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听说晚上要放露天电影,半下午,孩子们就搬着小板凳去占位置了。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村东头那块晒谷场,是全村人的念想。
一听说晚上要放露天电影,半下午,孩子们就搬着小板凳去占位置了。
空气里飘着一股尘土和干草混合的味道,还有家家户户晚饭的香气。
我没去占位置。
我知道,最好的位置,永远是最后一排,靠着那几个高高的麦垛。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一块慢慢浸了墨的蓝布。
星星一颗一颗地往外蹦,胆子大的先出来,胆子小的在后头眨巴眼。
放映员老张头慢悠悠地架起幕布,那块白布被晚风吹得轻轻鼓荡,像个害羞姑娘的白裙子。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靠着一个麦垛,后背被麦秆扎得有点痒,但心里踏实。
我闻得到麦子在阳光下暴晒后留下的味道,暖烘烘的,像刚出炉的烤红薯。
电影开始了。
是《庐山恋》。
黑白的光影打在幕布上,也打在人们兴奋的脸上。
光束里,能看见无数飞舞的尘埃和小虫子,它们也像是在看电影。
我没怎么看电影。
我的眼睛,一直在人群里找一个人。
她叫林晓禾。
她来了。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乌黑油亮,走起路来,辫子梢在肩上一甩一甩的,像两只调皮的燕子。
她没有坐到前面去,而是径直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咚咚咚,像有人在里面打鼓。
她在我身边坐下,也靠着麦垛。
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膏的清香,是一种很便宜的栀子花味,但我觉得比城里任何香水都好闻。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她小声问,声音像山里清泉流过石头的动静。
“没……没看什么。”我结结巴巴的,眼睛盯着幕布,耳朵却全在她那边。
电影里的人在谈情说爱,周围的大人小孩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那笑声,那电影里的配乐,那夏夜里不知疲倦的蝉鸣,都成了我和她之间沉默的背景。
她忽然伸出手,悄悄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她的指尖有点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玉石。
我浑身一僵,像被电了一下。
“陈默,”她又喊我的名字,声音更低了,“你跟我来一下。”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猫着腰,借着麦垛的阴影,朝更黑的地方走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脚下的土是软的,踩上去噗噗作响,我生怕被人听见。
我们绕到了最大的那个麦垛后面。
这里,是全场最暗的角落。
电影的光从麦垛顶上漏过来一点,刚好能照亮她的半边脸。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落了两颗星星在里面。
风吹过,麦秆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说悄悄话。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
我被她看得心慌,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晓禾,你……”
我刚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开了口,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砸出了一个深坑。
她说:“陈默,我快要结婚了。”
一瞬间,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放映机的嗡嗡声,电影里的对白,人们的笑声,远处的狗叫,全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结婚?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脑子里。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她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得让我害怕。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跟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邻村的王强。”她说,“开拖拉机的那个。”
王强。
我想起来了。
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比我们大几岁,总是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听说他家条件不错,是村里最早买拖拉机的人家。
是个好人。
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林晓禾?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她,看着那张我从七岁起就刻在心里的脸。
第一次见她,是在村口那条小河边。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光着脚丫在水里踩水,水花溅得老高,她的笑声比水花还清脆。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姑娘。
后来我们一起上学,一起走过那条泥泞的田埂路。
下雨天,我把唯一的雨伞都撑在她头顶,自己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她一边骂我傻,一边悄悄把伞往我这边挪。
我知道,她家的屋顶漏雨,每到下雨天,她都要用好几个盆子接水。
我偷偷爬上她家的房顶,用捡来的瓦片,把那个最大的窟窿给堵上了。
第二天,她看见我被瓦片划伤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红了眼圈。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塞到我手心里。
那颗糖,我一直没舍得吃,放在铅笔盒里,直到后来融化了,粘住了我的作文本。
我们一起去山里摘野果,她爬树比我还利索,像只灵活的小猴子。
她会把最大最红的那个,第一个丢给我。
我们一起在麦收后的田野里烤红薯,把脸熏得像个小黑猫,然后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笑声,仿佛还回荡在昨天的风里。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以为,等我长大,等我攒够了钱,我就会去她家提亲,告诉她爹娘,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的。
我甚至连我们以后房子的样子都想好了。
要有一个大大的院子,种满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可是,我所有的以为,都在她刚刚那句话里,碎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这么突然?”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爹娘同意了。”她说,“彩礼都收了。”
彩礼。
多实在,又多冰冷的两个字。
像一把大锁,锁住了一个姑娘的一生。
“他……他对你好吗?”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挺好的。”她点点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人老实,会过日子。”
老实,会过日子。
这些词,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么陌生。
我认识的林晓禾,是那个会在课堂上偷偷看小说,梦想着要去远方的林晓禾。
是那个会拉着我跑到山顶,指着远处的火车,说总有一天要坐上它,去看看外面世界的林晓禾。
她怎么会满足于“老实”和“会过日子”?
“那你呢?”我盯着她的眼睛,“你愿意吗?”
她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电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模模糊糊的,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能听见幕布前,有人在大声地念着台词:“我爱你,中国!”
那是电影里的高潮。
而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跌入了谷底。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我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女孩子家,不都是这样吗?”
不都是这样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女孩子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孩子,过日子,就是一辈子。
梦想?远方?
那都是写在书里的东西,是电影里演的东西,跟我们的生活,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突然觉得好无力。
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
为什么不能早点长大,为什么不能早点挣到钱,为什么不能在她爹娘收下彩礼之前,就站出来说,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可是我不能。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和一颗滚烫得快要爆炸的心。
“你别难过。”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抬起头,对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强人真的不错,以后……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比“结婚”还要伤人。
我宁愿她骂我,打我,或者干脆从此不见我。
也不要听她说,我们是朋友。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猛地转过身,用手背胡乱地擦着。
夏夜的风,吹在湿漉漉的脸上,凉飕飕的。
身后,传来她轻轻的叹息声。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从后面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还有她同样不平稳的心跳。
“陈默,”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把锤子,把我的心彻底敲碎了。
我多想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告诉她不要怕,我带你走。
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去那个我们向往的远方。
可是,我动不了。
我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我知道,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我甚至连一张去县城的车票钱,都要攒很久。
我凭什么带她走?
带她去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漂泊日子吗?
我不能。
我们就这样抱着,在麦垛的阴影里,像两棵在黑夜里相互取暖的小树。
周围是热闹的人间,我们这里,却是无声的告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影结束了。
人群开始骚动,人们收拾着小板凳,议论着电影的情节,准备回家。
光亮,一下子驱散了晒谷场上的黑暗。
也照亮了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
她松开了手。
“我该回去了。”她说。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摊开手心,是一颗小小的,光滑的鹅卵石。
是我送给她的。
那年我们在河边,我从水里捞起这块石头,觉得它特别好看,像她的眼睛。
我说,你拿着它,就当是我陪着你了。
她一直带在身上。
现在,她把它还给了我。
“你忘了我吧。”她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跑了。
没有回头。
她的身影很快就汇入了散场的人群,消失不见。
我一个人站在麦垛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的石头。
石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疼。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我只记得,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路边的狗尾巴草,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银色的光。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主动找过林晓禾。
在村里偶尔遇见,我们也会像陌生人一样,低下头,匆匆走过。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迅速移开。
那目光里,有躲闪,有歉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我把那颗鹅卵石,用一根红绳穿起来,挂在了脖子上,贴着胸口放着。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就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摩挲。
石头冰凉的触感,能让我的心,稍微平静一点。
一个月后,林晓禾结婚了。
那天,村里很热闹。
王强的拖拉机,车头上扎着大红花,一路突突突地开到她家门口。
鞭炮声从早上一直响到中午。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喜庆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仿佛能看见她穿着红色的嫁衣,被王强抱上拖拉机的样子。
我仿佛能听见她对她爹娘说“我走了”的时候,那哽咽的声音。
我的心,被那鞭炮声,炸成了一片一片的。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了我和她回忆的村庄。
我要去坐火车,去那个她一直想去,却再也去不了的远方。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爹娘。
他们沉默了很久,最后,我爹叹了口气,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
“这里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你拿着,到外面,别亏待了自己。”
我娘在一旁,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没有说太多话,因为我知道,再多的话,也表达不了我心里的愧疚和感激。
我走了。
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揣着爹娘给的钱,还有那颗冰凉的鹅卵石。
我没有跟村里任何人告别。
我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
炊烟还没升起,一切都还在沉睡中。
安静得,像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我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又从县城,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当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再见了,我的村庄。
再见了,林晓禾。
再见了,我兵荒马乱的青春。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也很辛苦。
我进过工厂,下过工地,睡过桥洞,也吃过别人剩下的饭菜。
最难的时候,我一天只吃一个馒头,就着自来水。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要放弃,想回家。
可是一摸到胸口那块石头,我就又咬紧了牙关。
我想,林晓禾都能为了家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嫁给一个不爱的人。
我一个大男人,还有什么苦吃不了?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
我要混出个样子来。
我要让她知道,我陈默,不是一个窝囊废。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看书。
工友们休息的时候打牌喝酒,我就躲在角落里看书。
我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钱,都买了书。
从最简单的识字课本,到后来深奥的专业书籍。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就是觉得,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我的命运。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一位做建筑设计的老工程师。
他看我勤奋好学,又有点画画的天分,就收我做了徒弟。
我跟着他,从最基础的画图纸开始学起。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白天在工地搬砖,晚上就在灯下画图。
手上的老茧,一层盖一层。
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因为我心里有光。
那光,就是林晓禾。
是她,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现实。
也是她,让我有了冲出去,闯一番天地的勇气。
虽然,这份勇气的代价,是失去她。
几年后,我考上了夜大,拿到了文凭。
我开始跟着师傅,正式接触项目。
我设计的图纸,慢慢地从一间小屋,变成了一栋楼,再到后来的一个小区。
我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身边也出现过一些女孩子。
她们都很优秀,很漂亮。
可我总觉得,她们都不是林晓禾。
她们的笑,没有林晓禾那么清脆。
她们的眼睛,没有林晓禾那么明亮。
她们的身上,没有那股栀子花味的清香。
我试着去交往,但最后都无疾而终。
我知道,我的心,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夏天的麦垛后面。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很少再想起她。
不是忘了,而是把她藏在了心底最深最软的地方。
不去碰,就不会痛。
偶尔在午夜梦回,我还是会回到那个晒谷场。
看见她穿着碎花衬衫,朝我走来,拉着我的手,躲到麦垛后面。
可每次,不等她开口说话,我就会惊醒。
然后,就是一夜的失眠。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庄。
我怕。
我怕看到物是人非的景象。
我怕看到她,带着她的孩子,和王强一起,幸福地生活着。
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我宁愿,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姑娘。
直到去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我的一个发小打来的。
他说,老家要拆迁了,让我们这些在外面的人,有空都回去看看。
挂了电话,我愣了很久。
拆迁。
这意味着,那个村庄,那个晒谷ور场,那些麦垛,都将不复存在。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要回去。
我必须回去。
回去,做一场最后的告别。
我订了最快的机票。
飞机在云层里穿行,我的思绪,也跟着飞回了二十多年前。
我甚至有些紧张,像个即将奔赴考场的学生。
我不知道,回去会看到什么。
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她。
如果遇见了,我该说些什么?
是该说“你好,好久不见”,还是该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
车子开进村口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村子变了。
泥泞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低矮的土坯房,很多都翻新成了二层小楼。
但那条小河,还在。
河水依然清澈,只是河边的柳树,比我记忆中,粗壮了许多。
我让司机在村口停了车,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村里很安静。
很多房子门口,都用红漆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
一些人已经搬走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凭着记忆,朝村东头的晒谷场走去。
晒谷场还在。
只是,已经没有了麦垛。
空旷的场地上,堆着一些建筑垃圾。
那块曾经挂着白幕布的墙,也已经斑驳不堪。
我站在场地的中央,闭上眼睛。
风吹过,我仿佛又听见了放映机的嗡嗡声,听见了人们的欢笑声。
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尘土和干草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像昨天一样。
“陈默?”
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转过身去。
是她。
林晓禾。
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了。
她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鬓角,已经有了几根银丝。
她的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只是,那份明亮里,多了几分生活的沧桑。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感觉,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隔着千山万水。
“你……回来了。”还是她,先开了口。
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我熟悉的那个调子。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回来看看。”
“要拆了。”她说,眼神里,有些落寞。
“是啊,要拆了。”我重复着她的话。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想问她,王强对她好吗?
我想问她,有没有,哪怕只是一瞬间,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可是,这些问题,我都问不出口。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是发小?是朋友?还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变化真大。”她看着我,笑了笑,“都成大老板了。”
她的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疏离。
“你也没怎么变。”我说的是实话。
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样子。
“都老了。”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菜篮子,“走,去我家坐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
“不了,我……”
“来都来了,喝口水再走吧。”她打断了我,“就当是,老同学聚聚。”
老同学。
这个称呼,让我无法拒绝。
我跟着她,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她家,就在离晒谷场不远的地方。
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收拾得很干净。
院子里,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她还记得。
她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要为她种一个院子的向日-葵。
一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是王强。
他也老了,头发有些花白,背也有些驼了。
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笑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陈默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刚到。”我笑了笑。
“快,快进屋坐。”
他拉着我,走进了堂屋。
屋子不大,但很亮堂。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
是他们一家三口。
中间的那个男孩,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像王强,眉眼间,又有几分林晓禾的影子。
笑得很灿烂。
林晓禾给我倒了一杯水。
是那种用大瓷缸子装的凉白开。
我喝了一口,甜的。
和我记忆中,小时候喝过的井水,一个味道。
我们聊了些闲话。
聊村里的变化,聊以前的同学,谁谁谁在哪里发了财,谁谁谁又生了二胎。
聊得很客气,很生分。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又没什么共同语言的老朋友。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提过那个夏天的晚上。
那个麦垛。
那句“我快要结婚了”。
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王强是个很健谈的人。
他跟我讲他这些年开拖拉机跑运输的经历,讲他儿子学习多好,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和自豪。
林晓禾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他添点水。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种很平和,很安详的微笑。
看着他们,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王强和林晓禾,一起送我到门口。
“以后常回来看看。”王强说。
我点点头。
我的目光,落在林晓禾的脸上。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几秒钟。
在那几秒钟里,我好像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很多东西。
有遗憾,有无奈,有祝福,还有一丝,深埋在岁月里的情愫。
但我知道,那都过去了。
“保重。”我最后对她说。
“你也是。”她轻声回答。
我转过身,大步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沿着村里的小路,一直走,一直走。
走过了那条小河,走过了那片田野。
走出了那个,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村庄。
坐在回城的车上,我从脖子上,取下了那根红绳。
那颗鹅卵石,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热。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摇下车窗,用力地,把它扔了出去。
石头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了路边的田野里。
那里,是它最初的地方。
也该是它,最终的归宿。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块石头,一起落了地。
我终于,和我的过去,和解了。
我知道,林晓禾没有嫁给爱情。
但她,拥有了亲情。
她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了家人的安稳,换来了儿子的未来。
她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
她做出了,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下,最正确,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我没有资格去评判她。
我只能,尊重她。
祝福她。
而我呢?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成功,得到了我梦想的生活。
可是,我的心里,却永远空了一块。
那一块,叫做“林晓禾”。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那个夏天的麦垛后面,有过短暂的交集。
然后,就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这,或许就是人生吧。
总会有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遗憾,继续往前走。
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了远方。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不是为失去的爱情,而是为那段,再也回不去的,纯真岁月。
再见了,我的姑娘。
愿你,往后余生,皆是晴天。
而我,也会带着你的那份勇敢,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回到城市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依然忙碌,每天开会,看图纸,见客户。
好像,那次回乡,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我的心,好像变得比以前,更柔软了一些。
我会开始留意路边的野花,会停下来,听一会儿鸟叫。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工作,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
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去感受生活。
我报了一个烹饪班,学着给自己做饭。
我买了一台相机,在周末的时候,去公园里拍拍照片。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她是我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一个很温柔,很知性的女人。
我们有很多共同的爱好。
我们一起看画展,一起听音乐会,一起去旅行。
和她在一起,我很放松,很舒服。
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一部老电影。
电影里,男女主角因为误会而分开,多年后重逢,却已物是人if.
看到最后,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哭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问她:“怎么了?”
她擦了擦眼泪,说:“就是觉得,好可惜。”
我笑了笑,说:“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可惜组成的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问:“你也有过可惜吗?”
我沉默了。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夏天的晚上。
那个麦垛,那张含泪的脸。
我点了点头。
“有过。”
“能跟我说说吗?”她问。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那个故事,告诉她。
我讲得很平静,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讲我们怎么认识,讲我们一起走过的田埂路,讲那颗融化了的糖,讲那个夏天的露天电影。
讲到最后,我的声音,还是有些哽咽。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等我讲完,她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我。
“都过去了。”她说。
“嗯,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开始明白,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
林晓禾,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成长。
她是我青春里,最亮的一颗星。
虽然,这颗星,最终没有落入我的掌心。
但它,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这就够了。
后来,我结婚了。
新娘,就是那个在画展上认识的女人。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
在说“我愿意”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也很坚定。
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和我携手走完一生的人。
婚后的生活,很幸福。
我们相互扶持,相互理解。
我们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但很快就会和好。
我们会一起,把我们的家,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的眼睛,很像我,但笑起来,却像她的妈妈,甜甜的。
我给她取名叫“思禾”。
我希望,她能像一棵小禾苗一样,健康,快乐地成长。
也希望,她能记住,在她父亲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一个,像禾苗一样,充满生命力的姑娘。
当然,这个秘密,我只会藏在自己心里。
有时候,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我还是会想起林晓禾。
我会想,她的儿子,现在应该也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吧。
她和王强,是不是也像我和我妻子一样,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她,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
想起那个,在麦垛后面,哭得像个孩子的少年?
我想,会的吧。
毕竟,那是我们,都回不去的青春。
也是我们,都无法忘记的,最初的心动。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残忍的刻刀。
它能抚平所有的伤痛,也能改变所有的模样。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它无法改变的。
比如,记忆。
比如,爱。
那个夏天的露-天电影,早已落幕。
但那束穿过黑暗的光,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它提醒我,曾经有那么一个人,用她的离开,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有一天,我带着妻子和女儿,回了一趟老家。
那个村庄,已经被夷为平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社区。
高楼林立,绿树成荫。
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晒谷场的痕迹。
也找不到,那条小河,那片田野。
一切,都变了。
我站在小区的广场上,有些怅然若失。
女儿拉着我的手,问我:“爸爸,你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说:“是啊。”
“那这里好玩吗?”
我想了想,笑了。
“好玩。”我说,“这里有最好看的露天电影,有最甜的烤红薯,还有……一个很会爬树的姑娘。”
女儿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妻子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说:“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很会爬树的姑娘,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我愣住了。
她……她怎么知道?
她看着我,笑了笑,说:“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女儿的名字,我都懂。”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紧紧地抱住她,说:“谢谢你。”
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的包容。
谢谢你,让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
她拍了拍我的背,说:“傻瓜,我们是夫妻啊。”
那天,我们真的去找了林晓禾。
是在社区的活动中心找到她的。
她正在和一群老太太,一起跳广场舞。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跳得很起劲,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我没有上前去打扰她。
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她,在阳光下,自由地,快乐地,舞动着。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里,努力地生活着。
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这就够了。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好像,也看见了我。
她停下了舞步,朝我这边,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微笑,和二十多年前,在麦垛后面,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
然后,慢慢地,变成了我记忆里,那个最明媚,最灿烂的模样。
我也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再见了,林晓禾。
再见了,我的青春。
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也谢谢你,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来源:胖萝卜头的情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