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不是吵架,是我单方面地输出,他坐在那把掉了漆的藤椅里,一言不发。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跟爸爸吵架。
也不是吵架,是我单方面地输出,他坐在那把掉了漆的藤椅里,一言不发。
藤椅是他自己做的,用了快三十年,有些地方的藤条已经断了,露出里面光秃秃的木头骨架,像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
“六百公里!爸,这不是从城东到城西!你八十二了,不是二十八!你这身体受得了吗?”
我把手机上的导航地图戳到他眼前,那条红色的路线,像一根刺眼的血管,从我们这座南方小城,一直延伸到江北那个我只在童年记忆里有模糊轮廓的镇子。
他没看手机,眼睛望着窗外。
窗外是小区的黄昏,有孩子在追逐打闹,声音像一群刚出巢的麻雀,叽叽喳喳的。
“你大姑,九十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像是在沙地上拖着一块石头,干涩,沉重。
“我知道她九十!可九十大寿,咱们家人去就行了,你非得自己去?让小辈们给你录个视频,你跟她说几句祝福的话,不也一样吗?心意到了就行。”
“那不一样。”他固执地摇摇头,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地堆叠在一起。
“怎么不一样了?”我有点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他又不说话了。
这种沉默,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的武器。它像一团棉花,塞进你所有的道理和情绪里,让你有力气也使不出来。
最后,我妥协了。
“行,去,可以。我开车,你坐着,全程你什么都不用管,累了就说,咱们随时找地方歇着。”
他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光。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被他弄出的动静吵醒了。
客厅里,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身他最好看的深蓝色褂子,裤线笔直,脚上一双他自己刷得干干净净的布鞋。
他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在捣鼓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东西不大,大概半米见方,看起来有点分量。
“这是什么?”我揉着眼睛问。
“给大姑的寿礼。”他头也不抬,用一根麻绳仔细地捆扎着。
他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关节粗大,布满了老年斑和深刻的纹路,像干裂的河床。指甲盖厚实,泛着灰白色。年轻时,这双手是能工巧匠的手,能把一块不成形的木头,变成桌子、椅子、精巧的玩具。现在,这双手连拿稳一个水杯都有些颤抖。
我看着他用这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勒紧麻绳,打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绳结,心里那股没消散的火气,忽然就变成了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我来吧。”我走过去。
“不用,我自己来。”他还是那副不容置喙的语气。
好吧。
我转身去收拾别的东西,把他的保温杯灌满热水,里面泡上他常喝的枸杞和黄芪。又把他的降压药、心脏病的急救药,分门别类地装在小药盒里,塞进最显眼的外套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那边也弄好了。
那个红布包裹的礼物,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后备箱最里面的位置,还用旧毯子垫着,生怕颠簸。
车子发动的时候,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城市还在沉睡,路灯像一排忠诚的卫兵,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爸爸坐在副驾驶,从上车开始,就没怎么说话。
他不像别的老人,坐车喜欢看风景,或者跟人聊天。他就那么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平视着前方,好像一个正在接受检阅的士兵。
我知道,他在紧张。
或者说,是近乡情怯。
这个词,我以前只在书里读到过。直到今天,看着我身边这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老人,我才真正理解了它的分量。
离开家乡六十多年了。
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这六百公里的路,他用了一辈子才走回来。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和轮胎压过路面的声音。
我打开了音乐,是一些舒缓的纯音乐。
他忽然开口:“关了吧,吵。”
我按了暂停键。
车里又恢复了那种让人有点窒息的安静。
为了打破尴尬,我主动找话说:“爸,你还记得大姑家怎么走吗?到了镇上,我怕导航不准。”
“记得。”他回答得很快,很肯定。“镇口那棵大槐树,还在的话,从那儿往东拐,走过三块水田,再看到一个石头碾子,就到了。”
他说得那么清晰,仿佛昨天才从那条路走过一样。
可我知道,那棵大槐树,在他十几岁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被雷劈倒了。
他说的,是七十年前的地图。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开了两个多小时,我们在一个服务区停下。
我让他下车活动活动,他摆摆手,说不累。
我只好自己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他正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
我吓坏了,赶紧拉开车门。
“爸!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他被我惊醒,缓缓地抬起头,脸色有点苍白。
“没事,就是有点晕车。”他强撑着说。
“晕车你怎么不说啊!我这儿有晕车药!”我手忙脚乱地从储物盒里翻找。
“老毛病了,吃了也没用。歇会儿就好。”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固执到,宁愿自己硬扛着,也绝不肯示弱的男人。他一辈子都在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为我们遮风挡雨的角色,哪怕他自己已经是一座快要被风雨侵蚀倒塌的房子。
我没再劝他,只是把车窗摇下来一条缝,让清晨微凉的风吹进来。
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他似乎闻到了这股熟悉的味道,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小时候,你大姑最疼我。”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嗯”了一声,等着他说下去。
“家里穷,吃不饱饭。你奶奶偏心你大叔,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你大姑就偷偷把她的那份省下来,藏在灶洞里,等夜里大家都睡着了,再塞给我。”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会儿,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槐花。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槐花开了,又香又甜。你大姑会爬到最高的树上,给我捋一大捧。槐花饼、槐花包子、槐花炒鸡蛋……能吃上整整一个春天。”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故事,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
在我印象里,他和我大姑的关系,算不上多亲近。一年也就通一两个电话,说的话也无非是“身体好不好”“孩子们都好吧”之类的客套话。
我甚至一度以为,他们姐弟俩,因为常年不走动,情分早就淡了。
“后来,闹饥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你爷爷就把你大姑……嫁给了邻村一个屠户的傻儿子,换了半袋子高粱米。”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一下。
车窗外的风,好像也停了。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破旧的风箱。
“出嫁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土布袄子,是她自己用省下来的布头,一针一线缝的。她没哭,还笑着跟我说,‘小弟,以后家里就靠你了,要听爹娘的话’。”
“我那时候不懂事,我还挺高兴。因为她出嫁,家里能吃顿饱饭。我吃了两个高粱面馍馍,吃撑了。”
“等我长大了,懂事了,想去找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那时候,我已经离家了,隔着千山万水。”
“这一晃,就一辈子了。”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那副坚硬的、沉默的外壳下,竟然藏着这样一段柔软的、充满了愧疚的往事。
他不是不想念,不是情分淡了。
他是没脸。
是那两个高粱面馍馍,像两块石头,压在他心底,压了七十年。
车子重新上路。
车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时间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也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许,他看的不是风景,而是他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中午,我们在一个小县城吃了午饭。
我特意找了一家看起来很干净的饭馆,点了几个清淡的菜。
他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看手机。
他用的是那种老年机,屏幕小,字也小。他戴上老花镜,把手机举得远远的,两个指头在屏幕上笨拙地划拉着。
我凑过去看,他在看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模糊了,是黑白的。
上面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很甜。小伙子穿着军装,英姿飒飒。
“这是你,和……大姑?”我试探着问。
“嗯。”他从鼻子里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照片。“这是我走之前,去城里照相馆照的。那时候,照张相可不容易,花了五毛钱。”
照片上的他,那么年轻,眉眼间还有几分我熟悉的影子。而那个被他称作“大姑”的姑娘,我却觉得有些陌生。
她和我记忆里那个总是弯着腰、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判若两人。
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刻刀。
“她那时候,多好看啊。”爸爸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屏幕上那个姑娘的脸,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六百公里的路,他不是非走不可。
他是要去赴一个迟到了七十年的约。
去见一见那个,曾经在槐花树下,把最好吃的东西塞给他的姐姐。
去跟那个,穿着红袄子出嫁,还笑着安慰他的姐姐,说一声“对不起”。
下午的路程,他睡着了。
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搬开了一角。
他睡得很沉,甚至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苍老的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仿佛都写满了故事。
我把车速放得很慢,很慢。
我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
我希望时间,能走得再慢一点。
我希望能让他,在这场奔赴终点的旅途中,多做一个甜美的梦。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又开始暗下来。
夕阳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车子驶下高速,进入了乡间小路。
路两旁的景象,开始变得熟悉而又陌生。
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农村的景象。低矮的平房,光秃秃的杨树,田地里堆着收割后剩下的玉米秸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柴火和牛粪混合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只在童年的记忆里闻到过。
爸爸醒了。
他坐直了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看进眼里,刻进心里。
“变了,都变了。”他轻声说。
“是啊,几十年了,肯定变了。”
“那边的河,以前没这么窄。夏天的时候,我们都在里面摸鱼。”
“那个山头,以前都是树,现在怎么秃了?”
他不停地指着窗外,说着那些“以前”。
每一个“以前”,都像是一块拼图,慢慢地,拼凑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他的童年。
车子开进镇子。
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
街上很热闹,显然,大姑九十大寿,是镇上的一件大事。
很多人家门口都挂着红灯笼,还有人放起了鞭炮。
爸爸指着前面一个路口,说:“从这儿,往东拐。”
我按照他的指示,拐了进去。
路变得更窄了,只能容一辆车通过。
“前面,应该有三块水田。”他说。
我往前看,没有水田,只有一片盖着塑料大棚的菜地。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再往前,有个石头碾子。”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路边果然出现了一个废弃的石头碾子。
石碾子已经破败不堪,上面长满了青苔。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他激动起来,声音都有些发颤。“从这儿进去,第三家就是!”
我把车停在路边,扶着他下车。
他的腿,因为坐了太久,已经有些僵硬了。
他走了几步,踉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推开我的手,坚持自己走。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在落满了枯叶的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条路很短,只有不到一百米。
可我感觉,他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路的尽头,是一座老旧的院子。
院墙是土坯的,有些地方已经塌了。院门是两扇木门,油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木头本来的颜色。
门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寿”字。
院子里,人声鼎沸。
我们站在门口,能闻到饭菜的香味,听到划拳的吵闹声,还有孩子们的嬉笑声。
爸爸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久久没有动。
他的背,比平时更驼了。
在喧闹的背景音里,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单薄。
我能感觉到,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推开这扇门,看到的,会是一个彻底陌-生的世界。
他在害怕,那个他记挂了一辈子的姐姐,已经不认得他了。
我走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爸,我们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然后,伸出那双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们。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有茫然。
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应该是大姑的儿子,我的表哥。我在照片上见过他。
“你们是……?”他迟疑地问。
爸爸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只是望着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堂屋门口。
那里,坐着一个老太太。
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棉袄,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她太老了,老得几乎快要缩成一团。
她也正望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爸爸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姐……”
那一声“姐”,沙哑,干涩,带着风,带着雨,带着七十年的光阴,穿越了千山万水,重重地,砸在了这个喧闹的院子里。
老太太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呆呆地看着爸爸。
她的嘴唇,也在哆嗦。
过了好久,好久。
她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应道:
“是……小弟吗?”
爸爸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了。
他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迈开脚步,踉跄着,朝那个老太太跑过去。
是的,是跑。
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九十岁的姐姐,跑了过去。
院子里的人,都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他就那样,穿过人群,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太太的面前。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他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他把头埋在姐姐的膝盖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七十年的委屈,七十年的愧疚,七十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姐姐那条崭新的裤子。
老太太也哭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想要去抚摸弟弟的头,可那只手,在半空中,抖得不成样子。
她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落在了他的白发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男人们别过头去,偷偷地抹着眼睛。
女人们,已经泣不成声。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个老人。
我的眼泪,也再也忍不住了。
我以为,我陪着爸爸,走完了这六百公里的路,就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
我以为,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老人对故乡的执念。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我陪他走的,是他的一生。
我看到的,是血浓于水,是岁月也无法磨灭的亲情。
那是一种,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的,深刻的、沉重的、带着愧疚和遗憾的爱。
这场迟到了七十年的重逢,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但故事,还没有结束。
爸爸的情绪,在痛哭一场后,慢慢平复下来。
大姑的儿子,我的表哥,把我们迎进了屋。
屋子是老式的砖瓦房,和我童年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只是,更旧了。
墙壁上,是烟火熏出来的黄色。屋顶的角落里,结着灰色的蜘蛛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屋里的家具,也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式。
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一个掉了漆的木柜子。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时间遗忘在了这里。
我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然后,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在屋子的角落里,摆着一个梳妆台。
那是一个很老式的梳妆台,红木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镜子已经有些模糊了,映照出来的影像,都带着一层昏黄的色调。
梳妆台的漆,大部分都剥落了,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桌角,有一个明显的豁口。
镜子的边缘,也有一道长长的裂痕。
它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安静地,立在那里,身上全是岁月的伤疤。
可是,我又分明看到,在那些旧的伤痕旁边,有一些新的痕迹。
那个豁了口的桌角,被人用一块颜色相近的木头,仔细地填补上了,打磨得非常光滑。
那道裂了缝的镜子,被人用一种透明的胶,小心地粘合了起来。
还有那些剥落的油漆,虽然没有重新粉刷,但能看出来,是被人用湿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过的,露出了木头温润的光泽。
整个梳妆台,就像一件被精心修复过的古董。
虽然依旧老旧,却透着一股被人珍视的、温暖的气息。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梳妆台,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像碎片一样,开始飞快地拼接起来。
我想起了出发前,爸爸在昏暗的客厅里,捣鼓的那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我想起了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属于木匠的手。
我想起了他在路上,跟我讲起的,那些关于大姑的往事。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大脑。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爸爸。
他正被大姑拉着手,坐在桌边说话。
他没有看那个梳妆台,一眼都没有。
仿佛那个梳妆台,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摆设。
可是,他的耳朵,却红了。
那种红色,从耳根,一直蔓延到他满是皱纹的脖子。
那是我熟悉的,他每次紧张或者不好意思的时候,都会有的样子。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酸楚的情感,彻底淹没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那个被他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像宝贝一样放在后备箱里的寿礼,根本不是什么新买的贵重礼物。
而是这个梳妆台的……零件。
是他,用他那双已经不再灵活的手,花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用来修补这个梳妆台的零件。
这个梳妆台,一定是他当年,亲手为姐姐做的。
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用他刚刚学会的木匠手艺,为他最爱的姐姐,打造的出嫁的礼物。
上面,一定承载了他所有的祝福,和没能说出口的歉意。
七十年过去了。
物是人非。
梳妆台旧了,坏了。
就像他们的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残缺和遗憾。
而他,这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不远千里,颠簸六百公里,不是为了祝寿,不是为了重逢。
他是来……补窟窿的。
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把他年轻时,留下的那个最大的遗憾,亲手补上。
他要告诉他的姐姐,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忘记。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在槐花树下,把甜甜的槐花塞进他嘴里的姐姐。
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个穿着红袄子,笑着对他说“以后家里就靠你了”的姐姐。
他欠她的,他要还。
哪怕,已经迟了七十年。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因为感动,不是因为伤感。
而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的震撼。
我看着我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的男人。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和他那双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
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写下了一首,最笨拙,也最动人的情诗。
一首,写给亲情的,跨越了七十年的情诗。
寿宴开始了。
院子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坐满了人。
都是大姑的子孙后辈,还有一些沾亲带故的邻里。
我是个外人,一个都不认识。
爸爸也不是很适应这种热闹的场面。
他被安排坐在主桌,坐在大姑的身边。
一整场宴席,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他只是不停地,给大姑夹菜。
“姐,你尝尝这个鱼,没刺。”
“姐,这个豆腐,烂糊,好嚼。”
“姐,喝点汤,暖和。”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有时候,会把菜掉在桌子上。
大姑也吃得很少。
她只是看着他,笑。
那种笑,很淡,很浅,就像冬日里的阳光,没什么热度,却能照进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话。
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胜过千言万语。
吃完饭,客人们渐渐散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表哥一家人,热情地留我们住下。
爸爸没有推辞。
晚上,我和爸爸,被安排住在大姑隔壁的房间。
房间很简陋,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桌子。
炕烧得很热,躺在上面,能闻到一股干草和烟火的味道。
我睡不着。
我能听到隔壁,传来微弱的说话声。
是爸爸和大姑在聊天。
他们的声音都很低,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说悄悄话。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个画面。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并排坐在炕沿上,借着一盏昏黄的灯,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了的往事。
说着说着,也许会笑。
笑着笑着,也许会哭。
这一夜,他们要把这七十年,没说的话,都说完。
我不知道他们聊了多久。
我只知道,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好像听到隔壁,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像是歌声一样的声音。
那声音,苍老,走调。
却异常的温柔。
“月亮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熬夜忙……”
那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童谣。
我猜,那一定是,七十年前,在那个贫穷却温暖的小院里,姐姐唱给弟弟听的,摇篮曲。
第二天,我们要走了。
临走前,爸爸拉着我,又走进了大姑的房间。
大姑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那个梳妆台前,梳头。
她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像秋天枯萎的草。
她用一把木梳,很慢,很慢地,从头顶,梳到发梢。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爸爸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梳子。
“我来吧,姐。”
他站在她身后,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为她梳头。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好几次,梳子都从头发上滑了下来。
可他,依旧坚持着。
一下,又一下。
仿佛,他梳的不是头发,而是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大姑从镜子里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
“小弟,你这手艺,不行啊。”她笑着说,声音里,却带着哭腔。
“练练就好了。”爸爸说。
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了两张苍老的脸。
一张,布满了皱纹,却笑得像个孩子。
一张,神情专注,眼神里,满是疼惜。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站在他们身后,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梦境的局外人。
我不敢出声,我怕一开口,就会惊醒了这个,迟到了七十年的,温柔的梦。
终于,要走了。
我们把车开到院门口。
大姑被家人搀扶着,出来送我们。
全村的人,好像都出来了。
他们站在路的两边,看着我们。
爸爸从后备箱里,拿出了那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
我这才看清,那里面,除了修补梳妆台剩下的木料和工具,还有一个小小的,崭新的木盒子。
爸爸把那个木盒子,交到大姑的手里。
“姐,这是我给你做的。”
大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把小小的,精致的木梳。
梳子是用槐木做的,上面,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槐花。
大姑拿着那把木梳,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爸爸。
“小弟,你还记得啊……”
“一辈子都忘不了。”爸爸说。
大姑笑了。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紧紧地,把那把木梳,攥在手心,像是攥住了她整个青春。
车子,缓缓地开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她站在村口,站在那棵已经不存在的大槐树下,朝着我们,不停地挥手。
她的身后,是整个村庄,是她的九十年人生。
爸爸没有回头。
他只是端正地坐着,眼睛平视着前方。
可我知道,他在哭。
因为,我看见,有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回去的路上,依旧很安静。
但那种安静,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是沉重,是压抑。
回去的时候,是释然,是平静。
爸爸心里那块压了七十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那段岁月,依旧充满了遗憾。
但至少,他亲手,为那个遗憾,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车子快要上高速的时候,爸爸忽然开口。
“停车。”
我把车靠边停下。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路边,是一片荒芜的田野。
田野里,有几棵野生的槐树。
虽然不是春天,没有花。
但他,还是站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
他仰着头,像是在看满树的繁花。
又像是在透过那些光秃秃的枝桠,看着,那个梳着大辫子,笑起来很甜的姑娘。
良久,他转过身,重新回到车上。
“走吧。”他说。
车子再次启动,汇入了滚滚的车流。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和他的故乡,和他的过去,做了一个,最郑重的告别。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爸爸显得很疲惫,但他精神很好。
他没吃晚饭,就回房睡了。
我给他盖好被子,坐在他的床边,看了他很久。
睡梦中,他的眉头,是舒展的。
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知道,他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一定有那个,开满了槐花的,春天。
三个月后,大姑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还握着那把槐木梳。
家里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
脸上,还带着笑。
表哥打电话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时候,爸爸正在阳台上,侍弄他的那些花草。
他听完电话,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水壶。
然后,他走进房间,打开了那个,他珍藏了几十年的,旧皮箱。
皮箱里,是那张,他和姐姐唯一的合影。
他拿出那张照片,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下午,他哪里也没去。
就那么,一个人,坐在藤椅里,捧着那张照片,看了一整个黄昏。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需要一个人,把他和姐姐,这辈子的故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
从那以后,爸爸的话,变得更少了。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时候,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
但我知道,他在想她。
他在想那个,远在六百公里之外的,已经化作了一抔黄土的姐姐。
第二年春天,我们小区里的槐花,开了。
满树的白色花朵,像雪一样。
风一吹,就落下纷纷扬扬的花瓣雨。
空气中,都是那种,清甜的香气。
那天,爸爸起得很早。
他拿着一个布袋子,去楼下,捡了一整袋的槐花。
回来后,他笨拙地,学着记忆里的样子,给我们做了一顿,槐花宴。
槐花饼,槐花包子,槐花炒鸡蛋。
味道,其实很一般。
甚至,有点难吃。
因为,他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
可我,却吃得,泪流满面。
我仿佛看见了。
在七十多年前,那个贫瘠的小村庄里。
一个瘦弱的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姐偷偷塞给他的槐花饼。
他的脸上,洋溢着,那个年代,最奢侈的,幸福。
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去捡那些槐花。
他不是为了吃。
他只是,太想念,那个味道了。
那个,属于他和姐姐的,独一无二的,春天的味道。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途。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旅客。
我们会遇到很多人,也会和很多人,走散。
有些人,转身,就是一辈子。
有些事,错过,就是一生。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
却忘了,世事无常。
所以,如果你心里,也有一个,一直想见,却迟迟没有去见的人。
那么,就现在,就出发吧。
不要等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要等到,那段路,已经长满了荒草。
不要等到,那份思念,只能寄托给,一棵不会开花的槐树。
因为,有些遗憾,一旦造成,就真的,再也无法弥补了。
就像我的父亲。
他用尽了余生,去追赶那段,被他错过的时光。
他以为,他修补好了那个梳妆台,就修补好了人生的缺憾。
可他不知道。
那个梳妆台,可以修补。
但那个,穿着红袄子,在村口送他远行的姐姐。
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赢了时间,却输给了,命运。
这,或许就是,人生吧。
来源:情感两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