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足够让我守着这栋老房子,从一个还没来得及习惯清闲的退休女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寡老人。
儿子建驰走了五年。
五年,足够让一座新楼盘从打地基到住满人家,灯火璀璨。
也足够让我守着这栋老房子,从一个还没来得及习惯清闲的退休女人,变成一个真正的孤寡老人。
客厅的钟摆,是我唯一规律的陪伴。
它每走一秒,都像是在我空洞的心里,凿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碎屑。
这五年,我几乎断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
我怕别人投来的同情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会把我勉力维持的平静外壳照得千疮百孔。
更怕他们提起林悦。
我的儿媳,林悦。
建驰的葬礼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抱着当时才三岁的孙女念念,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白玉雕像。
那种冷静,当时让我心寒。
我觉得,她不够爱我的儿子。
葬礼后不到一年,她就抱着念念,对我鞠了一躬。
“妈,我要走了。”
我攥着手里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走?去哪儿?”
“我准备再婚了。对方人很好,不介意我带着念念。”
她的话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建驰尸骨未寒!林悦,你对得起他吗?”
她抬起眼,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像结了冰的湖面。
“妈,人要往前看。我跟念念,也得活下去。”
“活下去?我亏待你们娘俩了吗?我每个月退休金一万二,全都贴给你们,不够你们活?”
“不够。”她轻轻摇头,答案简单,却像一把刀。
“张家的孙女,你也忍心让她跟着你,管别人叫爸爸?”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姓林。出生证上,她跟我姓。”
这句话,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这才想起,当年他们小夫妻俩赶时髦,说要让孩子跟妈妈姓,建驰宠着她,什么都依。我当时觉得无所谓,反正都是我的孙女。
此刻,这却成了她带走念念,最理直气壮的武器。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溃败。
她带着念念走了,走得干干净净,没有带走张家的一针一线,除了那个流着张家血脉的孩子。
她换了手机号,搬离了我们给她买的婚房,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我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不仅没了儿子,连孙女都保不住的老太婆。
从那以后,我更沉默了。
我把建驰的房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每天进去擦拭一遍,好像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随时都会推门而入,笑着喊我一声“妈”。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自虐的仪式感中,一天天滑过去。
滑向第五年的一个冬日午后。
那天阳光很好,透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社区送温暖的,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羽绒服,围着米色围巾,脸冻得有点红。
她看着很陌生,但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有点像林悦。
“您好,请问,您是陈静阿姨吗?张建驰的妈妈?”
姑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怯意。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安安。”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鼓起勇气,“我……是受人之托,来看看您。”
“受谁之托?”我的声音干涩。
她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一层层打开,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块桂花糕。
已经有些干了,边缘微微开裂,但形状还很完整。
“这是林悦姐托我带来的。”
林悦。
这个我已经五年没有听人当面提过的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脏的锁孔,用力一拧。
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没有去接那块桂花糕。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安安的脸上。
“她让你来的?她自己为什么不来?”
我的语气一定很冲,姑娘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林悦姐……她现在不方便。”
“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是怕我吃了她吗?”我冷笑。
安安的脸更白了。
“阿姨,您别这样。林悦姐她……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荒谬至极,“她带走我的孙女,五年杳无音讯,现在派一个陌生人送一块破点心来,告诉我她没有恶意?”
“我不是想刺激您。”安安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只是想……完成一个承诺。”
我盯着她,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
这个叫安安的姑娘,和林悦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林悦要通过她,而不是自己,来做这件事?
我侧过身,让出一条缝。
“进来吧。”
声音是我自己的,但听起来陌生又僵硬。
安安明显松了一口气,抱着她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个五年没有外人踏足的家。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她双手捧着杯子,暖着手,眼睛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屋子。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客厅正墙上,建驰的黑白遗照上。
照片上的建驰,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又温和,是我亲自挑的。
安安看着照片,眼圈慢慢红了。
“建驰哥……还是这么年轻。”
她这声“建驰哥”,叫得无比自然,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
我把水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认识我儿子?”
安安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嗯……认识。”
“怎么认识的?”我追问,像个审讯的警察。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但我控制不住。
关于我儿子的一切,关于林悦的一切,都像是我领地里埋着的地雷,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紧张。
安安捧着水杯,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阿姨,有些事,可能跟您想的不太一样。”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
“林悦姐当年离开,不是您想的那样。”
“哦?那是哪样?”我抱起手臂,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心里却全是嘲讽。
还能是哪样?
不就是年轻守不住寡,急着去奔赴下一段锦绣前程。
人之常情,我不理解,但我鄙视。
“阿姨,您知道‘星火计划’吗?”安安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
我皱起眉:“什么计划?”
“是建驰哥大学时候,和几个同学一起发起的助学计划。”
安安的眼睛里,开始有光在闪动。
“他们专门资助那些从大山里考出来,但家庭特别困难的大学生。不仅给钱,还会在学业和心理上提供辅셔。建驰哥是主要的发起人和负责人。”
我愣住了。
建驰大学时候爱搞些社团活动,我是知道的。
但我从没听他提过什么“星火计划”。
“我……就是被资助的学生之一。”安安的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我家在川西的大山里,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刚到城市的时候,我自卑、迷茫,差点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退学。”
“是建驰哥找到了我。他每个月从生活费里挤出钱给我,带我吃饭,给我买参考书,告诉我,读书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希望。”
她的叙述,在我面前缓缓展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儿子的侧面。
我记忆里的建驰,是个温和、孝顺,甚至有些“宅”的孩子。
他会陪我看冗长的电视剧,会记得我的生日,会在我唠叨的时候,笑着说“妈,知道了”。
我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腔热血,这样一份不为人知的坚持。
“这个计划,他毕业后也一直在做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直在。”安安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毕业后,其他人因为工作和家庭,渐渐都退出了。只有建驰哥,一个人扛了下来。”
“他工作后的工资,除了给家里的,大部分都投进了这个计划。后来,资助的学生越来越多,他的工资根本不够,他就开始……用他和林悦姐的积蓄。”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
建驰和林悦结婚后,我催着他们存钱买第二套房,为了以后念念上学。
建驰总是笑着打哈哈,说“妈,不急,钱我们先存着”。
林悦也总是在旁边附和,说“是啊妈,我们还年轻,慢慢来”。
我当时只当他们是年轻人没有规划,还为此念叨过他们好几次。
原来……原来那些钱,都去了这里。
“林悦……她知道吗?”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安安摇了摇头。
“一开始,林悦姐是不知道的。建驰哥瞒着她。”
“他大概是觉得,这是他自己的理想,不想把林悦姐也拖下水。”
“可是,雪球越滚越大。被资助的学生里,有一个家里出了事,急需一大笔手术费。建驰哥心软,他不想那个学生因为钱而失去亲人。”
“他……他偷偷把你们给他买的那套婚房,拿去做了抵押贷款。”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套婚房,是我和老伴一辈子的积蓄,给儿子唯一的庇护所。
他竟然……
“林悦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的嘴唇在哆嗦。
“是建驰哥走后。”
安安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开我用五年时间砌起来的,关于“真相”的坚固围墙。
“建驰哥走得太突然了,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交代。”
“银行的催款单,律师函,像雪片一样寄到了家里。林悦姐那个时候才发现,他们不仅没有一分钱存款,还背上了两百多万的债务。”
两百多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儿子的照片。
那张灿烂的笑容,此刻看来,却充满了陌生的、我无法理解的决绝。
“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喃喃自语。
如果她当时告诉我,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扛?
我的退休金,我的存款,这栋老房子,卖了也足够还上这笔钱。
“她不想让您知道。”安安说。
“在林悦姐心里,建驰哥是完美的儿子,是您的骄傲。她不想让您知道,您的骄傲,给他的小家留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
“她想维护建驰哥在您心中最后的体面。”
“所以,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是。”
安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斤。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她葬礼上的冷静,不是不爱,而是巨大的震惊和责任,压垮了她所有表露悲伤的力气。
明白她说的“不够”,不是指我的退休金不够她们生活,而是那点钱,对于两百多万的巨债,只是杯水车薪。
明白她带走念念,改名换姓,远走他乡,不是为了奔赴什么新生活。
而是在逃离。
逃离这个足以压垮一个年轻女人的,沉重的秘密。
她不是背叛了我的儿子。
她是在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保护我儿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东西。
他的名誉,和他留在我心里的,那个完美无瑕的形象。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这个沉浸在自己悲伤里的老人,都做了些什么?
我对她恶语相向。
我骂她无情无义。
我用最刻薄的语言,去揣测她,去攻击她。
我把她最后的坚强和守护,当成了背叛的证据。
“阿姨,林悦姐说,建驰哥这辈子,活得像个太阳,照亮了我们很多人。”
“但她和念念,离太阳太近了,被灼伤了。”
“她需要带着念念,去一个阴凉点的地方,慢慢疗伤。”
安安的话,让我泪流满面。
原来,我才是那个一直活在黑暗里,看不见真相的人。
那块被我嫌弃的,干裂的桂花糕,此刻在我眼里,却重如泰山。
桂花糕,是建驰生前最爱吃的点心。
也是林悦嫁过来后,特意去学的手艺。
每到秋天,林悦都会摘下院子里的桂花,做上满满一盒。建驰吃,我吃,小小的念念也用手抓着吃。
满屋子都是甜糯的香气。
那是我们家,最幸福的味道。
建驰走后,院子里的桂花树照样开花,但我再也没闻到过那股香气。
原来,不是花不香了。
是我自己,把心门关上了。
林悦让人送来这块桂花糕,不是挑衅,也不是施舍。
她在告诉我,她还记得。
记得那些曾经的美好。
她也在告诉我,她原谅我了。
原谅我当年的无知和刻薄。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块桂gao,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咬了一小口。
又干又硬,一点也不好吃。
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她……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我哽咽着问。
“她再婚的丈夫,是她的同事。一个很老实本分的人。”安An说。
“当年林悦姐欠债的事,他都知道。他没有嫌弃,反而陪着她一起,没日没夜地工作、还债。”
“他们俩开了一家小小的设计工作室,很辛苦,但总算快要还清了。”
“念念呢?我的念念,她好不好?”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念念很好。被养得活泼又开朗。她知道自己有两个爸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身边。”
安安从包里拿出了她的手机,点开相册,递给我。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跟三岁时那个懵懂的小团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在她的身边,站着林悦,和一个看起来很憨厚的男人。
林悦瘦了些,但眉眼间的郁色散去了很多,透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后的平和与温柔。
他们三个人,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幸福的家庭。
我看着照片里的念念,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屏幕上那张小小的脸。
我的孙女。
她长大了,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但只要她过得好,就好。
“我能……我能要一个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抬起头,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安安。
“我不会去打扰她。我只是想……如果她们还需要钱,我这里还有。”
“我想为我当年的愚蠢,做一点补偿。”
安安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同情,有理解,也有一丝为难。
“阿姨,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林悦姐。但她会不会联系您,我不敢保证。”
我点点头:“我明白。”
我没有资格要求她立刻原谅我。
安安留下了她的电话,说如果我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送走安安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很久很久。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斜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墙上建驰的照片,第一次,不是只有思念和悲伤。
我的儿子。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善良到有些“傻”的英雄。
他也是一个对妻子和孩子,不够负责的丈夫和父亲。
他不再是那个供在我心头,完美无瑕的神。
他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
一个真实的人。
我好像,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我的儿子。
也真正理解了我的儿媳。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桂花飘香的秋天。
建驰和林悦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念念在草地上蹒跚学步。
林悦端着一盘刚做好的桂花糕走过来,笑着说:“妈,尝尝。”
我接过一块,咬下去,满口香甜。
建驰回头对我笑,阳光穿过桂花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他说:“妈,你看,我们家多好。”
我从梦中醒来,脸上全是泪。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了银行,查了我的所有存款。
然后,我去了房产中介,把这栋我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挂了出去。
中介问我:“阿姨,您这房子地段好,房型也好,真舍得卖啊?”
我点点头:“舍得。”
守着一座空房子,守着一份虚假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
人不能活在过去。
林悦说得对,人要往前看。
房子卖得很顺利。
拿到钱的那天,我给安安打了个电话。
我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告诉她,我卖了房子,这里有一笔钱,请她务必转交给林悦。
“阿姨,您这是做什么?您自己以后怎么办?”安安在电话那头很着急。
“我还有退休金,足够我租个小房子,安度晚年了。”我说。
“这笔钱,不是施舍,也不是补偿。”
“这是我这个做奶奶的,给我孙女的。她未来要上学,要学钢琴,学画画,都要钱。”
“也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替我那个‘傻’儿子,还给林悦的。”
“他欠她的,我来还。天经地义。”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安安低低地说了一句:“阿姨,您等我消息。”
三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号码的归属地,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南方小城。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颤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妈。”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林悦。
时隔五年,我再次听到她的声音。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妈,您别哭。”林悦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钱,我不能要。您把房子卖了,我们怎么能要您的养老钱。”
“那不是给你的,是给念念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她打断我。
“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
“安安都跟我说了。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您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谢您。”
林悦在那头轻轻吸了口气,稳住了情绪。
“谢谢您,把建驰养得那么好。他虽然……做了些傻事,但他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干净的人。”
“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他。”
“我只是……只是那时候太累了,撑不住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连声说,“是妈不好,妈当时不该逼你……”
我们俩,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隔着电话线,互相道歉,互相安慰。
那些积压了五年的误解、怨怼、隔阂,在这一刻,冰消瓦解。
电话的最后,林悦说:“妈,这个周末,我带念念回来看您。您把新地址发给我。”
“好,好……”
我激动得只会说这一个字。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变得格外明亮。
我租了一个离公园很近的一居室。
小小的,但很温馨。
我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去超市买了最新鲜的食材。
我在厨房里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学着林悦当年的样子,笨拙地做着桂花糕。
失败了好几次,烤糊了,或者不成形。
最后,终于做出了几块勉强能看的。
虽然卖相不好,但当那股熟悉的甜香飘满小屋时,我觉得,我的家,又回来了。
周六的上午,门铃响了。
我冲过去开门,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门口,站着林悦,和她身边的,那个照片上的男人。
男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看到我,局促地笑了笑,喊了一声:“妈。”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林悦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念念。
她比照片上更高了些,穿着粉色的外套,好奇又胆怯地望着我。
“念念,叫奶奶。”林悦蹲下身,对她说。
念念看着我,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全是陌生。
她往林悦身后缩了缩。
我心里一酸,但脸上还是努力挤出最温和的笑容。
我蹲下身,让自己和她平视。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用漂亮糖纸包好的桂花糕。
“念念,还记得这个味道吗?这是奶奶做的。”
念念看着那块桂花糕,又看看我,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她伸出小手,接了过去。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拿在手里,仰头问林悦:“妈妈,可以吃吗?”
林悦红着眼圈,点点头:“可以,这是奶奶专门为你做的。”
念念这才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
“妈妈,是以前的味道!”她惊喜地喊道。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和辛苦,都烟消云散。
我们一起吃了午饭。
饭桌上,没有尴尬,也没有客套。
林悦的丈夫话不多,但一直在默默地给我和念念夹菜。
林悦跟我说着念念在幼儿园的趣事。
念念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也慢慢放开了,叽叽喳喳地跟我讲她的好朋友,她的玩具。
我看着眼前这活泼可爱的小孙女,觉得这五年,像一场漫长而荒芜的噩梦。
现在,梦醒了。
下午,林悦的丈夫带着念念去楼下公园玩。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悦。
我们俩坐在沙发上,一时相对无言。
“妈,对不起。”还是林悦先开了口。
“当年,我应该跟您说实话的。但我当时……太害怕了。”
“害怕您承受不住,也害怕……您会逼我还那笔钱。”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傻孩子,妈怎么会逼你。”
“是我不好。我把你想得太坏了。”
“我那时候总觉得,你是我张家的人,建驰没了,你就该守着念念,守着这个家。我太自私了。”
“我用我那套老旧的观念,给你判了刑。”
“妈,您别这么说。”林悦摇摇头,“您只是太爱建驰了。”
“是啊,太爱了。”我看着窗外,“爱到看不见他真实的样子,也看不见他身边的人,有多辛苦。”
我们聊了很多。
聊建驰,聊这五年的生活。
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把心里的褶皱,一点点摊平,在阳光下晾晒。
临走的时候,林悦把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妈,这卡里是二十万。是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最多的一笔钱。密码是念念的生日。”
“当年您和爸给我们的婚房首付,就是二十万。我们欠您的,现在还给您。”
“剩下的,我们会分期,每个月打到您的卡上。直到还清那套房子的钱。”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不要。”我把卡推回去。
“妈,您必须收下。”林悦的态度很坚决。
“这不是还不还钱的问题。这是我和明章(她丈夫的名字)的态度。”
“我们不能心安理得地,用您养老的钱,去填我们生活的窟窿。”
“建驰是您的儿子,但他也是我的丈夫。他留下的责任,我有一半。”
“您已经替他,替我,承担了太多不该您承担的痛苦了。”
她看着我,目光清澈而坚定。
“妈,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明算账,然后,好好过日子。”
“明算账”,这三个字,从前我觉得冰冷。
此刻,从林悦嘴里说出来,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是啊,糊涂的爱,是枷锁。
清醒的责任,才是支撑。
我收下了那张卡。
那之后,林悦每个周末都会带念念来看我。
有时候,明章也会一起来。
我的小屋,渐渐有了人气。
冰箱里塞满了他们买来的水果和牛奶。
阳台上多了几盆念念选的绿植。
我开始习惯,每周五下午就开始准备桂花糕。
也开始习惯,在周六的早上,听到那声清脆的“奶奶,我来啦!”
我的退休金,我没怎么动。
林悦他们每个月打来的钱,我也都单独存了起来。
我想给我的念念,攒一份嫁妆。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建驰还在的时候。
不,比那时候更好。
那时候的幸福,是朦胧的,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的幸福,是失而复得的,是格外珍惜的。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安安的出现,我是不是就要抱着那些误解和怨恨,孤独终老。
我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充满了感激。
有一次,我问林悦,安安现在怎么样了。
林悦说,她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公司,前途一片光明。
“她是个好姑娘。”我说。
“是啊。”林悦感慨,“建驰帮了她,她也帮了我们。”
“她说,等她有能力了,她会把‘星火计划’重新做起来。把建驰哥的善良,传递下去。”
我听着,心里又酸又软。
我那个傻儿子,他虽然不在了,但他种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长成了新的树。
又是一个周末,林悦带着念念来看我。
我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念念跑进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拿出一张画。
“奶奶,送给你!”
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一个年轻的妈妈,还有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她们的头顶,是一颗巨大的,金色的太阳。
“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我。”念念指着画上的人,认真地介绍。
“那这个太阳呢?”我笑着问。
“太阳是天上的爸爸呀!”念念仰起头,一脸天真,“妈妈说,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呢!”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抱住念念小小的身子,抱得很紧很紧。
真好。
一切都很好。
我以为,这就是我晚年生活,最圆满的结局。
直到那天,我整理建驰遗物的时候。
那间我每天擦拭,却不敢深入触碰的房间。
在整理他书柜最深处的一个角落时,我摸到了一个暗格。
里面放着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找来工具,费了些力气才撬开。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关于“星火计划”的资料。
只有一沓信,和一个用丝绒布包着的小东西。
我打开丝绒布,里面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坠。
不是我买给他的任何一件。
我的心,莫名地开始狂跳。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没有署名。
我拆开信,抽出里面的信纸。
熟悉的,建驰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爱安安:
见字如晤。
原谅我用这么老套的开头。每当拿起笔想给你写信,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局促不安,却眼神倔强的样子。
我知道,我今天的决定,对你,对林悦,都是一种伤害。
我无法面对她们。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一些真相。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只有两件亏心事。
一件,是欠了林悦一个安稳的家。
另一件……是欠了你一个名分。
你总问我,为什么明明心里有你,却要娶她。
因为她对我好,好到我无以为报,只能用婚姻来偿还。
可感情的事,终究是还不清的。
我资助你,看着你,一步步走出阴霾,变得优秀,变得闪闪发光。
我才发现,我所谓的‘星火计划’,不过是我一个自私的借口。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块玉坠,是我用第一笔工资买的,本想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你。
但我终究,没有那个资格。
安安,关于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
当年,是我没有勇气。
你母亲当年怀着你,来城里找我的时候,我退缩了。
我怕,我怕我给不了你们好的生活,怕毁了你母亲的一生。
更怕……我无法面对我的母亲。
所以,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忘了我,好好生活。
我没想到,她那么刚烈……
安安,我的女儿,原谅我这个懦弱的父亲。”
信,从我颤抖的手中,飘然落下。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窗外,阳光正好。
我却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
来源:赛博熊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