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铁匠,卯足了劲儿要把整个华北平原锻成一块焦红的铁板。
那年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铁匠,卯足了劲儿要把整个华北平原锻成一块焦红的铁板。
我记得是1991年,我刚从大学放暑假回家。
火车咣当咣当,像个得了哮喘病的老头,把我从闷热的城市吐回了更加闷热的村庄。
空气里全是土腥味,混着半干不湿的玉米秸秆被太阳暴晒后发出的那种甜腻腻的焦糊气。
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那声音不像是唱歌,倒像是用一把钝刀子,一遍一遍地刮着人焦躁的耳膜。
我爹在前一年冬天,腰扭了,干不了重活。我娘眼神不好,晚上穿针都费劲。家里那三亩玉米地,就成了我暑假唯一的正经事。
那片地,干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像老人家干瘪的嘴,无声地朝老天爷讨水喝。
玉米叶子全都卷成了细筒,蔫头耷脑的,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听着都让人心疼。
我们村浇地,靠的是村东头那口老机井。
一台柴油机,轰隆隆地响起来,能传出二里地去。那声音,在当时,就是我们庄稼人的福音。
我跟我爹借了村长家的平车,把柴油机、水龙带、铁锹家伙事儿一股脑拉到地头。
柴油机是个老家伙,脾气大得很。我摇了半天摇把,胳膊都快摇脱臼了,它才“吭哧吭哧”地喘了几口粗气,不情不愿地吐出一股子黑烟,然后才轰隆隆地唱起来。
水,浑浊的黄泥汤,从粗大的水龙带里喷涌而出。
那股力量真大,我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把住龙头,让它乖乖地浇进地垄沟里。
水流进龟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在给干渴的喉咙喂水。一股湿润的土腥气混着凉意,扑面而来。
那是我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我光着膀子,穿着个大裤衩,脚上踩着一双被泥水泡得发白的解放鞋。太阳像个毒针,扎在我的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脊梁沟往下淌,流到眼睛里,涩得睁不开眼。
可我心里是痛快的。
看着那水,一垄一垄地往前漫,看着那些蔫吧的玉米叶子,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重新变得油绿,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劲儿。
那是一种最原始的满足感,是城里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我家的三亩地,浇了整整一天。
从日头刚露脸,一直浇到太阳把西边的云彩烧成一片火红。
柴油机熄了火,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蛙鸣和虫叫。
我累得像条死狗,一屁股坐在地头的田埂上,连动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点了根烟,烟雾在暮色里袅袅地散开。
我看着自己那三亩喝饱了水的地,心里踏实得像揣了块石头。
就在这时,我一扭头,看到了邻居王大娘家的那四亩地。
王大娘家,就住我们家隔壁。
她男人走得早,就一个儿子,叫王进。
王进比我大几岁,从小就是我们村孩子的头儿。他聪明,能干,上学的时候年年拿奖状。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一个很远的勘探队,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
所以,家里就剩下王大娘一个人。
她家的那四亩地,跟我家的地紧挨着。
此时此刻,在暮色里,那四亩地显得格外扎眼。
地里的玉米苗,比我家的还要干,叶子卷得像一根根针,颜色是那种病态的灰绿。地里的裂缝,宽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王大娘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这两年腿脚越来越不利索。这么大的太阳,这么重的活儿,她一个人怎么干得了?
王进呢?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把烟头摁在地上,站起身,走到他家地头。
脚下的土,是滚烫的,踩上去,隔着鞋底都觉得烙脚。
我拔了一棵玉米苗,根上只有一点点干巴巴的须子,土一碰就散了。
这地,再不浇水,就全完了。
我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有点酸,有点堵。
我想起小时候,王进哥带着我们一群鼻涕娃,去河里摸鱼,去地里偷瓜。谁要是被大人揍了,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护着。
有一年夏天,我贪玩掉进了村口的池塘,那时候我还不会水,在水里瞎扑腾。是王进哥,二话不说跳下去,把我捞了上来。
我娘为了感谢他,给他煮了十个红鸡蛋。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说:“婶儿,这有啥,我们是邻居嘛。”
邻居嘛。
是啊,我们是邻居。
我看着眼前这四亩快要渴死的庄稼,心里那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住了。
管他呢,浇了!
我走回去,把柴油机重新发动起来。
轰隆隆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我把水龙带拖进王大娘家的地里,浑浊的黄泥水,再一次欢快地奔涌而出。
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天上一颗一颗地蹦出了星星。
我一个人,在星空下,在蛙鸣和柴油机的轰鸣声里,默默地浇着地。
后半夜,起了风,凉飕飕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敞亮。
就好像,我浇的不是地,而是小时候那些忘不掉的夏天。
天快亮的时候,四亩地,终于全都浇透了。
我收拾好东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
倒在床上,我几乎是秒睡,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那敲门声,不紧不慢,笃,笃,笃,很有节奏。
我娘去开的门。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我娘在院子里惊讶地喊:“哎呀,王家大嫂,你咋来了?快进屋坐!”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
王大娘来了?
我赶紧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院子里,王大娘正站在那儿。
她比我记忆里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像顶着一蓬霜。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全是深深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背微微佝偻着,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木头拐杖。
她的眼睛,却还是那么亮,像是两口深井,里面藏着很多很多东西。
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娘端了把椅子让她坐,又给她倒了碗凉白开。
“大嫂,你找我有事?”我娘问。
王大娘没说话,她没看我娘,也没喝水,一双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
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我心想,坏了,是不是我浇地浇坏了什么东西?还是说,她觉得我多管闲事,不高兴了?
农村人,有时候讲究多,特别是地里的事。
我赶紧上前,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王大娘,那个……你家的地,我昨天晚上顺手给你浇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那玉米快旱死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王大娘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
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往下淌,最后滴落在她那件蓝色的土布褂子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深色。
我一下子就慌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大娘,你……你别哭啊。是不是我做错啥了?你要是觉得不妥,我……”
王大娘摇了摇头,她抬起那只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颤颤巍巍地抹了一把脸。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孩子,你没做错。”
她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话说完。
“大娘是来……谢谢你的。”
说完,她就把拐杖靠在椅子上,然后,当着我和我娘的面,颤颤巍巍地,就要往下跪。
这一下,把我跟我娘都吓坏了。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扶住她的胳膊。
“大娘,你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娘也赶紧过来帮忙,我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重新按回到椅子上。
王大娘的身子很轻,可我扶着她的时候,却觉得那胳膊重得像有千斤。
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说:“使得,使得……你们老张家,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啊……这份恩情,我老婆子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跟我娘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大恩人?
我们两家,就是普普通通的邻居,几十年来,也就是谁家做了点好吃的,端一碗过去尝尝,谁家缺点葱姜蒜,过来拿一点的交情。
怎么就成了大恩人了?
我娘说:“大嫂,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两家邻里邻居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咋就说到恩人上头去了?”
王大娘摇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没弄错,没弄错……”她喃喃地说,“你爹,你爷……都是好人啊……”
“孩子,你跟我来。”
王大娘突然站起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娘。我娘也是一脸茫然,但还是对我点了点头。
我扶着王大娘,走出了我家院子。
她没让我扶她回家,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稳,朝着村西头的方向走去。
村西头,是老坟地。
我心里越来越犯嘀咕。
大中午的,太阳正毒,王大娘带我来坟地干什么?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谁也没说话。
只有她的拐杖,笃,笃,笃,敲在干硬的土地上,和着周围震耳欲聋的蝉鸣,让人心里莫名地发慌。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们在一个不起眼的土坟前停了下来。
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青石。
坟头上长满了杂草,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这是你爷爷的坟。”王大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
我点了点头。
我爷爷,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关于他的事,我都是听我爹零零碎碎说起的。说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就是死得早。
王大娘弯下腰,用她那双干枯的手,开始一根一根地拔坟头的草。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就像是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我赶紧过去帮忙。
我们俩把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王大娘又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把那块青石擦了一遍又一遍。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两步,看着那座光秃秃的土坟,长长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开始讲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一个,关于我爷爷,和她儿子的故事。
“那年,闹饥荒。”
王大娘一开口,就把我拉回了一个我只在书本上见过的,遥远而陌生的年代。
“不是一年,是接连三年。地里不长庄稼,树上的皮都被人扒光了吃。天上连个鸟都看不见,都被人打下来吃了。”
“人饿得,眼睛都是绿的。走路都打晃,像风一吹就能倒的纸片人。”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太多的情绪,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可我听着,却觉得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那时候,王进才五岁。饿得就剩一把骨头,躺在炕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抱着他,觉得他身子一天比一天凉。我心里明白,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家里能吃的,都吃了。野菜,树皮,观音土……最后,连一粒米都找不到了。”
王大娘说到这,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头顶那轮毒辣的太阳,眼睛眯了眯。
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可我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直窜到我的天灵盖。
“那天晚上,孩子发高烧,说胡话。我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心都碎了。我想,就这样吧,娘陪你一起走,到了下边,咱娘俩也不孤单。”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门,响了。”
“是你爷爷。”
“你爷爷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站在我家门口。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就说了一句话:‘孩子他娘,给孩子喝了吧。’”
“我打开瓦罐,一股……一股粮食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鼻子里。”
“我这辈子,都没闻过那么香的味道。”
“那不是米,也不是面。是半罐子,用红薯干和着一点点谷糠,熬成的糊糊。”
“在那个时候,那半罐子糊糊,就是命啊!”
王大娘的眼泪又下来了。
“我当时就傻了。我问他,你家……你家不也断粮了吗?”
“你爷爷没说话,把瓦罐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走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家最后的一点存粮。你奶奶,你爹,那时候也饿得在炕上起不来。”
“你爷爷,把他们全家活命的东西,给了我们娘俩。”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雷劈了一样。
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我村里的老人,也从来没人提起过。
就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一口一口地,把那糊糊喂给王进。他喝下去,烧就慢慢退了。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半罐子糊糊,救了我儿子的命。”
“我抱着孩子,去给你爷爷磕头。我跟他说,这份恩情,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你猜,你爷爷说啥?”
王大hundred娘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无法言喻的光。
我摇了摇头。
“你爷爷把我扶起来,他说:‘都是邻居,谁家还没个难处。这事,就烂在肚子里,谁也别再提了。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好好把孩子拉扯大,让他做个有用的人。’”
“他说,‘你要是敢跟第二个人说,我以后就不认你这个邻居。’”
王大娘的声音,开始颤抖。
“从那天起,我就把这个秘密,死死地藏在心里。几十年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连王进都没告诉过他。”
“我就是怕啊,我怕说出来,就违了你爷爷的意,怕他在下边不安生。”
“可是,这个秘密,在我心里,像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每天都在想,这份恩,我该怎么报?我拿什么去报?”
“我看着王进一天天长大,读书,考大学,有了出息。我就想,等我死了,到了下边,见到你爷爷,我才能挺直腰杆跟他说,老哥,你救下的那条命,没白救。”
“可是,光这样,不够啊。远远不够。”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你家地里柴油机的声音。我一夜没睡。我趴在窗户上,看着你在我家的地里,一个人,忙活了半宿。”
“那个身影,跟你爷爷,跟你爹,真像啊。”
“都是一样的,不声不响,就把事儿给做了。”
“我就在想,这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是不是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他觉得,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我把这个担子,卸下来了。”
王大娘说完,就那么看着我。
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站在我爷爷的坟前,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一个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心脏抽痛的梦。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看到我浇地,会哭。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进我家门,就要下跪。
那不是为了一块地的水,那是为了几十年前,那半罐子救命的糊糊。
那份恩情,在她心里,压了几十年,重得像座山。
而我,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尘封了几十年的心门。
“大娘……”我的喉咙发干,半天才挤出两个字。
“孩子,你跟我回家。”
王大娘转身,又拄起了她的拐杖。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王大娘家,她让我等在院子里。
她自己,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里屋。
她家很简陋,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几只老母鸡在墙根下刨食,看到我这个生人,警惕地咯咯叫了几声。
过了一会儿,王大娘从屋里出来了。
她的手里,多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木匣子。
那木匣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圆润了。上面的红布,也洗得有些褪色。
她把木匣子,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
“孩子,这里面,是三千块钱。”
三千块钱!
在1991年,那是一笔巨款。
那时候,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两百块钱。
我爹在村里的砖窑厂干活,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几十块钱。
三千块钱,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木匣子掉在地上。
“大娘,这……这使不得!我不能要!”我把木匣子往回推。
王大娘却死死地按住我的手,她的力气,出奇地大。
“孩子,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我们王家,欠你们张家的。”
“这点钱,跟一条命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这是我这些年,还有王进寄回来的钱,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早就想好了,这笔钱,我不能动,就是留着报恩的。”
“我本来想着,等我快不行了,再交给你爹。可昨天,你给我家的地浇了水。我就知道,不能再等了。这钱,就该交到你手上。”
“你是大学生,有出息。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拿着,去买书,去交学费,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我要是收了这钱,那我爷爷当年做的,算什么?
我跟我爹,又成了什么人?
“大娘,这钱,我真的不能要。”我把木匣子硬塞回她手里。
“我爷爷当年救王进哥,不是为了钱。我要是收了这钱,我到了下边,没脸见我爷爷。”
“我昨天给你家浇地,也不是为了让你报答什么。就是看庄稼快旱死了,于心不忍。王进哥小时候还救过我的命呢,我掉池塘里,是他把我捞上来的。这事你忘了吗?”
王大娘愣住了,显然,她不记得这件小事了。
“咱们两家是邻居,邻里邻居的,互相帮衬,这不是应该的吗?要是凡事都讲报答,那这人情,还怎么处?”
我的话说得很急,也很重。
王大娘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突然抱着那个木匣子,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像个孩子,那么无助,那么委屈。
“我就是想……我就是想求个心安啊……这恩情压在我心上几十年,我快被压垮了……”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
“我怕啊……我怕我死了,这恩还没报,我到了下边,没脸见你爷爷啊……”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蹲下身,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知道,这三千块钱,对她来说,不是钱。
是她几十年的心结,是她对恩情的一个交代,是她想要求得内心平静的唯一方式。
我如果简单地拒绝,对她来说,是一种残忍。
可是,我绝对不能收下。
我们俩,一个蹲着哭,一个蹲着沉默。
院子里的老母鸡,被吓得咯咯乱叫。
太阳,越来越毒。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大娘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抬起头,用袖子擦干眼泪,红着眼睛看着我。
“孩子,大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像你爷爷。”
“可是,这钱,你要是不收,大娘这辈子,都死不瞑目。”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恳求和绝望的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突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我扶着王大娘,让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
然后,我看着她,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
“大娘,这钱,我不能收。但是,你可以用它,去做一件比给我更有意义的事。”
王大娘疑惑地看着我。
“王进哥,多久没回来了?”我问。
提到儿子,王大娘的眼神,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快……快两年了。”
“他上次来信,是半年前。说是在一个什么……什么大山里,搞勘探。那地方,不通邮,连个电话都没有。”
“他说,等任务完成了,就回来看我。”
“可这都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天天盼,夜夜想。就怕他……在外面出点什么事。”
我心里一沉。
在那个年代,勘探队员,是个非常辛苦,也非常危险的职业。
常年奔波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风餐露宿。遇到个山洪、泥石流,或者什么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两年不回家,半年没音信。
王大娘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
“大娘,”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王进哥的单位地址,你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从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黄的信封。
上面有一个地址,很模糊,但还能辨认。
xx省,xx地区,xx县,307勘探队。
“大娘,你把这钱收好。”我把木匣子,重新放回她的手里。
“你给我一百块钱,当路费。”
“我去找王进哥。”
王大娘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孩子,你说啥?你……你去找他?”
“对。”我点了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跟他说,家里有个老娘,天天在等他,盼他。”
“我跟他说,地,我已经浇了。让他别惦记家里。”
“我还要跟他说,几十年前,我爷爷,用半罐子红薯糊糊,救了他的命。”
“这份恩情,不需要用钱来报。需要他,用一辈子的孝顺,来报答你。”
“大娘,这,才是对我们张家,最好的报答。也才是,我爷爷最想看到的报答。”
我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射进了王大娘的心里。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伸出那双颤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
她的手,冰凉,却很有力。
“好孩子……好孩子……”
她哽咽着,泪水,再一次决堤。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没有了沉重和愧疚。
而是充满了,希望和光亮。
三天后,我揣着王大娘给的一百块钱,还有一包她连夜烙的白面饼,踏上了去往西南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绿皮火车,拥挤,嘈杂,空气里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火车开得很慢,咣当,咣当,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村庄和城市,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王进哥。
我也不知道,找到他之后,该说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我必须去做。
为了王大娘那双期盼的眼睛,也为了我爷爷,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却让我无比敬佩的爷爷。
火车坐了两天两夜。
下了火车,还要转长途汽车。
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路边就是万丈悬崖,吓得我心惊胆战。
到了县城,我一打听,才知道,307勘探队,在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
那地方,离县城还有一百多里山路,不通车。
只能靠两条腿走,或者,搭山里人运货的马车。
我在县城的小旅馆住了一晚。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跟着一辆拉木材的马车,进了山。
山里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石头上硬生生开凿出来的。
马车颠得我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越往山里走,人烟越稀少。
两边是望不到头的原始森林,耳边是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鸟叫和兽吼。
我心里开始有点发怵。
赶马车的大叔是个黑瘦的汉子,他看出了我的紧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小伙子,进山找人啊?”
我点了点头,把王进哥的名字和单位告诉了他。
他想了想,说:“307队?哦,知道。就在黑风口那边。那帮人,都是好样的,就是苦啊。”
“那地方,邪乎得很。常年刮大风,夏天还好,一到冬天,那风刮得像刀子,能把人的魂都给吹跑了。”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怕是受不了那个罪。”
我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干粮,抱得更紧了。
马车走了大半天,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大叔指着一条蜿蜒向上,几乎看不见的小路说:“从这上去,再走个十来里地,就到了。”
我下了车,跟他道了谢。
他看着我单薄的身影,叹了口气,从车上扔给我一个军用水壶。
“拿着,山里水不能乱喝。渴了,喝这个。”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的马鞭一扬,马车就吱吱呀呀地走远了。
我背着包,拿着水壶,踏上了那条小路。
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
全是碎石和陡坡,很多地方,都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我穿着一双解放鞋,鞋底很快就磨薄了。脚底板被石头硌得生疼。
山里的空气,潮湿而闷热。
没走多远,我全身的衣服,就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又黏又痒。
蚊子和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嗡嗡地围着我转。
我累得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想一屁股坐下来,不走了。
可是,一想到王大娘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我就又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天色都开始暗下来了。
我心里越来越慌。
这要是天黑了,我还找不到地方,怕是要被山里的野兽给吃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机器的轰鸣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精神一振,循着声音,加快了脚步。
又翻过一个山头,我终于看到了。
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山坳里,搭着几顶破旧的帐篷。
帐篷旁边,一台钻井机,正在“突突突”地响着。
几个穿着满是油污的工装的男人,正围着钻井机忙碌着。
我找到了!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我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同志!同志!”我一边跑一边喊。
那几个人听到声音,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警惕地看着我。
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皮肤黝M黑,脸上带着一道疤的男人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他的声音,洪亮而粗犷。
我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找人。我找王进。”
听到“王进”这个名字,那几个人的表情,都缓和了下来。
刀疤脸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找他有事?”
“我是他……老家的邻居。他娘,托我来看看他。”
刀疤脸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身后一个帐篷努了努嘴。
“他在那儿。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会儿了。”
“他……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前天,钻杆卡住了。他下去处理,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伤了腿。”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那个帐篷。
我掀开帘子,一股浓烈的酒精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帐篷里,光线很暗。
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的左腿,被木板和绷带,厚厚地固定着,高高地吊起。
他的脸,清瘦,黝黑,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嘴唇干裂,起了皮。
可那张脸的轮廓,我还是认得出来。
是王进哥。
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就是王大娘天天盼,夜夜想的儿子。
这就是那个,当年意气风发,带着我们满村跑的孩子王。
岁月,和这无情的大山,到底在他身上,刻下了多少沧桑。
我轻轻地走到床边,蹲了下来。
我不敢出声,怕打扰到他。
我就那么看着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也许是感觉到了有人,他的眼皮,动了动,然后,慢慢地睁开了。
他的眼神,一开始有些迷茫。
当他看清楚我的脸时,他愣住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你……你是……小远?”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赶紧按住他。
“王进哥,是我。你别动,你腿上有伤。”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大娘,想你了。托我来看看你。”
“我娘?”
王进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充满了愧疚,担忧,和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思念。
“我娘……她……她还好吗?”
“好,她身体好着呢。就是……就是总念叨你。”
我把王大娘烙的饼,从包里拿出来。
虽然过了好几天,已经变得又干又硬,但上面,仿佛还带着家的温度。
“这是大娘给你烙的饼。”
王进看着那几张干硬的饼,伸出手,颤抖着,接了过去。
他把饼,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把脸,埋在饼里。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低沉的哭声,在小小的帐篷里,回荡着。
一个在山里,流血流汗,腿被砸断都一声不吭的硬汉。
在这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有劝他。
我知道,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东西。
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对家的眷恋,对这份工作的艰辛和无奈。
就让他,好好地哭一场吧。
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才把我来这里的真正目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我回家浇地,到王大娘找上门。
从那半罐子救命的红薯糊糊,到那个装了三千块钱的木匣子。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
王进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可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红。
当我讲到,我爷爷让他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让他好好做个有用的人时。
王进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他抬起手,用那只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我真不是个东西!”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娘……我娘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总以为,我努力工作,多寄点钱回家,就是孝顺了。”
“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小远,谢谢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要不是你,我可能这辈子,都活在糊涂里。”
“谢谢你,替我……也替我娘,解开了这个心结。”
我摇了摇头。
“哥,别说这些。”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伤。”
“然后,跟我回家。”
“大娘,在等你。”
王进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
“等我这腿好了,我马上就打报告,调回去!”
“就算调不回去,我也要请假回去!”
“以后,我再也不离开她那么久了。”
“我要守着她,给她养老送终。”
“我要用我的下半辈子,去报答她,也去报答……你爷爷的恩情。”
那一刻,我看着他。
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在饥荒里,被半罐子糊糊救活的小男孩。
他长大了。
他终于,成了我爷爷希望他成为的,那个有用的人。
一个,懂得感恩,有情有义的人。
我在勘探队,待了三天。
那三天,我跟他们一起吃,一起住。
我才知道,他们的生活,有多苦。
吃的,是天天不变的土豆白菜。
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帐篷。
喝的,是净化过的山泉水。
娱乐活动,几乎为零。
支撑着他们的,是对这份事业的热爱,和一种,我无法理解,却无比敬佩的信念。
他们每个人,都对王进很尊敬。
他们说,王进是队里的技术骨干,最能吃苦,也最拼命。
什么危险的活,他都抢在最前面。
这次要不是为了抢修钻杆,保住国家财产,他也不会受伤。
我走的那天,是刀疤脸队长,亲自开着队里唯一的一辆破吉普车,送我下山的。
路上,他跟我说了很多。
他说,王进的调动报告,他会亲自去打。
他说,像王进这样的人,孝顺父母,是应该的。国家,也应该体谅。
临别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小伙子,谢谢你。”
“你不仅是帮了王进,也是帮了我们整个队。”
“让我们这些常年不回家的人,都想起了,家里,还有个老娘在等着。”
我坐上回家的火车时,心情,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是忐忑,是迷茫。
回去的时候,是踏实,是敞亮。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这辈子,最正确的事。
回到村里,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了。
我第一时间,就去了王大娘家。
我把王进哥的情况,还有我拍的照片,都告诉了她。
王大娘拿着儿子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看,手抖得厉害。
她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流泪。
“瘦了……黑了……”
“也……也结实了。”
她听我说,王进的腿没有大碍,过段时间就能好。
听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是被熨斗烫过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
从那天起,王大D娘,就像变了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寡言的老太太了。
她开始爱笑了,也爱串门了。
她把家里那四亩地,侍弄得比谁家的都好。
她总说,要等儿子回来,让他吃上,自己亲手种的粮食。
那个秋天,我们两家的玉米,都获得了大丰收。
金黄的玉米棒子,堆得像小山一样。
王进哥,是在第二年春天,回来的。
他真的,调回了县里的地质局。
虽然工作依然忙碌,但至少,可以经常回家了。
他回来的那天,王大娘在村口,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
当王进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出现在村口时。
王大娘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就是抬起手,轻轻地,帮他掸了掸肩膀上的土。
那一年,我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家乡。
后来,我毕了业,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结婚,生子。
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关于村里的事,大多都是从我娘的电话里听来的。
我娘说,王进哥,后来当了官,当了很大的官。
但他一点架子都没有,每次回村,都挨家挨户地看望。
谁家有困难,他都第一个伸手帮忙。
村里修路,建学校,都是他牵头,跑下来的资金。
我娘说,王大娘,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王进哥,就守在她的床边。
她闭上眼睛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儿子,别忘了,咱们王家,欠着张家的恩情。”
再后来,我爹也走了。
我回家奔丧。
在灵堂上,我看到了王进哥。
他比以前,更苍老了,头发也白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我爹的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很厚。
他说:“小远,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叔走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心安。
去年,老家搞新农村建设,老房子要拆迁。
我回去收拾东西。
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里,我翻到了我爷爷的日记本。
日记本很破旧,纸张都泛黄了。
里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锄了三亩地。
明天,下了半天雨。
后天,家里的鸡,下了个双黄蛋。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仿佛看到了,那个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爷爷,在煤油灯下,一笔一划地,记录着他平凡的一生。
翻到最后几页,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字迹,有些潦草。
“邻家王娃,病重。家中尚余半罐薯干,与妻食之,可活三日。与王娃食之,可活一命。”
“妻泣,不允。”
“余告妻:吾等成人,饿三日,尚可撑。娃小,恐不日即夭。一邻换一命,值。”
“妻默然,允之。”
“今日记之,非为夸耀。只为告诫后人:”
“善良,乃为人之本。行善,不必人知。如水入土,润物无声,足矣。”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合上日记本,走到院子里。
外面,阳光正好。
我仿佛看到,几十年前,那个饥荒的夜晚。
我的爷爷,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他的身后,是我的奶奶,和我那饿得奄々一息的父亲。
他的身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和一个绝望的母亲。
他没有犹豫。
因为他知道,一邻,换一命,值。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我想,善良,大概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它就像一颗种子,你把它种下去,也许,它不会马上发芽。
但是,只要有阳光,有雨露。
总有一天,它会,长成一棵,可以为无数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