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孔子与弟子“坐而论道”的席地跪坐,到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中垂足倚椅的闲适姿态,中国古代坐姿的演变,不仅是生活方式的变迁,更是民族文化交融、社会礼仪重构的缩影。唐代作为承前启后的重要时期,既延续了先秦以来“跪坐为礼”的传统,又因胡风东渐、坐具革新,让垂足而坐逐
席地与垂足之间:唐代坐姿演变中的文化交融与礼仪重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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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孔子与弟子“坐而论道”的席地跪坐,到五代《韩熙载夜宴图》中垂足倚椅的闲适姿态,中国古代坐姿的演变,不仅是生活方式的变迁,更是民族文化交融、社会礼仪重构的缩影。唐代作为承前启后的重要时期,既延续了先秦以来“跪坐为礼”的传统,又因胡风东渐、坐具革新,让垂足而坐逐渐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形成“庄重场合尚跪坐,休闲场景重垂足”的独特格局。这种“双轨并行”的坐姿文化,既留存着汉文化的礼仪基因,也融入了少数民族的生活智慧,成为唐代开放包容气象的生动注脚。
一、溯源:从“席地跪坐”到“胡风入席”,唐代之前的坐姿变革
要理解唐代坐姿的特殊性,需先回溯其历史脉络。在先秦至两汉的漫长岁月里,“席地而坐”是中原地区唯一的正统坐姿,而“跪坐”(又称“正坐”)则是这种坐姿体系中的核心礼仪形态。所谓“跪坐”,即双膝跪地,臀部置于脚跟之上,腰背挺直,双手自然放于膝前——这种坐姿不仅符合“礼”的规范,更与当时的生活场景深度绑定:古人起居皆在铺于地面的“席”上,饮食用低矮的“案”,书写用“几”,低矮的生活器具与跪坐姿态形成完美适配。《论语·先进》中“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的对话场景,正是孔子与弟子们围坐于席上,以跪坐姿态论道的生动写照。
此时的跪坐,早已超越“坐姿”本身,成为区分身份、彰显礼仪的符号。《礼记·曲礼上》明确规定:“坐毋箕,立毋跛,卧毋伏,冠毋免,劳毋袒,暑毋褰裳。”其中“坐毋箕”即禁止“箕踞”(双腿张开如箕状的坐姿),因这种姿态放松随意,被视为对他人的不尊重,仅可在独处时使用。在朝堂之上,臣子面见君主需“正坐”;宴饮场合,晚辈对长辈需“长跪”(臀部离开脚跟,身体挺直)以示恭敬;即便是日常起居,家人相处也需遵循“坐有坐相”的礼仪——跪坐在此刻,是中原礼乐文明的具象化表达。
这种单一的坐姿格局,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彻底打破。随着北方少数民族(如匈奴、鲜卑、羯、氐、羌)入主中原,其携带的“胡式坐具”与“垂足坐姿”开始冲击中原传统。少数民族长期过着游牧生活,善骑射、居帐篷,日常坐姿多为“垂足而坐”(双脚自然垂落于地面),使用的坐具也以方便携带、高度适中的“胡床”(即后世的马扎)、“绳床”(早期椅子)为主。《后汉书·五行志》记载:“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京都贵戚皆竞为之。”可见早在东汉末年,胡式坐具已传入中原上层社会,但真正大规模普及,始于魏晋南北朝的“民族大融合”。
尤其在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如北魏、东魏、西魏)中,垂足而坐逐渐成为主流。一方面,少数民族统治者无需恪守中原“礼”的束缚,更倾向于选择舒适便捷的坐姿;另一方面,胡床、绳床等坐具便于在战乱中携带,适应了当时政权更迭频繁、人口迁徙频繁的社会现状。相比之下,南方汉人政权(如东晋、宋、齐、梁、陈)因远离胡族统治,仍坚守“席地跪坐”的传统——这种“北垂足,南跪坐”的地域差异,为唐代坐姿文化的“交融”埋下了伏笔。
二、盛唐气象:跪坐为“礼”,垂足为“俗”的双轨格局
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南北,结束了近三百年的分裂局面;公元618年,唐朝建立,开启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开放包容的时代。国家大一统带来的,不仅是政治、经济的繁荣,更是南北文化、胡汉文化的深度融合——这种融合,在坐姿文化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唐代既未彻底抛弃中原传统的跪坐礼仪,也未拒绝胡式垂足坐姿的便捷舒适,而是形成了“分场景使用”的灵活体系。
(一)庄重场合:跪坐仍是“礼仪标配”
在唐代,“礼”依然是社会秩序的核心,而跪坐作为传统礼仪的载体,在朝堂、祭祀、外交、家庭等庄重场合中,仍是不可替代的“标准坐姿”。这种礼仪规范,既体现在官方典籍中,也留存于诗文、壁画等史料里。
从官方礼仪来看,《唐六典》《通典》等典籍对不同场合的坐姿有明确规定:皇帝在朝堂接受百官朝贺时,需“坐于龙椅”(此时皇帝坐姿为垂足,但百官需“正坐”于席上或矮榻上);百官面见皇帝时,需“趋步至殿中,正坐奏事”,若有奏请,需“长跪”以示恭敬;祭祀天地、祖先时,官员与礼官需“跪坐”于祭台前,遵循“祭礼”的严格流程。即便是外交场合,唐代对周边政权(如日本、新罗、吐蕃)的使者,也要求其遵循中原礼仪——日本遣唐使在长安面见唐高宗时,便需以跪坐姿态行礼,这种礼仪规范后来被日本完整吸收,成为其传统“正坐”文化的源头。
从诗文记载来看,李白、杜甫等诗人的作品中,多次提及跪坐的礼仪场景。李白在《宿五松山下荀媪家》中写道:“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这里的“跪进”,是荀媪作为主人,以恭敬的姿态向李白奉上食物——在唐代,晚辈对长辈、主人对贵客,以跪坐姿态递接物品,是基本的礼仪素养。杜甫在《羌村三首·其三》中则有“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的描述:“长跪”即臀部离开脚跟,身体挺直,这种姿态比普通跪坐更显郑重,体现出主人对乱世局势的忧虑,以及对客人的尊重。此外,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中“劝君更尽一杯酒”的宴饮场景,若为正式送别宴,宾客间大概率以跪坐姿态举杯,而非随意垂足而坐。
这些诗文细节表明,在唐代人的认知中,跪坐仍是“礼”的象征——它代表着恭敬、庄重、得体,适用于一切需要展现礼仪的场合。即便是在胡风盛行的长安、洛阳,官方与民间对“跪坐为礼”的认知也从未动摇。
(二)休闲场景:垂足而坐成“生活常态”
与庄重场合的“跪坐礼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唐代的日常休闲场景中,垂足而坐已成为主流,胡式坐具也已普及到社会各阶层。这种变化的核心驱动力,是“舒适需求”对“礼仪规范”的突破——当人们无需恪守礼仪时,更倾向于选择能放松身体的坐姿与坐具。
从坐具革新来看,唐代的坐具已从魏晋时期的“胡床”“绳床”,发展出“椅子”“方凳”“圆凳”“榻”等多种形态,且高度逐渐升高,更适配垂足坐姿。据《唐六典》记载,唐代宫廷中已有“金椅”“玉凳”,供皇帝在休闲时使用;民间则流行“竹椅”“木凳”,价格低廉,便于制作。1955年,陕西西安发掘的唐代墓葬中,出土了一件“彩绘木椅”,椅面呈长方形,有四条直腿,椅背上有简单的雕花——这件实物证明,唐代的椅子已具备现代椅子的基本形态,且已进入普通官员家庭。
从生活场景来看,垂足而坐的普及体现在“饮食”“娱乐”“起居”等方方面面。在饮食场景中,唐代已出现“高桌”(即高度与现代餐桌相近的桌子),人们围坐于高桌旁,垂足而坐,用筷子夹取食物——这种场景与现代聚餐方式几乎一致。敦煌莫高窟第473窟的唐代壁画《宴饮图》中,便描绘了一群人围坐于高桌旁,垂足而坐,举杯饮酒的场景,桌上还摆放着碗、盘、酒杯等器具,坐具则为带靠背的椅子。在娱乐场景中,唐代人喜欢“弈棋”“弹琴”“赏画”,这些活动多在室内进行,人们常垂足坐于椅子或榻上,既方便操作,又能放松身体。如王维在《竹里馆》中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里的“独坐”,大概率是垂足坐于竹椅上,而非跪坐于席上——若为跪坐,长时间保持腰背挺直,很难做到“长啸”般的放松。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榻”也发生了变化:先秦时期的“榻”是低矮的卧具,需跪坐其上;而唐代的“榻”分为“坐榻”与“卧榻”,“坐榻”高度升高,人们可垂足坐于榻沿,或盘腿坐于榻上(即“盘坐”)。李白在《长干行》中写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里的“床”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卧具,而是唐代的“坐榻”,孩子们围绕坐榻玩耍,可见坐榻已成为家庭中的日常家具,且高度适合孩童攀爬——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垂足而坐已深入唐代人的日常生活。
此外,唐代的“垂足而坐”还呈现出“阶层无差别”的特点: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平民、工匠,在休闲时都偏爱垂足坐姿。唐玄宗在宫中设“梨园”,教宫人演奏乐曲,宫人们多垂足坐于椅子上练习;长安街头的“酒肆”中,客人可垂足坐于凳上,饮酒聊天;甚至田间劳作的农民,休息时也会坐在田埂上,垂足于地面,而非刻意跪坐——这种“不分阶层的舒适选择”,正是唐代社会开放、包容的体现。
三、文化镜像:从日本“正坐”看唐代跪坐的传承与影响
判断唐代是否以跪坐为主,除了依赖中原地区的史料,还可通过“文化传承者”的镜像——日本的“正坐”文化来佐证。日本在唐代多次派遣“遣唐使”,全面学习中原的政治、文化、生活方式,其中便包括坐姿与礼仪。如今日本传统的“正坐”(即双膝跪地,臀部置于脚跟之上),与唐代的“跪坐”几乎完全一致,这种文化传承绝非偶然,而是唐代跪坐文化影响力的直接体现。
(一)日本“正坐”的源头:唐代礼仪的完整移植
公元630年至894年,日本共派遣了19次遣唐使,其中有13次成功抵达长安。这些遣唐使不仅带回了唐代的典章制度、诗文典籍,还将唐代的生活习惯(包括坐姿、服饰、饮食)完整移植到日本。据日本《养老令》(公元718年颁布,以唐代《永徽令》为蓝本)记载,日本宫廷礼仪中明确规定:“凡朝会、祭祀,君臣皆正坐。”这里的“正坐”,便是从唐代引入的“跪坐”,且使用场景与唐代完全一致——仅在庄重场合使用。
日本平安时代(794年-1185年)的《源氏物语》中,多次描写贵族“正坐”的场景:如光源氏面见天皇时,需“正坐于殿上,奏报事务”;贵族女子接待客人时,需“正坐于帘后,以袖遮面”——这些细节与唐代诗文、壁画中的跪坐场景高度吻合,证明日本的“正坐”并非自主发明,而是对唐代跪坐礼仪的直接模仿。
(二)为何日本保留了跪坐,而唐代却走向垂足?
一个关键问题是:为何唐代之后,中原地区逐渐抛弃了跪坐,而日本却将其完整保留至今?核心原因在于“社会发展路径”的差异。
对中原地区而言,唐代之后,中国经历了五代十国、宋、元、明、清等朝代,社会生活方式持续变革:宋代的“高桌高椅”已完全普及,人们的坐姿彻底转变为垂足而坐,跪坐仅在祭祀、婚礼等特殊场合保留;元代因蒙古族入主,更推崇游牧民族的“垂足坐”与“圈椅”;明清时期,椅子成为唯一的主流坐具,跪坐仅作为“跪拜礼”的一部分存在(如臣子对皇帝的“三跪九叩”),而非日常坐姿。这种持续的社会变革,让跪坐逐渐退出了中原人的日常生活。
而日本在平安时代之后,长期处于“闭关锁国”状态(尤其是江户时代,1603年-1868年),社会生活方式相对稳定,未受到外来文化的大规模冲击。此外,日本的传统建筑(如“和室”)仍保留着“席地而居”的特点,室内铺设“榻榻米”(类似唐代的“席”),低矮的生活场景与跪坐姿态仍能适配——这种“生活场景与坐姿的匹配”,让日本的“正坐”文化得以延续至今。
从这个角度看,日本的“正坐”恰是唐代跪坐文化的“活化石”。若唐代真以垂足而坐为主,那么遣唐使带回日本的,理应是垂足坐姿而非跪坐;若唐代的跪坐仅为“小众礼仪”,也不可能在日本形成全民认可的“正坐”文化。日本对跪坐的完整保留,反证了唐代“跪坐为礼”的重要地位——它不仅是一种坐姿,更是一种需要被传承的文化符号。
四、结语:唐代坐姿演变中的“文化包容性”
唐代的坐姿文化,既非“完全跪坐”,也非“完全垂足”,而是“礼”与“俗”的平衡、“传统”与“革新”的融合。在庄重场合,跪坐承载着中原礼乐文明的基因,是“礼”的具象化表达;在休闲场景,垂足而坐满足了人们对舒适的需求,是“俗”的自然选择。这种“双轨并行”的格局,既避免了“因循守旧”的僵化,也防止了“全盘西化”(此处为“全盘胡化”)的浅薄,体现了唐代文化“兼容并蓄”的核心特质。
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唐代坐姿的演变,是中国古代“生活方式变革”与“民族文化交融”的缩影。跪坐的坚守,代表着汉文化对自身传统的认同;垂足的普及,代表着对少数民族文化的接纳。这种“认同”与“接纳”的并存,让唐代不仅成为政治、经济的盛世,更成为文化的盛世——它证明,真正强大的文化,从不畏惧外来冲击,而是能在冲击中吸收养分,在融合中实现新生。
如今,我们再回望唐代的坐姿文化,看到的不仅是“跪坐”与“垂足”的差异,更是一个时代开放、包容、自信的精神风貌。这种精神风貌,穿越千年,仍能为我们提供启示: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既要坚守自身的核心价值,也要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外来文化,唯有如此,才能形成真正有生命力的文化体系。
来源:书窗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