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每隔两小时,就为她调整一次姿势。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给姑姑翻身。
这是一个技术活,也是一个体力活。
瘫痪在床六年,姑姑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几根手指能微弱地动弹。
常年卧床的人,最怕生褥疮。
我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每隔两小时,就为她调整一次姿势。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下来,滴在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这才拿起嗡嗡作响的手机。
是三姨发来的微信。
一条语音,夹杂着菜市场嘈杂的背景音。
我点开,三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冲了出来:“小薇啊!那个小兔崽子后天就出来了!你心里有个数!”
小兔崽子。
这个称呼,指的是我表哥,高强。
也是我正在照顾的,这位瘫痪姑姑的亲生儿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六年了。
整整六年,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现在,他要回来了。
我看着床上眼神安详的姑姑,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回来干什么?
回来摘桃子,吃现成饭吗?
当年他因为打架斗殴,把人打成重伤,被判了八年。
他进去的第二年,姑姑骑电瓶车被一辆超速的轿车撞倒,从此高位截瘫。
肇事司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家里穷得叮当响,赔偿款拖拖拉拉,最后不了了之。
姑父早些年就因病去世了。
高强在里面“享清福”,照顾姑姑的重担,就这么毫无道理地落在了我这个侄女身上。
我爸妈劝我,说秀琴从小最疼你,你就当报恩了。
亲戚们说,小薇你真是个好孩子,以后肯定有福报。
可谁又问过我愿不愿意?
那年我二十四岁,刚从设计学院毕业,前途一片光明。
为了照顾姑姑,我辞掉了上海那份前途大好的工作,回到这个三线小城,成了一个接散活的自由设计师。
六年,一个女孩子有多少个六年?
我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了这间小小的、终日弥漫着药水味的房间里。
我捏着手机,指节泛白。
三姨的第二条语音又来了:“你可得看好你姑姑那点家底,别让他给薅羊毛了!那小子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冷笑一声。
家底?
姑姑这点家底,这几年早就被我看病吃药掏空了。
现在每个月,都得靠我接单的收入和我爸妈的补贴才能勉强维持。
他回来,是准备“打秋风”打到我头上了吗?
我气得说不出话,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姑姑的眼睛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凑过去,用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
“没事,姑姑,一个骚扰电话。”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安抚我。
看着她苍白而温和的脸,我心里的怒火又被一阵心酸浇灭。
我能怎么办呢?
这是我姑姑。
是那个我小时候,会偷偷给我塞麦芽糖,会给我买漂亮裙子,会在我被爸妈骂了之后把我搂在怀里安慰我的姑姑。
我不能不管她。
至于高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我还能怕了他不成?
两天后,高强回来了。
开门的是我。
他站在门口,比我记忆中高了,也瘦了,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头发理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
他低着头,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和我印象里那个张扬跋扈、眼高于顶的少年,判若两人。
“姐。”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我堵在门口,没让他进来的意思。
“你还知道回来?”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嗫嚅着,半天挤出几个字:“我……我妈呢?”
“托你的福,好着呢。”
我语气里的讽刺,像刀子一样。
他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姐,对不起……”
“对不起?”我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直想笑,“你这句对不起,该去跟我姑姑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你这句对不起,能换回我姑姑的健康吗?”
“能换回我这六年被偷走的青春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脸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抖得更厉害了,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是啊,他能反驳什么呢?
活该。
我心里冷冷地想。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
他几乎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同手同脚地挪进了屋。
当他看到床上那个形容枯槁、一动不动的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像一尊木雕。
“妈……”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然后,“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床边。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姑姑的眼睛里,也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的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这场母子重逢的感人戏码,并没有让我动容分毫。
我只觉得讽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哭了半晌,高强才慢慢站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
他走到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姐,谢谢你。”
“这几年,辛苦你了。”
我扯了扯嘴角:“辛苦谈不上,我分内之事。”
“倒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这话问得很直接,也很不客气。
就是明摆着告诉他,别想在这里白吃白喝。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连忙说:“我……我找工作。我什么都能干,我去工地搬砖也行。”
“找到工作前,我不会在这里白吃饭的。”
说着,他从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沓零零碎碎的钱。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皱皱巴巴。
“这是我在里面劳动攒的钱,不多,只有八百三十二块。先……先当我的生活费。”
我看着那堆钱,心里五味杂陈。
说实话,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我以为他会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养着他。
“收起来吧。”我淡淡地说,“你妈现在每个月的医药费和护理费,都不止这个数。”
“你与其把钱给我,不如想想怎么尽快赚到钱。”
我的话很伤人,我知道。
高强的脸,又白了几分。
他默默地把钱收了回去,低着头,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三姨和几个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不请自来。
美其名曰,为高强“接风洗尘”。
实际上,就是来看热闹的。
饭桌上,三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意有所指地说:“哎呀,还是家里的饭菜香啊。不像有些地方,吃的都是牢饭,没油没水的。”
另一个远房表婶立马接话:“可不是嘛!小薇这孩子,真是没话说。一个人把她姑姑照顾得这么好,自己都熬成黄脸婆了,连个对象都没谈。”
“哪像有些人哦,自己亲妈都不管,在外面惹是生非,把天都捅个窟窿,还得让别人来给他擦屁股。”
她们一唱一和,话里话外,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高强身上。
高强从头到尾,都埋着头吃饭,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把碗里的米饭扒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不剩。
我心里烦躁得不行。
这些人,是嫌家里不够乱吗?
“三姨,表婶,你们要是吃好了,就早点回去吧。我姑姑该休息了。”我下了逐客令。
三姨撇撇嘴:“你这孩子,我们不是关心你嘛。”
“用不着。”我冷冷地说,“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去跳几场广场舞。”
三姨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悻悻地带着一帮长舌妇走了。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收拾着碗筷,高强站起来,想帮忙。
“我来吧。”他小声说。
“不用。”我直接拒绝,“你去把你妈的尿袋倒了。”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分配任务。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点头:“好。”
他笨手笨脚地取下尿袋,因为不熟练,还洒了一些在地上。
一股骚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我皱起眉,心里的火又上来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会不会干活?”我没好气地吼道。
他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尿袋差点掉在地上。
“对……对不起,姐。”
“别叫我姐!”我终于破防了,“我担不起!”
“高强,我告诉你,这个家不养闲人。你要是不能帮忙,就别在这里添乱!”
我的声音尖锐而刻薄。
他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任由我责骂。
等我骂完了,他才默默地拿起拖把,把地上的污渍清理干净,然后提着尿袋,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有点无力。
我这是在干什么?
把对生活所有的不满和怨气,都发泄在了他身上吗?
可是,我控制不住。
这六年的委屈,像一座火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高强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他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来。
回来之后,就抢着干所有的家务活。
拖地,洗衣服,做饭。
他做的饭,很难吃。
不是盐放多了,就是菜炒糊了。
但我没再骂他。
我只是默默地吃着,然后把剩下的倒掉,再重新给我和姑姑做一份。
他也开始学着照顾姑姑。
学着给她翻身,学着给她按摩,学着给她喂食。
一开始,他总是弄得一团糟。
给姑姑翻身,力气用得太大,把姑姑的胳膊弄得一片淤青。
给姑姑按摩,不得要领,按得姑姑直皱眉头。
给姑姑喂流食,不是洒得到处都是,就是呛得姑姑不停咳嗽。
每次,我都会忍不住冲他发火。
“你没长手吗?”
“猪都比你聪明!”
“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害死你妈?”
我的话越来越难听。
他从来不还嘴。
只是在我骂完之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姐,你再教我一遍,好不好?”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心里恨不得给他一脚。
可是,当我对上姑姑那双清澈而担忧的眼睛时,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我能感觉到,姑姑不希望我这样对他。
于是,我只能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手把手地教他。
他学得很慢,但是很认真。
每一个步骤,他都会在旁边拿个小本子记下来。
晚上,等我睡了,他还会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枕头反复练习翻身的动作。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他正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胳膊,模拟给姑姑按摩腿部穴位。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虔诚。
我的心,莫名地被触动了一下。
或许,他不是真的那么无可救药?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我掐灭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演戏给我看?
目的,就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然后心安理得地留下来。
我不能心软。
高强找工作很不顺利。
他有案底,又没什么学历和技能,好一点的单位根本不要他。
他只能去一些小餐馆,或者建筑工地。
但都干不长。
不是嫌他干活慢,就是嫌他手脚不干净。
有一次,他去一家洗车行干活,干了三天,老板说他偷了客人的钱,把他赶了出来,连工资都没给。
他回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被人打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我冷笑:“高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他低着头,辩解道:“我没有。我没偷钱。”
“那你脸上的伤是哪儿来的?自己撞墙上了?”
“是老板打的。”他声音很小,“他说我偷钱,我不承认,他就动手了。”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我质问道。
他沉默了。
是啊,报警?
一个有前科的人,和一个“清白”的老板。
警察会信谁?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行了,别说了。”我从药箱里拿出碘伏和棉签,扔给他,“自己处理一下。”
他默默地接过,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对着镜子,笨拙地给自己上药。
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我心里那股无名火,怎么也烧不起来了。
反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是同情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没那么讨厌他了。
从那天起,他不再出去找工作了。
他就待在家里,全心全意地照顾姑姑。
他好像突然开了窍。
翻身、按摩、喂食、处理大小便……所有的事情,他都做得越来越熟练,甚至比我做得还好。
他力气大,给姑姑翻身,毫不费力。
他有耐心,给姑姑按摩,一按就是一两个小时,按得自己满头大汗。
他还从网上找了很多菜谱,变着花样给姑姑做有营养的流食。
南瓜羹,山药泥,鱼肉松……
姑姑的伙食,比以前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我,则被他彻底“解放”了。
我终于有大段的时间,可以用来画图,接单。
我的收入,也因此稳定了很多。
有时候,我坐在书房里,听着客厅里他跟姑姑说话的声音,会有一种恍惚感。
他会跟姑姑讲他白天看到的趣事。
“妈,我今天在楼下,看到一只猫在跟一只狗打架,那猫可厉害了,一爪子就把狗给挠跑了。”
他会给姑姑读报纸。
虽然很多字他都不认识,读得磕磕巴巴。
他甚至会给姑姑唱歌。
唱的都是一些很老的歌,五音不全,跑调跑到太平洋。
但姑姑好像很喜欢听。
每次他唱歌的时候,姑姑的眼睛里,都会闪着亮晶晶的光。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很复杂。
我承认,我轻松了很多。
我也承认,他回来之后,姑姑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但是,我还是无法完全接纳他。
我总觉得,这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实。
像一个随时会破灭的泡沫。
直到那天晚上。
我赶一个很急的设计稿,熬到了凌晨三点。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书房时,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
高强正坐在姑姑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在小声地念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本《人体穴位大全》。
书页已经很旧了,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这个‘足三里’穴,常按可以调理脾胃,增强免疫力。妈,我明天开始,每天给你多按这个穴位半小时。”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姑姑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
他还在自顾自地,认真地规划着明天的“护理计划”。
我的脚步,顿住了。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心里那堵坚硬的冰墙,裂开了一道缝。
他不是在演戏。
一个人,是无法在深夜无人的时候,还演得如此逼真,如此投入的。
他是真的,想对姑姑好。
他是真的,在为自己过去的错误,进行赎罪。
我悄悄地退回了书房,关上门。
靠在门板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里,有疲惫,有释然,也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慰。
日子,就在这种平淡而又微妙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高强承包了家里几乎所有的体力活和琐碎事。
我则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有一天,我正在画图,高强端了一杯热牛奶进来。
他把牛奶放在我手边,小声说:“姐,歇一会儿吧。你都坐了四个小时了。”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他没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电脑屏幕。
屏幕上,是我正在设计的一个LOGO。
“姐,你画的真好看。”他由衷地赞叹道。
我手一顿,心里有点不自在。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他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但我知道,你很厉害。”
“我听楼下王阿姨说,你设计的那个什么……什么包装,得了全国的大奖。”
我心里一惊。
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一个很小的奖项,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
“你听谁说的?”
“就……就听邻居们聊天说的。”他眼神有些闪躲。
我没再追问。
但我知道,他肯定不止是“听邻居聊天”那么简单。
他一定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关注着我的一切。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我开始试着,用一种新的眼光去看他。
我发现,他其实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粗枝大叶。
他会记得我喜欢吃辣,每次做饭,都会单独给我炒一盘放了干辣椒的菜。
他会发现我的鼠标垫旧了,然后从网上给我买一个新的,图案是我最喜欢的那只动漫猫。
他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默默地给我煮一碗红糖姜茶,放在我的桌上。
这些细节,很小,很琐碎。
但就像一滴滴温水,慢慢地,渗透了我冰封多年的心。
我对他,不再那么冷言冷语了。
有时候,他做的饭菜合我胃口,我也会夸他一句:“今天这个鱼烧得不错。”
他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笑得像朵花。
姑姑的身体,在我们的共同照料下,也渐渐有了一些起色。
虽然还是不能动,不能说话。
但她的眼神,越来越亮了。
有一次,高强在给她讲笑话,她竟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那一刻,我和高强都愣住了。
然后,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巨大的惊喜。
从那天起,逗姑姑笑,成了我们俩最大的乐趣。
我负责搜集各种段子,高强负责绘声绘色地表演。
我们俩就像两个小丑,每天在姑姑面前,使出浑身解数。
而姑姑,也越来越“配合”。
从一开始的无声微笑,到后来,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
每当听到这个声音,我和高强都会开心得想在原地转圈。
那段日子,是这六年来,我过得最轻松,最开心的时光。
我甚至开始觉得,有这样一个弟弟,也挺好的。
是的,弟弟。
我在心里,已经开始把他当成我的亲弟弟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温暖地过下去。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以前在上海的同事,李姐。
“小薇啊,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合作过的那个‘风雅颂’项目吗?”
“记得啊,怎么了?”
“那个项目的甲方,点名要找你做他们新品牌的全案设计。预算很高,八位数!”
我的心,狂跳起来。
八位数的全案设计!
这对于任何一个设计师来说,都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这不仅意味着一大笔收入,更意味着,我的事业,将迈上一个新的台阶。
“可是,李姐……我这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犹豫了。
“我知道。所以甲方那边也说了,可以给你配一个最好的团队,你只需要远程把控方向,出核心创意就行。而且,他们希望你能去上海总部,至少待一个月,跟团队磨合一下。”
去上海,一个月。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姑姑怎么办?
高强一个人,能行吗?
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李姐,这个项目,我可能……”
“小薇,你先别急着拒绝!”李姐打断了我,“这真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才三十岁,你的人生,不应该只困在那个小房间里。”
“你好好考虑一下,明天给我答复。”
挂了电话,我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
李姐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我才三十岁。
我的人生,真的就要这样了吗?
我看着窗外,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而我,却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永远也飞不出这片狭小的天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全都是李姐的话,和那个诱人的项目。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恍惚。
高强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吃早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高强给我喂完姑姑,收拾好一切,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说说。虽然我笨,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可以当个垃圾桶。”他很认真地说。
我看着他诚恳的眼睛,心里一动。
鬼使神差地,我把那个项目的事情,跟他说了。
我说得很混乱,颠三倒四。
但高强听得很认真。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像我预想的那样,劝我留下来。
毕竟,我走了,所有的担子,就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然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让我愣住了。
他说:“姐,你应该去。”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去。”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异常坚定。
“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你不能因为我们,耽误了你自己。”
“可是……姑姑怎么办?”
“有我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放心,我一个人,能行。”
“这几个月,你不都看到了吗?照顾妈,我已经很熟练了。”
“你别担心家里,就安心地,去追你的梦想。”
我看着他,眼睛瞬间就湿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
我以为他会自私地挽留我,会害怕一个人承担责任。
可是他没有。
他想的,竟然是我的前途,我的梦想。
“高强……”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姐,你别哭啊。”他一下子慌了手脚,“你去上海,是好事啊。”
“你为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了。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你放心大胆地去飞,家,我给你守着。”
他的话,朴实,甚至有点笨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股暖流,涌进了我冰冷的心。
我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这六年来,所有的委屈,不甘,疲惫,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高强就那么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手足无措地,轻轻拍着我的背。
像小时候,姑姑安慰我那样。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上海。
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把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跟高强交代了一遍。
甚至,我还偷偷在客厅装了一个摄像头,连着我的手机。
我承认,我还是不放心。
我怕他一个人,应付不来。
我怕他时间长了,会不耐烦,会故态复萌。
到了上海,我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每天开会,讨论方案,画图,忙得脚不沾地。
但只要一有空,我就会打开手机,看家里的监控。
每一次,我看到的,都是高强忙碌的身影。
他在给姑姑喂饭,动作轻柔而耐心。
他在给姑姑按摩,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在给姑姑擦洗身体,一丝不苟。
他还买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放在姑姑床头,每天给她播放评书和音乐。
有时候,他会对着摄像头,傻傻地挥挥手,咧嘴一笑。
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一切都好,让我放心。
看着监控里的一切,我的心,无比踏实。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一个月后,我的方案,得到了甲方的高度认可。
项目顺利签约。
李姐给我开了一个庆功宴。
宴会上,大家都恭喜我。
说我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
我喝了很多酒。
回到酒店,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想家了。
我想姑姑了。
甚至,我还有点……想高强了。
我想念他做的虽然不好吃但很用心的饭菜。
我想念他讲的那些不好笑的冷笑话。
我想念他每天跟在我身后,“姐,姐”地叫着。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监控。
已经是深夜了。
屋子里很安静。
姑姑睡得很安详。
高强不在客厅。
我切换到书房的摄像头。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我的书房,通常是不让高强进的。
那里有我的电脑,有我所有的设计资料。
可是此刻,高强就坐在我的书桌前。
他没有开大灯,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他坐姿笔挺,神情专注,正对着我的电脑,在捣鼓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干什么?
难道,他想偷我的设计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他?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放大监控画面。
我想看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
他在看一个网页。
网页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旁边,还开着一个窗口,是一个在线的“网页设计入门教程”。
他一手拿着鼠标,一手拿着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一边看教程,一边记着什么。
神情,专注得像一个正在备考的学生。
我的心,猛地一颤。
他……他在学做网站?
为什么?
就在这时,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然后,他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叫“姐姐的作品”。
点开之后,里面是我这些年画的所有插画,设计的海报,包装……
有些,是我自己都快忘了的,压箱底的东西。
他一张一张地,慢慢地翻看着。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佩,心疼,和骄傲的眼神。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打开了一个新的文档。
在文档上,他敲下了一行字。
“林薇的设计世界”。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全明白了。
他不是想偷我的东西。
他是在……在为我建一个个人网站!
我有一个自己的个人网站,但那是很多年前做的,早就过时了。
我一直想重新做一个,但因为要照顾姑姑,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
我只是有一次,在他面前,无意中抱怨过一句。
我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
而且,用这样一种,笨拙而又真诚的方式,在为我实现这个愿望。
他一个连电脑打字都磕磕巴巴的人,竟然在自学编程,自学网页设计。
我可以想象,这对他来说,有多难。
我可以想象,他每天照顾完姑姑,在深夜里,一个人对着这些天书般的代码,是多么的枯燥和煎熬。
可是,他坚持下来了。
就为了,我那一句无心的抱怨。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捂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这六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
亲戚们的冷嘲热讽,邻居们的指指点点。
我一个人扛着,从来没有在人前掉过一滴泪。
我觉得不值得。
我觉得我的人生,被毁了。
可是这一刻,看着屏幕里那个傻傻的,笨拙的,却在用尽全力对我好的弟弟。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真的。
一切都值得。
我立刻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的机票。
当我拖着行李箱,打开家门的那一刻。
高强正在给姑姑擦脸。
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傻了。
“姐?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一个月吗?”
我没说话,扔下行李箱,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我抱得很用力。
高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姐……你……你怎么了?”
“高强。”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谢……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谢谢你,让我所有的付出,都有了意义。”
高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有些生涩地,拍了拍我的背。
“姐,我们是一家人。”
他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我回来后,没有再提网站的事情。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高强也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每天晚上,依旧会偷偷地,在我的书房里,奋斗到深夜。
有时候,我会故意把一些设计精美的网站链接,发到我的微信收藏里。
我知道,他会去看。
有时候,我会在桌上,“不经意”地留下一本《色彩搭配原理》。
我知道,他会去翻。
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一个月后。
在我生日那天。
高强像一个献宝的孩子,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捧到我面前。
“姐,生日快乐。”
“我……我给你做了一个礼物。”
他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设计精美,风格简约的网站。
网站的标题,就是那行字。
“林薇的设计世界”。
网站分了几个板块:品牌设计,插画作品,包装案例……
每一个板块里,都整整齐齐地,陈列着我的作品。
他还给每一个作品,都配上了一段简短而真诚的文字介绍。
网站的最后,有一个“关于我”的页面。
点开之后,不是我的介绍。
而是一张照片。
一张我和姑姑,还有高强,我们三个人的合影。
那是前几天,我用手机自拍的。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
高强笑得很腼腆。
姑姑躺在床上,眼神明亮而安详。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这是我的姐姐,林薇。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设计师,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的姐姐。”
“这是我的妈妈。她给了我生命,也教会了我爱。”
“我是高强。是他们的守护者。”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一脸紧张和期待的高强。
他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表情,生怕我不喜欢。
我吸了吸鼻子,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高强,这是我三十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真的吗?”他眼睛一亮,像得了糖果的孩子。
“真的。”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比八位数的项目,还要好。”
后来,我把这个网站的链接,发给了李姐。
李姐和公司的同事们,都惊呆了。
他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完成度极高的网站,竟然是出自一个只有初中文化,自学了一个多月编程的“门外汉”之手。
通过这个网站,我接到了越来越多的优质项目。
我的收入,水涨船高。
我用赚来的钱,给姑姑换了更好的护理床,请了专业的康复师,定期上门指导。
高强,则成了康复师最得意的“学生”。
他学得比谁都认真,比谁都用心。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奇迹,竟然真的发生了。
有一天下午,高强在给姑姑按摩腿部。
按着按着,姑姑的左脚脚趾,突然,蜷缩了一下。
虽然动作很微弱,但我和高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我们俩,当场石化。
足足过了半分钟,高强才反应过来,他颤抖着声音,指着姑姑的脚。
“姐……姐……你看到了吗?妈……妈的脚,动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们冲到床边,握着姑姑的手。
“姑姑!姑姑你能听见吗?你能动了!”
姑姑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激动的泪光。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嘴,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强……”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我和高强,都听懂了。
她在叫他的名字。
高强再也控制不住,他跪在床边,把脸埋在被子里,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激动,有喜悦,更有这几年来,所有的委屈和辛酸。
我站在一边,搂着他的肩膀,陪着他一起,又哭又笑。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这一切,都源于爱,和不放弃。
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心里一片澄澈。
照顾瘫痪姑姑六年,我失去了很多。
但我也得到了更多。
我得到了一个知冷知热的亲弟弟。
我得到了一个重新凝聚起来的家。
我更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表哥出狱后的那个举动,那份笨拙而真诚的礼物,让我感动落泪。
也让我明白,我这六年的付出,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一切,都值得。
来源:客兰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