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83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烙铁,把整个村子都烫得蔫头耷脑。
那年是1983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烙铁,把整个村子都烫得蔫头耷脑。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自个儿的命都叫出来。
我蹲在林家的院子里,满头大汗地摆弄那台趴窝的脱粒机。
空气里混着柴油味、铁锈味,还有被太阳晒干的泥土味儿,呛得人直迷糊。
林家是村里的焦点,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家有个闺女,叫林婉。
林婉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村花。
她不像别的农村姑娘,皮肤不黑,水灵灵的,眼睛像山里的泉水,清澈见底。
她走路的时候,那条粗布裤子也挡不住腿是直的,腰是细的。
村里的后生们,没一个不对她动心思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但我不敢想。
我家穷,三间土坯房,风大了都怕给吹跑了。
我呢,除了会摆弄这些叮当作响的铁疙瘩,啥也没有。
林婉她爹蹲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扇扇子,嘴里不停念叨:“小周啊,辛苦你了,这鬼天气……”
我埋着头,手上没停,含糊地应着:“没事,叔,快好了。”
油污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流,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像一层甩不掉的壳。
就在这时,一阵淡淡的皂角香飘了过来。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白净的布鞋,停在了我身边。
“周大哥,喝口水吧。”
是林婉的声音。
那声音脆生生的,像清晨滴在叶子上的露水,一下子就把我心里的燥热给浇灭了一半。
我不敢抬头,怕看到她那双眼睛,我怕我一看,魂儿就丢了。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搪瓷缸子,缸子壁冰凉,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水是凉的,里头还放了点糖,甜丝丝的,一直甜到我心里去。
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把缸子递回去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也是凉的,软软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去看机器里的零件。
耳朵里却全是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像是在打鼓。
林婉好像也察觉到了,没说话,端着缸子,脚步轻轻地走了。
那股好闻的皂角香,却还留在原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机器终于修好了。
“突突突”的声音重新响起,像一首全世界最好听的歌。
林家上下都松了口气,林婉她爹非要留我吃饭。
我哪好意思,一个劲儿地推辞。
就在我收拾工具,准备走人的时候,林婉她娘,一个平时话不多,眼神却很厉害的女人,把我拉到了一边。
她把我拉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垛后面,那里很隐蔽,别人看不见。
她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小周啊,婶子有话跟你说。”
我心里咯egu,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然后从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飞快地塞进了我的手里。
那东西冰凉,硬邦邦的。
我摊开手一看,是一串钥匙。
两把铜钥匙,用一根红绳穿着,绳子都磨得起了毛边。
其中一把,小巧玲珑,上面还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当时就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是干啥?
林婉她娘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蚊子叫。
“这是婉儿闺房的钥匙。”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像是被人扔了个炸雷。
我闺房的钥匙?
我手一抖,那串钥匙差点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跳得比刚才修机器时还快,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
1983年啊,那是个男女之间拉个手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年代。
给我她闺女房间的钥匙?
这……这是要把闺女许给我?
可我……我凭什么啊?
我家里那条件,娶个媳妇儿,彩礼都拿不出来。
林婉她娘看着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决绝,也有那么一点点……无奈?
她又说:“婉儿……她心思重。村里那个王厂长的儿子,叫王强那个,天天缠着她,烦都烦死了。”
“婶子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踏实,手艺又好。”
“这钥匙你拿着,晚上……等我们都睡了,你再过来。”
她说完,没再看我,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柴火垛后面。
手里那串钥匙,沉甸甸的,烫得我手心直冒汗。
我把它死死地攥在手心,钥匙的棱角硌得我生疼。
可这点疼,跟我心里的惊涛骇浪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家大门的。
回家的路上,我的腿都是软的,踩在地上,跟踩在棉花上一样。
太阳已经偏西了,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可我一点看的心思都没有。
我满脑子都是那串钥匙,和林婉她娘那几句要命的话。
晚上去?
去她闺房?
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血气方刚的,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要是被人发现了,我的名声就全毁了,林婉以后还怎么做人?
唾沫星子都能把我们俩淹死。
可……万一这是真的呢?
万一林婉她娘真的看上我了,想把林婉嫁给我呢?
一想到林婉那双清澈的眼睛,那股好闻的皂角香,我的心就乱成了一锅粥。
那可是林婉啊。
是那个我只敢在梦里想一想的姑娘。
回到家,我连饭都没吃,把自己关在屋里。
我把那串钥匙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那把刻着梅花的小钥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它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我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的蛙声和虫鸣,一声声,都像是在敲打我的心。
去,还是不去?
两个小人儿在我脑子里打架。
一个说:“去啊!傻子才不去!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一步登天!”
另一个说:“不能去!这是陷阱!你去了就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你配得上人家吗?”
我用被子蒙住头,想把这些声音都赶走。
可没用。
林婉的样子,她递水给我时浅浅的笑,她走路时摇曳的身影,一遍遍在我眼前晃。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
村子睡着了。
我听见墙上的老挂钟,“当,当,当”,敲了十二下。
夜深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
我得去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算是陷阱,我也认了。
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一个念头折磨死。
我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
月亮很好,像个大银盘子,把整个村子都照得亮堂堂的。
地上铺了一层银霜。
我踩在村里的小路上,能听见自己脚下“沙沙”的声响,还有我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越靠近林家,我的腿就越软。
我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槐树后面,偷偷地往林家院子里看。
黑漆漆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家养的那条大黄狗,今天也出奇地安静,没叫唤。
我心里更没底了。
这不会真是个套吧?
我攥着那串冰凉的钥匙,手心里的汗把钥匙都浸湿了。
我在那棵树后面,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腿都站麻了。
最后,我一咬牙,心一横。
死就死吧。
我猫着腰,像个贼一样,溜到了林家院墙外。
他们家的院墙不高,我找了个地方,手一撑,脚一蹬,就翻了进去。
落地的时候,我特意放轻了动作,几乎没发出声音。
我蹲在墙角,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发现,才敢站起来。
林婉的房间在东边,窗户糊着白色的窗户纸,在月光下,透着一股朦胧的静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一步一步,挪到了她的房门前。
我的手抖得厉害,钥匙对了半天,才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
锁开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缩回手,贴着墙根,大气都不敢出。
等了半天,屋里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我这才鼓起勇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我闪身进了屋,然后赶紧把门又轻轻地关上。
屋里很暗,只有一点点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
我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皂角香,是一种……墨水的清香,还混着一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干净好闻的味道。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
我看见了屋里的陈设。
很简单。
一张木板床,铺着蓝印花布的被子。
一张旧书桌,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
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箱子,放在墙角。
床上没有人。
林婉不在。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不在?那她娘让我来干什么?
难道……难道她娘在屋里藏了人,就等我进来,然后抓我个正着?
我越想越怕,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我转身就想走。
可就在这时,我的脚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借着月光,看见地上散落着几张纸。
我蹲下身,捡起一张。
那是一张稿纸,上面写满了字,字迹很娟秀,是林婉的。
我鬼使神差地,把那几张纸都捡了起来,走到窗边,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看了起来。
这一看,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信,也不是日记。
那是一张张……高考模拟试卷。
上面用红笔批改过,有对的,也有错的。
在那些错题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分析着错误的原因。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
每一张,都写得满满当当。
我又走到书桌前。
桌上的那摞书,不是什么小说闲书,全是高中的课本和复习资料。
《数理化自学丛书》、《青年自学丛书》……
每一本书的边角,都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书里面,用各种颜色的笔,画满了横线和标记。
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很用力,仿佛要刻进纸里去。
“我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这里。”
看到那行字,我感觉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林婉她娘给我钥匙,不是那个意思。
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她不是想把女儿嫁给我。
她是想让我……死心。
她是想让我亲眼看看,她的女儿,心里装的是什么。
她的女儿,心里装的不是村里的任何一个后生,不是王强,更不是我周立强。
她心里装的,是一个比这个村子,比这片土地,大得多的世界。
那个世界,叫大学。
叫未来。
我拿着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不,比小偷还不堪。
我偷看的,是一个姑娘最珍贵的梦想。
而我,刚才还在因为自己那些龌龊的、自私的念头而沾沾自喜。
我的脸烧得通红,像被火烤一样。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试卷放回原处,把那张纸条重新压在玻璃板下。
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多待一秒。
我怕我再待下去,会玷污了这个房间里的干净。
这里,是一个姑娘用梦想和汗水浇灌的圣地。
而我,只是一个满身油污和俗念的凡夫俗子。
我退出了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用钥匙从外面重新锁好。
“咔哒”一声。
这一次,锁上的不只是一扇门。
还有我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我翻出院墙,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光还是那么亮,把我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地上的影子,觉得它陌生又可笑。
我心里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怒。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点酸,有点涩,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在1983年的农村,一个女孩子,想要靠读书改变命运,要付出多少努力,顶住多少压力,我想都不敢想。
村里人会说她不务正业,异想天开。
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她还在坚持。
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她还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用笔尖和梦想战斗。
我周立强,凭什么去打扰她?
我有什么资格,成为她追梦路上的绊脚石?
回到家,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照常去村口的机修点干活。
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强来了。
他开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后座上还绑着一块肉,用油纸包着。
他把车停在林家门口,扯着嗓子喊:“林婉!林婉!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那副样子,嚣张又得意,好像林婉已经是他的人了。
林婉从屋里出来,看见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王强,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啊,”王强嬉皮笑脸地说,“顺便,给我未来岳父岳母送点肉改善改善伙食。”
他那句“未来岳父岳母”,说得特别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
村里几个在门口乘凉的闲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林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你岳父岳母!你赶紧走!”
“我怎么胡说了?”王强不依不饶,“我爹都去你家提过亲了,你爹妈都快同意了。林婉,你就别假清高了,这村里,除了我,谁还能配得上你?跟我好了,以后带你去县里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待在这穷山沟里强?”
他说着,就想伸手去拉林婉的胳膊。
林婉吓得连连后退。
我当时正在给一台抽水机换零件,满手的油。
看到这一幕,我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我把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我大步走了过去,挡在了林婉和王强中间。
“王强,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王强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轻蔑地笑了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周立强啊。怎么,你也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一个穷修理工,你配吗?”
他的话很难听,像刀子一样。
要是在昨天之前,我可能会忍气吞声。
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我就是个穷修理工。
可今天,我不想忍。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配不配,轮不到你说了算。但是我知道,强买强卖,不是爷们儿干的事。”
“林婉不想搭理你,你就赶紧滚。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强的脸一下子就涨成了猪肝色。
“周立强,你找死是不是?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让你在这村里待不下去?”
“我信,”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但我也信,天底下还有王法。”
我当时心里其实怕得要死。
他爹是村办工厂的厂长,在村里一手遮天,得罪他,我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
可我不能退。
我身后,站着的是那个在深夜里苦读的姑娘。
我不能让她被人这么欺负。
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
空气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就在这时,林婉她娘从屋里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二话不说,冲着王强就打了过去。
“你个小王八羔子!敢欺负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滚!给我滚!”
她一边打一边骂,那股泼辣劲儿,把王强都给打懵了。
王强抱头鼠窜,连自行车都不要了,狼狈地跑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识趣地散了。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林婉她娘把扫帚一扔,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看不出是喜是怒。
看了半天,她才开口,声音有点哑。
“孩子,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婶子,我没做什么。”
她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婉儿,配不上你。”
我心里一酸。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林婉的目光。
她也正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
什么话也没说。
但我觉得,我们好像都懂了对方心里的想法。
那天之后,我把那串钥匙,悄悄地还了回去。
我把它放在了一个小布包里,趁着林家没人,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还是我,那个穷修理工周立强。
她还是她,那个有远大梦想的村花林婉。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贫富,而是一个她拼了命想要去,而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我开始默默地帮她。
我知道她晚上看书费油,就想办法从县里淘换回来一种更省油的灯芯。
我不敢直接给她,就托村里的小卖部老板,说是厂里发的福利,每家都有。
我知道她复习需要安静,每当王强又来纠缠的时候,我总会“恰好”出现,把他引开。
我用我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她的梦想。
我希望她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
哪怕她的世界里,以后再也没有我。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村里的空气,都好像变得紧张起来。
林婉变得更瘦了,眼底下总是有淡淡的黑眼圈。
但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像淬了火的星星。
考试那天,是我用拖拉机送她去的县城。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一路颠簸。
我们俩坐在后面,一路无话。
快到县城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周大哥,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说:“谢我什么?”
她没有看我,只是看着远方,轻轻地说:“谢谢你……没有拆穿我。”
我的心猛地一揪。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进过她的房间。
她知道那灯芯是我送的。
她知道我一次次帮她解围。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周大哥,你是个好人。”
她说完,就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进了考场。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林婉考上了。
而且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她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真正的金凤凰。
林家门口,鞭炮放了足足半个钟头。
来道喜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我躲在远处,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笑得无比灿烂的姑娘。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她终于可以飞出这个小山村了。
她走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送她。
长途汽车站,挤满了人。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干净得像一朵出水的芙蓉。
她跟父母告别,跟乡亲们挥手。
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正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看见了我。
她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和她第一次给我递水时一样,干净,明亮。
然后,她转身上了车。
汽车发动了,带起一阵黄色的尘土。
我看着那辆绿色的长途汽车,越开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我知道,我生命里最亮的一束光,走了。
林婉走了之后,村子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颜色。
王强也消停了,据说他爹给他找了个城里的姑娘,很快就订了婚。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对着一堆冰冷的机器,满身的油污。
只是,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有时候修着修着车,我会突然停下来,想起那个递给我凉白开的姑娘。
有时候走过林家门口,我会下意识地往里看一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纤细身影。
可我知道,都回不去了。
两年后,我也离开了村子。
我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南方的一座大城市。
我不想再待在那个一成不变的地方。
我也想出去看一看,看一看林婉正在看着的那个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很精彩。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从一个小学徒开始干起,在一家汽修厂里,没日没夜地学技术。
我把对林婉的思念,全都化作了工作的动力。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变得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她,或许……我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
这个念头,像一棵小树苗,在我心里扎了根,支撑着我度过了无数个艰难的日夜。
我很少跟家里联系,更没有打听过林婉的消息。
我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消息。
我怕她已经嫁人了,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宁愿把她当成一个遥远的梦,一个挂在天边的星星。
我可以看着她,想着她,但不敢去触碰她。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里,我从一个小学徒,变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我用攒下的所有积蓄,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汽修店。
生意不好不坏,足够我在这座城市里立足。
我变了,变得沉默寡言,也变得……更像个城里人了。
但我心里,始终有个角落,留给了那个叫林婉的姑娘,和那个1983年的夏天。
有一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
村子变化很大,很多土坯房都变成了砖瓦房。
村里也通了水泥路。
只是,人情味好像淡了许多。
我见到了林婉她娘。
她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一大半。
她见到我,拉着我的手,看了很久,才说:“是立强啊,出息了。”
我们聊了很久。
她告诉我,林婉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当老师。
后来又读了研究生,现在已经是大学里的副教授了。
她结婚了。
丈夫是她的同事,也是个大学老师,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他们有个儿子,很聪明。
她娘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的笑。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像是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时,还是会疼。
我笑着说:“那挺好的,林婉有出息,婶子您也享福了。”
她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
“立强啊,当年……是婶子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婶子,您别这么说。您没对不住我。相反,我得谢谢您。”
“要不是您,我可能现在还在村里修拖拉机呢。”
“是您让我知道,人得有梦想。是您让我知道,天外有天。”
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把钥匙,打开的不是林婉的房门,而是我的心门。
它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也让我看到了世界的广阔。
它让我下定决心,要走出去,要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从老家回来后,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我好像也想通了很多事。
我开始试着去接受新的生活,去认识新的朋友。
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老婆。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她不漂亮,也不温柔,嗓门还有点大。
但她对我好,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好。
天冷了,她会记得提醒我多穿件衣服。
我累了,她会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
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踏实,很安稳。
我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汽修店,也越开越大,从一个小门面,变成了有十几个工人的大厂。
日子过得平淡,但也幸福。
我以为,林婉这个名字,会永远地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那天。
那天我女儿发高烧,我跟老婆急急忙忙地把她送到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在排队挂号的时候,我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叫一个名字。
“周立强?”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
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我身后,离我不到三步远。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农村姑娘。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风衣,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她的身上,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气质。
是书卷气,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和优雅。
但她的眼睛,没变。
还是那么清澈,那么亮。
我看着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林婉。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像个哑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心,像被人用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二十年了。
整整二十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她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个1983年的夏天,那台趴窝的脱粒机,那串冰凉的钥匙,那个月光下的夜晚……
一幕幕,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现。
她朝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真的是你,周立强。我还以为我认错了。”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林……林婉。”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我女儿……病了。”我指了指怀里烧得小脸通红的女儿。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变得很柔和。
“别急,这里的医生都很好。”
就在这时,我老婆拿着挂好的号跑了过来。
“老公,挂好了,赶紧的!”
她看到林婉,愣了一下,问我:“这位是?”
我还没来得及介绍,林婉就主动伸出手,笑着说:“你好,我是立强的老乡。”
我老婆是个实在人,一听是老乡,立马热情起来。
“哎呀,是老乡啊!你好你好!”
我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地抱着女儿去看医生了。
在走廊的拐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和二十年前,在长途汽车站送别时,一模一样。
女儿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
在医院折腾了一天,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林婉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了二十年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林婉打来的。
她问我女儿的病怎么样了,然后,约我出去坐坐。
她说,有些话,想当面跟我说。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那是我第一次进咖啡馆。
里面的音乐很轻,光线很暗,空气里飘着一股好闻的苦香味。
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笑着给我点了杯卡布奇诺。
“尝尝,味道还不错。”
我喝了一口,又苦又涩,差点没吐出来。
她看着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那笑容,冲淡了我们之间二十年的隔阂。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大学,她的工作,她的家庭。
也聊我的打拼,我的汽修厂,我的老婆孩子。
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个夏天,那串钥匙。
直到咖啡快喝完了,她才看着我,认真地说:“立强,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心里一颤。
“当年……我妈把钥匙给你的事,我后来知道了。”
她的脸微微泛红。
“我当时……很害怕,也很矛盾。我怕你真的会来,又……又有点希望你来。”
“我怕你来了,会毁了我的前程,也毁了你。可我又觉得,如果那个人是你,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她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射进了我的心里。
我从来不知道,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以为,在她心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点碍事的穷小子。
“后来,我看到你帮我解围,帮我……做那么多事,我就知道,你都明白了。”
“立强,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
“我走的那天,在车上,我哭了一路。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离开那个家而哭,还是……为了离开你而哭。”
她的眼圈红了。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这些年,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跟你说清楚。”
“如果……如果我当时跟你说了,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脆弱。
那一刻,我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遗憾,全都涌了上来。
我看着她,喉咙哽咽。
“林婉,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拼了命地努力,就是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告诉你,我配得上你了。”
“可是……我太慢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咖啡馆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也哭了。
我们俩,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相对无言,只有压抑的啜泣声。
我们都错过了。
我们被时间,被命运,无情地错开了。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把二十年来,所有想说而没有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空白,都填满。
临走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本书。
是她自己写的学术专著。
在书的扉页上,她写了一行字:
“赠周立强先生。感谢1983年的那个夏天,你守护了一个女孩的梦想。”
我拿着那本书,手在抖。
那行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很普通的朋友。
我们会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彼此的家人。
她会给我女儿买漂亮的裙子和书。
我会在她车子坏了的时候,第一时间赶过去帮她修好。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过那段过去。
那段往事,就像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
有时候,我老婆会开玩笑地问我:“你跟那个大学教授,是不是有点什么啊?”
我每次都笑着说:“你想多了,我们就是老乡,纯洁的革命友谊。”
她会撇撇嘴,说:“我才不信。不过我看她人不错,你俩当朋友,我放心。”
我知道,她什么都懂。
只是她不说破。
我感谢她的宽容和理解。
我爱我的家庭,爱我的老婆孩子。
她们是我现在生活的全部。
而林婉,她是我青春里,最美也最痛的一道疤。
它提醒着我,我曾经那么热烈地,那么卑微地,爱过一个人。
也提醒着我,有些爱,注定只能放在心里,用来怀念。
去年,我回老家,听村里人说,林婉她娘去世了。
是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我特意去了一趟她的坟前。
我给她烧了很多纸钱,磕了三个头。
我在心里对她说:“婶子,谢谢您。谢谢您当年的那串钥匙。”
是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点醒了我。
也是她,成全了她的女儿,也成全了我。
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离开墓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我没有打伞。
任由那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
我仿佛又回到了1983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柴油味和汗味的夏天。
我看见一个少年,满身油污,蹲在脱粒机前。
一个少女,端着一碗加了糖的凉白开,悄悄地走到他身边。
他们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起。
少年的脸红了。
少女的眼睛里,漾起了浅浅的笑意。
我知道,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也是我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来源:周的梦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