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世纪70年代出道以来,许绍雄在电影《暗战》《新扎师妹》,电视剧《使徒行者》《射雕英雄传》《鹿鼎记》《绝命法官》等代表作里,留下“欢喜哥”“朱聪”等经典角色。
10月28日,TVB发表讣闻,香港艺人许绍雄于28日凌晨因癌症引发器官多重机能衰竭安详离世,享年76岁。
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离开了我们。
作为港影的“金牌绿叶”,伴随几代人长大,你未必能准确叫得出名字,事实上许多人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但看到他的脸,无数经典角色浮上心头。
自20世纪70年代出道以来,许绍雄在电影《暗战》《新扎师妹》,电视剧《使徒行者》《射雕英雄传》《鹿鼎记》《绝命法官》等代表作里,留下“欢喜哥”“朱聪”等经典角色。
许绍雄在《新扎师妹》里的名场面 /《新扎师妹》剧照
许绍雄拥有显赫的家世,却甘心在一个个接地气的配角里锤炼自我,“角色无大小”,唯有蛰伏在寻常生活中的小人物,始终反射着时代的底色。
许绍雄去世前一天就已被曝病危入院,据媒体透露,黄宗泽、佘诗曼、周润发等多位演艺界名人纷纷赶往医院看望,有人放下工作,有人面对镜头潸然泪下,几乎半个香港演艺圈,都前去送“Benz雄”最后一程。
佘诗曼在采访时潸然泪下
网络上,有人在社交平台上祈祷平安,从“80后”到“00后”,都不乏许绍雄的“影迷”——这个词比“粉丝”分量更重。
演小角色,也可以被人铭记,受人尊敬。
且角色比演员本人先人一步被观众记住,这是许绍雄那一代老戏骨的特性。这与今天的不少明星和演员,截然相反。
20世纪70年代,许绍雄是第一个开奔驰车去TVB上班的艺人,因此获称“Benz雄”。这个昵称伴随了他一生。
在同代演员里,许绍雄的家世的确算得上显赫。他出生于广州名门西关许氏,祖父是广州四大盐商之首的许拜庭,太公许应骙是慈禧太后的重臣,官居一品。叔父则是黄埔军校创办人,姑婆是中国近代作家鲁迅夫人许广平,相当于,许绍雄就是鲁迅的侄孙。从文到武,许绍雄身后的家族,几乎都涵盖了。
许绍雄曾发文与姑爷爷“鲁迅”拍照
不过,许绍雄自知,这些都是过去的荣光,伴随着一段历史的落幕,也变成写在族谱里的静态字符了。因此,许绍雄向来豁达:“树大有枯枝,族大就有乞丐”,他说,“我既是枯枝,又是乞丐。”
他出生于1948年的香港,当时社会正在从战后重建向商业现代化转型。许绍雄儿时短暂在广州居住,1956年跟随家人回流香港,做生意的父亲变成打工仔,许绍雄过上了普通香港市民的生活。
1972年,许绍雄进入第一期TVB(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并在毕业后加入无线电视。在这里,他跑了长达二十多年的龙套。
在当年的TVB做演员,不是光鲜亮丽的明星,而是实打实的打工人。有戏拍,才有片酬拿。但片酬也是固定的,拿死工资。
2021年,香港演员蔡少芬在一档综艺节目里回忆,当年自己在TVB的时候,一集电视剧只拿500元片酬。《鹿鼎记》里的“胖头陀”车保罗演戏32年,却连母亲的殡葬费都掏不出来,只能向外界求助众筹。武打明星甄子丹在1988年加入TVB时,月薪3000港币,放在那个年代不算少,但与今天的演员对比起来,简直有了阶层差距。
车保罗(右)/《鹿鼎记》剧照
大部分香港艺人都有在TVB摸爬滚打的历史,他们在今天显现出来的接地气和扎实演技,并非无迹可寻。
开奔驰上班的许绍雄,也是一个一个无名小角色演过来的,如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里的妙手书生朱聪,1984年《鹿鼎记》里韦小宝的属下多隆。虽然大家走的都是培训技艺的路子,但上电视,最好还是靓女靓仔好,许绍雄自知不好看,“样子核突(丑陋)”,当年,他猜想,自己被选中做演员,或许是因为长得“像贼”。
“我后来怀疑可能那个年代没有演贼的,你似贼。”一个望族后代,形容自己像“贼”,背后的心理底色,还是不把自己看得太重,甘于不主流的松弛和谦逊。
1999年杜琪峰导演的电影《暗战》,许绍雄饰演刘青云的糊涂上司黄启法,并凭这一角色提名第19届中国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并因此真正开始为大众熟知。此时,他已经出道28年,演艺生命已经来到中年。
许绍雄饰刘青云的上司黄启法 /《暗战》剧照
《暗战》不是喜剧片,许绍雄的角色,却有着全片里令人过目难忘的喜剧色彩。作为警队老油条,他的办案能力一般,但声势高调,每次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大喊“我系重案组总督黄启法,限你三分钟之内弃械投降!”这个可爱的角色为全片沉重的色调添了一抹轻松,台词和戏份不多,却成了几代人的集体记忆。
许绍雄有一副适合喜剧的外形气质,演技却让他的表现层次不停留于此。脸上总是笑嘻嘻,眼神却笑里藏刀。随着皱纹、白发与阅历的增长,他那副憨态可掬的笑愈发不明朗,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嘴唇外翻,向上扯着鼓囊的嘴角,真实情绪被这副笑嘻嘻的皮肉妥帖包裹,深藏不露。
于是,2014年的港剧《使徒行者》,给了许绍雄呈现这种复杂层次的机会。剧中卧底警察覃欢喜表面和蔼,笑面迎人,真实身份却扑朔迷离。对手在他面前细致地描述杀死他妻子的过程,试图激起他的情绪,引导身份暴露,欢喜哥却仍然皮笑肉不笑,镇定自若地看着对方。
许绍雄饰卧底警察覃欢喜 /《使徒行者2》剧照
凭借“欢喜哥”迎来“事业第二春”的时候,许绍雄已经66岁了。这个亦正亦邪的角色,仿佛是他前半生的缩影,他喜欢挑战复杂,但同时会尽可能让自己的生活保持简单。
上世纪最后二十年,香港电影进入了最后的黄金年代,充斥了用汗与泪堆砌的血雨腥风,也造就了一批敢于搏命的演员。拥有雄厚家底的许绍雄,反而有了一种这个年代罕见的松弛和自如。他没有当大明星的雄心壮志,但他有着其他优秀演员身上必要的,沉浸群众和生活的艺术修为。
2022年,许绍雄作为前辈被请去参加演艺类综艺《无线超越班》,在面对年轻演员关于退休计划的提问时,许绍雄坦言:“演戏是生命的寄托。”因此,他不会真正退休,他害怕退休让自己加速衰老,而工作会让生活保持充实和韧性。
大部分演员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会说自己“享受演戏”,但真正享受的状态,应当是松弛而非紧绷的,是知道自己在一个个角色里完成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挤破头去争抢那个“C位”,计较自己的名衔在谁之前谁之后,这不是真正的享受,这是被演戏绑架,准确来说,是被演艺圈的名利场绑架。
上了年纪后,许绍雄热衷于饰演不同类型的老父亲、警察、幕后老大,他不厌其烦地演,一遍遍地演,纵是同类型的角色,每一个都不同。他身体力行地诠释着“角色无大小”这句戏剧信条,也延续着自出道以来一贯的松弛。
底层出身的梁朝伟早年有很卖力的时候,1984年的电影《新扎师兄》里,许绍雄饰演梁朝伟的舅父。梁朝伟的“勤力”让许绍雄惊讶,“会拼尽全力‘同你chur尽’。”
而在梁朝伟看来,许绍雄的松弛和友善才是让他惊讶的,“他(许绍雄)真的很会享受人生,我记得他请我两条友去香格里拉吃饭,那时一人一个set dinner好像都要几百元。”记者问梁朝伟,许绍雄为什么请你吃饭?梁朝伟答道:“没什么的,就是大家谈得来。”
许绍雄(左)曾与梁朝伟合演《鹿鼎记》中的多隆与韦小宝
演戏,演小角色,许绍雄是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演戏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会觉得辛苦和累。”如果戏受欢迎,他沾光,如果效果不好,也有主角顶着。许绍雄很豁达,配角有配角的好,比如不用像主角那样天天开工:“男一号每天都要拍,这么辛苦干嘛?做人要舒舒服服好吧?”
这份坦荡和松弛延续到许绍雄的生活中。1992年,许绍雄与新加坡人龙嬿而结婚。龙嬿而是二婚,彼时已与前夫育有一子,但许绍雄从不介意,并待继子视如己出。孩子很小的时候,就主动唤许绍雄做爸爸。曾有记者采访许绍雄,是否会介意妻子曾经历婚育,许绍雄答道:“中意人就介乜意啫”(喜欢这个人就不会介意),他还叫记者反思,是否思想守旧。
许绍雄身上有一股气度,不仅是对待他人和他物的,也是对待他自己的。他不苛求自己,不苛求时代,不预设目标,先活得体面。这是他能始终保持豁达与真性情的精神底气来源之一。
再看“演戏是生命的寄托”这句话,可以叫人信服的是,许绍雄真的不图靠演戏获取名利。这或许与他的客观条件有关,但他能包容、能理解其他个体的选择,也能接纳时代在自己身上生发的因和果,这比魄力、豁达这些性情本身,更迷人。
许绍雄获得最佳男配角一奖
从“黄金时代”涤荡过来,他没有给自己镀一层金,没有抓住机会北上,去追逐浪潮退去后更大的市场。他仍然享受做一片长久漂浮的绿叶,给后生做陪衬。
哪怕是近几年,已年过古稀之后,许绍雄依然活跃在荧幕上。2025年,就有他参演的两部电视剧《扫毒风暴》和《绝命法官》上映。后者播完的时候,距离他去世只有十几天。
许绍雄真正做到了他自己所说的,演到生命最后一刻。
10月10日,离世前18天,许绍雄在小红书上发了一段视频。他直面镜头,不加修饰,用广东话一字一字地讲:“世界上什么都不公平,唯独时间最公平。如果你整天这样,不读书,不运动,不节制消费,不学习,不自律,无兴趣无爱好,无目标,无期望,生活是不会变好的。多看会儿书,多挣点儿钱,少想没用的。努力不是为了得到更多,而是为了人生有更多的选择。努力的意义大概就是,当好运来临的时候,你会觉得你值得。”
这番朴实的“老人言”,细细品下来,不觉是言之无物的说教,反而叫人不自禁地深以为然。演了半个世纪的戏,历见过家族的衰落,许绍雄真正理解了时间。只有在时间里完成自己,踏踏实实地做事、做人,才能从中受益。
衰老是门艺术。接住岁月递来的果,却不因饱食而自满,这是许绍雄丝毫不令年轻人感到“倚老卖老”的原因。
晚年的许绍雄,离开表演舞台的中心,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一个退休小老头的日常。他打伞去湾仔吃一个凤梨油,被女儿带去吃街头小吃格仔饼。镜头里,他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穿着朴素,面色红润。
在这一代香港老演员身上,我们总能看见一种安然自得的朴实。当黄金时代过去,他们总能如此没有负担地融入小市民的生活,朴素“回到日常”对他们而言似乎是一种自我奖励,而不是被边缘化的落寞。在街头吃鱼丸的周润发,买菜被偶遇的刘青云,在路边摆摊的梁家辉……
许绍雄与女儿
媒体提及他们的时候,会用上“沦落”的字眼,但其实在不少香港艺人眼里,回到生活里,就是他们作为一名演员的来时路。
他们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当作家,不是非要造一个豪宅,包一架豪机,把自己从人群中隔离出来,待在空中楼阁里。
他们对于自己生存的环境,是发自内心认同且敬重的。演戏是一门离不开生活的艺术,他们真正生活过,也真切地受到真实生活的滋养。不论贫富贵贱,逆境顺境,承认人生有起伏,命运有其混沌,不虚伪地制造平等假象,这是“小日子”相较于“大市场”更为可贵之处。
许绍雄这样的演员,懂得这一点。由是,他对后生的理解和建议,都是实实在在从生活出发,从人出发的。晚年的采访里,他还是像个邻居大爷一样,语重心长:“人生最大的遗憾,不是错过了你最在乎的人,而是错过了最在乎你的人。好好珍惜现在对你好的人,有些人讲一声再见,这一世就真是再也见不到了。”
许绍雄 /《新扎师妹2》剧照
近年来,香港影界开始式微,原理上,资源变得更匮乏,热钱更少,竞争应当变得更激烈。但老演员仍然有他们的舞台,不是聚光灯下的那个“C位”,而可能只是一条街,一间熟悉的铺头,一个交游到老的伙计。
这对于镜像的另一面,那个沉浸在喧嚣与嘈杂中的浮华娱乐市场,不知是否会给予些许启发。
来源:南风窗N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