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只有灰尘还在半空中跳舞,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最后一点光,照得清清楚楚。
那扇铁门关上的时候,声音特别闷。
像是有人拿一块湿透了的棉被,使劲砸在水泥地上。
“哐——”
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只有灰尘还在半空中跳舞,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最后一点光,照得清清楚楚。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手里还攥着半截麻绳,是准备用来捆米袋子的。
陈站长就站在我旁边,她比我镇定。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侧着耳朵,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只有风刮过库房顶上铁皮的声音,呜呜的,跟谁在哭一样。
过了大概有半分钟,也可能是一分钟,时间在那一刻好像凝固了。
她才慢慢转过头来看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不是害怕,也不是慌张,倒像是一种……认命。
对,就是认命。
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在今天,是在这儿。
我那时候年轻,二十出头,还不太懂这种眼神。
我只是觉得,那眼神像一口深井,黑黢黢的,看不到底。
我张了张嘴,想喊人。
嗓子眼儿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看出了我的意图。
她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然后,她就把我往后一推。
我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直接撞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袋上。
米袋子软绵绵的,卸掉了大部分力道,但我还是被撞得有点懵。
她跟着逼近一步,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死死地按在米袋上。
我们离得很近。
近到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那股淡淡的洗发膏味儿,是那种很老式的茉莉花香。
还能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东西。
她说:“别喊。”
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没用的,这门从外面锁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闷响,不是门被风带上了。
是有人在外面,把那把老旧的铜锁,给扣上了。
“这下,”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求救无门。”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钉子,一颗一颗,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库房里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
静得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蒙上了厚布的鼓。
陈站长的手还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的手心很烫,隔着薄薄的工服,那股热度一直传到我的皮肤上。
我这才发现,她也在抖。
不是那种害怕得发抖,而是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的,细微的颤抖。
她很快就松开了我,退后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好像刚才那个近乎失态的举动,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又变回了那个我们粮食站里,人人都有点怕的陈站长。
冷静,果断,不苟言笑。
她开始绕着库房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在用脚丈量这片我们即将被囚禁的土地。
我靠在米袋上,没动。
后背硌着粗糙的麻布,有点痒,但我顾不上。
我的眼睛跟着她的身影转。
库房很大,也很高,穹顶是三角形的,上面开了几个小小的天窗,用来透气。
天窗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透进来的光,也是灰蒙蒙的,没什么力气。
光线把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两块。
成堆的米袋、面粉袋,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谷物发酵的酸甜味,有麻袋的草木味,还有角落里经年累月的霉味。
这些味道我平时闻惯了,从没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它们好像一下子变得浓烈起来,争先恐后地往我鼻子里钻,让我有点想吐。
陈站长走到那扇巨大的铁门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
铁门纹丝不动。
她又用手掌贴在门上,好像在感受门的温度。
“是老张。”她说,声音不大,但在这空旷的库房里,听得格外清楚。
老张是管库房的,每天下午五点准时锁门下班,雷打不动。
今天站里开会,拖到了五点半。
我和陈站长是会后下来盘点一批新到的东北大米,想着就几分钟的事,没跟老张打招呼。
谁能想到,他就那么准时。
锁门的时候,大概都没往里瞅一眼。
也怪这库房太大,我们又在最里面的角落。
我心里一阵绝望。
老张耳朵背,就算我们现在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而且他家离得远,锁了门,骑上他那辆二八大杠,估计这会儿都快到家了。
“明天……明天他会来开门的。”我小声说,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我自己。
她没回头,背对着我。
“明天是周六。”
我的心,又往下一沉。
我们单位,是双休。
也就是说,如果没人发现我们不见了,我们要在这里被困整整两天。
两天。
两天两夜。
没有水,没有食物。
想到这里,我的喉咙开始发干,嘴里发苦。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陈站长好像背后长了眼睛。
“别慌,”她说,“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镇定作用。
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好像被她这句话轻轻按了一下,慢慢平复下来。
我从米袋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也开始在库房里转悠。
我们分头行动,像两只被困在笼子里的蚂蚁,沿着笼子的边缘,徒劳地寻找着出口。
我这边是面粉区。
一袋袋的面粉码得整整齐齐,比人还高。
我挨个拍了拍,硬邦邦的,像石头。
角落里有个工具箱,锁着。
我捡起一块砖头,使劲砸了几下,锁没开,砖头倒碎了。
手心被震得发麻。
另一边,陈站长在杂粮区。
那边堆着绿豆、红豆、黄豆,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豆子。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走过去。
她正蹲在一个破旧的木箱子前。
箱子里是一些陈年的单据和报表,纸都泛黄了,脆得一碰就掉渣。
她把那些纸都拿出来,放在一边。
箱子底,躺着半瓶矿泉水。
瓶子是那种最老式的,绿色的,上面还有一层灰。
她拿起来,晃了晃。
水还剩下一小半。
“省着点喝。”她把瓶子递给我,自己却没有喝的意思。
我接过来,拧开瓶盖。
一股塑料味扑面而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一小口。
水是温的,有点怪味,但它毕竟是水。
那口水顺着我的喉咙滑下去,像一股细小的溪流,滋润了我干涸的身体。
我把瓶子递还给她。
“你喝。”
她摇摇头,“我不渴。”
我知道她在撒谎。
从下午开会到现在,我们谁都没喝过一口水。
她的嘴唇已经有点起皮了。
我没再坚持,把瓶盖拧紧,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干净的角落。
这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从天窗透进来的光,从灰白,变成了昏黄,最后,变成了一种深邃的蓝。
库房里的温度,也开始下降。
白天的燥热被一种阴冷的潮气所取代。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冷?”她问。
我点点头。
她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麻袋。
“去,扯几个空麻袋过来。”
我照做了。
空麻袋很沉,拖在地上,沙沙作响。
我们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把麻袋铺在地上,又扯了几个盖在身上。
麻袋的味道很冲,混着尘土和草料的气息。
但它确实能隔绝一些地上的寒气。
我们并排坐着,靠着墙。
谁也没说话。
黑暗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整个库房。
最后,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身边还有一个温热的呼吸。
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咕——”
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了好几倍,显得格外清晰。
我窘迫得脸都红了,幸好天黑,她看不见。
黑暗中,传来她一声极轻的笑。
“饿了?”
“……嗯。”
“忍着。”她说,“想想别的事,就不饿了。”
我想想别的事?
我能想什么?
我满脑子都是我妈炖的红烧肉,我爸做的油泼面,还有楼下小卖部里冰镇的汽水。
越想越饿,越想越渴。
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不停地抓。
“陈站长,”我忍不住开口,“你说……会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吗?”
黑暗中,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离了婚,一个人住。”她说,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的心又是一沉。
“我……我跟爸妈住。但是……我昨晚跟他们吵架了,我说这周末不回家了。”
我说完,我们俩都沉默了。
绝望,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把我们罩住。
原来,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忘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陈站长站了起来。
“你干嘛去?”我问。
“有点闷,走走。”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天塌下来,她都能扛住。
我突然对这个平时让我有点敬畏的女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今年应该有三十五六了吧?
听说她以前不是我们粮食系统的,是部队文工团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转业到了我们这个清水衙门。
她有个儿子,判给了前夫。
这些都是站里那些长舌妇们传的,真假不知。
但她确实很能干。
我们站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好人,基本不管事。整个粮食站,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撑着。
得罪了不少人,也镇住了不少人。
我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是她手把手教我。
她很严厉,我出的每一个错,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
我当时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觉得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得可笑。
脚步声停了。
我猜她又走到了那扇铁门前。
黑暗中,我好像能“看”到她的背影。
孤单,挺拔,像一棵在寒风中不肯弯腰的白杨。
“陈站长。”我又喊了她一声。
“嗯?”
“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来到我们这儿。”
我知道我问了个很蠢的问题。
谁会愿意从光鲜亮丽的文工团,来到我们这个整天跟米面打交道的破地方?
她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后悔。”
她说。
“这儿……清净。”
清净?
我不太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
但我能听出,她声音里,有一种很深的疲惫。
那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之后,才会有的疲惫。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的都是一些平时根本不可能聊到的话题。
我跟她说了我的梦想。
我想当个作家,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县城里,跟米面打交道。
我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很久了,连我爸妈都没告诉过。
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支持的。
他们觉得,在粮食站捧个铁饭碗,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才是正道。
我说的时候,心里很忐忑。
我怕她会笑话我,觉得我不切实际。
但是她没有。
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
等我说完,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挺好的。”
就这三个字。
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我的全身。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理解的滋味。
她也跟我说了一些她的事。
她说她从小就学跳舞,吃了好多苦。
冬天练功,脚上全是冻疮,又疼又痒,只能拿雪搓。
她说她最喜欢的一支舞,叫《雀之灵》。
她说,跳那支舞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孔雀,自由,骄傲。
我无法想象她跳舞的样子。
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那个穿着蓝色工装,不苟言笑的陈站长。
那个在舞台上发光的,骄傲的孔雀,好像是另一个人。
一个活在她记忆里的人。
我们聊着聊着,困意就上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靠着墙睡着了。
睡梦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盖在了我的身上。
很轻,很暖。
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我是被渴醒的。
喉咙里像是在烧火,又干又疼。
我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灰白色的光从天窗照进来,给库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边。
陈站长坐在我对面,靠着墙,好像一夜没睡。
她的脸色很差,嘴唇干裂得像是龟裂的土地。
我动了动,发现身上盖着她的外套。
“你醒了。”她看到我醒来,声音有点沙哑。
我把外套还给她,“谢谢。”
她接过去,穿上。
我们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消失了。
“喝口水吧。”我说。
她点点头。
我把那半瓶水拿过来,递给她。
她拧开瓶盖,只喝了一小口,就又递给了我。
我们像是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小心翼翼地,分享着这仅有的一点生命之源。
喝完水,饥饿感变得更加强烈。
我感觉我的胃,已经缩成了一团。
“得想办法弄点吃的。”我说。
陈站长看着那些米袋,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些都是国家的财产,我们不能动。
这是纪律。
是她一直挂在嘴边,也一直用行动遵守的原则。
可是现在,是纪律重要,还是活命重要?
“陈站长,”我看着她,“人都要饿死了,还管什么纪律。”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们走到一堆大米前。
这些是新到的东北大米,颗粒饱满,还没来得及入账。
我找了一根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麻袋的封口撬开一个小口。
白花花的大米,像瀑布一样流了出来。
我用手捧了一把,是生的。
硬邦邦的,硌牙。
我试着嚼了几粒。
一股生米的味道,带着点土腥气,一点都不好吃。
但嚼着嚼着,竟然有一丝丝甜味,从舌根底下冒了出来。
是淀粉被唾液分解的味道。
我捧了一把给陈站长。
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嚼。
我们就这样,你一把,我一把,吃着生米。
那画面,一定很狼狈,很滑稽。
像两只饿坏了的田鼠。
但我们谁也笑不出来。
因为我们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生米很难消化,吃多了,胃里会更难受。
而且,我们没有火,没有办法把它们做熟。
吃完米,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像沙漏里的沙子,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
我开始感到烦躁。
我站起来,在库房里来来回回地走。
我想找点事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我不去想“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这个可怕的念头。
我开始检查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墙壁。
我想找到一个薄弱点,一个能让我们逃出去的希望。
墙是砖砌的,很厚实。
我用撬棍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窗太高了,就算我们把所有的米袋都叠起来,也够不着。
唯一的希望,还是那扇门。
我走到门前,仔细研究那把锁。
锁是从外面挂上的,我们在里面,根本无能为力。
门的合页在外面,也拆不掉。
我用撬棍使劲地撬门缝。
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但除了掉下来一些铁锈,什么用都没有。
我累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没用的。”陈站长说。
我没理她。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无名火。
我恨老张,恨他为什么不看一眼就锁门。
我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盘点。
我甚至有点恨陈站长,恨她为什么那么冷静,好像一点都不怕。
“你就不怕死吗?”我冲她喊道。
她被我吼得愣了一下。
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她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怕。”她说,“我比你更怕死。”
我看着她,不明白。
“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儿子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有个儿子的。
“你……你儿子……”
“他叫阳阳。”她看着远处,眼神变得很温柔,好像穿过了这堵墙,看到了她的孩子。
“他今年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长得……长得像他爸爸,但是脾气像我,又倔又犟。”
她说着,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虽然很淡,但很温暖。
“他喜欢画画,画得乱七八糟的,但是他自己得意得不得了。他还喜欢养小动物,养死了一只小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关于她儿子的事。
我安安静静地听着。
我能感觉到,那个叫阳阳的小男孩,是她全部的世界,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我跟他爸爸离婚的时候,法官问他,想跟谁。”
“他说,他要跟爸爸。”
“我知道,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怕我。”
“因为我对他,总是很严厉。我逼他练琴,逼他写字,做错了事,我还会打他。”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变得更优秀,将来能有出息,不要像我一样。”
“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补偿他,可以让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
“可是现在……”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都懂了。
我懂了她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工作,为什么对自己那么苛刻。
她不是不爱生活,她只是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那个不在她身边的孩子。
而现在,她可能连补偿的机会,都没有了。
库房里的空气,好像都变得悲伤起来。
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
她没有去擦。
就任由那两行眼泪,流过她憔ें悴的脸颊。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陈站长。
她只是一个,想念孩子的,普通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伸出手,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浑身一震。
然后,她就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哭声,终于从她的喉咙里,释放了出来。
那哭声,一开始是压抑的,小声的抽泣。
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成年人,可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把我的肩膀,借给她依靠。
她哭了很久很久。
久到外面的天,又开始变暗。
哭声,渐渐地停了。
她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好意思。
“对不起,失态了。”
我摇摇头,“没事。”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说,“我……我挺羡慕阳阳的。”
她愣住了。
“他有个这么爱他的妈妈。”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感动,有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不一样。
不再是尴尬和绝望。
而是一种,很奇妙的,温暖的静谧。
我们好像成了……战友。
在同一个战壕里,共同抵御着死亡的威胁。
夜,再次降临。
比昨晚更冷,更黑。
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我们的身体和意志。
我开始出现幻觉。
我好像看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听到了爸妈叫我吃饭的声音。
我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我知道,我可能发烧了。
我感觉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感觉一双冰凉的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是陈站长。
“你发烧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但眼皮就像有千斤重。
“水……水……”我含糊不清地说。
我听到她起身的声音,然后是拧瓶盖的声音。
瓶口凑到了我的嘴边。
我贪婪地,喝光了最后一口水。
那口水,并没有让我好受多少。
我的身体,依然像个火炉。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再受这种罪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突然,我感觉我的头,被轻轻地抬了起来。
然后,靠在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地方。
是她的腿。
她让我枕在了她的腿上。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歌声。
很轻,很柔,像月光一样。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
是一首摇篮曲。
很老,很老的摇篮曲。
我小时候,我奶奶也经常唱给我听。
那歌声,有一种神奇的魔力。
它安抚了我焦躁不安的灵魂。
驱散了我对死亡的恐惧。
我就枕着她的腿,听着她的歌,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那是我被困之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只鸟,飞出了库房,飞过了我们的小县城,飞到了一片蔚蓝的大海上。
阳光很暖,海风很轻。
我自由自在地飞翔。
不知道飞了多久,我看到了一座小岛。
岛上,有一个小男孩,正在海边画画。
他画的,也是一只鸟。
那只鸟,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我缓缓地,落在了他的画板上。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
他的笑容,很干净,很纯粹。
像一缕阳光。
我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巨大的声响吵醒的。
“哐当——哐当——”
好像有人在砸门。
我猛地睁开眼。
天光大亮。
刺眼的阳光从被打开的门缝里射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我发现,我还枕在陈站长的腿上。
她一夜没动,腿肯定已经麻了。
她的脸色,比我还差,苍白得像一张纸。
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有人来了。”她说。
我挣扎着坐起来。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老张。
他在外面喊:“里面有人吗?陈站长?小李?”
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门口喊:“我们在这儿!老张!我们在这儿!”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但老张听见了。
“哎哟我的天!你们怎么在里面啊!等着啊!我这就给你们开门!”
外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铁门,被缓缓地拉开。
光,涌了进来。
我和陈站长,都眯起了眼睛,适应着这久违的光明。
门口,站着老张,还有我们站长,还有很多同事。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讶和担忧。
看到我们俩那副鬼样子,所有人都惊呆了。
“快!快叫救护车!”站长大喊。
……
我和陈站长,都被送到了医院。
我只是有点脱水和低烧,挂了两瓶水,就没什么大碍了。
陈站长的情况,比我严重一点。
但也没有生命危险。
我们被困在库房里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单位,甚至整个县城。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我们是进去偷东西,不小心被锁在里面的。
有人说,我们俩有不正当关系,在里面约会。
传得有鼻子有眼。
我知道,这些流言蜚语,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心里很替陈站长不平。
我去找她,想跟她商量,要不要出去澄清一下。
她躺在病床上,正在削苹果。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看起来,比以前温柔了很多。
“别理他们。”她没等我开口,就先说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
“小李,”她打断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清者自清。”
我看着她坦然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一个女人,都不在乎这些。
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很甜,很脆。
出院后,站里给我们放了长假。
我爸妈知道这事后,吓坏了。
我妈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我爸虽然没说话,但我看到他眼圈也红了。
那次吵架的事,谁也没再提。
我们一家人,好像一下子亲近了很多。
我没再提当作家那事。
我只是,开始每天晚上,都坚持写点东西。
写什么都行。
有时候是日记,有时候是小说。
写我们在库房里的那两天两夜。
我发现,当我把那些经历写下来的时候,心里的那些恐惧和后怕,就慢慢地消失了。
剩下的,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有点像……感激。
是的,感激。
感激那段被困的时光。
是它,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
让我明白了,生命有多脆弱,活着,有多美好。
也让我,认识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陈站行。
假期结束后,我回单位上班。
单位里看我的眼神,还是有点怪怪的。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陈站长也回来上班了。
她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雷厉风行。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我们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们成了……朋友。
可以交心的那种。
又过了几个月,发生了一件事。
陈站长的儿子阳阳,被他爸爸送回来了。
说是他爸再婚了,后妈对阳阳不好。
陈站长二话没说,就把儿子接了回来。
她开始学着,做一个好妈妈。
她不再加班,每天准时下班,回家给儿子做饭。
她会陪儿子去公园,陪他画画,给他讲故事。
她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我见过阳阳几次。
是个很可爱,也很懂事的小男孩。
他很黏他妈妈。
有一次,我去找陈站长,正好看到阳阳拿着一幅画,从房间里跑出来。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的!”
陈站长接过画。
画上,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阳光下散步。
那个女人,笑得很开心。
陈站长看着那幅画,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紧紧地抱住阳阳。
“妈妈的小宝贝,画得真好。”
我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暖暖的。
真好。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年年底,我写的一篇短篇小说,在一个省级文学杂志上发表了。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豆腐块,稿费也只有几十块钱。
但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我拿着那本杂志,第一个就想跟陈站长分享。
她替我高兴。
她说:“小李,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她还说:“别放弃你的梦想。这个地方太小了,你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去更远的地方?
我从来没想过。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待在这个小县城里,结婚,生子,然后慢慢变老。
但是现在,我动摇了。
世界那么大,我真的,应该去看看。
第二年春天,我辞职了。
我爸妈一开始不同意,但最终,还是被我说服了。
走的那天,很多人来送我。
陈站长也来了。
她带着阳阳。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我一个布包。
“路上吃。”
我打开一看,是十几个茶叶蛋。
还是热的。
阳阳从他妈妈身后探出小脑袋,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递给我。
“叔叔,送给你。”
是一个小小的,用木头刻的鸟。
刻得很粗糙,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这是我自己刻的。”小家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看着那只木头鸟,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晚。
陈站长跟我说,她最喜欢跳的舞,叫《雀之灵》。
她说,她想变成一只自由的鸟。
现在,她的儿子,把一只“鸟”,送给了我。
我郑重地,接过了那只木头鸟。
“谢谢你,阳阳。叔叔很喜欢。”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火车,缓缓地开动了。
我站在车窗前,看着站台上送行的人们,离我越来越远。
陈站长抱着阳阳,一直站在那里,冲我挥手。
她的身影,在我的泪眼中,渐渐模糊。
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和她,可能,也再也不会见面了。
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在1992年的那个夏天,在一个黑暗、阴冷的库房里。
有一个女人,她把我按在米袋上,对我说:“这下,求救无门。”
是她,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也是她,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追逐梦想的力量。
……
后来的很多年,我去了很多地方。
北京,上海,广州。
我做过很多工作。
当过记者,做过编辑,也自己创过业。
我吃过很多苦,也见过很多风景。
我的那点文学梦,最终,还是被现实磨得差不多了。
我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只是一个,靠码字为生的,普通的文化商人。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活,不好不坏,不好不坏。
只是偶尔,在某个深夜,或者某个下雨天。
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小县城,想起那个粮食站,想起那个堆满了米袋的库房。
想起那个,叫陈站长的女人。
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那个特殊的时空里,有过短暂的交集。
然后,就各自奔向了,不同的人生轨道。
再无交点。
那只木头鸟,我一直都留着。
它就摆在我的书桌上。
我的儿子,很喜欢它。
他总是问我:“爸爸,这只鸟,是谁送给你的呀?”
每次,我都会笑着,摸摸他的头。
然后,把那个,关于希望和重生的故事,讲给他听。
故事的开头,总是那一句——
“那是在1992年,有一个很闷热的下午……”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不断相遇和告别的故事组成的吗?
大部分的故事,都没有结局。
就像大部分的告别,都悄无声息。
直到去年。
我因为一个项目,回了一趟老家。
那是我离开后,第一次回去。
县城的变化很大。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记忆中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很多都已经不见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原来的粮食站。
它已经被拆了。
原地,盖起了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
我站在那栋崭新的,流光溢彩的建筑前,站了很久。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埋在了这片钢筋水泥之下。
我有点失落,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
“请问,您是……李先生吗?”
我回过头。
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很干练的年轻人,正微笑着看着我。
他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是。”我点点头,“请问你是?”
他笑了。
“您可能不认识我了。我叫阳阳。”
阳阳?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
我看着他,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真的是你啊,李叔叔。”他看起来很高兴,“我刚才看到您的侧影,就觉得很像。没想到,真的是您。”
我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当年那个怯生生的,躲在妈妈身后的小男孩,怎么就,长成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家购物中心,是我负责的项目。”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骄傲。
我更惊讶了。
我们聊了很久。
就在购物中心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
我才知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俩,过得有多不容易。
陈站长后来,也从粮食站辞职了。
她下海经商,做过服装生意,开过饭店,吃了很多苦,也走了很多弯路。
但她都挺过来了。
凭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硬是把生意,越做越大。
阳阳也很争气。
他大学毕业后,没有依靠母亲,自己一个人,从最基层的销售做起。
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我妈她……一直都很想您。”阳阳说。
“她说,您是她的贵人。”
我摆摆手,“别这么说,我们是……战友。”
阳阳笑了。
“对,战友。”
“她……她现在还好吗?”我问,声音有点发干。
“她很好。就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前了。去年刚做了个小手术,现在在家里休养。”
我的心,揪了一下。
“什么手术?”
“心脏搭桥。”
我沉默了。
“李叔叔,”阳阳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我妈她……很想见您一面。您……有时间吗?”
我怎么会没有时间。
我推掉了后面所有的行程。
第二天,在阳阳的带领下,我去了他家。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区。
陈站长就住在一楼,带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打理得井井有条。
阳阳推开门。
我看到一个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她穿着一件浅色的毛衣,头发已经花白。
身形,也比记忆中,消瘦了很多。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的那一刻。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们谁也没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好像,要把这二十多年的空白,都看回来。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她笑了。
眼角的皱纹,像一朵朵绽放的菊花。
“你来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润。
“我来了。”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聊这些年的经历,聊各自的家庭,聊阳阳,也聊我的孩子。
我们都没有提,当年在库房里的事。
但我们都知道,那两天两夜,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口。
“小李,”她突然叫住我。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她说,“当年,没有放弃。”
我看着她,笑了。
“应该是我谢谢你。”
“是你,教会了我,什么叫希望。”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万家灯火。
我的口袋里,放着那只,阳阳刻给我的木头鸟。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
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摩挲,它已经变得很光滑,很温润。
我突然明白了。
人生,有时候,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库房里。
黑暗,孤独,无助。
你会害怕,会绝望。
但是,只要你心里还有光,还有爱。
只要你身边,还有一个愿意陪你一起,吃生米,唱摇篮曲的人。
那么,你就总能等到,那扇门,被打开的时刻。
而那些,在黑暗中,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时光。
最终,都会变成,你生命里,最温暖,最明亮的回忆。
支撑着你,走过以后,每一个,艰难的时刻。
飞机,开始下降。
我看到,城市的灯火,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我和她的故事,也还没有结束。
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们的生命里,继续下去。
就像那只,不会飞的木头鸟。
它虽然,永远无法,挣脱地心引力。
但它,却承载了,我们对天空,对自由,最美好的,向往。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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