也暖洋洋的。
满满拉着我,在屋子里一间一间地看。
最后,她带我到了我的卧室。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没有照片。
而是镶嵌着一个东西。
是那个,我珍藏了十几年的,小小的木头哨子。
满满把它,用这么郑重的方式,摆在了这里。
“婶婶,”她说,“这个家,才是它真正的归宿。”
“它守护了我整个童年,现在,让它来守护您。”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木头哨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阴沉的下午。
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把这个带着她体温的哨子,塞到我手里的样子。
她说,你就是我的好运。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遇见她,也是我的好运。
是她,让我相信。
人心,不是石头。
你用真心去暖它,它总有一天,会用更烫的温度,来回应你。
那年冬天,我送出去的,只是一碗粥,几个窝头。
可我收回来的,却是一个春天。
一个,繁花似锦,阳光灿烂的春天。
搬进新家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我又回到了那个四面漏风的牛棚。
顾先生和满满,坐在干草上。
他们面前,没有那碗白米粥。
而是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
有鱼,有肉,有白米饭。
他们吃得很香,脸上都带着笑。
顾先生朝我举起酒杯,斯斯文文地说:“谢谢你。”
满满朝我跑过来,扑进我怀里,甜甜地叫了一声:“婶婶。”
我抱着她,感觉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阳光,透过那面大大的落地窗,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侧过头,看见床头柜上的那个小木哨。
它静静地躺在相框里,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我知道,这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春天,真的来了。
来源:小王说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