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团部大院那几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慌。
1981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知了在团部大院那几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叫得人心慌。
我手里的那张任命状,薄薄的一张纸,却被我的汗给浸得有些发软。
排长。
两个红色的铅字,跟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眼睛。
我成了排长,从一个大头兵,一个班长,终于成了一个军官。
口袋里,还揣着另一张纸,是我写给林舒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
信里说,等我提了干,我就去她家,跟她爸妈提亲。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看到信时,那双会笑的眼睛,弯得像天上的月牙儿。
那会儿,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亮堂堂的,全是奔头。
风从训练场那边吹过来,带着一股子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还有新兵们跑五公里时,那股子汗酸味。
我喜欢这味道,这是部队的味道,是我青春的味道。
我把任命状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上衣最里面的口袋,紧挨着心脏。
那里,跳得厉害。
我去找林舒,想第一个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她是团部卫生所的护士,白大褂穿在她身上,比电影里的女主角还好看。
我跑到卫生所门口,隔着玻璃窗,看见了她。
她正在低头给一个战士换药,侧脸的线条很柔和,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镶了一道金边。
我的心,一下子就满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填得严严实实。
可我没看见,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我们的连长,张建军。
张建军是个厉害角色,军事素质全团拔尖,人也长得精神,说话办事都透着一股子沉稳。
团里的女兵、女护士,有不少都偷偷喜欢他。
我以前没把这当回事,我觉得,林舒跟她们不一样。
张建军就那么站着,看着林舒,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上下级那种,也不是普通同事那种。
是一种……很专注,很温柔的东西。
我脚下像生了根,挪不动步了。
心口那股子火热,也一点点地凉了下去,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没进去。
我就在窗外站着,看着他们。
张建军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林舒抬起头,冲他笑了。
还是那双会笑的眼睛,还是那个月牙儿的弧度。
可那笑容,不是给我的。
那一刻,我口袋里那张滚烫的任命状,忽然变得跟冰块一样凉。
我没进去,转身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脚踩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自己心上。
知了还在叫,叫得我脑仁疼。
我把那封没寄出去的信,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那些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翻着字典才写出来的句子,现在看起来,那么傻,那么可笑。
我把它撕了。
撕得粉碎。
风一吹,那些白色的纸屑,像一群没了魂的蝴蝶,四散飞开,落进草丛里,不见了。
没过几天,消息就传开了。
林舒和张建军,要结婚了。
是张建军亲自去她家提的亲,彩礼给得很足,她爸妈乐得合不拢嘴。
战友们都在恭喜张建军,说他有福气,娶了卫生所最漂亮的一枝花。
也有人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李卫,你小子动作慢了点啊。”
我扯着嘴角,想笑,但脸上的肌肉跟僵住了一样。
我只能说:“连长和林护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点都不像我自己的。
他们结婚那天,团里很热闹。
食堂加了菜,院子里挂了红灯笼,还放了电影。
我没去。
我申请了战备值班。
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排房里,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笑声和鞭炮声。
那鞭炮声,一下一下的,像是炸在我胸口。
我把床板下的一个小木盒子拿了出来。
里面是我攒了很久的东西。
一块在河边捡的光滑的雨花石,我跟林舒说,这像她的眼睛。
一朵早就干枯了的野花,是她有一次别在我帽子上的。
还有她给我写的每一封信,信纸都已经被我摸得起了毛边。
我把它们,连同那个盒子,一起扔进了炉子里。
火苗“腾”地一下蹿了起来,舔着那些信纸,把上面的字迹一点点吞噬掉。
我看着那火光,映在我脸上,眼睛被熏得生疼。
我没哭。
从那天起,我好像就不会哭了。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训练上。
别人跑五公里,我跑十公里。
别人打靶打优秀,我要打到卓越。
别人做一百个俯卧撑,我就做两百个。
我像一头憋着一股劲的蛮牛,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
排里的兵都怕我,说新来的排长,是个铁人,是个疯子。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想把自己累垮。
累到躺在床上,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眼睛一闭就能睡着。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夜里,翻来覆覆地想起那双会笑的眼睛。
张建军升了副营长,后来又升了营长。
他和林舒,成了团里人人羡慕的模范夫妻。
林舒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偶尔在院子里碰到,她会抱着孩子,对我点点头,笑一笑。
那笑容,客气又疏远。
我也只是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走开。
我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我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军功章也越来越多。
我从排长,干到了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
我走的路,是张建军曾经走过的路。
很多人都说,我像年轻时的张建军,甚至比他还要狠。
我不知道这是夸我,还是在提醒我什么。
有一年,我们去参加军区大比武。
带队的,是我和已经是副团长的张建军。
那次比武,强度特别大,有个课目是武装泅渡。
天忽然下起了暴雨,河水暴涨,水流变得特别急。
一个新兵,刚下水就被急流冲走了,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所有人都慌了。
张建军在岸上,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喊,指挥救援。
我没多想,把外衣一脱,就跳进了水里。
那水,冰冷刺骨,跟刀子一样割着皮肤。
水流的力量大得吓人,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树叶,随时都可能被吞没。
我拼了命地往前游,顺着水流的方向,搜寻那个新兵。
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一个念头,找到他,带他回去。
终于,我在下游的一个回水湾,看到了那个新兵,他抱着一截浮木,已经快没力气了。
我把他拖上岸的时候,自己也快虚脱了。
我们俩躺在烂泥里,像两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张建军带人赶到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烧得迷迷糊糊。
我好像看见林舒了。
她穿着白大褂,蹲在我身边,用沾了酒精的棉签,擦我的额头。
她的手,还是那么巧,那么温柔。
她看着我,眼睛里好像有泪。
她说:“李卫,你这是何苦呢?”
我想回答她,可我发不出声音。
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幻觉。
林舒真的来了。
是张建军用电台,把她从团部卫生院叫过来的。
我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张建军就坐在我床边。
他给我递过来一个水壶,声音有点哑。
“喝点水吧。”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是温的。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开口。
“李卫,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没说话。
“当年的事……”他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词句,“是我对不住你。”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仰望,也曾经怨恨过的男人。
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头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连长了。
“都过去了。”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是啊,都过去了。
二十多年了。
再深的伤口,也该结痂了。
那次比武,我们团拿了第一。
庆功会上,张建军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敬了一杯酒。
他说:“我们团,有李卫这样的营长,是我们的骄傲。”
我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可我心里,却 strangely 平静。
那之后,我跟张建军的关系,好像缓和了一些。
不再是那种见面只点头的上下级。
偶尔,他会找我下盘棋,或者聊聊部队的建设。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当年的事,不再提林舒。
好像那是一道看不见的伤疤,谁也不愿意去揭开。
可我知道,那道疤,一直在那里。
又过了几年,我要转业了。
二十四年的军旅生涯,走到了尽头。
办手续的那天,我把所有的军装,都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箱子里。
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那顶被汗水浸透了的军帽,那双磨平了鞋底的作战靴。
每一件东西上,都刻着我的青春。
我摸着肩上那两杠四星的肩章,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我生命里剥离了。
脱下军装的那一刻,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镜子里那个男人,黑,瘦,眼神锐利,脸上刻着风霜。
陌生,又熟悉。
我对自己说,李卫,从今天起,你就是个老百姓了。
我转业回了老家,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组织上照顾我,给我安排在区武装部,工作不忙,很清闲。
我一下子从那种高度紧张、快节奏的生活里抽离出来,很不适应。
每天早上五点半,我还是会准时醒来,然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再也听不到熟悉的起床号了。
我开始学着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学着去菜市场,跟小贩讨价还价。
学着去公园,跟一群老头下棋。
学着去适应,没有口令,没有任务,没有战友的日子。
很难。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人,跟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格格不入。
有一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提着菜篮子,头发有些乱,脸上带着疲惫。
我一眼就认出她了。
是林舒。
她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李……部长,你也在这儿?”
她叫我“李部长”,而不是“李卫”。
我们之间,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嗯,我转业回来了。”我点点头。
她看起来,比在部队时老了很多。
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皮肤也不再那么白皙。
岁月,终究是没饶过任何人。
“建军……他也转业了,比你早两年。”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体不太好,前年刚做了个大手术。”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张建军,那个在训练场上龙腾虎跃的男人,那个能扛着沙袋跑十公里的汉子,身体不好了?
“什么病?”我问。
“心脏。”她的声音很轻,“搭了两个支架,现在每天都得吃药,什么重活都干不了了。”
我沉默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两个被遗忘的雕塑。
周围是小贩的叫卖声,孩子的哭闹声,汽车的鸣笛声。
那么热闹,又那么寂寞。
“我……我得回去了,孩子还等我做饭呢。”她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笑。
“好。”
她转身走了,背影有些佝偻。
我看着她,消失在人群里。
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她过得,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好。
那个我曾经以为,能给她幸福,给她安稳生活的男人,也倒下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坚持和怨恨,有点可笑。
我到底在跟谁较劲呢?
是张建军?是林舒?
还是那个不肯放过自己的,年轻的李卫?
几天后,我提着一篮水果,找到了张建军的家。
是那种很老旧的家属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皮都脱落了。
开门的是林舒。
她看到我,很惊讶。
“李部长,你……”
“我来看看老首长。”我说。
张建军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薄毯子,正在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军事新闻,他看得聚精会神。
听到声音,他转过头,看到我,也是一愣。
然后,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别动。”我赶紧走过去,按住他。
他比我上次见他,瘦了太多了,脸颊都凹了下去,脸色也蜡黄。
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副团长的威风。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顺路,过来看看。”我把水果放在茶几上。
屋子很小,收拾得还算干净,但处处都透着一股子拮据和陈旧。
墙上,还挂着他穿着军装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英姿飒爽,眼神明亮。
跟眼前这个病恹恹的老人,判若两人。
林舒给我们倒了水,然后就借口去厨房忙,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们两个大男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张建军先开了口。
“转业了,还习惯吗?”
“还行。”
“武装部好啊,清闲。”他叹了口气,“不像我,从部队出来,瞎折腾,开了个小厂子,结果赔了个底朝天,还把身体给搞垮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不甘。
“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身体。”我安慰他。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养?”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就是个废人,什么都干不了,还得靠林舒一个人,里里外外地操持。”
他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眼神里,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依赖。
“这些年,苦了她了。”他说。
我没说话。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当初不该跟我抢?
说你给了她这样的生活,后悔了吗?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我们都老了。
再也不是那个为了爱情,可以头破血流的年纪了。
我们聊了很久,聊部队,聊过去的战友,聊现在的生活。
聊到最后,他忽然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卫,当年的事,我对不住你。如果……如果当初不是我,你和林舒,应该会很幸福吧。”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真的,没有如果。
人生不是电影,不能倒带重来。
走了,就是走了。错了,就是错了。
“你比我好。”他忽然说,“你把一辈子,都献给了部队,你是英雄。我呢?我算什么?一个失败者而已。”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仰望,让我嫉妒,让我怨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这一刻,我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他曾经是那么的不可一世,那么的光芒万丈。
可现在,他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只剩下了一个疲惫的,不堪一击的躯壳。
我忽然明白了。
林舒当年选择他,或许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连长,副团长。
而是因为,他身上有种东西,是我没有的。
他会写诗,会在林舒生日的时候,送她一束自己采的野花。
他会拉手风琴,会在团里的联欢会上,为她一个人演奏。
他懂浪漫,懂情调。
而我呢?
我只会傻乎乎地对她好,只会把津贴攒下来,给她买她喜欢吃的零食。
我以为,这就是爱了。
可我忘了,女人,是需要被哄的。
我输得,不冤。
从张建军家出来,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把夜空都映成了橘红色。
我走在街上,心里很平静。
那种感觉,就像是背负了几十年的一个沉重包袱,终于卸下来了。
轻松,又有点空虚。
我好像,原谅他了。
也好像,原生了自己。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去看看张建军。
给他带点部队的特产,陪他下下棋,聊聊天。
林舒每次都很客气,给我端茶倒水,但话不多。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直到有一天,我去看张建军,林舒不在家。
张建军的精神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一些。
我们下着棋,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李卫,你……这些年,为什么不结婚?”
我拿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也有很多人问过我。
我说,忙,没时间。
我说,没遇到合适的。
这些,都是借口。
我自己知道,我心里,一直有道坎,过不去。
我怕了。
我怕再次付出真心,再次被人抛弃。
我把自己,用一身军装,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身军装,是我的铠甲,也是我的牢笼。
“你还在等她吧?”张建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沉默了。
“别等了。”他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她不值得。”
我抬起头,看着他。
“你知道吗?当初,她跟我说,她选择我,是因为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能让她离开那个小山村,能让她爸妈在人前抬得起头。”
“她说,她跟你在一起,看不到未来。”
“我当时,听了这些话,很得意。我觉得我赢了你。”
“可我后来才明白,一个为了这些东西,就能放弃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的女人,她的心,能有多热呢?”
“这些年,我们过得,并不好。”
“我一门心思往上爬,陪她的时间很少。她呢,也总是抱怨,说我给她的不够多,说谁谁谁家的男人,又升了官,又发了财。”
“我们俩,就像两个绑在一起的生意伙伴,互相算计,互相索取。”
“直到我病倒了,厂子也倒了,我才看清楚。”
“她对我,没有爱。只有……责任,或者说,是习惯。”
“她照顾我,只是因为我是她孩子的爸,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李卫,你信吗?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像当年对你那样,笑得那么开心过。”
张建军说着,眼圈红了。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汗的汉子,哭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幸福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抛弃的,可怜的人。
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在这段关系里,受着煎熬。
原来,那双会笑的眼睛,早就不会笑了。
那天,张建军跟我说了很多。
他说,林舒其实一直留着我当年送她的那块雨花石。
有一次他俩吵架,他差点把石头给砸了,林舒跟他拼了命。
他说,林舒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我的照片,是一张我穿着新军装,笑得像个傻子的照片。
他说,他知道,林舒心里,一直有我。
只是,她回不去了。
我也回不去了。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时间的洪流里,谁也无法回头。
那之后没多久,张建军就去世了。
走的时候,很突然。
心肌梗塞。
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林舒穿着一身黑衣,站在那里,很憔悴,但没有哭。
她的儿子,一个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大小伙子,在旁边扶着她。
我走过去,对着张建军的遗像,鞠了三个躬。
照片上的他,还是穿着军装,还是那么英武。
我看着他,心里默默地说,老首长,一路走好。
恩怨,是非,都过去了。
下辈子,别再这么累了。
追悼会结束,我准备离开。
林舒叫住了我。
“李卫。”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她走到我面前,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那块我当年送她的,光滑的雨花石。
石头下面,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新军装的年轻军官,咧着嘴,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二十多年了。
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哭了。
可是在看到这两样东西的瞬间,我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原来,我不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原来,在那些我不知道的岁月里,也有人,在偷偷地,想着我。
“对不起。”林舒看着我,轻声说。
这三个字,她迟了二十多年。
我也等了二十多年。
我摇摇头,把盒子合上,递还给她。
“收着吧。”我说,“都过去了。”
她愣住了。
“李卫……”
“好好生活。”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
说完,我转身就走了。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把二十四年的青春,都献给了部队。
我把一辈子的爱,都给了一个叫林舒的女人。
我曾经怨过,恨过,不甘过。
但现在,我都不想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呢?
遗憾,才是常态。
我开始尝试着,去开始新的生活。
我报了一个老年大学,学书法,学国画。
我参加了社区的志愿者服务队,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个小木盒子。
那个我以为,早就被我烧掉了的盒子。
其实,我没有烧。
那天晚上,我只是把它,埋在了营房后面那棵老槐树下。
转业的时候,我又偷偷地,把它挖了出来,带回了家。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那朵干枯的野花,和那些被我撕碎了,又一片一片粘起来的信。
字迹已经模糊了。
但上面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
“林舒,见信如晤……”
我看着这些东西,会笑。
笑那个时候的自己,真傻。
也真好。
有一天,我在公园里画画。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孙女,在我旁边站了很久。
“爷爷,你画得真好看。”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我笑了笑。
“老同志,你这画,有股子军人的气魄在里面。”那个女人说。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大概五十多岁,穿着很朴素,但气质很好,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人。
“您以前,是当兵的吧?”她问。
“是啊,当了二十多年。”
“我也是军属。”她笑了,“我爱人,也是个军人,可惜,走得早。”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她姓王,是个退休教师。
她的爱人,是在一次边境冲突中牺牲的。
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很不容易。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从部队,聊到生活,从过去,聊到未来。
我发现,跟她在一起,我很放松。
后来,我们经常在公园里遇到。
有时候,她会给我带自己做的点心。
有时候,我会教她的小孙女画画。
一来二去,就熟了。
社区里的老人们,都开我们的玩笑,说我们俩有夫妻相。
王老师每次都红着脸,说:“别胡说。”
我呢,也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动的。
我这个年纪,不求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了。
就想找个能说说话,能搭伴过日子的人。
王老师,就是很好的人选。
可我,还是有点犹豫。
我怕,我心里那个位置,腾不出来。
我怕,对她不公平。
直到有一天,王老师约我,去她家吃饭。
她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老李,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
我愣住了。
“你每次画画的时候,画山,画水,画松树,都画得很有力。可你唯独不画人。”
“就算画,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个背影,是个女人吧?”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想逼你。”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
“我爱人走了这么多年,我也想过,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算了。”
“可是,人是会孤单的。”
“我不想你,也像我以前那样,守着一段回忆,过一辈子。”
“老李,你是个好人,你值得被人好好对待。”
那天晚上,我跟她聊了很久。
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了我和林舒的故事。
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有隐瞒。
我说的时候,很平静。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王老师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等我说完了,她才端起酒杯,对我说:“来,老李,我敬你一杯。”
“这杯酒,敬你逝去的青春。”
“也敬你,未来的新生。”
我跟她,碰了一下杯。
那杯酒,我喝得很慢。
我知道,当我喝下这杯酒的时候,我就要跟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了。
我和王老师,在一起了。
没有办婚礼,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领证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人身上,很舒服。
从民政局出来,王老师看着我,忽然笑了。
“老李,你今天,笑得跟个孩子一样。”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吗?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也很幸福。
我们俩,每天一起去买菜,一起做饭,一起散步。
她喜欢看书,我就陪她看书。
我喜欢画画,她就给我磨墨。
我们俩,话不多,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种感觉,很好。
有一天,我们去逛商场。
迎面,碰到了林舒。
她带着她的儿子,还有儿媳妇,在给刚出生的小孙孙买东西。
她看到我们俩,愣了一下。
然后,她看到了我俩牵着的手。
她的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李部长。”她还是这么叫我。
“这是……嫂子吧?”她看着王老师,笑了笑。
“你好。”王老师也对她笑了笑,大方得体。
我们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各自走开了。
走远了,王老师才轻声问我:“她就是林舒?”
“嗯。”
“挺好的。”王-老师说。
“什么挺好的?”
“你们俩,现在这样,挺好的。”她看着我,“都放下了,也都开始了新的生活。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是啊。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王老师。
阳光下,她笑得很温柔。
我握紧了她的手。
心里,一片安宁。
1981年的那个夏天,很热。
我以为,我的世界,在那一年,就崩塌了。
可我没想到,二十四年后,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失去了月亮,却在不经意间,拥有了满天的星光。
人生这趟列车,有人上来,就有人下去。
没有谁,会陪你从头坐到尾。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每一次相遇,也感恩每一次别离。
因为,每一次别离,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或者,是为了遇见,那个更适合你的人。
我把那棵老槐树下的木盒子,拿了出来。
在一个有风的下午,我带着它,去了河边。
我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那块雨花石,那朵干花,那些信。
我看着它们,就像看着那个年轻的,傻傻的自己。
我笑了笑。
然后,我把它们,都放进了河水里。
它们打着旋,慢慢地,沉了下去。
再也看不见了。
风吹过河面,吹起一阵涟漪。
也吹走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尘埃。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家走。
我知道,家里,有个人,在等我。
她会给我做好热腾腾的饭菜,会给我倒好暖暖的洗脚水。
她会听我絮絮叨叨地,说一天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平淡,真实,温暖。
这就够了。
来源:3C捕快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