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说是帮忙,其实就是看我字写得还行,人也算机灵,让他们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和报告能有个着落。
那是198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我被从机关里借调出来,去城南的派出所帮三个月的忙。
说是帮忙,其实就是看我字写得还行,人也算机灵,让他们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和报告能有个着落。
我原来的工作,是每天跟一屋子沉默的档案打交道,纸张的霉味儿就是我上班的打卡铃。
突然被扔到这个整天人来人往、鸡飞狗跳的地方,浑身都不自在。
派出所是个老旧的二层小楼,墙皮掉得斑斑驳驳,像一张长了老年斑的脸。
进门就是一股子烟草、汗水和廉价茶叶混合在一起的味儿,呛得人直迷糊。
所长老王,是个快五十岁的汉子,黑得像块炭,嗓门跟打雷似的。
他拍着我的肩膀,那力道,差点把我刚喝下去的茶水给拍出来。
“小同志,别嫌我们这儿庙小,事情可不少。你呢,就踏踏实实帮我们理理材料,也算体验生活了。”
我点头哈腰,心里却琢磨着,这哪是体验生活,这简直是渡劫。
每天,我埋头在吱吱呀呀的木头桌子后面,听着外面传来各种方言的争吵、哭诉和咒骂。
有时候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扯皮,有时候是丢了鸡、丢了自行车的报案。
老王他们处理这些事,简单粗暴,嗓门一亮,桌子一拍,事情就解决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就靠连哄带吓。
我跟他们格格不入。
我习惯了安静,习惯了用笔说话。
在这里,我的笔只能记录下一地鸡毛。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马路烤化。
我正整理着一份关于联防巡逻的报告,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一小团墨迹。
电话铃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像一声惊叫。
是辖区中学门口的联防队员打来的,说抓着一个“投机倒把”的,正在那儿闹呢。
所里的人手都出去处理别的事了,老王看了看我,大手一挥。
“你去看看。”
我愣了一下。
“我?”
“你!就当活动活动筋骨,别整天坐着,年纪轻轻的腰就坏了。”
我硬着头皮,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顶着太阳就去了。
中学门口,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
我挤进去,看见一个女人,蹲在地上,身前散落着一堆小小的、画着画的卡片。
两个戴着红袖章的联防队员,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教训她。
“说了多少次了!不准在这乱摆摊!你这是搞资本主义尾巴!懂不懂!”
那女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的头发有点乱,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上。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都磨破了。
我走过去,清了清嗓子。
“怎么回事?”
联防队员一看我穿着制服,立马换了副面孔,点头哈腰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无非就是这个女人,最近总在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卖这些自己画的小卡片,一张一毛钱。
今天被他们逮个正着。
我蹲下身,捡起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硬纸板,大概火柴盒那么大。
上面用钢笔和彩铅,画着一只小兔子,正坐在一朵蘑菇下看书。
画得很细致,小兔子的眼神专注又天真,连书页上的字都画得一丝不苟。
卡片的背面,用很娟秀的字迹写着一首小诗。
“春风拂过小山坡,兔子捧着新书坐。知识海洋多广阔,一页一页乐呵呵。”
画风很温暖,字迹也清秀。
我心里微微一动。
这不像个“投机倒把”的人干的事儿。
我抬头看她。
她也正悄悄地抬眼看我,眼神里满是惊慌和无助,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她的眼睛很亮,也很干净,只是眼角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都跟我回所里一趟吧。”
我站起身,语气尽量平和。
回到派出所,老王不在。
我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就是那个堆满案卷的小隔间。
我给她倒了杯水,搪瓷缸子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她吓得肩膀一抖。
“别紧张,坐吧。”
我坐在她对面,把那堆小卡片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
“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
“文静……我在……我在旁边的小学当老师。”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有点意外。
一个老师,跑到街上卖自己画的卡片?
“为什么要做这个?”我问。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她不说话,只是沉默。
空气里只有老式吊扇“吱呀吱呀”转动的声音,把闷热的空气搅得更加烦躁。
我看着她,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那点儿公式化的威严,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放缓了语气,像在跟档案室里那些脆弱的旧纸张说话。
“文静老师,你听我说。现在政策是不一样了,搞活经济,但你这样在校门口无证经营,影响不好,也确实违反了规定。我们……也得按章办事。”
我话说得很慢,尽量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她还是不说话。
我叹了口气,拿起一张卡片,上面画的是一只小松鼠,正在往树洞里塞松果。
“你画得真好。”我说,“孩子们肯定很喜欢。”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她。
她的肩膀不再抖了,慢慢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了一点点光。
“我……我需要钱。”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
“家里……孩子病了,要一直吃药。我的工资……不够。”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让人心碎。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看见的不再是一个违反规定的“小贩”,而是一个走投无路、拼尽全力的母亲。
我沉默了很久。
桌上的案卷,白纸黑字,条条框框,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冰冷,那么不近人情。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能做什么?
把她交上去,写个报告,罚款,记过?
这可能会让她丢掉工作,让她本就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我做不到。
我把桌上所有的卡片拢在一起,仔细数了数。
一共五十二张。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五块两毛钱。
我把钱推到她面前。
“这些,我全要了。”
她愣住了,噙着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同志,你……你这是……”
“我不是在帮你。”我打断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严肃一点,“我是代表派出所,没收你的非法所得。这些钱,是没收之后,按照市场价对你的补偿。以后,不准再到校门口去卖了。听明白了吗?”
我编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慌忙站起来,想去扶她,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快走吧。”我说,“趁现在没人。”
她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疑惑,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然后她拿起那五块两毛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后背的衬衫都湿透了。
我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堆五颜六色的小卡片。
每一张都那么生动,充满了童趣和爱。
我拿起那张小兔子的,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笔迹。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做了一件好事之后的满足感?
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我把这些卡片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牛皮纸袋里,塞进了我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上了锁。
好像在收藏一个秘密。
傍晚,老王回来了。
他听我汇报了下午的事情,我没说给钱的事,只说批评教育之后让她走了,东西也“没收”了。
老王皱着眉头,嘬着牙花子,盯着我看了半天。
“你小子,心太软。对这些人,就不能客气。”
他虽然这么说,但也没再追究。
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我以为,这只是我三个月“渡劫”生涯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就像掉进河里的一片叶子,打个旋儿,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没想到,这片叶子,后来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所里的工作清闲了一点。
老王大概是觉得我这段时间整理材料辛苦了,也或许是看我顺眼了点,非要请我下馆子。
“走,小子,带你尝尝咱们这儿最好吃的国营饭店。”
那家饭店离派出所不远,叫“红星饭店”。
门脸不大,但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油烟味和饭菜的香气,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我和老王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老王豪气地点了两个硬菜,一盘红烧肉,一盘干煸肥肠,还要了一瓶白酒。
“今天咱俩好好喝点。”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
我酒量不行,但也没法拒绝。
酒过三巡,老王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当兵的故事,讲他刚当警察时抓贼的经历。
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染了整个街道。
就在我听得有些出神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饭店门口走了进来。
是文静。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但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的身边,牵着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瘦瘦小小的。
她似乎没看见我们,径直走到柜台前,很小声地跟服务员说着什么。
我看到服务员摇了摇头,她又恳求了几句。
最后,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买了一个馒头。
她领着孩子,走到一个角落的空桌子坐下,把那个白面馒头掰成两半,大的那一半给了孩子,小的那一半留给了自己。
她看着孩子小口小口地吃,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孩子吃得很慢,偶尔会咳嗽几声,发出那种让人心疼的、空洞的声音。
她就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他。
我手里的酒杯,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红烧肉的香气,也仿佛消失了。
我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无法从她们母子身上移开。
老王也注意到了,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咦?这不是前几天那个卖画的老师吗?”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啧啧,真不容易啊。”老王感叹了一句,夹起一块肥肠,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我看着文静,她小口地啃着那半个馒头,就着桌上的免费茶水往下咽。
那个小男孩吃完馒头,抬起头,看着我们桌上的红烧肉,舔了舔嘴唇。
文静注意到了,赶紧把孩子的头转了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孩子很懂事,没哭也没闹,只是把头埋进了妈妈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站了起来。
“所长,我过去一下。”
老王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端起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红烧肉,走到她们桌前。
文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慌和窘迫,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同志……”
我没等她说完,就把盘子放在了她们桌上。
“孩子饿了吧?吃吧。”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文静连忙摆手,脸涨得通红。
“不不不,我们不要,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想把盘子推回来,我按住了。
“不是给你的。”我看着那个小男孩,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一点,“是给小朋友吃的。你看,叔叔和那位爷爷,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浪费了多可惜。”
小男孩仰着头,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又看看那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咽了口口水。
“妈妈……”他小声地喊。
文静看着儿子渴望的眼神,又看看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再拒绝,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我回到座位上,心里五味杂陈。
老王给我又满上一杯酒。
“你小子,真是个书生。”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不过,做得对。”
那顿饭,后面的时间,我几乎没怎么说话。
我一直看着那对母子。
文D静把肉夹成小块,吹凉了,才喂到儿子嘴里。
她自己一口都没吃。
小男孩吃得很香,小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吃完饭,文静领着孩子过来跟我们道谢。
她又一次对我深深地鞠躬。
“同志,真的太谢谢你了。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客气,举手之劳。”我说。
老王在一旁打着哈哈:“都是人民公仆嘛,应该的,应该的。”
文静带着孩子走了。
看着她们一大一小、相依为命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夜色里,我心里堵得慌。
回去的路上,我和老王都没说话。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我心里的那股燥热。
我满脑子都是文静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和她儿子那苍白的小脸。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文静。
我知道了她儿子的名字,叫聪聪,有很严重的哮喘,天气一变就犯病,离不开药。
她丈夫前两年因为意外去世了,家里就靠她一个人微薄的工资撑着。
我开始找各种借口,去她家附近“巡逻”。
她家住在一个很深的小巷子里,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楼道里昏暗潮湿,堆满了杂物。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借口社区登记。
敲开门,看到她穿着围裙,正在做饭。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墙上贴着聪聪的奖状,还有一些她画的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聪聪坐在小桌子前,正在画画,看到我,有些害怕地躲到文静身后。
文静看到是我,也很惊讶,脸上带着一丝局促。
我说明了来意,她很配合地拿出户口本。
我一边登记,一边状似无意地跟她聊天。
聊聪聪的病,聊学校里的事,聊她画的画。
她的话不多,但很真诚。
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戒备心,在一点点地放下。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墙角堆着一摞画好的卡片。
“这些……还准备去卖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黯然。
“不敢了。”
我心里一沉。
我帮了她一次,却也断了她一条微薄的收入来源。
我这算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我开始想,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直接给钱,肯定会伤了她的自尊。
我得想个别的办法。
我想起了我抽屉里锁着的那一袋子卡片。
那些画,那么好,不应该就这么被埋没了。
我有个发小,在北京的一家儿童杂志社当编辑。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把这个想法跟文静说了。
我说,可以把她的画和故事,整理一下,寄给杂志社试试。
万一被选上了,稿费可比她卖卡片强多了。
她听完,愣了很久。
眼神里,有惊喜,有渴望,但更多的是不自信。
“我……我画的这些,能行吗?”
“行!怎么不行!”我拍着胸脯,说得斩钉截钉,“你画得比我见过的很多书上的插画都好。”
这不是恭维,是我的真心话。
她的画里,有一种很纯粹的东西,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孩子的深情。
在我的鼓励下,她终于同意试一试。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一有空就往她家跑。
我们一起挑选故事,一起修改画面。
我帮她把那些零散的卡片,整理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系列。
故事的主角,就是那只爱看书的小兔子。
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兔豆豆”。
兔豆豆在森林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小伙伴,发生了许多有趣又温暖的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藏着文静对聪聪的爱和期望。
那段时间,是我在派出所最快乐的日子。
每天下班,我不再觉得无聊和烦躁。
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穿过暮色沉沉的街道,心里充满了期待。
文静的小屋,成了我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没有堆积如山的案卷,没有鸡毛蒜皮的争吵。
只有墨水的清香,纸张的沙沙声,和我们俩偶尔的轻声讨论。
聪聪也跟我熟了,不再怕我。
他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我们旁边,安安静静地看我们画画,写字。
有时候,他还会给我们提一些天马行空的建议。
“叔叔,兔豆豆应该有一个会飞的胡萝卜!”
我和文静相视一笑。
那样的笑容,很温暖,很默契。
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看她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整个人,就像一朵在清晨绽放的百合花,干净又美好。
我意识到,我对她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同情和帮助了。
但我不敢说。
我怕我的唐突,会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和信任。
而且,我只是个过客。
我的借调期,只有三个月。
时间一到,我就会回到我原来的世界。
而她,还留在这里。
我能给她什么承诺呢?
我什么都给不了。
所以,我把这份感情,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只希望,能尽我所能,帮她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
一个月后,我们终于把稿子整理好了。
厚厚的一叠,有画有文,凝聚了我们全部的心血。
我去邮局,把稿子寄了出去。
寄往北京。
那感觉,就像是放飞了一只信鸽,载着我们所有的希望。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最是煎熬。
我和文静,嘴上都说不着急,顺其自然。
但心里,谁不盼着能有个好消息呢?
那段时间,她的话又变少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焦虑。
聪聪的药,不能断。
生活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
我只能一遍遍地安慰她,给她打气。
“别担心,你的画那么好,肯定没问题的。”
可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万一……石沉大海了呢?
我不敢想。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夏天的炎热,渐渐被秋天的凉爽取代。
梧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我的借调期,也快要结束了。
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心里的失落感,也越来越重。
我舍不得离开这个喧闹的派出所,舍不得离开老王他们。
更舍不得的,是文静,和聪聪。
我甚至开始害怕收到北京的回信。
我怕那是一封退稿信,会让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
我怕我走了之后,她又要回到以前那种无助的生活里。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信,来了。
是杂志社寄来的。
薄薄的一封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拿着信,手都在抖。
我不敢拆。
我骑着车,疯了一样地冲向文静家。
我冲上楼,用力地敲门。
文静打开门,看到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了?”
我把信递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接过信,看到信封上的字,手也开始抖了。
我们俩,像两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犯人,看着那封信,谁也不敢先动手。
还是聪聪,跑过来,好奇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文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
她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她的目光,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移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只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突然,我看到,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滑落。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完了。
是退稿信。
我刚想开口安慰她,却看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泪,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过了……”她看着我,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喜悦,“他们说……他们说我的画很好,故事也很好,他们要了!他们还要跟我签长期的专栏合同!”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所有的担心、焦虑、不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激动得一把抱住了她。
她也紧紧地抱着我。
我们俩,像两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聪聪在一旁,看着我们,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天,是1983年,秋天里,最明亮的一天。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那股淡淡的中药味,似乎也变成了甜的。
稿费很快就寄来了。
第一笔稿费,就有三百块钱。
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一笔巨款。
文静拿着那张汇款单,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还钱。
还那些曾经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的亲戚和邻居。
然后,她带着聪聪,去了一趟市里的大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换了更好的药。
她还给我买了一件新衬衫。
白色的,料子很好。
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那件衬衫,我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像宝贝一样珍藏着。
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走上了正轨。
文静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
聪聪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咳嗽的次数明显少了,脸上也有了肉。
他甚至开始跟着院子里的孩子,一起疯跑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我。
我的借调期,到了。
离别的通知,像一张冷冰冰的判决书,下来了。
老王给我办了欢送宴,还是在那个“红星饭店”。
所里的同事都来了。
大家轮流给我敬酒,说着祝福和舍不得的话。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的空桌子。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她带着聪聪,坐在这里,分食一个馒头的场景。
恍如隔世。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醉了。
是老王把我送回宿舍的。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在旋转。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文静的影子。
她的笑,她的泪,她低头画画时认真的侧脸,她看着聪聪时温柔的眼神。
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放映。
我知道,我爱上她了。
爱得那么深,那么无力。
第二天,我去跟她告别。
我穿上了她送给我的那件白衬衫。
很合身。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要走了?”她问,声音很轻。
我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的火车。”
我们俩都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聪聪从屋里跑出来,抱着我的腿。
“叔叔,你要去哪里?你还回来吗?”
我蹲下身,摸着他的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我该怎么跟一个孩子解释,什么叫离别?
文静的眼圈红了。
她转过身,走进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红线穿着的护身符。
是用很硬的纸板做的,外面用彩笔画着一辆正在行驶的火车。
火车的窗口,画着一个笑脸。
“这个……送给你。”她说,“祝你……一路平安。”
我接过那个护身符,感觉有千斤重。
我看着她,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说,我不想走。
我想说,我想留下来,照顾你们母子。
我想说,我爱你。
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
我能给她什么?
我的工作在市里,我的家人也在市里。
而她,在这里,有她的工作,有她的生活。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一段火车的距离。
隔着的是现实,是责任,是那个年代里,无法轻易逾越的鸿沟。
最终,我只是对她笑了笑。
“谢谢。你们……多保重。”
我站起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怕我再多看一秒,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那栋老旧的筒子楼。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回头。
我听到身后,传来聪聪的哭声。
“叔叔!叔叔你别走!”
我还听到,文静在低声地哄着他。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登上了回城的火车。
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物,一点点地倒退。
那个我待了三个月的小城,渐渐地,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护身符。
我知道,我把我的心,留在了那里。
回到市里,我回到了我原来的工作岗位。
我又开始每天跟那些沉默的档案打交道。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的心,空了一块。
我常常会对着窗户,发呆。
我想象着,在那个小城里,文静现在在做什么。
她是不是在给聪聪讲兔豆豆的新故事?
她的专栏,是不是越来越受欢迎了?
聪聪的病,是不是又好了一些?
我们通过几次信。
信里,她告诉我,她很好,聪聪也很好。
她说,杂志社的稿费很稳定,她们的生活已经没有问题了。
她还说,学校给她评了先进教师。
信的最后,她总是会写:谢谢你。
而我,在回信里,也只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问候和祝福。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感情,只能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丝半点,然后又迅速地被掩盖。
后来,通信渐渐地少了。
不是不想写,是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生活的轨迹,一旦分开,就很难再有交集。
再后来,我听说,她带着聪聪,搬家了。
搬去了省城。
因为省城的医疗条件更好,也为了聪聪能有更好的教育环境。
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新地址。
或许,她觉得,是时候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们,就这样,彻底地断了联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磨灭记忆。
很多年过去了。
我也结婚了,生子了。
我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
那段在城南派出所的日子,那个叫文静的女人,那个叫聪聪的孩子,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把那个护身符,和那件白衬衫,一起锁在了一个箱子里。
我很少去打开它。
不是忘了,是不敢。
我怕一打开,那些尘封的记忆,就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
我已经退休了。
我的孙女,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有一天,她拿着一本新的图画书,兴高采烈地跑来给我看。
“爷爷,爷爷,你看,这是我们老师推荐的,叫《兔豆豆的森林奇遇》!可好看了!”
我接过那本书。
很厚的一本,印刷得很精美。
封面上,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坐在一朵大蘑菇下,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那个画风,那么熟悉。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颤抖着手,翻开书。
在书的扉页上,作者介绍那一栏,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文静。
下面还有一张作者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岁月,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干净。
像一朵,在时光里,静静绽放的百合花。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原来,她一直都在。
她把她的故事,她的爱,都画进了书里,陪伴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成长。
兔豆豆,也从一只小兔子,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明星。
我合上书,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仿佛抱着那个,我错过了的,整个青春。
后来,我通过出版社,辗转联系到了她。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还是那么熟悉,只是,多了一丝岁月的沉淀。
“是……文静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询问。
“是……是你吗?”
那一刻,我们俩,都在电话的两头,哭了。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聊这些年的生活,聊各自的家庭,聊孩子。
我知道了,聪聪的病,早就好了。
他现在是一名很优秀的医生,就在省城的大医院里工作。
他继承了妈妈的善良,用自己的医术,去帮助更多的人。
文静,也成了一位很有名的儿童作家。
但她一直没有再婚。
她说,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聪聪,和她的兔豆豆。
挂电话前,她突然问我。
“你……还留着那个护身符吗?”
我握着电话,泪流满面。
“留着。一直留着。”
“那件衬衫呢?”
“也留着。”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就好。”
我们没有再见面。
我们都觉得,这样,就很好。
有些感情,不一定要有结果。
能远远地看着对方,知道对方过得很好,就足够了。
那个夏天,那三个月,就像我生命里的一场梦。
梦里,有一个穿着蓝衬衫的女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有一个温暖的小屋,有一只叫兔豆豆的小兔子。
是她,让我明白了,在那些冰冷的规章制度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作人情。
是她,让我知道了,善良,是可以传递的,是可以点亮别人生活的。
也是她,让我尝到了,什么叫爱,什么叫牵挂,什么叫遗憾。
如今,我老了。
我常常会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给我孙女讲兔豆豆的故事。
孙女会问我:“爷爷,你为什么每次讲这个故事,都会笑,又会想哭呢?”
我摸着她的头,笑着说:
“因为,这个故事里,藏着爷爷,最好的时光啊。”
是的,最好的时光。
不是因为年轻,不是因为激情。
而是因为,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年纪,我曾经,那么纯粹地,想要去守护一个人。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趟单程的绿皮火车。
沿途,会遇到很多人,很多风景。
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程。
但那一程路上的阳光,却足以温暖你余下的整个旅途。
对我来说,文静,就是那束最温暖的阳光。
她照亮了我,也照亮了她自己。
这就够了,真的,足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