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儿子把那杯卡布奇诺推到我面前的时候,上面的拉花还是一个完整的心形。
我儿子把那杯卡布奇诺推到我面前的时候,上面的拉花还是一个完整的心形。
奶泡细腻,像一小片被精心圈养起来的云。
他说:“妈,我爸……他病了。”
我握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去搅动那片云。
我说:“嗯。”
就一个字,多一个都嫌浪费。
空气里有咖啡豆烘焙过的焦香,混着一点点甜腻的奶油味,像一场温柔的陷阱。
“挺严重的,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抬起眼,看着我儿子,陈阳。
他二十四岁了,眉眼长开了,越来越像他爸年轻的时候。
一样的双眼皮,一样的挺鼻梁,只是眼神里没有那种熟悉的、随时准备撒网的精光。
他的眼神是干净的,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
此刻,这片天空里,飘着一丝恳求。
“所以呢?”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所以……妈,你看,你能不能……回去看看他?”
勺子终于落进了杯子里,轻轻碰在杯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那颗心,碎了。
我说:“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他毕竟是我爸。”陈阳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是你爸,不是我丈夫。我们离婚十年了。”
十年。
这个词说出口,像一块石头扔进深井,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时间过得真快啊,快得让人感觉有点不真实。
仿佛昨天我还在那个充满烟味和别的女人香水味的房子里,一遍遍地擦着地板,试图擦掉那些不属于我的痕셔。
陈阳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组织更复杂的语言。
“我知道,我知道以前他对不起你。但是妈,他现在真的……很可怜。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可怜?
我差点笑出声。
陈峰会可怜?
那个在我怀孕的时候,还能彻夜不归,第二天带着一身酒气和口红印回家的男人?
那个把我的嫁妆钱拿去给外面的女人买包,还振振有词说是“生意需要”的男人?
那个在我为了给孩子攒学费,一件衣服穿三四年的时候,却开着新车,载着不同的年轻姑娘到处兜风的男人?
他怎么会和“可怜”这两个字扯上关系?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有点凉了,苦味泛了上来,在舌尖上盘旋。
“他不是有很多朋友吗?还有那些……红颜知己。”我说得轻描淡写。
陈阳的脸涨红了。
“妈,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说这些了。树倒猢狲散,他现在没钱了,生意也垮了,那些人……早就跑没影了。”
哦,原来是这样。
意料之中。
他陈峰这辈子,唯一信奉的就是钱和权。
当这两样东西都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也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了。
“那是他的事。”我放下杯子,“跟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陈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的人朝我们看过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几乎是咬着牙说:“妈,医生说他需要人照顾。长期照顾。我一个大男人,工作又忙,很多事情不方便。”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你想让我去照顾他?”
“他是我爸!”他再次强调,好像这是什么免死金牌。
“你也是我儿子。”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来道德绑架我的。”
陈阳的眼神黯淡下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的炭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场谈话就要这样不欢而散。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决绝和委屈的眼神看着我。
“妈,你要是不管他,那我就辞职去管。”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是不去,我就去。公司那边我可以请长假,或者干脆辞职。反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等死。”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不管,就我替父。”
我替父。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知道他那个爹,是怎么把我前半辈子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的吗?
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知道,但他选择站在他父亲那边。
血缘,真是个奇妙又可怕的东西。
它能让一个人,轻易地原谅另一个人的所有过错。
哪怕那些过错,曾经像刀子一样,凌迟过自己的母亲。
咖啡彻底凉了,苦得像中药。
我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压在杯子下面。
“随你便。”
我丢下这三个字,转身就走。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
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只有我,像个迷路的孩子。
陈峰。
这个名字,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
我以为我早就把他连同那些不堪的过去,一起打包扔进了记忆的垃圾桶。
可现在,就因为陈阳的一句话,那个垃圾桶的盖子,被掀开了。
腐烂的、发臭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站在大学的香樟树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他说:“同学,你的书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我沦陷的开始。
他会弹吉他,会写诗,会说很多很多好听的话。
他说,我是他生命里的光,没有我,他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我信了。
我像所有坠入爱河的傻姑娘一样,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我以为,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生活不是童话。
结婚没多久,他就变了。
他开始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可口,嫌弃我穿的衣服没品位,嫌弃我生完孩子后走样的身材。
他开始越来越晚回家,或者,干脆不回。
他的手机,永远是锁着的。
他的衬衫上,开始出现不属于我的长头发和口红印。
空气中,也开始飘散着各种陌生的香水味。
我不是没有闹过。
我哭过,吵过,甚至以死相逼过。
可换来的,只有他的不耐烦和冷暴力。
他说:“你能不能成熟一点?男人在外面应酬,逢场作戏,不是很正常吗?”
他说:“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怨妇,哪个男人会喜欢?”
他说:“你要是觉得过不下去,就离婚啊。”
是啊,离婚。
这两个字,他轻飘飘地说出口。
可对我来说,却像一座大山。
我看着年幼的陈阳,看着这个我一手操持起来的家,我退缩了。
我总想着,等他玩够了,就会回头的。
等他老了,就会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我就这样,自欺欺人地,忍了很多年。
直到那天。
那天是陈阳的十岁生日。
我给他订了蛋糕,做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
我给他爸打电话,让他早点回来。
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好好的。
可我们从下午六点,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他都没有出现。
电话也打不通了。
陈阳趴在桌子上,看着那个没来得及切的蛋糕,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抱着儿子,告诉他:“没有,爸爸只是工作忙。我们不等他了,我们自己过生日。”
我点上蜡烛,唱起生日歌。
陈阳在烛光里,吹灭了蜡烛,许了一个愿。
后来我才知道,他许的愿是,希望爸爸妈妈不要离婚。
可我,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那天深夜,陈峰回来了。
他喝得醉醺醺的,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甜腻的香水味。
我把他扶到沙发上,给他倒了杯水。
他的手机,从口袋里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屏幕亮了。
上面是一张照片。
他和另一个女人,脸贴着脸,笑得无比灿T。
背景,是一个插着“生日快乐”牌子的蛋糕。
原来,他不是忙,他只是在陪另一个女人过生日。
原来,他不是忘了自己儿子的生日,他只是,更在乎别人的生日。
我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看着他醉醺醺的脸,突然觉得无比恶心。
我这么多年的忍耐和付出,到底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第二天,我提出了离婚。
他没有挽留,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他只是说:“财产分你一半,儿子归你。以后别再来烦我。”
我净身出户,只带走了陈阳。
我不想拿他一分钱。
我觉得脏。
离婚后的日子,很难。
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找工作,租房子。
最难的时候,我一天打三份工,晚上回家还要给陈阳辅导功课。
我累得躺在床上,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离开他,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现在,他病了。
我儿子,让我去照顾他。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儿子的父亲?
就凭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后半生,去为一个曾经把我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买单?
我在街上走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更喧嚣。
我走进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撒着翠绿的葱花。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送进嘴里。
很烫,但我没有停。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随着这碗面一起咽下去。
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滴进碗里。
咸的。
老板娘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她说:“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吃饱了再说。”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对她笑了笑。
“谢谢。”
是啊,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
吃完面,我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
我拿出手机,给陈阳发了条信息。
“医院地址发给我。”
陈阳几乎是秒回。
后面还跟了一句:“妈,谢谢你。”
我没有回复。
我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陈峰。
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去看看。
我想去看看,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想去看看,岁月和疾病,有没有让他学会一丝一毫的忏悔。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医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闻得人心里发慌。
我问了护士,找到了陈峰的病房。
是三人间,很嘈杂。
哭声,呻吟声,家属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我走到最里面的那张病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很瘦,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头发花白,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
如果不是那张脸还有几分熟悉的轮廓,我几乎认不出他就是陈峰。
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呼吸很微弱,胸口只有一点点起伏。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已经氧化变黄了。
旁边还有一个搪瓷杯,杯口磕掉了一块瓷。
这就是陈阳说的,“很可怜”。
确实。
和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穿着名牌西装,出入高档场所的陈峰,判若两人。
我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也许是我的目光太过专注,他竟然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辨认我是谁。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嘴唇才动了动,发出一个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你来了。”
我没说话。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最后,他只能放弃,重新躺了回去。
“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我拿起柜子上的搪瓷杯,走到水房,给他接了杯温水。
我把吸管插进杯子,递到他嘴边。
他贪婪地吸了几口,像是沙漠里快要渴死的旅人。
喝完水,他似乎有了点精神。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尴尬,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阳阳,跟你说的?”他问。
我点了点头。
“那个臭小子……”他自嘲地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病房里陷入了沉默。
只有隔壁床病人打呼噜的声音,和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之间,好像已经无话可说了。
“你……过得好吗?”他先开了口。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说,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尴尬。
我说:“我就是来看看。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我转身要走。
“等等!”他突然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的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伸向我。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青筋暴露,皮肤像干枯的树皮,上面布满了针眼和淤青。
“你……能不能……再待一会儿?”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乞求。
是乞求。
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以前的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
他从来不会求人。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没有走,也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收回了手。
“我……我就是一个人待着,有点闷。”他解释道。
“陈阳呢?”我问。
“他要上班,我让他别总往这儿跑。”
“你的那些朋友呢?”
他苦笑了一下。
“哪还有什么朋友。”
果然。
“那你……以前的那些……”我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那些红颜知己呢?”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闭上眼睛,好像这个问题,戳中了他最痛的地方。
过了很久,他才睁开眼。
“都走了。”他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苍凉,“我病了,没钱了,她们……自然就走了。”
“你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忍不住说。
他没有反驳,只是沉默。
病房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护士推着车子进来,要给他换药。
护士掀开他的被子,我看到了他腿上的伤口。
因为糖尿病足,他的脚已经开始溃烂,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护士熟练地给他清洗,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我承认,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有一丝快意。
我觉得,这是报应。
是他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付出的代价。
可同时,我心里又有一丝不忍。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陈阳的父亲。
是我们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人。
看到他这样痛苦,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我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护士换完药,推着车子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残留在空气中。
我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外面阳光的味道,冲淡了屋里的病气。
“谢谢。”他低声说。
我没回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
“打算?”他自嘲地笑了,“我这样,还能有什么打算。听天由命吧。”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截肢。”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截肢。
我回头看他。
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眼神空洞。
“我不愿意。”他说,“我宁可死了,也不想当个瘸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对于一个曾经那么骄傲,那么在乎外表的男人来说,截肢,可能比死亡更让他难以接受。
“陈阳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
“为什么?”
“告诉他干什么?让他跟着我一起难受吗?”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我,“反正……我也不打算治了。就这样吧。”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可我却从那平静里,听出了一丝绝望。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
他的公司遇到危机,资金链断裂,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破产了。
他也是这样,表面上云淡风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我知道,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个人在书房抽烟,一抽就是一整夜。
后来,他挺过来了。
他跟我说:“男人,就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可现在,他好像没有那种本事了。
疾病,比破产更可怕。
它不仅摧毁你的身体,还摧毁你的意志。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真的老了。
也真的,可怜了。
我从医院出来,心里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的人生,是好是坏,都和我无关了。
可情感上,我又做不到那么决绝。
尤其是,当我知道他可能要截肢,甚至放弃治疗的时候。
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阳的那句话。
“你不管,就我替父。”
我不能让我的儿子,为了这样一个父亲,毁掉自己的前途。
可如果我去管,我又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去管?
前妻?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
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们刚结婚那几年。
那时候,我们也很穷。
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就抱着一个热水袋,挤在一张小床上。
他会给我讲笑话,给我唱歌。
他说,等他有钱了,一定要给我买个大房子,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那时候的他,眼睛里是有光的。
是什么时候,那束光,熄灭了呢?
是第一次赚到大钱,开始出入声色场所的时候?
还是第一次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向他投怀送抱的时候?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后来的他,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之间,隔了一条银河。
我在这头,他在那头。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彼此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我拿出手机,翻看以前的照片。
有一张,是陈阳刚出生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上,他抱着小小的陈阳,笑得一脸满足。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的我们,是真的快乐过的。
只是,那快乐,太短暂了。
像烟花,绚烂之后,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恨他吗?
恨。
我怎么可能不恨。
他毁了我对爱情所有的美好想象。
他让我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尝尽了背叛和心碎的滋味。
可现在,看着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那恨意,好像又没有那么浓烈了。
剩下的,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怜悯,有不甘,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残留的旧情。
毕竟,他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
是我儿子的父亲。
是我们生命中,都无法抹去的一段存在。
第二天,我炖了一锅鸡汤。
我放了红枣,枸杞,还有他最喜欢的香菇。
然后,我提着保温桶,又去了医院。
我到的时候,陈阳也在。
他正在给他爸削苹果。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妈,你来了。”
陈峰也看到了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我把保温桶放在柜子上,打开盖子。
鸡汤的香味,立刻在病房里弥漫开来。
“我炖了点汤,你们喝吧。”我说。
陈阳高兴地接过碗,盛了一碗,递给陈峰。
“爸,你快尝尝,我妈炖的汤,最好喝了。”
陈峰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你……不用这样的。”他说。
“喝吧。”我说,语气很平淡,“就当是……可怜你。”
他愣住了。
随即,苦涩地笑了。
他接过碗,用勺子舀了一口汤,送进嘴里。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
汤,洒出来一些,滴在了被子上。
他喝得很慢,很慢。
像是在品尝什么人间美味。
喝完一碗,他的眼圈,红了。
“……还是那个味道。”他低声说。
我没说话,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他喝下那碗汤的时候,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那块结了十年的冰,好像,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医院。
有时候带饭,有时候带汤。
有时候,只是去坐一会儿,跟他说几句话。
我们聊天的内容,很杂。
聊陈阳的工作,聊最近的天气,聊电视里的新闻。
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话题。
就好像,我们是一对认识很久,但关系普通的老朋友。
陈阳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他以为,我们有复婚的可能。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们。
比如,他会借口加班,让我一个人去医院。
再比如,他会跟我说:“妈,你看我爸现在多可怜,你就原谅他吧。”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原谅?
说得轻巧。
有些伤害,是刻在骨子里的,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陈阳。
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给我的前半生,画上一个句号。
一个不那么圆满,但至少,完整的句号。
陈峰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他腿上的伤口,溃烂得越来越严重。
医生找我谈了一次话。
他说,如果再不截肢,可能会引起全身感染,到时候,命都保不住。
我把医生的话,转告给了陈峰。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看着我,问:“如果我截肢了,变成一个瘸子,你……会嫌弃我吗?”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我突然意识到,他之所以一直抗拒截肢,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害怕。
他害怕,自己变得不完整。
他害怕,连我这个唯一还愿意来看他的人,都会离他而去。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说:“不会。”
我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陈阳的爸爸。”
他听完,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二十多年。
可现在听到,我心里,却异常平静。
没有激动,没有喜悦。
就好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走过去,抽了张纸巾,递给他。
“别哭了。”我说,“先把病治好。”
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同意了手术。
手术那天,我和陈阳都守在手术室外面。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陈阳很紧张,不停地在走廊里踱步。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手术室上方那盏亮着的红灯,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我不知道,我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希望他能平安出来。
几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他说:“手术很成功。”
我和陈阳,都松了一口气。
陈峰被推了出来,还在麻醉中,没有醒。
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了。
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被送回了病房。
我和陈阳轮流照顾他。
麻药过后,伤口开始疼。
他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浑身都是冷汗。
但他一声都没吭。
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把所有的痛苦,都咽进了肚子里。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跟医生要了止痛泵,但他不用。
他说:“这点疼,算什么。跟我以前让你受的那些苦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说:“我就当是,在赎罪了。”
赎罪。
他说得那么轻巧。
可我失去的那些年,那些青春,那些信任,那些爱,又该怎么赎回来呢?
他醒来后,情绪很低落。
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我知道,他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陈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跑来跟我说:“妈,你多劝劝我爸。他现在,就听你的话。”
我能劝他什么呢?
我不是心理医生。
我连自己的心结,都还没完全解开。
那天下午,我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的花园里晒太阳。
花园里,有很多老人和孩子。
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
他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羡慕。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他突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现在,就是个废人了。”他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裤管,“连路都走不了。”
“医生说,以后可以装假肢。只要好好复健,跟正常人走路差不多。”
“那也还是假的。”他苦笑了一下,“我这辈子,争强好胜,什么都想做到最好。没想到,老了老了,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沉默了。
是啊,他这辈子,太顺了。
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长大了,事业有成。
他习惯了被人仰望,被人追捧。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跌得这么惨的一天。
“其实,这样也好。”他突然说。
“嗯?”
“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说,“它把我以前欠下的,都一样一样地,收回去了。我的钱,我的事业,我的朋友,我的健康……现在,都收回去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阳光下,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和他眼里的沧桑。
“唯一没收回去的,就是你们。”他说,“阳阳,还有你。”
我的心,颤了一下。
“我以前,总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外面打拼,家里有你,我就什么都不用管了。我以为,我给你钱,给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就是对你好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把你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我把你对我的好,当成是你应该做的。”
“我伤害了你,还觉得是你不懂事,是你无理取闹。”
“直到我躺在病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这个世界上,除了钱,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家,比如,爱人。”
“可惜,等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家,被我弄散了。爱人,也被我伤透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脸上,斑斑驳驳。
他的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结了十年的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爱,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
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淡了。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他。
而是因为,我放过了我自己。
我不想再背负着那些沉重的过去,走完我的后半生。
我想,轻松一点,快乐一点。
从那天起,陈峰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努力地做复健。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他都坚持了下来。
他说,他想早点好起来。
他不想再成为我和陈阳的累赘。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
他坐着轮椅,陈阳推着。
他瘦了很多,但精神,却比以前好了。
陈阳问我:“妈,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还没说话,陈峰就说:“送我去养老院吧。”
我和陈阳都愣住了。
“爸,你说什么呢?”陈阳急了,“我们回家啊。”
“那不是我的家。”陈峰摇了摇头,“那是你和你妈的家。我不能再去打扰你们了。”
“我已经在附近找好了一家养老院,环境还不错。我手里还有点积蓄,够我住一阵子了。”
“爸!”
“阳阳,听话。”陈峰打断了他,“这是爸自己的决定。爸这辈子,给你们添了太多麻烦了。剩下的日子,我想自己过。”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可以吗?”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他是怕我为难。
他也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破镜,是无法重圆的。
就算粘起来了,也还是会有裂痕。
与其在一起,互相折磨,互相尴尬。
不如,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
这样,对我们每个人,都好。
我点了点头。
“我送你过去。”
陈阳还想说什么,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把陈峰送到了养老院。
环境确实不错,很干净,也很安静。
他的房间,是一个单人间,有独立的卫生间。
窗外,是一片小花园。
我帮他把东西都收拾好。
陈阳站在一旁,一直红着眼圈。
临走的时候,陈峰叫住我。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枚戒指。
款式很旧了,是我和他的结婚戒指。
离婚的时候,我把戒指还给了他。
我以为,他早就扔了。
没想到,他还留着。
“这个,还给你。”他说,“物归原主。”
我看着那枚戒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说:“我不要。”
“拿着吧。”他说,“就当是……留个念想。”
“我不想再有什么念想了。”我把盒子盖上,塞回他手里,“陈峰,我们已经离婚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以后,就是朋友。是亲人。”
“我会和陈阳,经常来看你的。”
说完,我拉着陈阳,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走出养老院,外面的天,很蓝。
阳光,很暖。
陈阳问我:“妈,你……真的不怪他了吗?”
我摇了摇头。
“不怪了。”
“那……你还爱他吗?”
我停下脚步,看着远方。
爱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现在,是我生命中一个很特别的存在。
他是我儿子的父亲。
是我曾经的丈夫。
是我们一起走过一段青春岁月的人。
这就够了。
“走吧,儿子。”我拍了-拍陈阳的肩膀,“我们回家。”
“妈请你吃大餐。”
陈阳破涕为笑。
“好!”
我们走在阳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打理我的小花店,看书,喝茶,见朋友。
周末,我会和陈阳一起,去养老院看陈峰。
我们会陪他聊聊天,下下棋,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装了假肢,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
他的性格,也变了很多。
不再像以前那么张扬,那么不可一世。
变得,温和了,也谦逊了。
他会跟养老院的其他老人,一起打太极,写书法。
他还会用他那沙哑的嗓子,给他们唱一些老歌。
每次我们去看他,他都很高兴。
他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养老院里的趣事。
会拉着陈阳的手,嘱咐他要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奇妙的,很和谐的关系。
不像夫妻,但比朋友,又多了一层亲情。
有时候,我也会想。
如果,他年轻的时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该多好。
我们也许,就不会走到离婚那一步。
我们也许,会有一个很幸福,很完整的家。
可生活,没有如果。
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
我们谁也回不去。
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然后,向前看。
去年冬天,下了很大一场雪。
那天,我接到养老院的电话。
说陈峰,突发心梗,正在抢救。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情况很不好。
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我和陈阳,守在ICU外面,一夜没合眼。
天快亮的时候,医生出来了。
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们尽力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陈阳,当场就哭瘫在了地上。
我扶着墙,才没有倒下去。
我们进去,见了她最后一面。
他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脸色,是灰白的。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舍。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到,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三个字。
“下辈子……”
他的手,从床上滑落。
仪器上,变成了一条直线。
发出刺耳的,绝望的鸣叫。
我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眼泪,终于,决了堤。
陈峰的葬礼,很简单。
只请了一些亲戚。
他以前的那些朋友,一个都没来。
也好。
我不想让那些人,来打扰他最后的安宁。
葬礼结束后,我整理他的遗物。
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箱子。
箱子里,是一些旧照片,几本书,还有一个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本。
是他生病以后,才开始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
上面,记录了他每天的生活。
大部分,都和我跟陈阳有关。
“今天,她来看我了,给我带了鸡汤。还是那个味道,真好喝。”
“今天,阳阳来看我了,给我讲了他公司里的事。儿子长大了,比我强。”
“今天,她推我出去晒太阳。阳光很好,就像她当年,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
“今天,我同意做手术了。我不想死,我想多看看他们。”
“今天,我出院了。我去了养老院,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我希望她,能找到一个好男人,重新开始。”
“今天,她来看我了。我们聊了很久。我觉得,她好像,原谅我了。真好。”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我合上日记本,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窗外,雪停了。
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的人生,也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会带着陈峰最后的祝福,和陈阳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那些过去的是非对错,爱恨情仇。
就让它们,都随风而去吧。
就像那场大雪,来过,又走了。
最终,都会融化在,春天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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