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市场像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胃,每天清晨准时醒来,吞吐着成千上万的人。
我的猪肉摊,开在这座城市最老旧的菜市场里。
市场像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胃,每天清晨准时醒来,吞吐着成千上万的人。
空气里永远搅和着一股复杂的味儿。鱼腥味、蔬菜的土味、熟食的香料味,还有我这儿,最浓的,生猪肉那股子带着点血的、原始的肉腥气。
我姓李,在这儿剁了二十多年的肉,手里的砍骨刀比我儿子的年纪都大。刀柄被我的手心磨得油光锃亮,像一块温润的玉。
每天,我都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挑剔地指着我案板上的肉,像将军检阅士兵。
“这块前臀尖儿再给我去点肥的。”
“老板,这五花肉得是五花三层啊,不然红烧肉不好吃。”
我总是一边乐呵呵地应着,一边手起刀落,分毫不差。
日子就像我手里的这把刀,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起起落落,平淡,但踏实。
直到陈奶奶的出现。
她第一次来,是在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天。
雨丝细得像牛毛,把整个市场都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里。地上的积水映着昏黄的灯光,一圈一圈的,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的油彩。
她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伞沿都有些脱线了。人很瘦小,背微微佝偻着,像一棵被风吹弯了的老树。
她走到我的摊位前,收了伞,一股潮湿的、带着淡淡樟脑丸味儿的气息飘了过来。
“老板,猪肉怎么卖?”她的声音很轻,有点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皱纹,但那双眼睛,很亮,亮得有点让人心慌。
“看您要哪块了,五花肉二十八,里脊三十五,排骨三十。”我报着价,手里的刀在磨刀石上“唰唰”地蹭着。
她没看案板上的肉,只是盯着我,说:“给我来十斤五花肉。”
我的刀停住了。
十斤?
我这摊子,寻常人家买个一两斤,就算是大手笔了。逢年过节,顶多也就买个五六斤,包顿饺子,做点红烧肉,撑死了。
十斤五花肉,那得是多大一大家子人吃?或者,是开小饭馆的?
可她这身打扮,不像开饭馆的。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脚上一双布鞋,鞋面都有些毛了。
“阿姨,您没说错吧?十斤?”我确认了一遍。
她点点头,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嗯,十斤。要最好的,肥瘦相间的。”
我心里犯着嘀咕,但生意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我挑了一大块最漂亮的五花三层,肉皮白净,肥膘雪白,瘦肉鲜红,层次分明得像本书。往秤上一搁,指针稳稳地指向了五公斤的刻度。
“不多不少,正好十斤。”
她从一个布兜里,掏出一个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钱包,一层一层打开,拿出几张零零散散的钞票,数了又数,递给我。
钱上带着她身体的温度,还有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樟脑丸味儿。
我用塑料袋把肉装好,扎了两个结实的手提疙瘩,递给她。
那十斤肉,沉甸甸的,她拎着有些吃力,整个身子都往一边倾斜。
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撑开那把黑色的旧伞,慢慢地消失在湿漉漉的人群里。
我以为这只是个偶然。
或许是家里来了很多客人,或许是帮邻居带的。
可第二天,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又来了。
还是那把黑色的旧伞,还是那身蓝布褂子。
“老板,十斤五花肉。”
同样的话,同样的眼神。
我心里的疑惑又冒了出来,像锅里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响。
“阿姨,昨天那十斤……吃完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没再多问。
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不该问的别问。
我照旧给她切了十斤最好的五花肉。
她照旧数着那些带着体温的钱递给我。
她拎着那沉甸甸的一大袋肉,慢慢地走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她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像一只精准的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我的摊位前,说出同样的话:“老板,十斤五花肉。”
市场里的其他摊主也注意到了。
隔壁卖蔬菜的老赵,一边给菜洒水,一边凑过来,压低声音问我:“老李,那老太太什么来头啊?天天买你十斤肉,家里养了头老虎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我哪知道。”
卖活鱼的老张也插话:“可不是嘛,那得多少钱啊?一天就得小三百,一个月下来,小一万块钱就没了。这老太太看着也不像有钱人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猜测像野草一样疯长。
有的说她儿子发大财了,她这是吃好的补身子。
有的说她可能是个“肉霸”,低价买进,高价卖给黑心小餐馆。
还有的说得更邪乎,说她家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需要用生肉去喂。
这些话钻进我耳朵里,像小虫子一样,爬得我心里痒痒的,不安宁。
我开始仔细观察她。
她的手指很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干干净净的。她的衣服虽然旧,但没有一个补丁是歪的。她每次付钱,都会把钱捋得平平整整。
这是一个体面、干净的老人。
可她的行为,太不正常了。
十斤猪肉,是什么概念?
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上半个月。
她一个人,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怎么可能一天消耗掉十斤猪-肉?
就算她不是自己吃,拿去做别的,那也太奇怪了。
我老婆也知道了这事,晚上睡觉前,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老李,你可得小心点。这事儿透着古怪。万一她是用这肉干什么坏事,你卖肉给她,会不会惹上麻烦?”
老婆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万一呢?
新闻里不是常有报道吗?一些不法分子,用一些奇怪的原料,做一些害人的东西。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那天,她又来买肉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多问了一句。
“阿姨,您买这么多肉,是……家里人多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问。
她正在数钱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那双很亮的眼睛看着我。
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就在我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她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儿子喜欢吃。”
儿子?
我愣住了。
“您儿子……胃口可真好。”我干巴巴地接了一句。
她没再说话,付了钱,拎着肉,转身走了。
她的背影,在市场的喧嚣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沉重。
儿子喜欢吃。
这句话,非但没有解开我的疑惑,反而让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什么样的儿子,能一天吃十斤五-花肉?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一闭上眼,就是陈奶奶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和她那句“儿子喜欢吃”。
我甚至做了噩梦。
梦见我跟着她回家,推开门,屋子里没有她的儿子,只有一头巨大的、面目狰狞的野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她手里的猪肉。
我被吓醒了,一身冷汗。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决定,跟踪她。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侵犯了别人的隐私。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种强烈的好奇和隐隐的不安,像两只手,推着我,必须去弄个明白。
那天,她买完肉,我让我老婆临时看下摊子,自己悄悄地跟了上去。
市场里人多,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着。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十斤肉,像一个巨大的拖累,让她本就佝偻的背,弯得更低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穿过嘈杂的市场,拐进了一条安静的老街。
这条街我知道,是这座城市里最老的一片居民区。两旁的法国梧桐,树皮斑驳,像老人的皮肤。
路很窄,两边的楼房都旧得掉了颜色,墙壁上爬满了青苔。
她走进了一栋筒子楼。
楼道里很暗,光线被密密麻麻的窗户和晾晒的衣服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发霉的味道,混杂着各家各户传出来的饭菜香。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脚步声惊动她。
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一级一级地,艰难地爬着楼梯。
我在楼下等了很久,直到楼上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我才蹑手蹑脚地走上楼。
楼梯是水泥的,因为常年潮湿,踩上去有一种黏腻的感觉。扶手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我一层一层地找,终于在五楼的拐角处,看到了她家的门。
门是那种老式的墨绿色木门,油漆已经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了里面木头的本色。
门上没有门牌号,只是用粉笔写了一个模糊的“502”。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可是,什么也听不到。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电视声,没有说话声,甚至没有她儿子吃肉的声音。
这太奇怪了。
一个能一天吃十斤猪肉的年轻人,家里怎么会这么安静?
我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
每天,她来买肉,我就把摊子交给老婆,然后悄悄地跟到那栋筒子楼下。
我像个蹩脚的侦探,躲在楼下那棵大梧桐树后面,观察着502的窗户。
窗户总是拉着厚厚的、深蓝色的窗帘,一丝光也透不出来。
也从来没见过有其他人进出那个房间。
没有她口中的“儿子”,没有亲戚,没有朋友。
她就像一个孤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会壮着胆子,爬上五楼,把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依旧是死寂。
但有一次,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饭菜的香味,也不是生肉放久了的腐臭味。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
有点像泥土的腥气,又混着一点点化学药剂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香火的甜香。
这股味道,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的想象力开始失控。
我想到了新闻里那些可怕的案件。分尸,制作标本,或者更邪恶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发现和猜测,都告诉了我老婆。
她吓得脸都白了。
“老李,这……这也太吓人了。咱们报警吧!”她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
报警。
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久。
我犹豫了。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呢?
万一陈奶奶只是个有点怪癖的普通老人呢?
我报警,警察来了,结果发现什么事都没有。那我不仅会得罪一个老顾客,还会被街坊邻居笑话,说我多管闲事,神经质。
可是,如果不报警,万一里面真的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我纠结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到肉摊。
我看着案板上新鲜的猪肉,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那天,陈奶奶没有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
我等啊等,从清晨等到了中午。
市场里的人渐渐少了,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她会不会出事了?
是不是昨天我上楼,被她发现了?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乱撞。
就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来了。
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差,苍白得像一张纸。走路的姿势也有些踉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老板……十斤……五花肉……”她喘着气,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心里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一边给她切肉,一边下定了决心。
等她拎着肉,颤巍巍地离开后,我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110。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
“喂,警察同志吗?我要报警。我们这菜市场,有个老太太,情况很不对劲……”
我语无伦次地,把我这一个多月来的观察和怀疑,全都说了出来。
警察的效率很高。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警车就闪着灯,停在了菜市场门口。
下来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点的,看起来很沉稳。一个年轻点的,英气勃勃。
他们找到我,简单问了几个问题。
年纪大的老警察姓刘,他听完我的叙述,眉头紧锁。
“你确定,她每天都买十斤猪肉?”
“确定,千真万确!我这儿都有记录。”
“而且她家里,非常安静,从来没见过别人?”年轻的张警官追问。
“对!而且我闻到过一股怪味!”
刘警官和张警官对视了一眼,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走,带我们去看看。”
我锁了摊子,带着他们,一路往那栋老旧的筒子楼走去。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甚至有点害怕。
害怕我的猜测成真,害怕那扇门背后,真的是一幅我无法承受的恐怖景象。
我们来到502的门前。
楼道里,那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比昨天更浓了。
刘警官上前,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沉闷的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没人应答。
“里面有人吗?我们是派出所的,社区走访。”刘警官提高了音量。
还是没有声音。
张警官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然后摇了摇头。
刘警官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就……就一个多小时前,她刚从我这儿买完肉。”
一个多小时。
一个身体虚弱的老人,不可能走得太远。
刘警官当机立断:“小张,联系房东,或者社区,看看有没有备用钥匙。不行的话,准备破门。”
“是!”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站在旁边,手心里全是冷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楼道里开始聚集起一些闻声而来的邻居,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家住了好多年了,就一个老太太自己。”
“是啊,平时也不怎么出门,神神秘秘的。”
“听说是儿子当兵去了,好多年没回来了。”
邻居们的议论,让我更加心烦意乱。
很快,社区的工作人员来了,说这房子是陈奶奶自己的,没有备用钥匙。
刘警官不再犹豫。
“破门!”
两个专业的开锁师傅上前,捣鼓了半天,那把老旧的门锁却纹丝不动。
“刘队,这门从里面反锁了,而且好像还用东西顶住了。”
刘警官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事到如今,只能用最直接的办法了。
他向张警官使了个眼色。
张警官点点头,后退几步,然后猛地一个前冲,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那扇墨绿色的木门。
“砰!”
一声巨响,门晃了晃,但没开。
“再来!”
“砰!”
“砰!”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撞击,都像撞在我的心上。
终于,在最后一次猛烈的撞击下,门锁的位置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整扇门,轰然向内倒去。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得让人窒息的气味,从屋子里涌了出来。
就是我之前闻到的那股味道,但浓烈了千百倍。
泥土的腥气,化学药剂的刺鼻,还有那种甜腻的香火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诡异气息。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口鼻。
张警官第一个冲了进去,刘警官紧随其后。
我也壮着胆子,跟在他们身后,探头往里看。
然后,我就看到了。
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我惊呆了。
彻彻底底地惊呆了。
屋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血腥,没有野兽,没有罪案现场。
有的,只是……
只是一个巨大的,占据了整个客厅的……雕塑。
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雕塑,一个年轻男人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迷彩服,坐在一个简陋的木凳上,手里捧着一个空碗,脸上带着憨厚的、腼腆的笑容。
他的姿态,是那么的鲜活,仿佛下一秒,他就会站起来,对你笑一笑。
整个客厅,被布置成了一个简陋的厨房场景。
雕塑的旁边,是一个老式的灶台,灶台上放着一口铁锅。
而陈奶奶,就倒在灶台边。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菜刀。
她的身旁,散落着我今天卖给她的那十斤五花肉。
肉被切成了均匀的、方方正正的小块,就像准备下锅的红烧肉。
张警官立刻上前,探了探陈奶奶的鼻息。
“刘队,还有气!是晕倒了!”
刘警官立刻叫了救护车。
而我,还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雕塑。
雕塑的主体,是用泥土和石膏做的,但它的细节,却精致得令人发指。
尤其是那双手,那张脸。
那不是泥土。
那是……
那是肉。
新鲜的、带着血色的、我再熟悉不过的……猪肉。
陈奶奶,她每天买十斤猪肉,不是为了吃,也不是为了喂什么东西。
她是用那些猪肉,一点一点地,为这个雕塑,塑造出皮肤的质感和温度。
那些肉,被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处理过,紧密地贴合在雕塑的脸颊和手背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栩栩如生的光泽。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让这个冰冷的雕塑,变得“活”起来。
难怪屋子里有那么奇怪的味道。
那是泥土、石膏、防腐药剂,和新鲜猪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墙角,点着几根劣质的檀香,试图掩盖这一切。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祭坛。
而那个雕-塑,就是她供奉的“神”。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医护人员用担架把陈奶奶抬了出去。
刘警官开始勘察现场。
他没有把这里当成一个普通的民宅,而是像对待一个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
他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
箱子没有上锁。
刘警官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的荣誉。
一枚枚军功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沉甸甸的光。
一张张奖状,纸页已经泛黄。
还有一本相册。
刘警官拿起相册,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一张合影。
年轻的陈奶奶,和一个穿着军装的、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依偎在一起。
那个年轻人,笑得一脸灿烂。
他的脸,和客厅里那个雕塑的脸,一模一样。
相册的后面,夹着一封信。
信纸已经很旧了,折痕处都快要断裂。
刘警官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封信。
年轻的张警官,还有我,都凑了过去。
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
“妈:
展信安。
我在部队一切都好,勿念。这里的伙食很好,战友们对我也很照顾。每天的训练虽然很累,但一想到是在保家卫国,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妈,您在家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劳累,记得按时吃饭。上次您寄来的腊肉,我和战友们分着吃了,他们都说,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腊肉。
说起来,我又馋您做的红烧肉了。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用小火慢慢地炖,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那味道,我做梦都能闻到。
等我下次休假回家,您一定要给我做一大锅,让我吃个够。
对了,我们马上要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跟您联系了。您别担心,也别给我写信,等我任务完成了,就给您报平安。
等着我,妈。等我凯旋,回家吃您做的红烧肉。
儿,立强,敬上。”
信的落款日期,是十五年前。
刘警官合上信纸,沉默了很久。
他的眼圈,红了。
年轻的张警官,也别过头去,偷偷抹了抹眼睛。
而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了。
陈奶奶的儿子,叫李立强。
他是一名军人。
十五年前,他去执行一个“紧急任务”,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能等到凯旋,没能回家吃上他心心念念的红烧肉。
而陈奶奶,这位痛失爱子的母亲,十五年来,一直活在儿子离开前的那个瞬间。
她固执地认为,儿子只是去执行任务了,他还会回来。
她要等着他,给他做那顿他没吃上的红烧肉。
可是,一年,两年,十年,十五年……
她从一个中年妇人,等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她的希望,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地被磨灭。
最后,她用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来延续自己的思念。
她凭着记忆,用泥土和石膏,塑造了儿子的模样。
她每天去买最新鲜的五花-肉,不是为了做给他吃,而是为了用肉的温度和质感,去“复活”她冰冷的儿子。
她每天把肉切好,摆在灶台上,就好像儿子真的坐在那里,等着她开火。
她在用这种偏执的、悲壮的方式,兑现一个母亲对儿子永远无法完成的承诺。
她在为她的儿子,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归期。
这个小小的、破旧的房间,不是什么犯罪现场。
这是一个母亲的,纪念馆。
是她用十五年的光阴,用无尽的思念和泪水,为她牺牲的英雄儿子,建造的一座,永恒的丰碑。
我们都沉默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后来,陈奶奶被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导致的昏厥。
她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要回家。
她说,立强还在家等她做红烧肉。
医生和护士,都以为她精神出了问题。
只有我们知道,她不是疯了。
她是太清醒了。
清醒地,活在自己的悲伤里,不肯走出来。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不再是那些离奇的猜测和谣言。
而是一个真实得令人心碎的故事。
菜市场的摊主们,都沉默了。
之前说风凉话的老赵,眼睛红红的,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唉,我真不是个东西,我还以为……”
卖鱼的老张,把一条刚杀好的大活鱼,用袋子装好,塞给我。
“老李,这个,给陈阿姨送去,补补身子。”
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来到医院。
他们提着水果,拎着营养品,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病房外,看着那个瘦小的、固执的老人。
政府也介入了。
给陈奶奶申请了烈士家属的最高抚恤,还派了专门的社工,对她进行心理疏导。
可是,陈奶奶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她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回家,给她的立强,做红烧肉。
一个星期后,在所有人的劝说都无效的情况下,医院同意她出院了。
那天,我去接她。
我没开我那辆送货的小三轮,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还是穿着那身蓝布褂子,但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也更老了。
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到了楼下,我扶着她,慢慢地往上走。
那扇被撞坏的门,已经换上了新的。
是社区帮忙装的。
我用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已经被社工和志愿者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股奇怪的味道,也消失了。
但是,客厅中央,那个雕塑,还在。
没有人敢动它。
那是陈奶奶的全世界。
陈奶奶看着那个雕-塑,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她挣开我的手,蹒跚地走过去,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雕塑那张已经干裂的、用猪肉做成的脸。
“立强,妈回来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饿了吧?妈这就给你做红烧肉。”
说着,她就转身,往厨房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该继续让她活在这个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还是该残忍地,把她拉回现实?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刘警官打来的。
“小李,你跟陈阿姨在一起吗?”
“在,刘警官,她刚出院。”
“你听我说,我们通过部队那边,找到了李立强同志的一些东西,我们马上送过去。你稳住陈阿姨,千万别让她再做傻事。”
我挂了电话,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我拦住了正准备去翻冰箱的陈奶奶。
“阿姨,您先等等,有人要来看您。”
她疑惑地看着我。
没过多久,刘警官和张警官就来了。
同行的,还有两位穿着军装的军人。
他们手里,捧着一个覆盖着国旗的骨灰盒,和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
当陈奶奶看到那身军装时,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那身军装,和她儿子雕塑上穿的,一模一样。
其中一位军人,走到陈奶奶面前,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阿姨,我们是李立强生前所在部队的。我们……来接英雄,回家。”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带着一丝哽咽。
陈奶奶的目光,从军装,缓缓地,移到了那个骨灰盒上。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愿意明白。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个盒子,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这不是我的立强……”
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抗拒。
“我的立强,在等我做红烧肉……他就在那儿……”
她指着那个雕塑,歇斯底里地喊着。
所有人的心,都碎了。
刘警官走上前,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大姐,我知道您难受。但是,立强是英雄。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大家,才牺牲的。”
“他不是牺牲了!他没有!”陈奶奶用力地甩开他的手,“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想抢走我的儿子!”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用尽全身的力气,守护着自己最后的领地。
她冲到那个雕塑前,张开双臂,把它护在身后。
“谁也别想碰他!他是我的!”
看着她几近崩溃的样子,那位年轻的军人,再也忍不住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MP3。
“阿姨,这是……这是我们在整理立强遗物时,发现的。里面,有一段他留给您的录音。”
录音?
陈奶奶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那个MP-3,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的稻草。
年轻的军人,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从那个小小的机器里,传了出来。
是李立强的声音。
声音的背景,很嘈杂,有风声,还有隐隐的轰鸣声。
“妈……咳咳……”
他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剧烈的咳嗽。
“妈,对不起……儿子,可能……可能要食言了……”
“回家……吃红烧肉的约定……可能……完不成了……”
“妈,别哭……儿子……不后悔……”
“穿上这身军装……我就是……国家的儿子……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
“妈……我好想你……好想……吃你做的……红烧肉啊……”
“下辈子……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一定……一定吃个够……”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奶奶,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顺着她满是皱纹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十五年了。
她第一次,听到了儿子最后的声音。
她第一次,被迫承认,她的儿子,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个她用十五年光阴编织的梦,碎了。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瘫倒在地,抱着那个骨灰盒,哭得像个孩子。
她把十五年的思念,十五年的等待,十五年的痛苦,全都哭了出来。
我们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去劝她。
我们只是静静地站着,陪着这位英雄的母亲,流着眼泪。
我们知道,这场哭泣,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也是一种,新生。
那一天,陈奶奶哭了很久很久。
哭到最后,她昏睡了过去。
我们把她安顿在床上。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人平静了很多。
她没有再提红-烧肉,也没有再去看那个雕塑。
她只是抱着儿子的骨灰盒,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段录音。
几天后,在我们的帮助下,她为儿子,办了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葬礼。
她亲手,把儿子的骨灰,安放在了烈士陵园。
安葬完儿子,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把那个雕塑,捐给儿子的部队。
她说:“让立强,回到他最爱的地方去吧。”
部队派人来,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承载了一位母亲全部思念的雕塑,运走了。
屋子,一下子空了。
也亮了。
阳光,第一次,毫无阻碍地,洒满了整个客厅。
我以为,陈奶奶的生活,会就此回归平静。
但她,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重新,走进了厨房。
她从冰箱里,拿出了我上次送她的五花肉。
洗净,切块,焯水,上糖色,加香料,慢炖。
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很快,一股浓郁的、香甜的肉香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那是我闻过的,最香的红烧肉的味道。
她做了一大锅。
然后,她端着那锅红烧肉,走出了家门。
她来到了烈士陵园。
她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肉,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儿子李立强的墓碑前。
“立强,妈给你做红烧肉了。”
“你最爱吃的。”
“多吃点,啊。”
她坐在墓碑旁,絮絮叨叨地,跟儿子说着话。
说她最近身体很好,说邻居们对她都很照顾,说我的猪肉摊生意又好了不少。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那笑容里,有悲伤,有思念,但更多的,是释然和温暖。
从那天起,每个星期,陈奶奶都会做一大锅红烧肉。
她不再去买十斤了。
她说,一两斤,就够了。
做好的红烧肉,她会分成很多份。
一份,送去给陵园里,儿子的“战友们”。
剩下的,她会端到我们菜市场。
分给每一个,曾经关心过她的人。
老赵,老张,我,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摊主。
我们都吃过陈奶奶做的红烧肉。
味道,真的很好。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每一口,都充满了爱的味道。
我的猪肉摊,依旧开在那个喧闹的菜市场里。
每天,我依旧剁着肉,看着人来人往。
只是,我的心,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时常会想起陈奶奶,想起那个用猪肉雕刻儿子的母亲。
她让我明白,有些爱,可以超越生死,可以抵挡岁月。
它会用一种最笨拙,最偏执,却也最伟岸的方式,永远地,存在着。
就像那碗红烧肉。
它不仅仅是一道菜。
它是一个承诺,一份思念,也是一座,永不倒塌的,爱的丰碑。
来源:神秘案件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