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整二十天,我就像一株被拔掉根的植物,蔫蔫地躺在那张白色病床上,靠着吊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透明液体维持生命。
从医院那扇旋转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阳光有点晃眼。
我眯着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二十天。
整整二十天,我就像一株被拔掉根的植物,蔫蔫地躺在那张白色病床上,靠着吊瓶里一滴一滴落下的透明液体维持生命。
空气里有股初秋的味道,桂花香混着汽车尾气,甜得发腻,又呛得人想咳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还有点隐隐作痛,像有根细小的针在里面轻轻扎着。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物业发来的催缴费通知。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消息。
没有一句“出院了吗”,也没有一句“身体怎么样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也好,清静。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公寓,一开门,一股沉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就扑面而来。
我走进去,关上门,整个世界瞬间就安静了。
静得能听到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静得能听到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叶子已经黄了一大半,无力地耷拉着,像是在对我进行一场无声的控诉。
我走过去,用手指碰了碰干得裂开的泥土。
二十天没人浇水,它竟然还活着。
生命力,有时候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我瘫倒在沙发上,感觉身体里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张疲惫的皮囊。
这二十天,像一场漫长又模糊的梦。
高烧,昏迷,醒来时浑身插着管子。医生护士进进出出,表情严肃,说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医学术语。
我给家里打过电话。
第一次,是刚有点意识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我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嗡嗡的。
“喂?”
“妈,是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那边沉默了几秒。
“哦,有事?”
“我……住院了。”
“嗯,知道了。好好看病,别想别的。”
然后就是一阵忙音,她把电话挂了。
没有问我在哪个医院,没有问我得了什么病,甚至没有问我严不严重。
“嗯,知道了。”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钉子,钉进了我的心脏。
第二次打电话,是我哥接的。
我告诉他,可能需要做个小手术,费用有点高。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在工厂车间里。
他大声地“喂喂”了两声。
“你说啥?钱?我这信号不好,回头再说!”
然后,又是忙音。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漏水而泛黄的印记,它像一张扭曲的人脸,无声地嘲笑着我。
这就是我的家人。
血脉相连,却比陌生人还要冷漠。
我不是没想过他们是不是在忙,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可二十天,整整二十天,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
隔壁床的大叔,腿骨折了,他老婆孩子天天来送饭,削水果,讲笑话。那间小小的病房里,总是充满了他们家的饭菜香和欢声笑语。
而我这边,冷得像个冰窖。
护士每次进来给我换药,都会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你家人没来吗?”
我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他们忙。”
忙。
多好的借口。
忙着生活,忙着赚钱,忙着……忽略我。
我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去厨房烧了点热水。
杯子碰到嘴唇,才发现自己渴得厉害。温热的水流进喉咙,一路熨帖到胃里,身体里那股彻骨的寒意才稍微散去了一点。
手机又震了。
我以为还是物业,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嫂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迟到了二十天的关心?还是……别有所图?
我犹豫了几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喂,嫂子。”
“哎,那个……你出院了?”嫂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还带着点喘。
“嗯,今天刚出来。”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没事了吧?”
“没事了。”我回答得言简意赅,不想多说一个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我甚至能听到她有些局促的呼吸声。
我没什么耐心,正想说“没事我挂了”,她突然开口了。
“那个……你……你现在手头方便吗?”
来了。
我心里的那点可笑的期待,瞬间碎成了粉末。
我就知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方便。”我冷冷地回答。
“哦……”她的声音听起来更窘迫了,“是这样……你哥厂里出了点事,急用钱……你看,能不能……先借我们三万?”
三万。
她可真敢开口。
我住院的时候,他们连一句问候都吝于给予。
现在我刚出院,身体还没恢复,他们就迫不及t待地来“借”钱了。
一股怒火夹杂着无尽的悲凉,从我的胸口直冲上脑门。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嫂子,你们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我住院二十天,你们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吗?有一个人问过我一句吗?现在我出院了,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借钱?你们是把我当成提款机了吗?”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之后,整个房间又陷入了死寂。
电话那头,只剩下嫂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电话,才听到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
“我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可是,我们真的没办法了……”
“没办法?”我冷笑一声,“你们有什么没办法的?我还没死呢,你们就这么着急榨干我最后一点价值吗?”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我粗暴地打断她,“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以后,你们也别再联系我了。”
说完,我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捂着脸,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心口那个地方,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有冷风在里面呼呼地刮。
原来,心寒到极致,是哭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在沙发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城市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个城市这么大,这么热闹,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家。
不是回去原谅他们,也不是回去给他们钱。
我是要回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所有不甘,当着他们的面,一次性说清楚。
然后,从此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我打开手机,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拖着还没完全恢复的身体,背上一个简单的背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像一首单调又催眠的摇篮曲。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田。
秋天了,快要收割了。
我的思绪也像这倒退的风景一样,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从小就不太讨人喜欢。
我妈说我性子闷,不像我哥,嘴甜,会来事。
我爸嫌我瘦弱,干不了农活,不像我哥,一身的力气。
在他们眼里,我哥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未来的希望。
而我,像个多余的。
吃的,穿的,都是我哥剩下的。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的棉鞋破了个大洞,脚趾头都冻得通红。
我跟我妈说,妈,我的鞋破了。
她正在给我哥织毛衣,头也没抬地说,让你哥那双旧的给你穿。
我说,那双也小了。
她就不耐烦了,说,小了就凑合着穿,哪来那么多讲究。
那天晚上,我哥把他脚上那双半新的棉鞋脱下来,扔给了我。
“穿我的。”
他自己,则穿上了那双破了洞的旧鞋。
第二天,他的脚就冻伤了。
我爸妈看到了,心疼得不行,嘴里骂着我,说我是个“讨债鬼”。
我哥却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往脚上抹冻疮膏。
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跟家里要什么东西了。
我知道,要了也没用。
我拼了命地读书,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可是在他们看来,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我去上大学那天,我爸给了我五百块钱,说,这是家里最后一点钱了,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我妈甚至都没出来送我。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哥厂里发了年终奖,我妈正忙着张罗给他相亲。
大学四年,我没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我做家教,发传单,去餐馆端盘子。
最苦的时候,一天只吃一个馒头。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个大城市。
我换了好几份工作,从一个小小的职员,做到了部门主管。
我有了自己的积蓄,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一个人生活得很好。
我每年都会给家里打钱,不多,但也是一份心意。
他们每次收到钱,都会在电话里说,知道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似乎只剩下了钱。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坚硬得像一块石头。
可是,这次生病,让我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
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想:
如果,他们能来看我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如果,他们能给我打个电话,哪怕只说一句“你好点了吗”。
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绝望?
火车到站的提示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窗外,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庄稼混合的味道,这是我故乡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背着包,走下了火车。
从火车站到我们村,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大多是些面孔黝黑的乡亲。
他们说着我熟悉的方言,讨论着今年的收成。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象,心里却一片荒芜。
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我却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车子在村口停下。
我下了车,踩在坚实的土地上。
村子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
只是路边的白杨树,又长高了不少。
我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
远远地,就看到了我家那栋二层小楼。
是我工作后,出钱盖的。
当时,我哥要结婚,家里没房子,嫂子家不乐意。
我二话不说,把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
他们高高兴兴地住进了新房,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从头到尾,没人对我说过一句“谢谢”。
我走到家门口,门虚掩着。
我能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是我妈和嫂子的。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
我该怎么开口?
是冲进去,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出来?
还是平心静气地,像个谈判专家一样,跟他们谈条件?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是嫂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妈,他把电话挂了……他肯定恨死我们了……”
“唉……”是我妈的一声长叹,“这事……都怪我。要不是我当初拦着,不让你们告诉他,也不会弄成这样。”
“可是,当时医生也说了,他那病不能情绪激动,要静养。我们要是都围过去,他肯定会多想,会担心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可他现在肯定觉得,我们是把他扔在医院不管了。这孩子,从小就心思重……”
我愣在了门口。
她们在说什么?
什么叫“不让告诉他”?
什么叫“都围过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像有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
我下意识地推开了门。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都回过头来。
看到我,她们都愣住了。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嫂子也是一脸的震惊和慌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一个东西往身后藏。
我看到了。
那是一个破旧的、洗得发白的布袋子。
我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桌上,放着一沓火车票。
出发地,是我所在的城市。
目的地,是这里。
日期,是我住院的那二十天。
来来回回,足足有十几张。
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一些账目。
“地下室旅馆,一天80。”
“排骨汤,35。”
“挂专家号,托人,500。”
……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那些数字,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这……这是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嫂子看瞒不住了,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把身后的布袋子拿到前面,拉开拉链,从里面倒出了一堆东西。
有几张揉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
有一个空的保温饭盒。
还有一本……小学生的作文本。
我认得那个作文本,是我侄子的。
嫂子把作文本翻开,递到我面前。
上面,是我爸写的日记。
他的字很丑,像虫子在爬,还夹杂着很多错别字。
“九月三日,晴。老二住院了,吓死我了。医生说很严重,我腿都软了。他妈哭了一路。”
“九月四日,阴。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地下室住,没窗户,潮得很。不过便宜。能省一点是一点。”
“九月五日,晴。今天见到老二了,隔着ICU的玻璃。他瘦了好多,身上插着管子。我没敢让他妈看,怕她受不了。”
“九月六日,雨。老大也来了。厂里请了假,这个月的奖金没了。他说没事,弟弟要紧。”
“九月七日,晴。医生说老二情况稳定了,转到普通病房了。我们不敢进去,怕他看见了担心。他妈炖了汤,让护士偷偷送进去,说是医院食堂的。”
“九月十日,晴。老二打电话回来了,听声音还有点虚。他妈接的,没敢多说,怕自己哭出来,就赶紧挂了。挂了电话,她就蹲在地上哭,说对不起儿子。”
“九天十五日,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们想着,等他出院了,我们就赶紧回去,不能让他发现我们来过。他那脾气,知道了肯定要跟我们急,又要乱花钱。”
“九月二十日,阴。我们回来了。家里的钱都花光了,还欠了邻居和亲戚不少。老大媳妇说,找老二借点,先把外债还了。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等我们缓过来了,再还给他。”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原来,我以为的冷漠,是他们笨拙的守护。
原来,我以为的抛弃,是他们无声的陪伴。
原来,我以为的算计,是他们走投无路的求助。
他们不是不爱我,他们只是……不会表达。
他们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以为是为我好。
他们怕我担心,怕我花钱,怕我情绪激动影响病情。
所以他们选择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我,守护着我。
那个我以为空无一人的病房外,其实站满了我的家人。
那个我以为冰冷的世界里,其实充满了他们滚烫的爱。
嫂子在一旁泣不成声。
“我们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们就是……就是怕你多想……”
“你哥他……为了给你凑医药费,把他准备结婚买三金的钱都拿出来了……我身上的这个金镯子,也当了……”
她撸起袖子,手腕上空空如也。
“那三万块钱,不是我们要花,是……是借了村里二叔的,说好了一个月就还。二叔家儿子要结婚,等着急用……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才想跟你开口的……”
我妈在一旁,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妈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我这个被骄傲和自尊蒙蔽了双眼的混蛋。
我把他们最深沉的爱,当成了最伤人的利刃。
我还对他们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嫂子……对不起……”
我泣不成声。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悔恨和愧疚。
我妈和嫂子赶紧过来扶我。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我爸和我哥回来了。
他们看到屋里的情景,都愣住了。
我哥的肩上还扛着锄头,裤腿上沾满了泥。
我爸的脸色,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大半。
看到我,我爸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随即又黯淡下去,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把手里的一个篮子放在了地上。
篮子里,是刚从地里摘的蔬菜,还带着泥土的芬芳。
我哥把锄头靠在墙上,走到我面前,一拳捶在我的肩膀上。
不重,但很结实。
“回来怎么不说一声?”他的声音有点哑。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就护着我的哥哥。
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哥……”
“行了,大男人,哭什么。”他拍着我的背,手掌粗糙而温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还有……桂花糖糕。
那是一种用糯米粉和桂花糖做的点心,甜而不腻,带着一股清雅的桂花香。
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
我夹起一块桂花糖糕,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软糯,香甜。
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爸默默地给我夹了一块排骨,说:“多吃点,瘦了。”
我妈不停地往我碗里添饭,说:“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哥给我倒了一杯酒,说:“以后,有什么事,跟家里说。”
嫂子把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说:“这是你侄子的压岁钱,你先拿着,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张张朴实而真诚的脸。
我突然明白了。
人性是什么?
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
它有自私,有懦弱,有算计。
但它更有善良,有坚韧,有牺牲。
而爱,是人性里最温暖、最闪亮的那一部分。
它有时候,会用一种我们不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它会笨拙,会沉默,会词不达意。
但它一直都在。
就像我家的这栋房子,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陈旧。
但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充满了最质朴的温暖和最深沉的爱。
第二天,我去了镇上的银行,取了十万块钱。
我把其中三万,还给了二叔。
剩下的七万,我交给了我妈。
我说:“妈,这钱你们拿着。哥的婚事,不能再拖了。嫂子的镯子,也要赎回来。”
我妈说什么都不要。
她说:“你的钱,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的,我们不能要。”
我说:“妈,我们是一家人。什么你的我的。”
一家人。
这三个字,我以前说出来,觉得虚伪。
现在说出来,却觉得无比的温暖和踏实。
我在家待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我哪儿也没去。
我就陪着我爸下地,看着他侍弄那些庄稼。
陪着我妈做饭,听她唠叨村里的家长里短。
陪着我哥去镇上赶集,帮他扛东西。
陪着嫂子,教我那个调皮的侄子写作业。
我的身体,在这样平淡而温暖的日子里,一点点地恢复了。
心里的那个空洞,也被一点点地填满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哥把我叫到院子里。
秋天的夜晚,天很高,星星很亮。
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啤酒,坐在石阶上。
沉默了很久,我哥突然开口。
“其实,那天你打电话来要钱,我不是信号不好。”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是在躲你。”
“我知道你住院了,也知道要花很多钱。可是……我那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厂里效益不好,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我……我没脸接你的电话。”
“后来,还是爸把他存着养老的棺材本拿了出来,我们才凑够了去你那儿的路费。”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苦笑了一下,“让你跟着我们一起着急吗?你那时候病着,不能再操心了。”
“我们没本事,不像你在大城市,能挣大钱。我们能做的,就是不给你添乱。”
不给你添乱。
这五个字,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可我知道,这背后,是他们多少的隐忍和付出。
我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哥,以后,别这样了。”
“我们是一家人。有事,一起扛。”
我哥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第二天,我走了。
全家人都来送我。
我妈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用红纸包着,说,路上吃。
我爸把一个旧布包塞给我,说,里面是家里自己种的花生和红薯,甜。
嫂子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要按时吃饭,注意身体。
我哥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只是帮我把行李提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
他们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不停地挥着手。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转过头,看着前方的路。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悔恨。
而是因为,感动。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短信,我哥发来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弟,家里有我们,你放心。”
我看着那句话,笑了。
眼泪流进了嘴里,是咸的。
但我的心里,却是甜的。
比那桂花糖糕,还要甜。
回到那个租来的小公寓,我推开门。
屋子里不再是沉闷的灰尘味。
因为,窗台上的那盆绿萝,被我带回来的路上,换了一盆新的土。
它的叶子,绿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着勃勃的生机。
我想,我也一样。
那二十天的住院经历,像一场大病,刮骨疗毒。
它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也看清了亲情的珍贵。
有些爱,它不会说,但它会做。
有些关心,它不挂在嘴边,但它刻在心里。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座孤岛,在人海中独自漂流。
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是。
在我的身后,一直有一个港湾。
它也许不华丽,甚至有些简陋。
但它,永远是我可以停靠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家。
我打开电脑,开始处理积压了近一个月的工作。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不再是孤独的噪音,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交响乐。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在为自己一个人奋斗。
我的身后,有我的家人。
他们是我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我最温暖的牵挂。
傍晚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在那头,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的语气问我:
“儿子,到家了吗?吃饭了吗?”
我握着电话,走到窗边。
窗外,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璀璨如星。
这一次,我知道。
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笑着,对着电话那头,轻轻地说:
“妈,我到家了。刚吃完饭。”
“吃的,是您做的桂花糖糕的味道。”
来源:玲珑谈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