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放进行李箱。窗外是南方城市特有的,那种黏糊糊的黄昏,空气里都是下班高峰期汽车尾气的味道。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头,弟弟陈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我正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放进行李箱。窗外是南方城市特有的,那种黏糊糊的黄昏,空气里都是下班高峰期汽车尾气的味道。
“快了,票买好了,后天晚上到。”我把箱子合上,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问他:“家里都挺好的吧?爸妈身体怎么样?”
“都好,都好着呢。”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姐,我跟林莉去车站接你。”
“行。”
挂了电话,我坐在箱子边上,看着这个我租了五年的单间。十五平米,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窗外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
五年前,我就是从一个比这里大三倍的,属于我自己的两居室里,拉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行李箱离开的。
那个房子,是我工作头几年,不吃不喝,一分一分攒出来的首付。月供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每天下班,拿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我的。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根。
直到陈阳要结婚。
对方姑娘叫林莉,我看过照片,长得挺水灵,人也机灵。唯一的要求,就是得有套婚房。
我们家什么情况,我比谁都清楚。爸妈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攒的钱,给我和陈阳读完大学就见了底。陈阳刚工作,工资自己花都不够,哪有钱买房。
那天晚上,妈给我打来电话,没说两句就开始掉眼泪,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你弟这孩子,从小就内向,好不容易谈个对象,要是吹了,这辈子可咋办……”
爸在旁边抢过电话,声音又沉又重:“小静,家里对不住你。”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开不了那个口,但那个没说出口的请求,像一块巨石,压在电话线的两头,也压在我的心上。
挂了电话,我看着我那套房子的房产证,红色的封皮,上面是我的名字。我摸了又摸,好像要把那几个字刻进指纹里。
一个星期后,我回了老家。
家庭会议上,我没让爸妈为难。陈阳低着头,手指把筷子都快掰断了。林莉坐在他旁边,表情有点不自然,但没说话。
我说:“房子给陈阳结婚用吧。”
我看到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爸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陈阳猛地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接着说:“我年轻,还能挣。我打算去大城市闯闯,那边机会多。”
我说得风轻云淡,好像那不是一套房子,只是一件不穿的旧衣服。
“不过,这房子算我借给你们的。”我看着陈阳,一字一句地说,“房产证先不改名,等你们以后有能力了,或者我需要了,咱们再说。”
这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也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陈阳用力点头:“姐,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挣钱,把房子还给你。”
林莉也跟着表态,说她不是图房子,就是家里人催得紧,有个地方住,心里踏实。
爸妈更是对我赞不绝口,说我是家里的大功臣,是陈阳的榜样。
那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好像所有难题都解决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角,塌了。
离开家那天,我去过户大厅办了手续,把房子的使用权转给了陈阳。工作人员问我:“你确定吗?这是无偿赠与使用,没有期限。”
我看着旁边一脸喜气的陈阳和林莉,点了点头:“我确定。”
走出大厅,阳光刺眼。我把钥匙交到陈阳手里,那串我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的钥匙。
“好好过日子。”我说。
陈阳眼圈红了,抓着我的手不放:“姐……”
林莉在旁边拉了拉他,笑着对我说:“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家里打理得好好的。你随时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笑了笑,没说话。
转身去了火车站,我没让他们送。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那个我奋斗了那么多年的地方,第一次感觉,它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这五年,我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里,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拼命地想重新扎根。
我做过文案,跑过销售,最难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住在城中村,吃最便宜的盒饭,每天挤两个小时的地铁上下班。
我很少跟家里联系,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听到他们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但我不能说。说了,我的牺牲就成了一个笑话,成了一场抱怨。
我更怕他们过得不好。如果他们过得不好,那我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报喜不报忧。我说我工资很高,领导很器重我,同事关系也很好。
他们也跟我报喜。
陈阳和林莉结婚了,婚礼办得很热闹。妈在电话里眉飞色舞地跟我描述细节,说林莉穿的婚纱多好看,亲戚们多羡慕他们家娶了个好媳妇。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叫安安。妈给我发来照片,小家伙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再后来,陈阳换了工作,进了家不错的单位,当了个小主管。林莉在家带孩子,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五味杂陈。有一点点欣慰,也有一点点……说不出的酸楚。
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他们用我的“地基”,盖起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大楼。而我,还站在一片荒地上,不知道我的房子该建在哪里。
这五年,我攒了些钱。不多,但足够我在这个城市付个小单间的首付了。
我开始看房,跑遍了各个新区。每当房产中介热情地给我介绍楼盘时,我都会想起我原来的那个家。朝南的阳台,下午四点的阳光,楼下花园里的桂花香。
我发现,我看上的所有户型,都跟我原来的那套房子很像。
我意识到,我心里一直没放下。
我决定回家看看。
我想看看那个我亲手打造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也想看看我的家人,他们是不是真的像电话里说的那样,幸福美满。
或许,看到他们的幸福,我心里的那点不甘,就能彻底烟消云散了。
火车到站,是晚上九点。
一出站,就看到了陈阳和林莉。
五年不见,陈阳胖了些,眉宇间少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年男人的稳重。林莉变化不大,穿着得体的连衣裙,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那应该就是安安了。
“姐!”陈阳快步走过来,接过了我的行李箱。
“姐。”林莉也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拍了拍怀里孩子的背,“安安,快叫大姑。”
安安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喊了句:“大姑。”
“哎,真乖。”我从包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他手里。
林-莉客气地推辞:“姐,你回来就回来,还带什么东西。”嘴上说着,手却没有阻止孩子收下。
回家的路上,陈阳开车。是一辆崭新的大众,看起来不错。
“什么时候买的车?”我问。
“去年买的,上班方便,周末也能带安安出去玩玩。”陈阳一边开车一边说。
林莉在后座补充道:“主要是为了孩子。现在幼儿园动不动就要家长接送,没个车不方便。”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车子熟练地拐进我曾经住了三年的那个小区。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路边的树长高了,更茂密了。
车停在楼下。我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户,亮着温暖的灯光。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一个即将去探访故居的客人。
打开门,玄关的鞋柜换了新的,更大,上面摆满了各种鞋子,男人的,女人的,还有小小的儿童鞋。
客厅的布局变了。原来我放书架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巨大的儿童游戏区,铺着泡沫地垫,堆满了玩具。墙上贴着卡通贴纸和安安的奖状。
我那套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不见了,换成了一套深色的皮质沙发,看起来更气派,也更耐脏。
整个屋子,都充斥着一个三口之家热闹、鲜活的生活气息。
没有一丝一毫,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姐,快坐。”林莉热情地给我倒水,“家里有点乱,你别介意。”
“挺好的,很温馨。”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阳把我的行李箱推进次卧。我跟着走过去,那曾经是我的卧室。
推开门,里面的陈设也全变了。我的单人床换成了上下铺,书桌变成了一张儿童学习桌。墙上贴着字母表和九九乘法表。
“这是安安的房间。”陈阳解释道,“你这几天先跟他挤一挤,委屈你了,姐。”
我摇摇头:“没事。”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我的房间,变成了我侄子的房间。
我成了那个需要“挤一挤”的客人。
晚上,林莉做了一大桌子菜。爸妈也来了。
饭桌上,气氛很好。爸妈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在外面的生活。我还是那套说辞,说一切都好。
他们看起来真的老了。爸的头发白了大半,妈的眼角多了好多皱纹。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很好,看得出来,这几年他们过得很舒心。
陈阳和林莉不停地给安安喂饭,夫妻俩配合默契。安安很活泼,一直在讲幼儿园的趣事。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看着他们,努力地想融入进去,却始终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他们聊的话题,是邻居家的八卦,是安安的升学问题,是陈阳单位里的人事变动。这些,我都插不上嘴。
偶尔,他们会转向我,问一句:“小静,你在大城市,是不是节奏更快?”
我点点头,然后话题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他们熟悉的生活轨道上。
饭后,爸妈要回家。我送他们到楼下。
临走前,妈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小静,你弟和弟媳都挺好的,孝顺。你那房子,他们也一直念着你的好。”
我笑了笑:“我知道。”
“你在外面,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不小了。”妈又说。
“嗯,我有分寸。”
送走爸妈,我回到屋里。林莉在厨房洗碗,陈阳在陪安安玩积木。
我走过去,坐在地垫上,看着他们父子俩。
“姐,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吧。”陈阳说。
“嗯,请了年假,能待一个星期。”
“那太好了。”他高兴地说,“正好,过两天我跟林莉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神秘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保证是惊喜。”
我没再追问。
晚上,我睡在安安的上铺。小家伙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却失眠了。
我听着隔壁主卧传来的,陈阳和林莉模糊的说话声,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听着自己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声。
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告诉自己,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到他们过得幸福。现在我看到了,我应该高兴,应该释怀。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第二天,林莉带我逛街。
她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价格不便宜。我推辞不要,她却很坚持。
“姐,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别总亏待自己。这件衣服就当我送你的,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们家的照顾。”
她话说得很漂亮,我没法再拒绝。
我们逛累了,找了家咖啡馆坐下。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状似无意地开口:“姐,你这次回来,感觉家里变化大吗?”
“挺大的,变得更好了。”
她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满足:“是啊,这几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当初把房子让出来,我跟陈阳,还不知道要奋斗多少年呢。”
这是我回来后,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跟我提房子的事。
我心里一动,看着她:“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摇摇头,表情很认真,“这份情,我们一辈子都记着。所以啊,我跟陈阳商量了,我们不能一直这么占着你的便宜。”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要说什么?
难道……他们是打算把房子还给我了?
我看着她,呼吸都屏住了。
林莉喝了口咖啡,继续说:“安安马上就要上小学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区,学区一般。我跟陈阳,想换个好点的学区房。”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这是好事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是好事。我们最近一直在看房子,看中了一个,地段、户型、学区都特别好。就是……价格有点高。”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我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们把这套房子卖了,再加上这些年攒的钱,还有我俩的公积金,首付也还差一点。”
她终于说到了重点。
我的手,在桌子下面,悄悄地握成了拳头。
“姐,你看……”她有些犹豫,“你那边,方不方便?”
我明白了。
她不是要还我房子。
她是要卖掉我的房子,去换一个更大的房子。
而且,首付还不够,想让我再出点钱。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小几岁的女人,思路清晰,目标明确。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好。
我忽然觉得有点冷。
“差多少?”我问。
“不多,也就十来万。”她立刻说,好像早就等着我问这句话,“姐,你放心,这钱算我们借的!等我们缓过来了,马上就还你。”
十来万。
那是我这几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准备给自己买个小单间的钱。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笑。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需要有自己生活的姐姐,而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家人银行。
我的牺牲,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当然的。
我的付出,是可以被无限透支的。
“林莉,”我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你知道吗?我也在看房子。”
她愣住了。
“你在那边……要买房了?”
“嗯,准备付个首付。”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盘算。
“那……那挺好的。姐,你真有本事。”她干巴巴地说。
“所以,我手头也不宽裕。”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十万块,我可能帮不上忙。”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咖啡馆里舒缓的音乐,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林莉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放在桌上的手,收了回去。
“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也变了,“我们不是说了,是借,又不是不还。”
“我知道。”
“那你就是不想借,对吗?”她追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卖了这套房子,你就吃亏了?”
我没说话。
她像是被我的沉默激怒了,声音提高了一些。
“陈静,你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把房子给我们结婚的!现在我们想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你就不乐意了?你这心也太窄了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疲惫。
我不想跟她争论。
因为我知道,我们站的立场,从来就不一样。
在她看来,我让出房子,是姐姐对弟弟的“扶持”。现在,这个“扶持”应该继续下去。
而在我看来,那是我对我原生家庭,最后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回馈”。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
“林莉,这套房子,房产证上还是我的名字。”我平静地说,“你们要卖,需要我签字。”
她脸色一白。
“你……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想把房子要回去?”
“我没这么说。”我摇摇头,“我只是提醒你这个事实。”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拿起包,站起来就走。
我一个人在咖啡馆坐了很久。
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我以为我回来,是探望亲人。
没想到,是来参加一场精心策划的“募捐”。
陈阳说的“惊喜”,原来就是这个。
晚上回到家,气氛很僵。
林莉没跟我说话,晚饭也没做,叫了外卖。
陈阳看出了不对劲,把我拉到阳台。
“姐,你跟林莉……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那她怎么……”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他已经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我给他买糖吃的小男孩了。
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他有自己的小家庭,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
“陈阳,你们是不是想卖了这套房子,换个学区房?”我直接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是有这个想法。林莉也是为了安安好。现在的教育,竞争太激烈了。”
“然后首付不够,想让我再出十万?”
陈-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姐,林莉都跟你说了?”他搓着手,显得很局促,“姐,你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这钱,我们一定会还的!我给你写借条!”
我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心里那点火气,忽然就散了。
我生的不是他的气。
我气的是我自己。
气我这么多年,一直活在“我是姐姐,我应该”的自我设定里。
“陈阳,”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这五年,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他愣住了。
“我……我当然想过。你不是说,你过得挺好的吗?”
“我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你觉得,能有多好?”
他沉默了。
“我住过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吃过一个星期泡面,为了一个单子,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这些,我跟你们说过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没说,不是因为我过得好。是因为我不想让爸妈担心,也不想让你觉得……有负担。”
“姐,我……”
“我以为,我付出这一切,是让你能有一个安稳的开始。我以为,你会珍惜这个开始,靠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更好的未来。”
我顿了顿,继续说:“你们结婚,买车,生孩子,我都替你们高兴。真的。但是,我没想到,你们的未来里,还规划了我的存款。”
陈阳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那是什么样?”我打断他,“陈阳,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需要一个自己的家。我今年三十三了,我没有房子,没有男朋友,我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我银行卡里那点微薄的存款。那是我的底气,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五年。
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阳台的风,吹得我眼睛有点涩。
陈阳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第二天,陈阳说的那个“惊喜”还是来了。
只不过,主角不是我,而是爸妈。
陈阳和林莉,把爸妈接了过来,开了一场家庭审判会。
审判的对象,是我。
客厅里,气氛压抑。
林莉抱着安安,坐在沙发的一角,眼圈红红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爸妈坐在主位上,脸色凝重。
陈阳站在我旁边,坐立不安。
“小静,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让你弟卖这个房子?”妈先开口了,语气很严肃。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我不想。”
“为什么?”妈追问,“他们是为了孩子上学,是正经事!又不是拿去乱花。再说了,卖了旧的换新的,房子不还是他们的吗?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还没说话,林莉就抱着安安,哭了起来。
“爸,妈,你们别怪姐。都怪我,是我没本事,不能给安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我跟我自己家里都没法交代。”她一边哭,一边说,“当初我爸妈就不同意,说陈阳家条件不好。是我自己坚持,我觉得陈阳人好,上进。可现在……”
她的话,像一把软刀子,句句都扎在爸妈的心上。
安安被她吓到了,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整个客厅,一时间乱成一团。
妈立刻过去抱着安安哄,嘴里还不停地数落我:“陈静,你看看你!你都干了些什么!回来一趟,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你弟媳妇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这么针对她?”
爸也沉着脸,对我敲了敲桌子:“小静!你太自私了!你弟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现在他需要你帮一把,你就这个态度?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可笑。
自私?
我把我的房子,我唯一的根,都给了他们,现在,他们说我自私?
“爸,妈,”我站起来,看着他们,“当初,是我主动说,把房子给陈阳结婚。我没要过一分钱。这五年,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我没跟你们说过一句。我以为,你们会懂。”
“我懂什么?我只知道,你现在翅膀硬了,在大城市待了几年,看不起我们这些家里人了!”妈的声音很尖锐。
“我没有!”
“你就有!你要是心里有这个家,你就不会看着你亲侄子上不了好学校,无动于衷!”
我看着我妈,这个我最亲近的人。她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指责和失望。
我忽然明白了。
在他们心里,我不是他们的女儿。
我是一个功能。
我是“姐姐”这个功能。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弟弟铺路,为了这个家的“大局”牺牲。
任何一点为自己着想的念头,都是自私,都是大逆不道。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好。”我说,“既然你们都这么觉得,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转向陈阳:“陈阳,这套房子,当初我说的是‘借’。现在,我要收回来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阳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姐,你……你说什么?”
林莉的哭声也停了,她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爸“霍”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你反了天了你!”
“我没有反天。”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这套房子,是我的。我有权决定它的用途。我现在决定,我不想再借给你们了。”
“你们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直到你们找到新的房子。但是,卖掉它,不可能。”
“还有,那十万块钱,我不会借。”
“我的钱,我要留着,给自己买一个家。”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如果我不把这条线划清楚,那么,我的人生,将永远被他们绑架。
我将永远是那个,为了满足他们不断增长的欲望,而不断付出的“好姐姐”。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爸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指着门口,对我吼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看着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
我转身回房间,拉出我的行李箱。
来的时候,箱子里装满了给他们带的礼物。
走的时候,还是那些东西,一样没少。
我拉着箱子,走到门口,换鞋。
没有人拦我。
没有人说一句挽留的话。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复杂的目光。有愤怒,有不解,有怨恨。
唯独没有,一点点的理解和心疼。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声音,像是斩断了我和这个家,最后一丝联系。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深夜的小区里。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在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
洗了个热水澡,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后悔。
我知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但是,心还是会痛。
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第二天,我改签了最早一班回程的火车票。
临走前,我给陈阳发了一条信息。
“房子,你们可以继续住。什么时候想搬,跟我说一声。以后,你们好自为之。”
他没有回。
回到那个南方的城市,我又投入到了忙碌的工作中。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和家里的联系,彻底断了。
他们没有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
我也没有。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攒钱上。
我比以前更努力,更拼命。
因为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只有我自己了。
半年后,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加上一点贷款,在我工作的城市,买下了一套三十平米的小公寓。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一个人,在那个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看着房产证上,我自己的名字,哭了。
这一次,是为了我自己而哭。
我开始装修我的小家。
自己画图纸,自己跑建材市场,自己盯着工人施工。
每一块瓷砖,每一桶油漆,都是我亲手挑选的。
房子不大,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心血和爱。
搬家那天,我请了几个要好的同事来家里吃饭。
我们挤在小小的客厅里,吃着火锅,喝着啤酒。
一个同事举起杯子,对我说:“陈静,祝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我笑着,跟她碰杯。
是啊,我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家。
一个真正属于我,谁也抢不走的家。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升了职,加了薪,贷款也还得差不多了。
我开始学着享受生活。
周末去看看画展,假期去旅旅游。
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也尝试着去接触一些新的感情。
我的生活,好像正在慢慢地,回到正轨。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偶尔想起他们。
想起我爸做的红烧肉,想起我妈的唠叨,想起陈阳小时候跟在我身后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搬出我的房子了吗?
安安上学的问题,解决了吗?
陈阳和林莉,是不是还在怪我?
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
我也不敢去寻找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老家那边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是小静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虚弱的声音。
是我妈。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妈,是我。”
“小静啊……”她在那头,一下子就哭了,“你快回来吧!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飞机,赶回了老家。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见到了我爸。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不过短短一年多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是癌症,晚期。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没有手术的必要了。
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妈守在病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头发白了一大半。
陈阳和林莉也在。
他们看到我,表情都很复杂。
陈阳走过来,声音沙哑:“姐,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
林莉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没看我。
病房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晚上,我留在医院陪夜。
爸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偶尔清醒过来,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丝光。
他想跟我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只能动动嘴唇。
我握着他干枯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爸,我回来了。你别怕。”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些曾经的怨恨,争吵,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是我爸。
这就够了。
深夜,妈给我送来晚饭。
我们在医院的走廊里,找了个角落坐下。
“医生说,你爸心里有事,一直憋着,所以病才发展得这么快。”妈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我没说话,默默地吃饭。
“小静,你走以后,你爸……他天天跟我念叨你。他说,他对不起你。”
我的手,顿住了。
“我们……我们把房子还给你了。”妈小声说,“你走后没多久,我们就搬出来了。我们租了个房子住。”
我抬起头,看着她。
“安安上学的事,也解决了。我们没买那个学区房,就在附近的公立学校上了。也挺好的。”
“你弟……他现在挺努力的。白天上班,晚上还跑去开网约车。他说,他要挣钱,要把以前欠你的,都还上。”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静,”妈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是爸妈对不起你。我们……我们太偏心了。我们只想着儿子,把你给忘了。你别怪我们,好不好?”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悔恨和祈求。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
“妈,都过去了。”
爸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们一家人,都守在他身边。
他最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阳,嘴角好像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然后,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办完爸的后事,家里一下子就空了。
我陪着妈,整理爸的遗物。
在一个旧铁盒子里,我发现了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收信人,是我。
寄信人,是爸。
我打开第一封信。
日期,是我离开家的第二天。
“小静,我的女儿:
今天,你走了。你妈骂了你一天,说你是个白眼狼。我知道,她是在说气话。其实,她比谁都心疼你。
爸知道,是我们不对。我们不该逼你。
那套房子,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们却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
爸没本事,这辈子,没给你和你弟留下什么。到头来,还要让你来填家里的窟窿。
爸对不起你。”
我打开第二封信。
“小静:
今天,你弟和林莉,把你的房间,改成了安安的书房。
我跟他们吵了一架。我说,那是你姐的房间,你们不能动。
他们说,你姐又不回来住。
是啊,你还会回来吗?
这个家,伤了你的心。
爸晚上做梦,梦到你小时候。你跟在你弟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邻居都夸你,说你是个好姐姐。
爸那时候,觉得特别骄傲。
现在想想,爸错了。
我们都忘了,你也是个孩子,你也需要人疼。”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封信,都写满了爸的愧疚和思念。
他从来没有寄出过这些信。
他只是用这种方式,跟我说着,他没能说出口的话。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他都懂。
原来,他一直都懂。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陪着妈。
陈阳和林莉,也经常过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
客气,疏离,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林莉不再像以前那样,话里话外都带着算计。她会主动做我喜欢吃的菜,会给我妈买新衣服。
陈阳话不多,但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愧疚。
他把一张银行卡给我,说里面是他这几年攒的钱。
“姐,我知道,这些钱,远远不够补偿你。但是,你拿着。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往里面打钱,直到……直到我还清为止。”
我把卡推了回去。
“不用了。爸走了,妈现在只有我们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孝顺妈,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我,眼圈又红了。
临走前,我去看了一次我的那套房子。
陈阳把钥匙给了我。
屋子空荡荡的,他们搬走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还请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站在这套失而复得的房子里,心里却很平静。
我曾经以为,这个房子,是我的根,是我的全部。
失去了它,我就像一个飘萍。
现在,它回来了。
我却发现,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这几年,我在外面,靠着自己,重新扎了根。
我的根,不在于一套房子,不在于一个城市。
在于我自己的内心。
在于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我都有能力,给自己一个家。
我把房子挂在中介,卖了。
卖房的钱,我分成三份。
一份,我留给了妈,作为她的养老钱。
一份,我给了陈阳。我说:“这是爸妈留给我们的。我们一人一半。你拿着,去改善一下生活,给安安一个更好的环境。别再那么辛苦了。”
剩下的一份,我存了起来。
我准备用这笔钱,去一个我一直想去的地方,读一个我一直想读的学位。
我想,为自己,真正地活一次。
离开老家的那天,陈阳和林莉,还有妈,都来送我。
在检票口,妈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
陈阳站在旁边,什么都没说,只是帮我把行李整理好。
林莉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姐,对不起。”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我拍了拍她的背。
“都过去了。”
检票的广播响了。
我跟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人潮。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次的离开,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我不再是背负着家庭的重担,去远方“淘金”。
也不是带着满心的伤痕,逃离一个让我失望的地方。
我只是,要去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那个生我养我的城市,在视野里,慢慢变小。
我知道,我和我的原生家庭,达成了一种和解。
这种和解,不是原谅,也不是忘记。
而是一种,接受和放下。
我接受了他们是不完美的,接受了他们给过我伤害,也给过我爱。
我放下了对他们的怨恨,也放下了对他们的期待。
我们依然是亲人。
只是,从今以后,我们要学着,以一种新的方式相处。
一种有边界,有尊重,各自独立,又彼此关心的,成年人的方式。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陈阳发来的信息。
“姐,一路平安。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
我看着那条信息,笑了。
我回了他两个字。
“加油。”
然后,我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我知道,我的未来,才刚刚开始。
来源:心灵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