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就是我们家后院那口不出水的枯井,沉默,幽深,你往下看,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都望不见。
我爸这一辈子,过得像口枯井。
别人家的父亲,是山,是海,是能说会道的顶梁柱。
我爸不是。
他就是我们家后院那口不出水的枯井,沉默,幽深,你往下看,除了自己的倒影,什么都望不见。
他唯一的声响,是嘴里常年念叨的一首怪诗。
“青石为阶,九转回廊。孤雁南飞,影落寒塘。槐树作引,双木成双。心向北辰,手探东方。”
我从记事起,就在听他念。
他刷牙的时候念,水声和含混的诗句混在一起。
他侍弄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时念,像在给植物念悼词。
夜深人静,我起夜,总能听见他房间里传来蚊子一样的嗡嗡声,还是那几句。
我问过我妈:“爸念叨的是什么?”
我妈正在搓衣服,满手泡沫,头也不抬:“不知道,你爸的神经病,从农场带回来的。”
“农场?”
“别问了,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干嘛。”
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烦躁,我便不敢再问。
但“农场”和那首“神经病诗”,像两颗奇怪的种子,在我心里扎了根。
我爸叫李和平,一个充满了时代讽刺意味的名字。
他年轻时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本该留在城里当老师,前程似锦。
可一阵风吹过,他就被刮到了几百公里外的国营农场,劳动改造。
罪名现在看来,荒诞得像个笑话——私下里传阅了一本萨特的书。
那一年,他二十二岁。
等他再回到这座城市,已经三十五岁了。
青春、前途、意气风发,全都留在了那片盐碱地里,只带回来一身洗不掉的土腥味,和一个沉默的灵魂。
还有那首诗。
他回来后,经人介绍,认识了我妈。
我妈是纺织厂的女工,没什么文化,但人踏实,长得也周正。她图他是个文化人,清清白白的。他图她是个安分人,能过日子。
两个人就像两块被水冲刷了很久的石头,没那么多讲究,碰在一起,就搭伙过日子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甚至可以说是寡淡。
我爸在街道工厂找了个糊纸盒的闲差,每天踩着一辆吱吱呀呀的二八大杠出门,天黑了再一身疲惫地回来。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念诗。
街坊邻居都觉得我爸这人有点“木”,有点“怪”。
“和平啊,又在琢磨什么国家大事呢?”邻居张大爷拎着鸟笼子,总爱逗他。
我爸就停下来,冲人憨厚地笑笑,也不答话,推着车子走远。
那笑容里,总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疏离。
我上学后,学了唐诗宋词,试图从格律和意象上解构我爸那首诗。
“青石为阶,九转回廊。”听着像某个大户人家的园林。
“孤雁南飞,影落寒塘。”有点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但更凄清。
“槐树作引,双木成双。”这句最费解,“双木”是“林”字吗?
“心向北辰,手探东方。”这句最像“黑话”,北辰是北极星,代表方向,可“手探东方”是什么意思?
我把我的分析讲给我爸听,他正低头用锥子修我的旧凉鞋。
他听完,只是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许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口枯井般的沉寂。
“瞎琢磨。”他吐出三个字,又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有点委屈。
我觉得我努力地想走进他的世界,他却随手关上了门。
随着我慢慢长大,对他的不解,也渐渐变成了某种隐秘的怨怼。
尤其是在我需要父爱撑腰的时刻。
高中的时候,我和同桌闹了点矛盾,被他堵在校门口,推搡了几下。
我哭着跑回家,我妈一听就炸了,捞起擀面杖就要去找对方家长理论。
我爸把我妈拦下了。
他蹲下来,仔细检查我被蹭破皮的胳膊肘,然后拿出红药水,用棉签一点一点地给我涂。
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
我妈在一边气得跳脚:“李和平!你女儿被人欺负了!你连个屁都不放?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爸没理她,只是低声问我:“疼吗?”
我含着眼泪,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无力。
他说:“囡囡,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打架解决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忍?”我妈的嗓门更高了,“她还是个孩子,你就要她忍?她以后一辈子都要学你这样忍气吞声地过吗?”
那天晚上,他们大吵一架。
我躲在被子里,听着客厅传来的争吵声,心里对我爸的怨怼达到了顶峰。
我觉得他懦弱,窝囊。
别人家的父亲会为了孩子挺身而出,我的父亲却只会教我“忍”。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地疏远他。
他念诗的时候,我会把我的房门关上。
他给我夹菜,我会不动声色地拨到一边。
他骑车带我,我宁愿自己走路去挤公交。
我们的关系,比那口枯井还要冷,还要深。
高考那年,我填报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在南方。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家里请客吃饭。亲戚们都在恭喜我,恭喜我爸妈。
我爸喝了点酒,脸颊泛红。
他举起酒杯,对着我说:“囡囡,爸没本事,给不了你什么。以后到了外面,凡事靠自己。爸……爸祝你前程似景。”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一酸,但那点怨气还在,只是硬邦邦地“嗯”了一声。
饭后,他把我叫到阳台。
他又开始念那首诗,一遍又一遍。
月光洒在他消瘦的肩膀上,他的侧影,像一块被风蚀了千年的石头。
“爸,你到底要念到什么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
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
“囡囡,你把这首诗,记下来。”
“我早会背了。”我没好气地说。
“用笔记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他的语气异常严肃。
我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找来了纸笔,一字一句地写了下来。
他凑过来看,仔去检查,像批改一份最重要的试卷。
“对,就是这几个字。”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然后,他把那张纸条折好,塞进我的钱包夹层。
“收好。也许有一天……也许有用。”
他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屋。
我捏着那张纸条,只觉得荒唐。
上了大学,我像一只挣脱了笼子的鸟,尽情享受着自由的空气。
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
每次打电话,都是我妈接。她会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说厂里的八卦,说我爸还是老样子,闷葫芦一个,整天就知道念他那几句破诗。
我爸偶尔会接过电话,也只是问:“钱够不够花?”“天冷了,多穿点衣服。”
我说:“够了。”“知道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到我妈抢过电话,继续她的话题。
我对那首诗的记忆,连同我爸的形象,一起在南方的湿热空气里,渐渐模糊,褪色。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我妈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张和恐惧。
“囡囡,你快回来,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火车,在车上颠簸了二十多个小时。
一路胡思乱想,眼泪就没停过。
我怨他,我疏远他,可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我。
原来,那口我嫌弃的枯井,早已是我生命里一个沉默的坐标。没有它,我会迷路。
赶到医院时,我爸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他瘦得脱了形,两颊深陷,眼窝乌青。
医生说,是脑梗,大面积的。送来得太晚,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现在就是维持着,能不能醒过来,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医生的话很冷静,冷静得残忍。
我妈坐在一边,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
看到我,她再也撑不住,抱着我嚎啕大哭。
“都怪我,我以为他就是累了,睡得沉,我没早点发现……”
我握着我妈冰冷的手,看着病床上的父亲,心如刀割。
我在病床前守了他三天三夜。
他一直昏迷着,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我趴在床边,一遍一遍地跟他说着话。
我说我小时候的事,说我上学的事,说我在大学里交了男朋友的事。
我说:“爸,你醒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吗?你醒过来,我都告诉你。”
我说:“爸,你那首诗,我一直收着呢。你醒过来,再念给我听一遍,好不好?”
我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嗓子都哑了。
他毫无反应。
第四天下午,我妈熬不住,回家去取东西。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微弱的金色。
他的嘴唇,忽然动了一下。
我赶紧凑过去。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破碎的、含混不清的音节。
“青……石……”
“……寒塘……”
“……北辰……”
是那首诗!
他竟然在昏迷中,还在念这首诗!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握住他干枯的手,泣不成声:“爸!我听到了!我听到了!”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眼神浑浊,没有焦点,像蒙了一层雾。
他看了我很久,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
“老……许……”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连接着他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刺耳的、连成一线的蜂鸣。
我爸走了。
他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老许”。
葬礼过后,家里一下子空了。
我妈整天以泪洗面,我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中。
我后悔,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去了解他,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怨怼上。
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箱子,一直放在床底下,我爸从不让人碰。
我妈说,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找来一把锤子,把锁砸开。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叠叠泛黄的信件和一些旧东西。
大部分,是我妈写给在农场的他的。
信里写的都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充满了对一个普通女人对丈夫的思念和对生活的操劳。
而在这些信的底下,我找到了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纸张脆黄。
翻开第一页,是一行清秀的钢笔字:
“一九七零年,秋。至清水泊农场。天高,云淡,心茫然。”
是我爸的笔迹。
我像一个闯入了禁地的探险者,怀着忐忑和敬畏,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日记里没有太多对苦难的抱怨,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的、冷静的观察。
他记录每天的工分,记录农场的收成,记录天气的变化。
文字克制,简短,像他的人一样。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今日,队里新来一人,姓许,名望秋。据说是燕京大学的教授,历史系的。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文质彬彬,与此地格格不入。众人避之如瘟神,我亦然。”
这个“许望秋”,应该就是我爸临终前念叨的“老许”。
接下来的日记,老许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许先生身体孱弱,扛不动麻袋,被队长当众责骂。他也不辩解,只是默默地,一次次地尝试。晚饭时,我将我的半个窝头分与他,他看了我许久,说了声‘谢谢’。他的手,抖得厉害。”
“夜里,同舍的人都在打鼾,我睡不着,听见许先生在黑暗中低声背诵着什么。是《史记》。‘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那声音,在寒夜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今日与许先生一同去挖河泥。休息时,他用树枝在地上写我的名字,‘和平’。他说,‘和平,多好的名字。可惜啊,这个世界,总是不那么太平。’他的眼神,望向远方的芦苇荡,悠远而悲伤。”
我渐渐看明白了。
在那个绝望、荒芜的地方,我年轻的父亲,遇到了一个叫许望秋的人。
这个人,像一盏油灯,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老许教他认繁体字,给他讲诸子百家,讲唐宋风流,讲世界的广阔。
在肮脏的地铺上,在寒风呼啸的田埂上,在所有劳动和批斗的间隙里,一个衰老的学者,向一个迷茫的青年,倾其所有,传递着文明的火种。
“许先生说,肉体的禁锢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的荒芜。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我似懂非懂。”
“许先生的咳嗽越来越重了。他把一本手抄的《论语》塞给我,让我藏好。他说,‘读懂了它,就懂了做人的根。’那本书,被我用油布包了十几层,埋在了床头的土墙里。”
读到这里,我冲进我爸的房间,发疯一样地在床头那面墙上摸索。
墙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土坯。
我用手抠,用锤子敲,终于,在一个松动的土块后面,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包裹。
打开层层油布,里面果然是一本用练习本抄写的小册子,字迹娟秀,力透纸背。
正是那本《论语》。
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但保存得极好。
我捧着这本在黑暗中传递下来的书,手抖得像当年在农场的老许。
我终于明白,我爸的沉默,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守护。
他守护的,是这点微弱的、但从未熄灭的文明之光。
我继续读那本日记。
时间到了一九七六年。
“许先生病得愈发重了,咳血,整夜无法入睡。农场的医生说,是肺痨,没得治了。让他等死。”
“我偷偷将我的口粮匀给他,但他已经咽不下东西。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吓人。”
“今夜,他把我叫到身边。他抓住我的手,力气出奇地大。他说,‘和平,我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我让他不要胡说,会好起来的。他笑了,笑声像破风箱。‘生死有命,我早就看淡了。只是,我有些东西,放不下。’”
“他让我附耳过去。他在我耳边,念了一首诗。‘青石为阶,九转回廊。孤雁南飞,影落寒塘。槐树作引,双木成双。心向北辰,手探东方。’他让我背下来,一个字都不能错。我问他这是什么,他不肯说。只说,‘和平,这不是诗,这是地图。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一群人的命。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出去,一定要找到它。把它,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我含泪答应了他。他让我一遍遍地背,直到我能倒背如流。他才松了口气,沉沉睡去。”
“三天后,许先生走了。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他走得很安详。我按照他的嘱咐,把他那本手抄的《史记·项羽本纪》一同火化了。他说,他想学霸王,‘无颜见江东父老’。”
日记到这里,中断了很久。
再有字迹,已经是几个月后。
“春天来了,冰雪消融。我每天都在默背那首诗,我怕我忘了。我一忘了,许先生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被批准回城了。走出农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埋葬了我青春和许先生尸骨的土地,在阳光下,那么刺眼。我对自己说,李和平,你记住,你还欠着一条命,一个承诺。”
日记的最后,是我爸回到城里之后的事。
他找过工作,碰过壁,被人白眼,被人歧视。
他相亲,结婚,生下了我。
生活的重担,把他压成了一个沉默的、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承诺。
日记里,他反复地写着那首诗。
他甚至画了很多草图,去分析诗里的每一个意象。
“青石为阶,九转回廊。会不会是燕京的某个王府?”
“孤雁南飞,影落寒塘。‘寒塘’,燕京大学有未名湖,算不算寒塘?孤雁,是指人,还是指建筑的倒影?”
“槐树作引,双木成双。‘林’家?还是指两棵挨在一起的树?”
“心向北辰,手探东方。这是最重要的方位。可基准点在哪里?”
我看着那些充满了猜测和推演的文字,看着那些被墨水晕开的、代表着一次次失败和沮丧的痕迹,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原来,我以为的“神经病诗”,是我爸背负了一生的使命。
我以为的他的“木讷”和“怪异”,是他用尽了所有的心力,在脑海里一遍遍地跋涉,去寻找一个看不见的宝藏。
他不是不想做一个“正常”的父亲,他不是不想活得轻松一点。
是他不能。
那个雪夜的承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根精神的脊梁,支撑着他走过了剩下的大半生。
我合上日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去燕京。
我要替我爸,完成这个迟到了近三十年的承诺。
我跟单位请了长假,跟我妈说,我要去燕京出差。
我妈没多问,只是嘱咐我注意安全。
自从我爸走后,她的话也变少了。我们俩,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小心翼翼地,不敢触碰彼此最痛的地方。
我带着那张写着诗的纸条,和父亲的日记,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燕京,是一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
我按照我爸日记里的推测,先去了燕京大学。
未名湖畔,杨柳依依。确实有“寒塘”的意境。
但偌大的校园,哪里去找“青石为阶”和“九转回廊”?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校园里转了好几天,逢人就问。
上了年纪的教授,管宿舍的阿姨,甚至在湖边写生的学生。
没人知道这样一首诗,也没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爸日记里提到的几个可能的王府旧址,我也都一一找了过去。
但时代变迁,很多地方早已物是人非。
有的成了大杂院,挤满了住户,原有的格局早已被破坏殆尽。
有的成了博物馆,修葺一新,青石台阶倒是不少,但哪一个是诗里的那一个?
半个月过去了,我一无所获。
带来的钱快花光了,心里的希望也一点点被消磨。
燕京的秋天,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看着满地金黄的落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无力。
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也许,老许在临终前,神志不清,说的话当不得真。
也许,我爸这一生的执念,就是一个悲伤的笑话。
我拿出了那本日记,摩挲着粗糙的封皮。
不。
我不信。
如果是个笑话,我爸不会用一生的沉默去守护它。
老许那样的人,他的临终托付,一定重于泰山。
我重新振作起来。
我改变了策略。与其大海捞针地找地方,不如从“人”入手。
老许,许望秋。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这是一个明确的身份。
我去了燕京大学的校史馆和档案馆。
说明来意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档案员接待了我。
他听完我的叙述,沉吟了很久。
“许望秋……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他带我走进堆积如山的档案室,空气里全是旧纸张的味道。
他在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架子上,翻找了很久,终于抽出一本厚厚的、蓝色封皮的人事档案。
“找到了。”
档案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面容清瘦,眼神温润而坚定。
正是老许。
档案里记录了他的一生。
生于书香世家,少年成名,留学海外,归国后在燕京大学任教。
他是我国著名的先秦史专家,著作等身。
然后,在一九五七年那页,记录戛然而止。
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打为右派,下放劳动。”
后面,再无记录。
仿佛这个人,就从历史中蒸发了。
“唉,”老档案员叹了口气,“那段日子,多少好先生,就这么没了。可惜了,可惜了一肚子的学问。”
我问他:“老师,您知道许教授的家人吗?或者,他的故居在哪里?”
老档案员摇了摇头:“年代太久远了。当年他出事后,家人也受到了牵连,早就搬走了,不知去向。至于故居……我只知道,他们家以前是住在城南的‘槐荫里’。”
槐荫里!
我心里猛地一跳!
“槐树作引”!
我立刻辞别了老档案员,直奔城南。
槐荫里,如今已经成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
但名字还在。而且,巷子口,真的有两棵巨大的、几乎要合抱在一起的古槐树。
“双木成双”!
就是这里!
我激动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我走进巷子,里面是纵横交错的胡同,青砖灰瓦,充满了老燕京的味道。
我开始寻找“青石为阶,九转回廊”。
这里的院子,大多是普通的四合院,门口有几级台阶,但都称不上“青石为阶”。
我几乎问遍了巷子里所有的老住户。
他们都说,没听说过什么“九转回廊”。
眼看天色渐晚,我的心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又错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奶奶叫住了我。
“小姑娘,你找什么呢?”
“奶奶,我找一个叫‘九转回廊’的地方。”
老奶奶眯着眼睛,想了很久。
“九转回廊……没听过。不过,我们这儿以前倒是有个‘九曲湾’。”
“九曲湾?”
“是啊,”老奶奶指着巷子深处,“就是最里头那座废弃的院子。以前是前清一个大官的宅子,里面的抄手游廊啊,绕来绕去的,跟迷宫似的。我们小时候都管它叫‘九曲湾’。后来那家人败落了,院子就荒了。”
我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
九转回廊,九曲湾!很可能就是同一个地方!
我冲到巷子最深处。
果然,有一座朱门紧闭的巨大院落。
门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了木头的本色。门口的石阶,正是青石板铺就的!
就是这里!一定就是这里!
可门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着,根本进不去。
我绕着高高的院墙走了一圈,找不到任何可以翻进去的地方。
怎么办?
天色越来越暗,我的心也越来越急。
我忽然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两句。
“孤雁南飞,影落寒塘。心向北辰,手探东方。”
前两句是引子,找到了槐荫里,找到了这个院子。
那后两句,一定是打开宝藏的关键。
可是,这里没有“寒塘”,怎么看“孤雁”的影子?
我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大脑飞速运转。
我爸的日记里,对这两句的猜测最多。
“孤雁”,会不会不是真的雁,而是某种标记?
“寒塘”,会不会不是真的水塘,而是某种能反光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着斑驳的院墙。
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月光洒在墙上。
等等!
我忽然发现,在院墙顶上,靠近东边墙角的位置,有一块瓦片的形状很特别。
它不像普通的瓦片那样呈弧形,而是像一只展翅的飞鸟!
孤雁!
这就是“孤雁”!
那“寒塘”呢?
我站起来,在附近寻找能反光的东西。
没有水,没有玻璃。
我急得团团转,一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一块石头。
石头滚到旁边一个浅坑里。
那个坑里,积了一些昨夜的雨水。
月光下,那一小汪积水,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反射着清冷的光。
寒塘!
这就是“寒塘”!
当月亮升到某个特定角度时,墙顶上那只“孤雁”的倒影,正好会落在这一小汪积水里!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我蹲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汪水。
随着月亮缓缓移动,那个鸟形的倒影,也慢慢地在水里移动。
终于,它的影子,落在了水洼的正中央。
就是现在!
我按照诗里的指示,“心向北辰,手探东方。”
我背对着北极星的方向,面向那面墙。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
“手探东方。”
我的手,向东边的墙壁摸去。
那面墙,全是坚实的青砖。
我一块一块地敲,一块一块地按。
“咚咚咚”,都是实心的声音。
难道我又想错了?
我不甘心。
我的手,继续向东边摸索。
摸过了墙角。
墙角的东面,是一棵歪脖子树。
树下,是杂乱的草丛。
我的手,在草丛里胡乱地摸索着。
忽然,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我拨开杂草。
是一块石碑。
一块半截埋在土里,字迹已经模糊的石碑。
石碑在树的东侧。
“手探东方”!
我的手,在石碑上摸索。
在石碑的背面,我摸到了一个凹槽。
凹槽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我用力一抠。
一块砖头松动了。
我把砖头取出来。
里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
我把手伸进去。
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带着潮气的铁盒子。
我把它抱了出来。
盒子很沉,上面也上了一把锁,但已经锈死了。
我用石头,发了疯一样地砸那把锁。
“哐!哐!哐!”
寂静的胡同里,回荡着这惊心动魄的声响。
终于,锁被砸开了。
我颤抖着,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条,也没有珠宝。
而是一层又一层,用油布和蜡纸紧紧包裹着的书。
还有一叠厚厚的手稿。
我解开最上面一层包裹。
是一本线装的《庄子》。书页已经泛黄发脆,但没有一丝霉烂。
再打开一本,是《楚辞》。
再打开,是《文心雕龙》。
……
全是先秦两汉的古籍,很多都是珍贵的善本。
而在这些书的最底下,是那叠手稿。
封面上,是许望秋教授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迹——《中国上古精神史考》。
我明白了。
这就是老许一辈子的心血。
这就是他宁死也要保全下来的东西。
在那个焚书的年代,他用自己的智慧,设计了这样一个精巧的谜题,把这些代表着华夏文明源头的瑰宝,藏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把地图,变成了一首诗。
他把钥匙,交给了时间,交给了星辰,交给了他唯一信得过的一个年轻人。
我抱着那个铁盒,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放声大哭。
我哭我那背负了一生秘密的父亲。
我哭那个在绝望中依然守护着文明火种的学者。
我哭这两个男人之间,那场跨越了生死的、沉默而伟大的友谊。
月光下,我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雪夜。
一个濒死的老人,将一个沉重的、看不见的行囊,交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肩上。
而那个年轻人,默默地背着它,走了一辈子。
他不敢走得太快,怕弄丢了它。
他不敢活得太张扬,怕别人发现它。
他就那样,沉默地,卑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他没有辜负那个承诺。
回到家乡后,我把找到书和手稿的事情,告诉了我妈。
我把父亲的日记,念给她听。
我妈听着听着,就哭了。
她哭得比我爸去世那天还要伤心。
“我……我错怪他了……我一直以为他窝囊,嫌他闷……原来,原来他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她抚摸着我爸的遗像,泣不成声。
“和平啊,你这个傻子啊……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我们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
在泪水中,我们终于真正地理解了那个我们爱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
那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辞去了工作,联系了燕京大学的校史馆。
我把许望秋教授的那些古籍和手稿,无偿地捐赠了出去。
当那位老档案员,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本《中国上古精神史考》时,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学校为许望秋教授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思会和遗作捐赠仪式。
我也被邀请参加。
会上,历史系的一位老教授,也是许望秋当年的学生,讲述了许多关于他的往事。
他说,许先生是一个纯粹的学者,一个有着风骨的知识分子。
他说,在那个年代,许先生这样的遭遇,不是个例。
他说,我们今天能够安稳地坐在这里做学问,不能忘记那些曾经为我们守护过文明火种的人。
那天,我作为捐赠人家属,也上台发了言。
我讲了我父亲李和平的故事。
讲了他如何在农场结识了许教授,如何背负了一个一生的承诺,如何在沉默中走完了一生。
我讲到最后,声音哽咽。
我说:“我的父亲,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一生平凡,甚至有些窝囊。但是,他用他的一生,完成了一件不平凡的事。他守住了一个承诺,也守住了一个读书人的尊严。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英雄。”
台下,一片寂静。
然后,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掌声,是给许望秋先生的,也是给我父亲李和平的。
后来,许望秋教授的那部《中国上古精神史考》手稿,经过整理出版,引起了学术界的巨大轰动。
而那些被他珍藏的古籍,也成了燕京大学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我用第一笔稿费,给我爸换了一块好一点的墓碑。
我没有在上面刻“流芳百世”之类的悼词。
我只刻上了那首诗。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他。
我会在他的墓前,坐很久,跟他讲这一年发生的事。
讲我妈身体很好,讲我的新书,讲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
他还是像从前一样,沉默地听着。
但我知道,这一次,他不再孤独。
那口枯井,早已被填满了。
填满它的,是理解,是爱,是一个被完成的承诺,和一段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历史。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