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天,是那种洗了太多次的旧蓝布的颜色,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疲惫。
车窗外的天,是那种洗了太多次的旧蓝布的颜色,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疲惫。
大巴车像个疲惫的铁皮罐头,在高速公路上缓慢地挪动。
发动机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一只永远也飞不出玻璃罩的巨大蜜蜂,把人的思绪也搅得黏黏糊糊。
我靠着窗,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映着我模糊不清的脸。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方便面的,汗味的,还有不知道谁剥开的橘子皮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
一种轻柔的、带着暖意的重量,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右胳膊上。
我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是一截深蓝色卫衣的袖子,袖口磨得有些起毛了。
然后,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像一匹安静的黑绸缎,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地蹭着我的肩膀。
是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姑娘。
她睡着了。
我记得她上车时的样子。背着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包上挂着一个旧旧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毛绒挂件。她走路很轻,找到座位后,几乎是把自己“放”进椅子里的,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静。
她把双肩包紧紧抱在怀里,侧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看就是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看到终点。
没想到,她睡着了,还这么毫无防备地,把脑袋靠在了我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她的呼吸很轻,均匀地洒在我的胳膊上,像春天里最温和的风,带着一点点洗发水的味道。是那种很便宜的柠檬味,闻起来干净又清爽。
我的右胳膊,从肩膀到手肘,开始变得僵硬。
我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把她惊醒。
我像一尊临时被赋予了神圣使命的雕像,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任凭血液在手臂里流得越来越慢,最后汇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麻木。
车子驶过一个隧道。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车顶的几盏小灯亮着,昏黄的光线把整个车厢照得像一个移动的洞穴。
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她的侧脸。
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带着点透明感的白。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好像在做一个不太安稳的梦。
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不真实。
就像一部老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切都被拉长了,变得模糊而温柔。
时间好像也跟着慢了下来。
发动机的嗡嗡声,远处传来的小孩的哭闹声,邻座大叔的鼾声,所有这些嘈杂的声音,都好像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开了,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唯一清晰的,是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她头发蹭在我衣服上时,那种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我的胳膊已经完全麻了,像一截不属于我的木头。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些年,我一直在追逐各种声音。
风穿过山谷的声音,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城市午夜街头空无一人的声音,古老寺庙里钟被敲响时的余音。
我把它们录下来,剪辑,合成,试图从中找到一种所谓的“共鸣”。
可我越来越觉得,我离真实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各种数据和波形,我的生活被各种设备和工作填满,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静emente地,去感受一个生命的存在了。
一个活生生的、温热的、正在呼吸的生命。
就靠在我的胳膊上。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
窗外的天色,从灰蓝,变成了透着一点点橘红的傍晚。
车厢里的灯光显得更亮了。
她动了一下,很轻微地,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我立刻屏住了呼吸。
她好像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在我胳膊上蹭了蹭,然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悄悄松了口气。
手臂上的麻木感,已经变成了一种尖锐的酸痛,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着我的皮肤和肌肉。
但我居然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这份突如其来的、沉甸甸的信任。
车子开始减速,广播里响起了即将到站的提示音。
车厢里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开始收拾行李,站起来活动筋骨。
那份安静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氛围,被打破了。
我知道,她快要醒了。
果然,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和水汽,像清晨起了薄雾的湖面。
她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我的胳膊上。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被火烧过的云霞,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她猛地坐直了身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最后,她只是低着头,小声地、几乎快要听不见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一样。
我动了动我那根已经失去知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想说“没关系”,但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车停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下走。
她也站了起来,从行李架上吃力地取下她的那个大双肩包。
她背上包,对我又点了点头,还是那句“对不起”,然后就转身,汇入了下车的人流中。
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很快就被淹没了。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我那只空荡荡的右胳膊,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电影散场,灯光亮起,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
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起身。
就在这时,我看到我的座位上,就在我刚才被她枕过的那个位置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是那种最普通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伸出还有些麻木的手,把那张纸条捡了起来。
纸条很轻,但捏在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把它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是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的,字迹很娟秀,很干净。
上面写着:
“去南山,找那棵会唱歌的树。”
没有署名,没有联系方式,什么都没有。
就这么一句,像谜语一样的话。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南山?哪个南山?
会唱歌的树?树怎么会唱歌?
这是一个恶作剧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抬头看向窗外,她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手里这张小小的纸条,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而这个联系,却指向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童话般的所在。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录音,剪辑,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起起伏伏的波形图发呆。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句“去南山,找那棵会唱歌的树”,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会在深夜里,突然从工作中惊醒,手里还握着鼠标,但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棵“会唱歌的树”。
它会唱什么样的歌?
是风吹过树叶时,那种沙沙的、像海浪一样的歌?
还是鸟儿在枝头,那种清脆的、婉转的歌?
或者,它本身就有什么神奇的构造,能发出像音乐一样的声音?
这个念头,像一根藤蔓,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缠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开始变得焦躁,无法集中精神。
我录下的那些声音,风声、雨声、城市的声音,都变得索然无味。
它们都是已知的,都是被我捕捉到的。
而那棵“会唱歌的树”,它是未知的,是充满想象的。
我上网查了。
叫“南山”的地方,全国有几十个。
根本无从找起。
我开始怀疑,这真的只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也许那个姑娘,只是随手写下了一句她从哪本书里看到的话,用来化解刚才的尴尬。
我应该把这张纸条扔掉,忘了这件事。
我把它夹进了一本书里,眼不见为净。
但没用。
我越是想忘记,那个画面就越是清晰。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重量,她头发上淡淡的柠檬香,她醒来时那双像小鹿一样惊慌的眼睛。
还有那张纸条,和上面那行娟秀的字。
它们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
一个星期后,我投降了。
我打开地图,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叫做“南山”的标记,像是在看一盘无解的棋。
我该怎么选?
我闭上眼睛,用鼠标在屏幕上胡乱地移动着。
然后,凭感觉,停下,点击。
屏幕上跳出来一个地名:南山,一个位于南方某个省份的小县城。
介绍很简单:一个山清水秀、节奏很慢的小地方。
就它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它,也许只是因为它离我最近。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我关掉电脑,收拾行李。
一个背包,一台录音设备,几件换洗的衣服。
还有那张被我重新从书里取出来的纸条。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
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太疯狂了。
为了一个陌生姑娘的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就放弃手头的工作,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找一棵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会唱歌的树。
这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但当我坐上前往那个小县城的火车时,我心里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就好像,我终于挣脱了那些无形的枷锁,去做一件真正遵从自己内心的事情。
哪怕这件事,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
小县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安静。
一条主街,两旁是些不高不矮的房子,墙皮有些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
我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
旅馆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很健谈。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大叔,这附近有座山叫南山吧?”
大叔正在算账,头也不抬地说:“有啊,出了城往南走,那一片都是南山。”
“那山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傻问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树?”
大叔终于抬起了头,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特别的树?什么叫特别的树?山上的树都长得差不多。”
“就是……比如,会唱歌的树?”
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
大叔愣了三秒钟,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小伙子,你开玩笑吧?树怎么会唱歌?你要是想听歌,街口有家卡拉OK,晚上可热闹了。”
我的脸更烫了。
我知道,这很蠢。
但我还是不死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背着我的录音设备,往南山里跑。
南山很大,根本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连绵不绝的丘陵。
山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里乱转。
我把录音设备架在林子里,试图捕捉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但我录到的,只有风声,鸟叫声,虫鸣声。
这些声音很美,很治愈,但我知道,它们都不是我要找的。
我要找的,是那棵“会唱歌的树”。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就把自己扔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做着这样一件愚蠢的事情。
那天下午,下起了雨。
南方的雨,又细又密,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个天地都笼罩了起来。
我没带伞,很快就被淋了个透湿。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进我的眼睛里,涩涩的。
我找了个山洞躲雨,浑身都在滴水,狼狈不堪。
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孤独感。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到底在找什么?
也许,我找的根本不是一棵树。
我只是在逃避。
逃避我那停滞不前的工作,逃避我那枯燥乏味的生活,逃避那个越来越不认识的自己。
我拿出钱包,打开那个夹层。
那张纸条,已经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了。
但上面那行字,依然清晰。
“去南山,找那棵会唱歌的树。”
看着这行字,我的心里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她只是让我来找,并没有说,我一定能马上找到。
也许,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雨停了。
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阳光穿过林间的缝隙,洒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是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走出山洞,深吸了一口气。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地乱闯。
我开始观察,开始倾听。
我每天都去同一个地方,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闭上眼睛,用耳朵去感受这座山。
我听见了风吹过不同树叶时,发出的不同声音。
松针的声音,是尖锐的,像叹息。
阔叶的声音,是宽厚的,像鼓掌。
我听见了山泉从石缝里流出时,那种叮叮咚咚的、清脆的声音。
我听见了竹子在风中摇曳时,那种空灵的、像是某种古老乐器的声音。
我甚至听见了,一朵花苞在阳光下,悄悄绽放时,那种极其细微的、生命舒展的声音。
我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静过。
我好像,开始慢慢地,能听懂这座山的语言了。
我不再执着于找到那棵“会唱歌的树”。
因为我发现,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滴水,都在唱歌。
只是以前的我,听不见。
那天,我在山里走得比平时更深一些。
我拐进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路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很特别的声音。
叮铃……叮铃……
那声音很清脆,很悦耳,像是风铃的声音。
但又不太一样。
它的节奏,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和谐的韵律。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循着声音,拨开眼前的杂草,往前走。
声音越来越清晰。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棵巨大的、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樟树。
它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遮天蔽日。
而在它的枝干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成百上千个小小的东西。
是风铃。
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风铃。
有玻璃的,有金属的,有陶瓷的,有竹子的,甚至还有用贝壳做成的。
风一吹过,成千上万个风铃,就一起发出了清脆的、悦耳的声响。
叮铃……叮铃……叮铃……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像一首空灵的、来自天外的交响乐。
这就是……会唱歌的树。
我站在树下,仰着头,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观、这么梦幻的景象。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那些风铃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
我慢慢地走近,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其中一个贝壳风铃。
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像是在回应我。
我看到,几乎每一个风铃下面,都系着一张小小的、已经防水处理过的卡片。
我拿起离我最近的一张。
上面写着一行字:
“愿妈妈在天上,也能听到风的声音。”
我愣住了。
我又拿起旁边的一个。
“希望我能考上理想的大学。”
“祝我和他,能一直走下去。”
“愿世界和平。”
“希望爸爸的病,快点好起来。”
……
每一个风铃,都承载着一个愿望,一个故事。
这些愿望,有关于亲情的,有关于爱情的,有关于梦想的,有关于未来的。
它们被挂在这里,随着风,日日夜夜地,唱着歌。
我突然明白了。
这棵树,唱的不是它自己的歌。
它唱的,是所有把心愿托付给它的人的歌。
是希望的歌,是思念的歌,是爱的歌。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我拿出我的录音设备,对着这棵树,按下了录音键。
我想把这首歌,录下来。
我想让更多的人,听到这首歌。
我在树下待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风渐渐停了,风铃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整片山林,又恢复了宁静。
我收拾好设备,准备下山。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看到树干上,有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钉成的信箱。
信箱已经很旧了,上面落满了灰尘。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打开了那个信箱。
里面,只有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
只有一个字:“你”。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我颤抖着手,拿出那封信,拆开。
里面,还是一张和之前那张一模一样的、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
上面,也只有一行字。
“恭喜你,找到了。”
还是那种娟秀的、干净的字迹。
是她。
一定是她。
她知道我会来。
她知道我能找到这里。
她在这里,等我。
我拿着信,环顾四周。
山林里,空无一人。
只有风,轻轻地吹过。
她在哪儿?
我把信纸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小字。
“沿着小路下山,在第一家亮着灯的茶馆等我。”
我像是拿到了一张藏宝图的最后一块碎片,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期待。
我几乎是跑着下山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
山路很崎岖,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的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终于,我看到了山脚下的那片灯光。
我看到了那家茶馆。
那是一家很古朴的、用竹子和木头搭建起来的小茶馆。
门口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的光。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一个客人。
一个穿着深蓝色卫衣的姑娘,背对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她的面前,放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
我的脚步,停住了。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是她。
那个背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好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了头。
四目相对。
还是那张干净的脸,还是那双像清晨湖面一样的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了迷茫和惊慌。
取而代DE,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笑意。
“你来了。”她说。
声音,还是那么轻,那么软。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投进了我的心湖。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我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茶馆的老板娘,给我端上了一杯一样的茶。
茶香袅袅,在我和她之间,升腾,弥漫。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但空气里,没有尴尬,只有一种奇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她笑了,歪着头看我,像个调皮的孩子,“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那张纸条?”
“因为,”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你需要听一听那棵树唱歌。”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我只是猜的。”
她告诉我,她是一个音乐盒修复师。
她从小就对声音特别敏感。
她说,那天在大巴车上,她虽然睡着了,但她能“感觉”到我。
她说,我身上的气息,很沉重,很压抑。
像一个塞满了太多声音,却又找不到出口的、坏掉了的音乐盒。
她说,她本来只是想写个电话号码给我。
但她又觉得,那样太无趣了。
她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应该更有趣一点。
于是,她想到了那棵树。
那棵树,是她小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后来,她把这个地方,告诉了很多像她一样,心里藏着故事的人。
人们来到这里,挂上风铃,许下心愿。
这棵树,就成了一个秘密的、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我想,也许你去听听那些声音,那些最真实、最朴素的愿望的声音,你就能找到你自己的声音了。”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她不是一个冒失的、睡着了的女孩。
她是一个细心的、温柔的、像引路人一样的存在。
她用一种最奇特、最浪漫的方式,把我从我自己的困境里,拉了出来。
“那封信呢?”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找到那里?”
她又笑了。
“我不知道。”
她说,她每天都会来这家茶馆坐一会儿。
她就在这里等。
她相信,如果我真的来了,如果我真的用心去听了,那么,我就一定能找到那棵树。
而只要我找到了那棵树,我就一定会找到那封信。
“这是一种……声音的指引。”她说。
声音的指引。
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
这些天,我一直在用眼睛寻找,用大脑思考。
但我忘了,我最擅长的,是用耳朵。
是那阵风铃声,指引我找到了那棵树。
也是她,用一张纸条,指引我找到了我自己。
“你录下来了吗?”她问,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我点点头。
“录下来了。”
“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拿出我的设备,戴上耳机,把其中一只,递给了她。
她很自然地接过去,塞进耳朵里。
我按下了播放键。
那阵空灵的、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风铃声,瞬间充满了我们的耳朵。
我们隔着一张小小的茶桌,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
但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是感动,是理解,是共鸣。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她之间,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被连接了起来。
这根线,是用声音,用默契,用一种无法言说的缘分,编织而成的。
茶馆外,又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屋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和耳机里的风铃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更美的、独一无二的乐曲。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录下的所有声音,都比不上此刻我听到的声音。
因为此刻的声音里,有故事,有情感,有生命。
有她。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声音,聊音乐,聊梦想,聊那些藏在心里的、不曾对人说起过的话。
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林晚。
一个和她的人一样,安静而美好的名字。
我告诉她,我是一个声音设计师,我一直在收集世界各地的声音,想做一个“声音地图”的项目。
但最近,我遇到了瓶颈,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我感觉我收集到的声音,都是死的,没有灵魂。
她听完,对我说:“那是因为,你只是在‘收集’,而不是在‘倾听’。”
她说,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有一个故事,一种情绪。
只有当你用心去倾听,去感受,你才能捕捉到那个声音的灵魂。
就像那棵会唱歌的树。
如果你只是把它当成一堆挂着风铃的树,那你听到的,就只是物理的声响。
但如果你用心去感受每一个风铃背后的愿望,那你听到的,就是一首关于人间的、充满爱与希望的交响诗。
她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了,我缺失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更高级的设备,不是更奇特的音源。
而是一颗,愿意去倾听,去共情的心。
那天之后,我没有离开。
我在那个小县城,住了下来。
我和林晚,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旅程。
她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带我去听,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竹林上时,竹叶被蒸发出水汽的“嘶嘶”声。
她带我去听,百年老宅里,那些被岁月侵蚀的木头,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的轻微的“嘎吱”声,她说那是“时间在走路的声音”。
她带我去一个老铁匠铺,听老师傅打铁时,那“叮叮当当”的、富有节奏感的声音,她说那是“用汗水和力量谱写的歌”。
她带我去一个即将被拆迁的老街,听那些留守的老人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聊着家常,她说那是“即将消失的记忆的回响”。
我的录音设备里,开始充满了各种各样,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声音。
这些声音,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波形。
它们每一个,都有温度,有故事,有生命。
我开始重新整理我的“声音地图”。
我不再只是简单地标注地名和声音类型。
我开始为每一个声音,写下它背后的故事。
写下那个打铁的老师傅,粗糙的手上布满的老茧。
写下那个老街的奶奶,讲起年轻时故事,眼睛里闪烁的光。
写下那些风铃上,一个个稚嫩的、或深沉的愿望。
我的工作,不再是枯燥的技术活。
它变成了一种记录,一种传承,一种与这个世界产生深度连接的方式。
而林晚,她就像我的另一只耳朵。
她总能发现那些被我忽略的、细微的美好。
她会指着一滴即将从叶尖滴落的露珠,对我说:“快听,它要跳下去了。”
她会拉着我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坐在屋檐下,闭上眼睛,只为了听雨水落在不同材质的地面上,发出的不同声响。
她说,水泥地上的雨声,是急躁的。
泥土地上的雨声,是温柔的。
青石板上的雨声,是清脆的。
和她在一起,我的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重新“调音”了。
我开始能听到,以前听不到的频率。
我开始能感受到,以前感受不到的情绪。
有一天,她带我去了她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音乐盒。
有新的,有旧的,有很多都已经残破不堪。
她就坐在工作台前,用各种精密的工具,小心翼翼地,修复着那些坏掉的音乐盒。
她说,每一个音乐盒,都装着一段主人的记忆。
她的工作,就是修复这些记忆。
她拿起一个很旧的、木头已经开裂的音乐盒,对我说:“你听。”
她转动发条,音乐盒发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跑调的、像呻吟一样的声音。
“这是它坏掉时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不甘。”
然后,她开始动手修复它。
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过了很久,她终于修复好了。
她把音乐盒递给我,笑着说:“你再听。”
我转动发条。
一阵清脆、悠扬的《天空之城》的旋律,从那个小小的盒子里,流淌了出来。
音色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动人。
仿佛那个坏掉的、痛苦的灵魂,被重新治愈了。
“你看,”林晚说,“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多一点耐心,去找到那个不和谐的音符,然后,把它调整过来。”
我看着她,心里一动。
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音乐盒。
也是我。
我就是那个坏掉了的、跑调的音乐盒。
而她,就是那个温柔的、耐心的修复师。
她找到了我心里那个不和谐的音符,然后,用她的方式,把它,调整了过来。
我们的关系,没有明确的开始。
没有谁说过“我喜欢你”,也没有谁问过“我们在一起吧”。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
就像风吹过树林,水流过山涧。
有一天,我们在山顶看日落。
夕阳把整个天空都烧成了绚烂的红色。
我正在录下风吹过山顶草丛的声音。
她突然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柠檬香。
我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环在我腰间的手。
她的手,很暖。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入远方的地平线。
那一刻,全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声。
我的,和她的。
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段,最和谐的旋律。
后来,我的“声音地图”项目,在一个国际性的艺术展上,获得了大奖。
很多人都来问我,我的创作灵感是什么。
我没有说那些复杂的理论,也没有讲那些高深的技术。
我只是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大巴车,关于一张纸条,关于一棵会唱歌的树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是那个靠在我胳膊上睡着了的姑娘,教会了我,如何真正地去“倾听”。
展览的最后一天,林晚也来了。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看着我的作品。
我的作品,是一个沉浸式的声音装置。
观众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就能听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
有南山那棵树的风铃声,有老铁匠铺的打铁声,有古老街巷里的吴侬软语,还有更多更多,我和林晚一起收集来的声音。
当林晚走进去的时候,我悄悄地,切换了音轨。
房间里,响起了另一段声音。
那是我在大巴车上,偷偷录下的。
很轻,很轻的,一个女孩均匀的呼吸声。
还有车轮压过路面时,那种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声。
林晚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等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我的声音修复师。”
她在我怀里,笑着哭了。
故事到这里,好像就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一部写好了剧本的电影。
就在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我和林晚的感情也越来越稳定的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
那天,我去一个很偏远的山区,采集一种即将灭绝的鸟类的叫声。
为了找到最好的录音位置,我爬上了一棵很高的树。
结果,脚下的树枝,突然断了。
我从树上,摔了下来。
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我的腿,骨折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我的耳朵。
医生告诉我,因为坠落时,头部受到了剧烈的撞击,我的听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
我可能会,永久性地,失去我的听力。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击垮了。
一个以声音为生命的人,失去了听力。
这比杀了我,还要残忍。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
我还能模糊地听到一些声音。
但渐渐地,那个嗡嗡声,越来越大,大到盖过了一切。
最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听不见了。
我听不见医生和护士的说话声。
我听不见窗外的鸟叫声。
我甚至听不见,林晚在我耳边,哭着喊我名字的声音。
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一张一合,看到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但我听不到。
我的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变得暴躁,易怒。
我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我把所有来看我的人,都赶了出去,包括林晚。
我不想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同情的、怜悯的表情。
我把自己,彻底地,封闭了起来。
我每天就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片空白。
就像我现在的世界一样。
林晚没有放弃。
她每天都来。
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我的床边,给我削苹果,给我擦脸。
有时候,她会拿一本书,坐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我听。
我知道她是在读,因为我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觉得这很可笑,也很讽刺。
我冲她发火,让她滚。
我把她削好的苹果,扔在地上。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然后,继续坐在那里。
她的眼睛,总是红红的。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心里的痛苦和绝望,像野兽一样,撕咬着我。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
有一天,她又来了。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
她推过来一个小推车,上面放着一台电脑,还有一个很奇怪的设备。
她把一个像耳机一样的东西,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然后,她在电脑上,敲击着什么。
突然,我感觉到我的手腕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震动。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拿起一个写字板,在上面写道:
“这是我根据声波的振动频率,做的一个小东西。虽然你听不见,但你可以‘感觉’到。”
她又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
我手腕上的震动,变了。
时而急促,时而平缓,时而强烈,时而微弱。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在用嘴型,无声地对我说:
“这……是……海……浪……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闭上眼睛。
我用心去感受手腕上的那种震动。
那种熟悉的、宽厚的、有力的节奏。
我仿佛真的“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一层一层地,拍打着沙滩。
我睁开眼,看着她。
她对我笑了,笑得那么灿烂,眼角却还挂着泪。
从那天起,她每天都来。
她用那种特殊的方式,“放”各种各样的声音给我“听”。
她“放”风吹过南山那棵树的风铃声。
那是一种细碎的、清脆的、让人心安的震动。
她“放”那个老铁匠铺的打铁声。
那是一种铿锵的、有力的、充满生命力的震动。
她甚至,还“放”了她自己的心跳声。
那是一种平稳的、温暖的、一下一下,敲在我心上的震动。
我不再发脾气了。
我开始期待她每天的到来。
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无声的交流方式。
她会在写字板上,告诉我她今天又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也会用笔,写下我的想法,我的感受。
我的世界,虽然依旧安静。
但我的心,不再是一片荒漠。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用尽她所有的方式,努力地,为我建造一座,可以被感知的,声音的花园。
出院后,我回到了我们一起住的那个小院子。
林晚把家里,做了一些小小的改造。
地板上,铺设了可以感知脚步声震动的装置。
门上,装了可以把敲门声转换成灯光闪烁的提醒器。
我的生活,在她的帮助下,一点一点地,回到了正轨。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重新“创作”。
我无法再用耳朵去辨别声音。
但我可以用我的身体,去感受。
我用林晚给我做的那个设备,去“触摸”各种声音的振动。
我发现,每一种声音,都有它独特的“形状”和“质感”。
风的声音,是光滑的,流动的。
雨的声音,是颗粒状的,密集的。
人的声音,是温暖的,带着毛茸茸的边缘。
我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去理解声音。
我把这些“感觉”,用视觉化的方式,呈现出来。
我做了一个新的作品。
那是一个,完全无声的作品。
在一个纯白色的空间里,无数道光束,根据不同声音的振动频率,在空中交织、舞动、变幻。
观众走进去,看不到任何画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那些光束的“振动”。
去感受,风的抚摸,雨的滴落,心跳的节奏。
这个作品,我给它取名叫《寂静的交响诗》。
展览开幕那天,林晚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我看到很多人,走进那个白色的空间。
他们一开始,都很困惑。
但渐渐地,他们安静了下来。
他们闭上眼睛,伸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那些无形的光。
我看到,有的人,脸上露出了微笑。
有的人,流下了眼泪。
展览结束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走到我面前。
她用手语,对我“说”:
“谢谢你。我天生就听不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场音乐会。”
我看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林晚走过来,抱住我。
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失去了我的听力。
但我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终于明白,声音,从来都不只是一种,需要用耳朵去接收的物理现象。
它是一种能量,一种情感,一种可以穿越一切障碍的,生命本身的振动。
而爱,就是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最美丽的,振动。
就像当初,她靠在我胳膊上时,我感受到的,那种温暖的重量。
就像那棵树上,成千上万个风铃,一起为爱与希望,唱出的歌。
也像此刻,她抱着我,我能感觉到的,她那颗为我而跳动的心。
它们,都是无声的。
但它们,却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交响诗。
来源:在荒漠种树苗的志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