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彼时我正在为一个项目的收尾焦头烂额,窗外的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灰蒙蒙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不小的雨。
电话是妈打来的。
彼时我正在为一个项目的收尾焦头烂额,窗外的天色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灰蒙蒙地压下来,预示着一场不小的雨。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蝉。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熟悉又尖锐的声音就钻进了耳朵。
“林晚,你爸住院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捏着笔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什么病?严重吗?”
“脑溢血,刚送进抢救室,医生说情况不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件瞬间模糊成了一片色块。
“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
“市一院。你先别急着过来,”她的声音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我最敏感的神经,“医生说手术费加后续治疗,先准备十万。”
来了。
我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夹杂着消毒水味的、熟悉的冷漠。
“你准备十万块钱,尽快打过来。”
不是商量,是通知。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酸又胀。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钱的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这种沉默我太熟悉了。
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你什么意思?你爸都这样了,你还计较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生了锈的剪刀,在我的耳膜上刮擦。
“我不是计较钱,”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打印机墨盒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我是想提醒你,你还有一个孩子。”
说完这句,我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窗外的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这栋写字楼的骨架都敲散。
我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办公室。
车子汇入拥堵的晚高峰车流,雨刮器在眼前机械地来回摆动,刷开一片模糊,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
就像我的记忆。
有些事,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或者说,已经学会了不在意。
但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倾巢而出。
我叫林晚。
我还有一个弟弟,叫林涛。
我们是龙凤胎,我比他早出生十分钟。
但这十分钟,没能让我成为姐姐,反而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将我们的命运划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小时候,家里穷,煮个鸡蛋都是奢侈。
每次妈煮了唯一的那个鸡蛋,都会小心翼翼地剥开,蛋白嫩得像豆腐,蛋黄是暖融融的金黄色。
她会把整个鸡蛋,完完整整地放进林涛的碗里。
而我的碗里,永远只有那碗煮过鸡蛋的水,飘着几丝若有若无的蛋花,寡淡得像我的童年。
林涛埋头吃得喷香,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我端着碗,闻着那点微弱的蛋腥味,小声问:“妈,我也想吃鸡蛋。”
妈的筷子“啪”地一声敲在桌沿上。
“吃什么吃?你一个女孩子家,那么馋做什么?弟弟要长身体,你是姐姐,就不能让着点他?”
她的眼神,像冬日里结了冰的窗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低下头,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
那股委屈,像一颗酸涩的野果,在我的胸腔里慢慢发酵,直到今天,依旧能尝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
上学了,过年发新衣服。
林涛永远是最新款的运动服,崭新的球鞋,穿在身上神气活现,像个小将军。
我身上的衣服,要么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要么是妈用缝纫机改的旧衣服,袖口和裤脚总是带着磨损的痕迹,像一道道无法抹去的烙印。
有一次,我实在羡慕林涛脚上那双白得发光的球鞋,趁他睡着,偷偷穿上在屋里走了两圈。
地板是冰凉的水泥地,我踮着脚,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那双鞋子对我来说太大了,空荡荡的,像是踩在一条船上。
可我心里,却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喜悦。
就在这时,妈推门进来了。
她看到我脚上的鞋,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力气大得惊人。
我的后脑勺磕在床沿上,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却看也不看我,只是心疼地拿起那双鞋,用袖子仔仔细生怕沾上一点灰尘。
“谁让你穿你弟的鞋的?弄脏了怎么办?你配吗?”
“你配吗?”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年幼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明白了,在这个家里,有些东西,我生来就不配拥有。
比如新衣服,比如一个完整的鸡蛋,再比如,父母毫无保留的爱。
高考那年,我拼了命地学。
夏天的蚊子像一架架小轰炸机,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冬天的夜里,手脚冻得像冰块,写字都哆嗦。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上。
我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一个我不需要再看别人脸色,不需要再小心翼翼讨好谁的地方。
成绩出来那天,我考上了省外一所重点大学。
我捏着那张印着烫金字体的通知书,一路跑回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我以为,这一次,他们总该为我骄傲了吧?
我冲进家门,把通知书递到他们面前。
“爸,妈,我考上了!”
爸接过通知书,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妈一把抢了过去,只扫了一眼,就随手扔在了桌上。
“考上有什么用?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要嫁人的。”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的好坏。
“再说了,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年学费生活费要多少钱?家里哪有那个闲钱给你折腾?”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张我用无数个日夜的奋斗换来的通知书,在桌上蜷缩着,像一张废纸。
而林涛,他只考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
可他们却为他办了升学宴,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风光无限。
酒桌上,爸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林涛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我儿子,有出息!”
妈在一旁,满脸笑容地给客人夹菜,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骄傲。
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听着外面喧闹的笑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魂野鬼。
那天晚上,我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
“爸,妈,学费我自己可以贷款,我以后会还的。生活费我也可以自己去挣,我保证不给家里添一点麻烦。求求你们,让我去上学吧。”
我磕了头,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爸沉默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妈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冰。
“家里就这点钱,都得留给你弟。他以后要娶媳妇,要买房子,哪样不要钱?你一个女孩子,翅膀硬了想往外飞,我们可没那个本事供你。”
那一刻,我心底最后一点火苗,彻底熄灭了。
我没有再求他们。
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着我攒了很久的几百块零花钱,在天还没亮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身后没有我留恋的目光。
车子在市一院的停车场停下。
雨小了一些,但天色更暗了,医院大楼的灯光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惨白。
我撑开伞,走进那栋充斥着消毒水和焦虑气息的建筑。
抢救室门口的红灯还亮着。
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影佝偻,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又老了许多。
林涛站在她身边,低着头,不停地在原地踱步,脚上的名牌运动鞋在光洁的地板上踩出焦躁的印记。
看到我,妈的眼睛立刻亮了,但那光芒不是喜悦,而是看到了救星,或者说,看到了提款机。
她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
“钱呢?带来了吗?”
她的第一句话,依然是钱。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因为焦虑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心里那股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像失控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林涛。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休闲装,手腕上戴着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气息。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姐……”他嗫嚅着开口。
“别叫我姐,”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我当不起。”
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林晚!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爸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你就在这里耍脾气?”
“耍脾气?”我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妈,在你眼里,我所有的反抗和质问,都只是在耍脾气,是吗?”
“我问你,爸的医药费,为什么只找我一个人要?林涛呢?他不是你最宝贝的儿子吗?他不是最有出息吗?他现在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问他要?”
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宣泄。
走廊里有路过的人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年,我受的委屈,吃的苦,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愤怒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理智。
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林涛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他……他的钱,那都是要用来办正事的!”妈终于找到了理由,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他要谈生意,要应酬,哪样不要钱?你一个女孩子,又不用买房娶媳妇,存那么多钱干嘛?先拿出来给你爸救命要紧!”
“办正事?”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的正事,就是开着你用养老钱给他买的车,到处花天酒地吗?他的正事,就是拿着你给他的本钱,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还要在你面前装成功人士吗?”
这些事,我都是听亲戚说的。
他们说,林涛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赔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妈想办法给他填窟窿。
而妈,为了维护她宝贝儿子的“面子”,在外面从不说他半句不是,只夸他有本事,能挣大钱。
我的话,像一把刀,戳破了他们母子俩共同编织的谎言。
林涛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震惊和难堪。
妈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胡说!”
“我胡说?”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这是上个月,我在一家高档餐厅门口碰见他,他搂着一个年轻女孩,开着一辆新换的宝马。妈,你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办正事吗?”
照片上,林涛笑得春风得意,和我面前这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判若两人。
妈看着照片,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姐,你别说了……”林涛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为什么不说?”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些年,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家里的一切,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本该是属于我的?你穿着新衣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身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你吃着整个鸡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只能喝那碗寡淡的汤?你拿着爸妈给你的钱去挥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为了凑齐学费,一天要打三份工,累到在公交车上都能睡着?”
我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发热,视线开始模糊。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会再为这些事流泪。
可当这些话真的说出口时,我才发现,那些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只是被我用一层厚厚的痂掩盖了起来。
如今,痂被撕开,里面依旧是血肉模糊。
林涛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里的愧疚和无措,是那么清晰。
我知道,他不是个坏人。
他只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个从小就被灌输了“你是中心,你最重要”的观念,从而对姐姐的牺牲和付出,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不仁的普通人。
他的恶,是一种平庸的恶。
而妈,她才是这一切的根源。
“林晚,”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而疲惫,“就算妈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现在,你爸躺在里面,你就不能……就不能先放下那些恩怨吗?一码归一码,救人要紧啊!”
“一码归一码?”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那我们就一码归一码。”
“当年,我考上大学,你们一分钱不给,说没钱。我的大学,是我自己贷的款,是我自己端盘子、发传单、做家教,一分一分挣出来的。这笔账,怎么算?”
“林涛做生意,前前后后,你们给了他多少钱?我不知道具体数目,但我知道,你们把准备养老的房子都卖了。这笔账,又怎么算?”
“现在,爸病了,需要十万块。你们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我。因为在你们眼里,我就是那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行,是吗?我能挣钱,所以我活该付出,是吗?”
“妈,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把我当成你的女儿了吗?”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妈的身体,彻底瘫软下去,靠在了墙上,眼泪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她哭了。
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她哭。
不是因为心疼我,而是因为她的世界,她一直以来坚守的那个“儿子至上”的信念,在我的质问下,开始崩塌了。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
我们三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同时冲了过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的话,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但是情况还不稳定,需要马上转到ICU观察。你们家属,尽快去把费用交一下,准备后续的手术。”
说完,他便匆匆离开了。
一场激烈的争吵,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强行中止。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气氛尴尬而凝重。
最终,还是林涛先打破了沉默。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姐,”他这次叫我,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怯懦,多了一丝坚定,“对不起。”
“以前,是我不懂事。你说的对,我享受了太多不属于我的东西。”
“爸的医药费,你不用管了。我想办法。”
说完,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
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五味杂陈。
妈还靠在墙上,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走廊的灯光,惨白地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我突然发现,她真的老了。
记忆里那个总是中气十足,骂起人来毫不留情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脆弱。
我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她旁边的椅子上。
“这里面有十万。密码是爸的生日。”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妈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
“你别误会,”我打断她,“这钱,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林涛的。这是我给爸的。”
“就像你说的,一码归一码。你们对我的亏欠,是一码。他是我爸,生我养我,这是另一码。”
“不管你们怎么对我,他躺在里面,我不能不管。”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一眼。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杂着城市夜晚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二十多年的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我知道,有些结,不是一次争吵就能解开的。
有些伤害,也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和这个家的关系,或许永远都无法回到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
但至少在今天,我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为自己,争取了一次公平。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去医院。
我把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过往的片段,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
半夜里,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一遍一遍地帮我擦拭额头和手心。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坐在我的床边。
我以为是妈。
我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妈……”
那个黑影顿了一下,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是爸的声音。
第二天我醒来,烧退了。
妈端着一碗白粥进来,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病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就知道硬扛,想死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粥。
那晚的事情,像一场梦。
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我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的气息。
在这个家里,爸一直是一个沉默的,近乎于“隐形”的存在。
他话不多,从不参与我和妈的争吵,也从不反驳妈的任何决定。
妈说鸡蛋要给林涛吃,他就不作声。
妈说不让我上大学,他也就默默地抽烟。
我一度以为,他和我妈是一样的,一样地不爱我,不在乎我。
但现在想来,或许,他只是懦弱。
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对抗我妈那强势而偏执的爱。
所以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偷偷地,表达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父爱。
比如那晚温热的毛巾。
比如我离家上大学前,他偷偷塞给我的一百块钱,那是他一个月的烟钱,被他捏得皱巴巴,还带着他的体温。
这些微小的温暖,像黑暗中的萤火,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我走过那些最艰难的岁月。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林涛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沉稳。
“姐,爸转到普通病房了。手术很成功。”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给的钱,我没动。手术费,我想办法凑齐了。”
我有些意外。
“你哪来的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把车卖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那辆宝马,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用来撑场面的最重要工具。
“还有……我跟小雅分手了。”小雅,就是照片上那个女孩。
“她一听说我家出了事,需要用钱,就……”他苦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我能想象得到。
“姐,我想了很久。你那天说的话,是对的。”
“这些年,我活得像个寄生虫,心安理得地吸着家里的血,还自以为是。我把妈的偏爱当成理所当然,把你的付出当成天经地义。”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长大过。”
“爸这次生病,我才突然明白,这个家,不能只靠你一个人撑着。我也是男人,我得负起责任来。”
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用一种近乎忏悔的语气说着这些话,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恨过他吗?
当然。
但我们的关系,又不仅仅是恨那么简单。
我们是双胞胎,是在同一个子宫里孕育的生命。
血缘的纽带,是那么奇妙,又是那么无奈。
“林涛,”我叫了他的名字,“你能想明白,很好。”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很蓝,云很白。
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开始变得柔软。
又过了几天,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看。
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我提着一篮水果,走进病房。
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色苍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妈坐在一旁,正在给他削苹果,动作很慢,很小心。
林涛不在。
看到我,妈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水果刀差点掉在地上。
爸的眼睛却亮了,他朝我伸出手,嘴唇动了动,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我走过去,握住他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
他的手很凉,但很有力。
“爸,我来看你了。”
他点点头,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妈站起身,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声音有些不自然。
“……你吃吧。”
我没有接。
病房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最后,还是妈先开了口。
“林晚,那天……是妈不对。”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的对,这些年,妈……亏欠你太多了。”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不需要她的道歉。
因为我知道,她的道歉,不是因为她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是因为现实,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原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而她最看不起的女儿,却成了这个家唯一的依靠。
这种认知上的崩塌,对她来说,比任何指责都更痛苦。
“其实……”她犹豫了很久,才继续说道,“在你和林涛出生前,我……我还有一个儿子。”
我愣住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
“他比你们大三岁,长得特别机灵,特别讨人喜欢。”
妈的眼神,飘向了窗外,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可是,在他五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我们那时候住在乡下,医疗条件不好,等送到镇上的医院,已经晚了……”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医生说,是脑膜炎,没救了。”
“他就那么……没了。”
“从那以后,我就像疯了一样,整天以泪洗面。你爸看我快不行了,就说,我们再生一个吧。”
“后来,就有了你们。”
“当医生告诉我,是龙凤胎,一儿一女的时候,我当时就想,这是老天爷可怜我,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了。”
“所以,从林涛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他当成了我失去的那个儿子的替身。我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愧疚,都加倍地补偿在了他的身上。”
“我怕啊……我怕他也会像他哥哥一样,突然就离开我。所以我要给他最好的,我要让他活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至于你……”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不是不爱你。只是……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林涛身上,我……我顾不上你了。”
“我知道,这个理由很自私,很荒唐。但是林晚,妈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哭了,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站在原地,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哭诉,心里像是被海浪反复冲刷的沙滩,一片狼藉。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从小到大所承受的一切不公,都源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已经逝去的“哥哥”。
我成了那个被牺牲掉的孩子。
林涛成了那个被寄予了所有希望和恐惧的替代品。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动弹不得。
这个真相,是如此的残忍,又是如此的荒谬。
我该恨她吗?
我该同情她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都过去了。”
我听到自己说。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妈,都过去了。”
我没有原谅她。
我只是,选择和自己和解。
我不想再背负着这些沉重的过往,走完剩下的人生。
爸在病床上,也流泪了。
他握着我的手,越收越紧。
我能感觉到,他在用他仅剩的力气,告诉我,他都懂。
那天,我在病房里待了很久。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病房里的气氛,却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在我们之间,悄然建立。
爸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需要人长期照顾。
林涛主动承担起了这个责任。
他找了一份踏踏实实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每天下班后,都会回家给爸妈做饭,陪爸做康复训练。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曾经的浮躁和虚荣,都被生活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稳。
妈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儿子”挂在嘴边。
她的话变少了,笑容也变少了,但眼神,却比以前温和了许多。
她开始学着关心我。
会笨拙地给我发微信,问我吃饭了没有,天冷了要多穿衣服。
虽然每次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搬回家住。
我依旧过着我自己的生活,只是每个周末,会回去看看他们。
我会买一些爸爱吃的东西,陪他说说话。
也会和妈,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些裂痕,永远无法修复。
但我们,都在努力地,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有一次,我回去的时候,看到林涛正在给爸剪指甲。
他弯着腰,动作小心翼翼,神情专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妈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我们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我们不再互相怨恨,不再互相索取。
我们只是,作为一家人,平静地,走下去。
又是一年春节。
我回了家。
家里贴了新的春联,挂了红灯笼,有了些年味。
吃年夜饭的时候,妈突然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煮鸡蛋。
她把碗,放在了我的面前。
碗里,有两个完整的,剥得干干净净的鸡蛋。
“晚晚,”她看着我,眼眶有些红,“以前,是妈对不起你。”
“这两个鸡蛋,一个是补给你的,另一个,是……是妈给你的。”
我看着碗里那两个圆滚滚的鸡蛋,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我等了二十多年的东西,终于,在我已经不再需要它的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拿起勺子,舀起一个,放进嘴里。
蛋白很嫩,蛋黄很香。
和我记忆里,想象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嚼着嚼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掉进了碗里,和汤汁混在一起,有点咸。
我抬起头,看到爸,妈,还有林涛,都在看着我。
他们的眼睛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冲他们,笑了笑。
“挺好吃的。”
那一刻,我知道,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不是原谅,而是放下。
放下那些执念,放下那些不甘。
因为我明白了,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
父母的爱,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有,很好。
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去爱自己。
这比任何人的爱,都更重要,也更可靠。
年夜饭后,我和林涛一起在阳台上看烟花。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一朵地绽放,照亮了我们俩的脸。
“姐,”他递给我一罐啤酒,“谢谢你。”
我接过啤酒,和他碰了一下。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这个家。”他说,“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
我喝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很舒服。
“我不是为了你们,”我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想让我的后半生,都活在怨恨里。”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睛里有光在闪烁。
“姐,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很爱很爱你的人。”
我笑了。
“或许吧。”
“但就算没有,也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那个,最爱我的人。”
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烟花落尽,夜空恢复了宁静。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明亮而温暖。
我知道,新的一年,开始了。
我的人生,也开始了。
父亲的病,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我们家潜藏多年的暗流。
但当波澜散去,湖面虽然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却也沉淀出了一种新的,更加真实和坚韧的质地。
林涛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一心只想走捷径的公子哥。
他在一家物流公司找了份工作,从最底层的理货员做起。
每天累得汗流浃背,回家倒头就睡。
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穿着一身沾满灰尘的工服,和工友们一起,吭哧吭哧地搬着货。
看到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两排被汗水映衬得格外洁白的牙齿。
“姐,你怎么来了?”
“路过,来看看你。”
我递给他一瓶水。
他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大半瓶。
“累吗?”我问。
“累,”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睛却很亮,“但踏实。”
“以前总想着一夜暴富,到头来才发现,都是镜花水月。现在这样,一分一分地挣,虽然慢,但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都攥在自己手里,心里不慌。”
看着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和手上因为搬重物而磨出的老茧,我突然觉得,这个我曾经又恨又瞧不起的弟弟,好像,终于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妈对他的转变,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会偷偷地给他炖各种补汤,会在他下班回家前,就把热水放好。
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堆。
她学会了“一碗水端平”。
她给我炖汤,也一定会给林涛留一份。
她给林涛买了新衣服,也一定会问我喜欢什么款式,然后给我转钱。
这种迟来的“公平”,有时候会让我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心酸。
但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这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过去的亏欠。
而我,也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爸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还不错。
虽然还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但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屋里慢慢地走动了。
他的话,依旧很少。
但他的眼神,却变得越来越柔和。
他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着太阳,看着我和林涛,还有妈,在屋里忙忙碌碌。
有时候,他会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或者林涛的手,然后拍一拍,什么也不说,但我们都懂。
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厚重的,依赖和满足。
这个家,好像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不再是那个充满了偏心,争吵和冷漠的牢笼。
而是一个可以让我们在外面受了伤,累了之后,回来歇歇脚的,温暖的港湾。
我的事业,也越来越好。
我负责的那个项目,成功上线,获得了公司的高度认可。
我升了职,加了薪。
我用自己的积蓄,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小小的公寓。
虽然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把它装修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简约,温暖。
搬家的那天,他们都来了。
妈和林涛,帮我把大大小小的箱子搬上楼。
爸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欣慰地看着。
妈走进我布置得温馨雅致的房间,摸了摸柔软的沙发,又看了看书架上摆满的书,眼圈红了。
“晚晚,”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哽咽,“你……受苦了。”
“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不容易。”
我摇了摇头,笑了。
“不苦。”
“以前觉得苦,是因为心里有怨气,觉得不公平。”
“现在想通了,就不觉得苦了。”
“那些经历,虽然艰难,但也让我变得更强大,更独立。如果没有它们,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是的,我不感谢那些苦难。
但我感谢,那个在苦难中,没有被打倒,反而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自己。
林涛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羡慕。
“姐,你真厉害。”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也可以。”
“我们都可以。”
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与别人无关,只与我们自己的内心有关。
那天晚上,我们在我的新家里,吃了一顿饭。
是我亲手做的。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小小的餐桌旁。
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我们聊着天,说着笑。
爸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妈的眼角,虽然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林涛给我讲着他工作中的趣事,眉飞色舞。
我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它曾经带给我无尽的痛苦和伤害。
但此刻,它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给了我温暖和慰藉。
或许,这就是家人的意义。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我们会争吵,会怨恨,会互相伤害。
但当风雨来临时,我们又会下意识地,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共同抵挡。
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
我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饭后,他们要回去了。
我送他们到楼下。
夜色温柔,月光如水。
临走前,爸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用他那只还能动的手,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他的身体,依旧瘦弱。
但那个拥抱,却很有力。
他凑到我的耳边,用含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我的……好女儿。”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
我等了三十年的这句话,终于,听到了。
我抱着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心酸,所有的不甘,都哭了出来。
妈和林涛,站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
我们一家人,就在这清冷的月光下,哭成了一团。
但这一次的眼泪,不是苦的,是甜的。
是释怀,是和解,是新生。
从那天起,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脱胎换骨了。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是非对错。
我不再去计算谁付出得多,谁得到得少。
我开始学着,去享受这份迟来的,或许并不完美的亲情。
我会主动给妈打电话,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邻里间的琐事。
我会在林涛遇到困难时,给他一些建议和帮助。
我会推着爸的轮椅,带他去公园里散步,给他讲我工作中的见闻。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融洽,越来越自然。
有一天,林涛突然神秘兮兮地找到我。
“姐,我谈恋爱了。”
我看着他脸上那傻乎乎的笑容,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是吗?什么样的女孩?”
“她……她是我们公司的文员,一个很普通,但很善良的女孩。”
“她不嫌弃我穷,也不嫌弃我家里的情况。她说,她就喜欢我现在的样子,踏实,有担当。”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好对人家。”
“嗯!”他重重地点头,“姐,我想……带她回家给爸妈看看。”
“好啊。”
那个周末,林涛把那个叫小梅的女孩,带回了家。
女孩长得很清秀,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可爱。
她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笑得合不拢嘴。
爸也一直看着她,不住地点头。
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吃饭的时候,妈不停地给小梅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小梅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乖巧地吃着。
她也给我夹了一块我爱吃的排骨。
“姐姐,你也吃。”
我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个家,好像,终于完整了。
后来,林涛和小梅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几家亲戚。
婚礼上,林涛牵着小梅的手,站在台上。
他看着我,眼眶红红的。
“我最想感谢的人,是我的姐姐,林晚。”
“是她,在我最混蛋,最迷茫的时候,用最严厉的方式,骂醒了我。”
“是她,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
“姐,谢谢你。”
“以后,我会和小梅一起,孝顺爸妈,撑起这个家。你……可以放心了。”
台下,掌声雷动。
我坐在那里,看着台上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弟弟,看着他身边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看着不远处,满脸笑容,眼含热泪的父母。
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我没有放心。
因为这个家,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它是我们每个人的。
我只是,终于可以,卸下那份不该由我一个人承担的重担,轻松地,去做我自己了。
婚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了一趟海边。
我脱掉鞋子,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
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带着一丝咸湿的味道。
海浪一层一层地涌上来,又退下去,冲刷着我的脚印。
我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那光芒,温暖而耀眼。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像这轮朝阳一样。
虽然经历过漫长的黑夜,但最终,还是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灿烂的黎明。
我拿出手机,给他们发了一条信息。
“我很好。勿念。”
然后,我关掉手机,把它扔进了包里。
我张开双臂,迎着海风,迎着朝阳,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空气里,有海的味道,有阳光的味道,还有,自由的味道。
真好。
来源:宁宁情感语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