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因为银行里的冷气开得足,是那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凉气,顺着胳膊一点点爬到指尖。
手机屏幕上跳出“转账成功”四个字的时候,我的指尖是冰的。
不是因为银行里的冷气开得足,是那种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凉气,顺着胳膊一点点爬到指尖。
三十万。
数字后面跟着一串零,像一排小小的、黑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我把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存折递给柜员,她接过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攥了一下,没攥住。
存折滑了过去,像一条脱了手的鱼。
柜员是个年轻姑娘,戴着金边眼镜,动作麻利。她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存折上的数字,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公式化地提醒:“阿姨,确认一下,是三十万,全部转过去吗?”
我点点头,喉咙有点干,说不出话。
她不再多问,低头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那声音在空旷的银行大厅里显得特别清脆,一下,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仿佛能听见我那点养老钱,我后半辈子的依靠,就这么被敲碎了,变成一串数据,流走了,流向了我女儿的账户。
流向了她在那个大城市里,即将拥有的一个家。
一个崭新的,漂亮的,属于她和女婿小林的三室一厅。
女儿在电话里跟我说起这个房子的时候,声音是雀跃的,像春天里刚出窝的百灵鸟。
她说:“妈,你不知道那房子有多好!客厅的窗户是落地的,早上太阳一出来,整个屋子都是亮的,暖洋洋的。我专门给你留了一间朝南的卧室,等你过来住,每天都能晒到太阳。”
我握着电话,眼前就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阳光像金色的麦浪一样铺满地板,我女儿青青,穿着棉布裙子,光着脚踩在上面,笑得眼睛弯弯。
多好啊。
我的女儿,终于要在那个吃人的大城市里,扎下根了。
为了这个根,我这把老骨头,这点棺材本,算什么呢?
交易凭条打印出来的时候,发出“滋啦”一声长响,像一声叹息。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那笔画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的枯枝。
走出银行,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发酸。
街上的车流和人声,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扶着路边的香樟树,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青青发来的消息。
“妈,钱收到了!谢谢妈妈!你是我最好的妈妈!”
后面跟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笑脸,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好像被填满了一点。
我慢慢地往家走,脚步有点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路过菜市场,卖菜的大婶热情地招呼我:“张老师,今天买点啥?新来的冬瓜,嫩着呢!”
我摇摇头,笑了笑。
今天不想做饭了。
回到家,还是那个熟悉的老房子。
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樟脑丸混合的味道,那是时间的味道。
我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一动也不想动。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走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屋子里的寂静。
我看着它,忽然觉得,这三十万,就像是我生命里被抽走的三十万秒。
每一秒,都带着我过去的体温。
我拿起手机,想给青青打个电话。
我想听听她的声音,听她再跟我描述一下那个洒满阳光的房子,好让我的心里更踏实一点。
电话拨过去,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妈!”
青青的声音还带着笑意,像含着一块蜜糖。
“青青啊,钱收到了就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妈就是再跟你说一声。”
“知道啦,妈。你放心吧,我们都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复着这几个字。
“妈,你那边怎么样?天热,要多注意身体,别不舍得开空调。”女儿在那头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哎,我知道,你也是,别太累了。”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无非是些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的琐碎小事。
可就是这些琐碎,像一根根细细的线,把我和千里之外的她,紧紧地连在一起。
“行了,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晚点再给你打。”
“好,好,你忙你的。”
我准备挂电话,手指已经放到了那个红色的按钮上。
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小林。
他的声音很低,很急,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青青,怎么样了?妈……没起疑心吧?”
我的手指,就那么僵在了屏幕上方。
也许是青青以为自己已经挂了电话,也许是她随手把手机放在了一边。
总之,电话没有挂断。
而我,像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窃贼,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只听见我女儿的声音,一下子就变了。
那种雀跃和甜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深的疲惫和沙哑。
“应该……没有吧。我一直装着很高兴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小林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如释重负。
然后,是一阵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我的心,随着这沉默,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像一块石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
疑心?
装作很高兴?
他们在说什么?
买房子,安一个家,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为什么需要“装”?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紧接着,我听到了青青的哭声。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的,小声的抽泣。
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小刀,一刀一刀,慢慢地割着我的心。
“小林……我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小林的声音温柔得像一捧水,他叹了口气,“青青,委屈你了。要你跟妈撒那样的谎。”
谎?
什么谎?
我的手开始发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我死死地攥着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不委屈。”青青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我妈。那是她一辈子的积蓄,是她的命根子。我跟她说,是买房子,她高高兴兴地就给了我。可实际上……”
实际上什么?
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恨不得能钻进去。
实际上到底是什么?!
“……实际上,是给你买命的钱。”
青青的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买命?
给小林……买命?
一瞬间,天旋地转。
我扶着藤椅的扶手,才没有从椅子上滑下去。
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电话那头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听到。
“别这么说,青-青。”小林的声音也哽咽了,“什么买命不买命的。医生不是说了吗,这个新出的靶向药,效果很好,有很大希望的。”
“希望……希望是用钱堆出来的。”青青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一个月五万,这就是个无底洞!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填进去了,还跟朋友借了一圈。现在,又把我妈的养老钱也骗来了……小林,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你不是,你不是!”小林急切地反驳,“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妻子。为了我,让你受这么多苦。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得了这个破病……”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靶向药。
无底洞。
骗。
罪人。
这些词,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飞刀,嗖嗖地射过来,把我钉在了原地。
原来,没有那个洒满阳光的落地窗。
没有那个给我准备的朝南的卧室。
没有那个在大城市里扎下的根。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生了重病的,我的女婿。
和一个为了给他治病,掏空了所有,甚至不惜欺骗自己母亲的,我的女儿。
我的青青。
那个从小到大,连一句谎话都不会说的傻孩子。
那个每次考试得了奖状,都会第一时间跑回家,举到我面前,满脸骄傲地让我看的孩子。
那个每次打电话,都报喜不报忧,永远说着“妈,我一切都好,你别担心”的孩子。
她竟然,编了这么大一个谎言来骗我。
我的心,疼得像是要裂开。
不是因为被骗。
是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的女儿,在跟我说那些关于房子的美好憧憬时,心里到底藏着怎样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她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在电话里,维持着那种轻快雀跃的语调?
她得在挂掉电话之后,躲起来哭多久?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这个以为给了她三十万,就给了她一个未来的母亲,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在为那三十万的流逝而感到心疼和空虚。
我真是……太可笑了。
电话那头,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青青,别哭了。你一哭,我心都碎了。”小林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妈的这笔钱,就当是我们借的。等我病好了,我加倍工作,我们一定把钱还给妈。还要给她买一个比你说的那个,更大,更亮的房子。”
“嗯。”青青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啜泣,“小林,你一定要好起来。你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
“我答应你。为了你,为了妈,我一定会的。”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挂断键。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有墙上那只石英钟,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
仿佛在嘲笑我,刚才那几分钟里,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天翻地覆。
我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窗外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青青小时候的样子。
她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花裙子,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
跑累了,就扑到我怀里,仰着满是汗珠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喊:“妈妈,抱。”
一转眼,那个需要我抱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长到可以独自一人,扛起一片即将倾塌的天。
长到学会了,用谎言,来为我撑起一把保护伞。
傻孩子。
我这个当妈的,难道是纸糊的吗?
风雨来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前面顶着?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滚烫的,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没有擦。
我就那么坐着,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下午。
直到屋子里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昏黄,再到彻底暗下来。
我才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缓缓地动了动。
我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我找出钥匙,打开它。
里面是我的身份证,户口本,还有一张很多年前的,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了。
照片上,青青的爸爸还很年轻,意气风发地笑着。
我抱着年幼的青青,靠在他身边,笑得一脸幸福。
青青的爸爸走得早。
这么多年,都是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我总觉得,我亏欠了她。
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我拼了命地对她好,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可我忘了,这个孩子,她也想拼了命地对我好。
她怕我担心,怕我害怕,怕我承受不住。
所以她选择了一个人扛。
我拿起身份证,和那张刚取出来还没捂热的银行卡。
没有丝毫犹豫。
我得去她身边。
立刻,马上。
我没有收拾任何行李。
就穿着身上这件家常的衣服,抓起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
夜色已经很深了。
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孤独的光晕。
我走到路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太,这么晚了还出门,有点奇怪。
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发动了车子。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地向后掠去,像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青青,等我。
妈妈来了。
买票的时候,售票员问我要去哪儿。
我说出那个城市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那是一个我只在天气预报里听过的城市。
一个吞噬了我女儿青春和梦想的城市。
一个现在,正用病魔,折磨着我女婿的城市。
最近的一班车,是凌晨两点。
硬座。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车票,坐在候车大厅冰冷的铁椅子上。
周围是南来北往的旅客。
有人在打盹,有人在低头玩手机,有人在吃着泡面。
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深夜里,待在这么一个嘈杂又陌生的地方。
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茫然,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我和青青的聊天记录。
几乎每一条,都是她发来的。
“妈,今天我升职了,晚上和同事去庆祝!”后面配着一张丰盛的晚餐图。
“妈,你看我新买的裙子,好看吗?”后面是一张她穿着漂亮裙子,在镜子前巧笑嫣然的自拍。
“妈,小林出差给我带的礼物,是个丝巾,你肯定喜欢,下次我带回去给你。”
……
一张张照片,一句句话,都洋溢着幸福和阳光。
可现在,我知道了。
那顿丰盛的晚餐,也许是为了庆祝又筹到了一笔医药费。
那件漂亮的裙子,也许是在打折的时候,为了让我安心,才咬牙买下的。
那条丝巾,也许是小林在去医院的路上,顺手买的。
所有的美好,都像是一个个精心制作的,彩色的肥皂泡。
看起来五光十色,可实际上,一戳就破。
而戳破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如果我没有忘记挂断那个电话,我是不是就可以永远活在她为我编织的美梦里?
我会以为,我的女儿,在遥远的城市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她有一个爱她的丈夫,一个即将拥有的,温暖的家。
而我,只需要在老家,安安稳稳地,等着抱外孙就好了。
那样,是不是会更好?
不。
我摇了摇头。
那不是真相。
我不能容忍我的女儿,一个人在深渊里挣扎,而我却在岸上,享受着虚假的阳光。
那太残忍了。
对她,也对我。
火车进站的广播响了起来。
我随着人流,走上站台。
绿皮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缓缓地停靠在我的面前。
我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
车厢里很拥挤,人声鼎沸。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窗外的站台,一点点向后退去。
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就这样,被我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女儿在那里。
我的战场,在那里。
十几个小时的硬座,几乎要了我半条命。
我的腰和腿,都像是被灌了铅一样,又酸又胀。
车厢里的空气很浑浊,我几乎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一幕幕地滑过。
那些高大的山,广阔的田野,都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
我终于体会到,青青当年一个人离开家,去那个大城市打拼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那该是怎样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未知的恐惧啊。
下了火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大城市的气息,是喧嚣的,是浮躁的,是带着一股子汽油味的。
我站在出站口,看着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拿出手机,按照青青以前给我发过的地址,叫了一辆网约车。
上车后,我把地址给司机看。
他看了一眼,说:“哦,老小区了。”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
车子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穿行。
那些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我看着窗外,觉得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而冷漠的怪物。
它用光鲜亮丽的外表,吸引着无数像青青一样的年轻人,然后,再一点一点,吸干他们的骨髓。
车子七拐八拐,最后驶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
路两边的楼房,都有些年头了。
墙皮剥落,阳台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像一面面打了败仗的旗帜。
这就是青青住的地方?
和我幻想中的,那个有着落地窗的高档小区,简直是天壤之别。
司机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下。
“阿姨,到了。”
我付了钱,下了车。
站在楼下,我抬头往上看。
这栋楼,又旧又破,楼道里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青青的家。
五楼。
没有电梯。
我扶着冰冷的铁栏杆,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上爬。
每上一层楼,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我不知道,等会儿打开门,我会看到什么。
我该说什么?
我是该先发火,质问她为什么骗我?
还是该抱着她,跟她说,别怕,妈妈来了?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终于,我站在了那扇熟悉的,又陌生的门前。
门上贴着一个大红的“福”字,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电视的声音。
我抬起手,想要敲门。
可那只手,却悬在半空中,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口。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敲了下去。
“咚,咚,咚。”
三声。
里面的电视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一阵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门,开了。
开门的是青青。
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旧睡衣,头发随意地挽着,脸色蜡黄,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她和我手机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女儿,判若两人。
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慌乱,最后,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惊恐。
“妈……?”
她的声音,像蚊子叫一样,带着颤音。
“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棉花。
眼泪,先于我的语言,涌了出来。
我伸出手,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这个曾经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脊背,在我的手下,剧烈地颤抖着。
“傻孩子……”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我的话,像一个开关,瞬间就击溃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坚强。
青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像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怕你担心……我怕……”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完整。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我哄她睡觉一样。
“妈知道,妈都知道了。”
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滴落在她的头发上。
“没事了,青青,没事了。妈妈来了。天塌下来,妈妈给你顶着。”
客厅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是……妈来了吗?”
是小林。
我扶着青青,走进客厅。
屋子很小,陈设也很简单。
所谓的客厅,也就是一个放了沙发和电视的角落。
小林就坐在沙发上。
他比我上次视频里见到的,瘦了太多了。
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窝深陷,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看到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妈……”
“你别动!”
我赶紧走过去,按住他。
我的手碰到他的胳膊,只觉得硌得慌,全是骨头。
这才几个月不见,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妈,对不起。”小林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我们不该瞒着您。”
我摇摇头,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地发抖。
“好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一个人在扛。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有难同当。”
我的话音刚落,小林这个七尺男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别过头去,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脆弱。
青青端了一杯水给我。
我看到,她的手,也在抖。
我接过水杯,把他们俩的手,都拉了过来,叠放在我自己的手上。
“现在,告诉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病,到什么程度了?”
那一整个下午,青-青和小林,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了所有的事情。
原来,小林是在半年前,公司的体检中,查出来的病。
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
医生说,很棘手。
一开始,他们用的是常规的化疗方案,但是效果并不好。
小林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后来,医生推荐了一种国外新出的靶向药。
说这个药,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但是,这个药,非常贵。
而且,没有进医保。
一个月,五万。
对于他们这样,才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圈。
可是,这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很快就把他们拖入了绝境。
小林不想再治了。
他说,不想拖累青青。
他们为此大吵了一架。
那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青青哭着说:“林涛,你要是敢放弃,我就跟你一起去死!”
最后,是小林妥协了。
可是,钱从哪里来呢?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打来了电话。
我在电话里,无意中提了一句,说我那些养老钱,存在银行里也是死期,不如取出来,给他们凑个首付,买个房子。
我当时,只是随口一说。
可没想到,却成了青青的救命稻草。
她跟我说,她挂了电话,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她说,她知道,那是我的命。
她也知道,骗我,是不对的。
可是,她看着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丈夫,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于是,她就顺着我的话,编了那个关于房子的,美丽的谎言。
“妈,我每天都在受煎熬。”青青哭着说,“我一边跟你描绘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家,一边看着小林的各项指标往下掉。我觉得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
“每次给你打电话,我都要提前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露馅了。我怕你听出我声音里的哭腔。”
“那天,你把钱转给我之后,我跟小林说,我们有救了。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拿着那笔钱,觉得它烫手,觉得它沉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听着女儿的哭诉,心如刀割。
我能想象,这半年来,她是怎样度过的。
白天,她要强打精神去上班,去面对同事和领导。
晚上,她要来医院照顾小林,面对各种冰冷的检查单和病危通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要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对我的愧疚,和对未来的恐惧。
这个孩子,她才二十六岁啊。
本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可她,却提前尝尽了人间的苦。
我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不哭了,青青。都过去了。”
我转头看向小林。
“小林,你也是。别有什么心理负担。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妈把钱给你们,不是让你们觉得亏欠,是想让你们有希望。”
“你们要做的,不是说对不起,而是要好好地,积极地,去配合治疗。把病治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林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那天晚上,我没有让他们回那个又小又破的出租屋。
我让他们都留在医院。
医院附近有很多小旅馆。
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安顿了下来。
躺在旅馆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医生说的话。
小林的病,很麻烦。
靶向药,只是控制,并不能根治。
唯一的希望,是做骨髓移植。
但是,找到合适的配型,很难。
而且,手术的费用,又是一笔巨款。
我那三十万,听起来很多。
可是在病魔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医院。
我找到了小林的主治医生。
我详细地询问了关于骨髓移植的所有事情。
配型,费用,成功率,术后恢复……
医生看我一个老太太,问得这么仔细,也很耐心地,一一给我解答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我要把我的老房子,卖掉。
那是青青爸爸留给我们娘俩,唯一的念想。
那个房子里,有我们一家三口,所有幸福的回忆。
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青青,她绝对不会同意。
所以,我决定,先斩后奏。
我给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打了个电话。
我委托他,帮我找中介,把房子挂出去。
价格,比市价低一点,没关系。
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尽快出手。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慢慢地往病房走。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走到病房门口,看到青青正在给小林喂粥。
她一勺一勺,吹凉了,再送到他嘴边。
小林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和疼惜。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他们能好好的,别说一套房子,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
接下来的日子,我留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我白天去医院,帮着青青一起照顾小林。
给他擦身,按摩,陪他说话。
晚上,青青留在医院陪床,我就回到那个小旅馆。
我跟单位请了长假。
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知道我的情况后,还自发地给我组织了捐款。
我拿着那笔钱,手都在抖。
我说什么也不肯要。
可是领导说:“张老师,您教书育人一辈子,现在您有困难,我们帮您一把,是应该的。您就收下吧,这也是大家的一点心意。”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把每一笔钱,都用一个小本子,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这些情,我都得记着。
以后,一定要还。
房子的事情,进行得比我想象中要顺利。
也许是价格有优势,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亲戚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
签合同那天,是我委托他代签的。
当那笔卖房的钱,打到我卡里的时候,我看着手机短信上那一长串的数字,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了家。
但是,我的孩子们,有救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青青和小林的时候,他们都惊呆了。
青青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妈,你怎么能这么做?那是爸爸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啊!你怎么能把它卖了?”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我的后背。
我知道,她不是怪我,她是心疼我。
我任由她打着,一下,一下,都不疼。
我抱着她,说:“青青,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念想,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放在一砖一瓦上的。”
“你爸爸如果在天有灵,他一定也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林的病。只要小林能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小林也哭了。
他拉着我的手,说:“妈,我何德何能……让您为我付出这么多……”
我说:“傻孩子,你娶了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儿子。当妈的,为儿子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
有了钱,我们的底气,也足了一些。
我们一边继续用靶向药维持着,一边积极地在骨髓库里,寻找着合适的配型。
那段日子,很难熬。
每一天,都是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反复地挣扎。
小林的病情,时好时坏。
有时候,他精神好一点,会跟我聊起他和青青的未来。
他说,等他病好了,他要带我们去旅游。
去西藏,看最蓝的天。
去海南,看最清澈的海。
他说,他要努力工作,挣很多很多的钱。
给我和青青,买一个大大的房子。
还要生一个像青青一样可爱的女儿。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笑着听着,说:“好,妈等着。”
可有时候,他会被病痛折磨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会发烧,会呕吐,会疼得在床上打滚。
每当这个时候,我和青青的心,也跟着他一起,被揉成一团。
我们只能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跟他说:“挺过去,小林,一定要挺过去。”
我看着我那曾经像小太阳一样,永远充满活力的女儿,在日复一日的操劳和焦虑中,迅速地憔悴下去。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开始学着做饭。
我在旅馆里,买了一个小电锅。
每天变着花样,给他们做一些有营养的,好克化的食物。
我以前,是个连厨房都不怎么进的人。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为了让他们多吃一口饭,在那个小小的,闷热的房间里,待上一整个下午。
人,大概都是被逼出来的。
就在我们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个好消息,从天而降。
医院打来电话,说在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初步吻合的配型。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我和青青,抱着头,在医院的走廊里,又哭又笑。
像两个疯子。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可是,我们不在乎。
那一刻,我们觉得,我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们看到了光。
虽然,那束光,还很微弱。
但它,足以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接下来的,就是一系列更加复杂的检查和准备。
最终的配型结果,出来了。
高度吻合。
可以进行移植手术。
手术被安排在了一个月后。
那一个月,是我们所有人,最紧张,也最充满希望的一个月。
我们把所有的钱,都交了住院费和手术费。
我的那张银行卡,几乎被刷空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心疼。
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手术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灿烂。
小林被推进手术室之前,他握着我和青青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
我知道,他很紧张。
他对我们笑了笑,说:“妈,青青,等我出来。”
我们点点头,说:“我们等你。”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
那盏红色的“手术中”的灯,亮了起来。
我和青青,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握着青青冰冷的手,在心里,把所有我认识的神仙,都求了一遍。
我求他们,保佑我的孩子,一定要平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他说。
就这四个字。
我和青青,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我们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小林的恢复过程,很顺利。
他在无菌舱里,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们只能隔着玻璃看他。
他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脸色,渐渐红润了。
人,也渐渐长了肉。
他可以下地走路了。
他可以自己吃饭了。
他甚至可以,隔着玻璃,跟我们开玩笑了。
出舱那天,青青哭得像个孩子。
小林抱着她,也红了眼眶。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终于,从地狱里,爬了回来了。
出院后,我们没有再回那个破旧的出租屋。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好一点的,带电梯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是很干净,很明亮。
阳光,可以从窗户里,毫无阻碍地照进来。
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就像青青当初,在电话里,跟我描述的那个家一样。
小林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康复。
他需要定期去医院复查。
但是,他已经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他开始在家里,做一些简单的设计工作,接一些私活。
他说,他要开始挣钱了。
要把卖房子的钱,给我挣回来。
要把欠同事朋友的钱,都还上。
青青也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
那种由内而外的,轻松和自信,是任何化妆品都无法替代的。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新生活。
我成了这个小家的,后勤部长。
我每天给他们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把这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棵经历过暴风雨的小树。
虽然曾经被吹得东倒西歪,遍体鳞伤。
但是现在,我们把根,紧紧地,盘绕在了一起。
我们相互支撑,相互取暖。
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家人。
有时候,晚上吃完饭,我们会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会给他们削水果。
青青会靠在小林的肩膀上。
小林会握着她的手。
电视里演着什么,我们都不在乎。
我们在乎的,是身边这个人,还在。
这种平淡的,触手可及的幸福,是那么的珍贵。
有一天,青青下班回来,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妈,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小林接私活挣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以后,我们每个月,都会把钱打到这张卡里。我们一起,把房子再买回来。”
我看着那张卡,眼眶又湿了。
我摇摇头,把卡推了回去。
“妈不要。妈现在,有吃有住,花不到什么钱。你们刚开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留着用。”
“不行!”青青很坚持,“妈,你为我们付出了所有。我们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这个家,是我们三个人的。我们一起努力,把它撑起来。”
小林也在旁边附和:“是啊,妈。您就收下吧。这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点心意。”
我拗不过他们,只好收下了。
我把那张卡,和我自己的身份证,放在了一起。
我知道,这张卡里的钱,也许永远也凑不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但是,它所代表的意义,远比一套房子,要重得多。
那是一个承诺。
是一个家,重新开始的,希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们真的买了一个大房子。
有洒满阳光的落地窗。
有我最喜欢的,朝南的卧室。
青青和-小林,给我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
我抱着他,在院子里,给他讲故事。
青青的爸爸,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梦。
那是我们的未来。
一个我们用爱,用坚韧,用不放弃,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未来。
那通没有挂断的电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
门后,是我的孩子们,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挣扎。
我很庆幸,我听到了。
虽然,真相是那么的残酷。
但它,也让我有机会,可以走到他们身边,和他们站在一起。
让我有机会,可以用我这把老骨头,为他们撑起一片,哪怕是小小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天。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没有回头路的旅行。
路上,有鲜花,有阳光。
但更多的时候,是荆棘,是泥泞,是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
我们能做的,不是祈祷一路坦途。
而是,当风雨来临的时候,我们身边,有可以紧紧握住的手。
有可以相互依偎的,肩膀。
这就够了。
因为,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再大的坎,都能迈过去。
再黑的夜,也终将迎来,黎明。
来源:春暖花开一点号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