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另一次,是在我出生半年后,当医生把那张诊断书递到他面前时。他说,那一刻,他听见了整个世界崩塌的声音,比产房外那声“没保住”更让他绝望。
我爹的天,塌过两次。
一次在我出生的那天,他选择了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
另一次,是在我出生半年后,当医生把那张诊断书递到他面前时。他说,那一刻,他听见了整个世界崩塌的声音,比产房外那声“没保住”更让他绝望。
从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守着我。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用三十年的光阴,守着一根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他从不告诉我过去的事,只是日复一日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爱,将我牢牢圈在他的视线里。我曾以为,那是因为我夺走了他的挚爱,我是他唯一的念想,也是他终生的枷锁。
直到我准备出嫁,在他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个他珍藏了三十年的樟木箱子时,我才明白,他瞒着我的,根本不是那句“保小”的抉择,而是一个远比死亡更沉重的秘密。
故事,要从三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说起……
第1章 一碗鲫鱼汤
我们家的饭桌,三十年来,几乎被一道菜焊死了——鲫鱼豆腐汤。
我爹陈建国,一个在钢铁厂干了半辈子钳工的男人,手上的老茧厚得能磨刀片,可炖起这碗汤来,却有着近乎艺术家的执着。鱼要不大不小,三指宽,野生的最好;豆腐得是卤水点的,不能是石膏的;葱姜的量,要用手捻着感觉放。最关键的,是火候。大火烧开,转小火,咕嘟咕嘟地煨上一个钟头,直到汤色奶白,鲜气能把隔壁小孩馋哭。
从小到大,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我在家吃饭,这碗汤雷打不动地会出现在桌子中央。小时候我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喝的东西,长大后,这碗汤就渐渐成了一种无形的负担。
“爸,今天能不能不喝鱼汤了?我都喝了快三十年了。”二十八岁那年,我刚谈了男朋友,开始琢磨着减肥,看着那碗飘着葱花、热气腾腾的白汤,终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我爹正拿着汤勺,准备给我盛汤,听到这话,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他没看我,只是低头看着锅里翻滚的鱼肉,声音闷闷的:“女孩子家,喝鱼汤好,补身体。”
“我都多大了,还补什么呀。”我有点不耐烦,语气也冲了些,“再说,这鱼刺又多,每次吃都得小心翼翼的,麻烦。”
他还是没抬头,继续手里的动作,一勺一勺,仔细地撇去浮沫,把最嫩的鱼肚子肉和豆腐一起舀进我的碗里,然后用筷子,极其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把藏在鱼肉里的细刺给挑出来。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那双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此刻却像是在处理一件稀世珍宝。
我心里的那点烦躁,瞬间就被这沉默的动作给击溃了。我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就是我爹,陈建国。一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固执的男人。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三十年,说过的话,可能还没有寻常人家一年说的多。他所有的爱,好像都倾注在了这一日三餐,尤其是这碗鲫鱼汤里。
家里的陈设,也和这碗汤一样,带着一股凝固了时光的味道。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年轻的父亲英气逼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我。他身边,站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她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眉眼弯弯,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那就是我的母亲,苏婉。一个我从未谋面,却贯穿了我整个生命的人。
我叫陈念,思念的念。我爹说,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字。这个名字,就像一个无形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我的出生,是以另一个生命的消逝为代价的。
关于母亲的死,我爹从不多说。家里的亲戚邻居,偶尔会叹着气,在我背后小声议论。“这孩子,命硬,克母。”“建国真不容易,当年医生问保大保小,他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最后还是咬牙选了孩子。”“造孽啊,苏婉那么好的女人……”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从小就扎在我的心里。我不敢问我爹,我怕看到他眼神里哪怕一丝一毫的悔意。我努力学习,努力听话,努力做一个让他骄傲的女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家里最高兴的一天。我爹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他去菜市场,买了最大的一条鱼,炖了一大锅汤。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喝了半瓶白酒,脸喝得通红,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念念,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在天上也高兴。”
说着说着,这个在厂里能扛起几百斤钢材的男人,眼泪就掉了下来。
他很少哭,我记事起,这是第一次。我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笨拙地给他夹菜:“爸,你别喝了,吃块鱼肉。”
他摇摇头,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喃喃自语:“阿婉,你看到了吗?咱闺女长大了,有出息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爹这辈子,活得太苦了。他的世界里,一半是关于母亲的回忆,一半是关于我的未来。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这种感觉,在我带男朋友周凯第一次回家吃饭时,达到了顶峰。
周凯是我大学同学,一个阳光开朗的城市男孩。他家境优渥,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为了见我爹,他特意准备了许多贵重的礼物。
饭桌上,周凯很健谈,努力地找着话题,想让我爹对他有个好印象。可我爹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地给他夹菜,劝他多吃。当然,桌子中央,依旧是那锅雷打不动的鲫鱼汤。
“叔叔,您这鱼汤炖得真好喝,太鲜了。”周凯是真心实意地夸赞。
我爹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虽然很淡,但确实是笑了。他说:“喜欢就多喝点。”
然后,他很自然地拿起我的碗,熟练地盛汤,挑刺。
周凯看在眼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对我说:“念念,叔叔对你可真好。我长这么大,都是我给我爸妈挑鱼刺。”
我尴尬地笑了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啊,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在我爹眼里,好像还是那个需要他小心呵护的婴儿。这种爱,沉重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饭后,周凯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念念,我觉得你爸……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没有,他就是那个性格,不爱说话。”我连忙解释。
“不是,”周凯摇摇头,“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审查一件东西,一件……可能会把你从他身边抢走的东西。他好像很紧张,很害怕。”
周凯的话,让我愣住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我爹看周凯的眼神里,除了客气,还多了一丝审视和……不安。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不善言辞。可周凯这个外人,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那晚,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周凯的话。我爹对我的爱,似乎不仅仅是父爱那么简单。那里面,掺杂了太多的东西,有对亡妻的愧疚,有独自抚养我的艰辛,还有一种我无法言说的,近乎偏执的占有和守护。
我忽然意识到,在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关于三十年前的秘密。这个秘密的核心,不仅仅是那句“保小”,一定还有些别的,更深沉的东西。
而那个秘密,就藏在那碗我喝了快三十年的鲫鱼汤里,藏在他看我时那复杂又沉重的眼神里,藏在家里那只常年上锁的,属于母亲的樟木箱子里。
第22章 樟木箱子的秘密
我和周凯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周凯的父母很开明,对我这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没有丝毫偏见,反而对我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充满了敬意。他们提出,彩礼、房子、车子都由他们家准备,只希望我们婚后能幸福。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爹时,他正坐在阳台上,戴着老花镜,用一根细细的砂纸打磨着一个什么木头零件。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显得格外苍老和孤独。
他听完我的话,手里的动作停了,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没听见,想再重复一遍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这么快啊……”
“我们都谈了五年了,也不快了。”我小声说。
他又沉默了。这一次,时间更长。阳台上的那盆吊兰,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光影斑驳地落在他脸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爸,你要是……舍不得,我们可以晚点……”我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确定。
“傻孩子,说什么呢,”他终于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和不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好事。爸高兴。”
可我分明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大桌子菜,比我考上大学那次还要丰盛。当然,还是有那碗鲫鱼汤。饭桌上,他一句话没说,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吃完饭,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指了指床底下那个蒙着灰尘的樟木箱子。
“念念,这个,是留给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个箱子,我从小就知道。它一直放在我爹床下最深处,上面盖着旧床单,像一个沉睡的秘密。我小时候好奇,想打开看看,被我爹严厉地喝止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大声说话。从那以后,这个箱子就成了我们父女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区。
我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已经泛出黄铜色的钥匙,递给我。他的手,抖得厉害。
“你长大了,要嫁人了,也该……也该知道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我接过钥匙,感觉它有千斤重。我蹲下身,擦去箱子上的灰尘,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掀开了箱盖。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首饰,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小衣服,是用柔软的棉布做的,上面还用彩色的线绣着一朵小小的迎春花。衣服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拿起那本日记,翻开了第一页。娟秀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十月一日,晴。今天,建国陪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我们的宝宝很健康。我能感觉到他(她)在我的肚子里轻轻地动,像一只小蝴蝶在扇动翅膀。建国趴在我的肚子上听了半天,傻乎乎地问,怎么听不见声音呢?真可爱。”
“十一月十五日,阴。孕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建国急坏了,到处去打听偏方,最后从一个老师傅那里学来了炖鲫鱼汤。他说,书上写,这个最养人。味道确实很鲜,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看着他笨手笨脚在厨房忙活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原来,那碗鲫鱼汤,是源于这里。这不是我爹的发明,而是我母亲的“专利”。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日记里记录的全是她怀孕期间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期待和对丈夫的爱恋。她想象着孩子出生后的样子,是像她,还是像我爹;她为孩子准备了小衣服,一针一线,都是她亲手缝制的。
我看到了那个绣着迎春花的小衣服,原来就是箱子里的这一件。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有些潦草,似乎写得很匆忙。
“二月十日,大雪。肚子疼得厉害,好像快要生了。建国比我还紧张,一个晚上没合眼,不停地给我擦汗,喂我喝水。我跟他说,别怕,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界。是的,我感觉到了,是个女儿,一个像春天一样美好的女儿。”
这是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正是我出生的前一天。
我的手开始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终于触摸到了那个我从未谋面的母亲,她不是墙上那张冰冷的照片,而是一个如此鲜活、如此温柔、如此爱我的女人。
在日记本的下面,我还发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吾儿陈念亲启”几个字,字迹和日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我颤抖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长信,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亲爱的念念: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你身边了。请不要难过,妈妈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天上守护着你和爸爸。……”
信的内容,和所有母亲写给未出世孩子的信一样,充满了爱和期许。她希望我健康,希望我快乐,希望我能替她好好爱我的父亲。
读完信,我已经泣不成声。我拿起那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上面的名字,是我的名字,陈念。诊断结果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刺眼的字:先天性复杂心脏病。下面的医生建议是:患儿生存几率极低,预后不佳,建议……放弃治疗。
开具诊断书的日期,是我出生后半年。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3章 第二次天塌
我拿着那张诊断书,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呆呆地坐在地上。房间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仿佛在印证着那张纸上的判词。
先天性复杂心脏病……生存几率极低……
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像一把把尖刀,将我三十年来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捅得千疮百孔。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爹的天,会塌第二次。
第一次,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换回了一个他以为健康的孩子。那是撕心裂肺的痛,但痛里,还夹杂着一丝希望,一丝延续。
可半年后,当医生告诉他,他用妻子的命换回来的女儿,也随时可能会离开他时,那份希望,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绝望。
那一刻,他的世界,才算是真正地,彻底地崩塌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床边的父亲。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双手插在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在微微地颤抖。这个一辈子都挺直了脊梁的男人,此刻的背影,佝偻得像一座即将倒塌的山。
“爸……”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
他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这是……真的吗?”我举着那张薄薄的纸,它却重得我几乎拿不稳。
他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是为母亲,而是为了我的父亲。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三十年来,对我有着那样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他不是怕我被抢走,他是怕我……会突然消失。
我从小体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每一次,哪怕是半夜,他都会立刻背着我去医院。我一直以为是他小题大做,现在才知道,每一次我小小的病痛,对他而言,都是一场生死的考验,都是一次末日的预演。
他从不让我参加学校的剧烈运动,体育课总是给我请假。我抱怨他不理解我,不懂年轻人的活力。现在才知道,他是怕我那颗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住任何一点点的负荷。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炖那碗鲫鱼汤,不是什么固执的习惯,而是因为当年母亲的日记里写着,这个最养人。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只要我能把这碗汤喝下去,我的身体,就能好起来,就能多一分对抗命运的力气。
还有他看周凯的眼神,那不是审视,而是托付前的最后一次确认。他是在确认,这个男人,能不能在他离开后,像他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好他这件随时可能破碎的珍宝。
三十年啊!
整整三十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他是怀着怎样一种恐惧和绝望,守着我这个被医生判了“死刑”的女儿,把我一点一点,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我无法想象。
那种痛苦,那种煎熬,远比失去妻子的悲伤,要漫长,要残忍得多。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因为说了,就等于承认我可能会死。他只能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埋在心底,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他用沉默,为我筑起了一道墙,墙外是惊涛骇浪,墙内,却是我安然无恙的三十年。
“爸!”我哭着扑过去,跪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腿,“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对不起,我误解了你这么多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我爹粗糙的手,颤抖着,落在了我的头顶,轻轻地抚摸着。
“傻孩子……跟爸说什么对不起……”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爸,我……我的病……”
“好了,早就好了。”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肯定,“你五岁那年,发高烧,烧得快不行了。爸背着你,跑遍了省城所有医院。后来遇到一个老专家,他说你这个病,虽然凶险,但有极少数的孩子,随着身体发育,心脏的那个缺损……自己长好了。”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惊险的场面,声音都在发颤:“后来,每年爸都偷偷带你去复查。一年比一年好。到你十岁那年,医生说,念念,你创造了奇迹,你彻底好了,跟正常人一样了。爸……爸那时候,在医院的楼梯间,坐着哭了一下午。”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十岁那年,确实有过一次“全面体检”。我爹骗我说是学校要求的,检查项目特别多。我还抱怨他小题大做。原来,那一次,是我命运的转折点。
而他,又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一个人,默默地藏了二十年。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哽咽着问。
“怕。”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懂了。
他怕。他怕这是一个梦,怕告诉了我,这个梦就会醒。他怕命运会再次跟他开一个残忍的玩笑。所以他选择继续守着,继续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直到我长大成人,要嫁人了,他才敢把这个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连同他的恐惧和喜悦,一并交给我。
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的,不只是我的生命,更是那个来之不易的“奇迹”。
第4章 我爹的日记
那个晚上,我和我爹聊了很久,聊了很多。
这是我们父女三十年来,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对话。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我也不再是那个心怀芥蒂的女儿。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那张泛黄的诊断书面前,轰然倒塌。
他告诉我,当年在产房外,医生问他保大保小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苏家的香火断了,不能让他心爱的女人,连一点生命的延续都没留下。
“……她进产房前,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如果……如果有万一,一定要保住孩子。她说,她想看看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我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悲伤,“我没得选,念念,我真的没得选。”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说:“爸,我懂,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反手握住我,力气很大,像是怕我跑掉一样。
“拿到那张诊断书的时候,我真的……想抱着你,从医院的楼上跳下去。我觉得老天爷在耍我,他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切,都拿走了。”
我能想象到,一个刚刚失去妻子,又得知女儿命不久矣的男人,内心是何等的绝望。
“可我回到家,看到你躺在床上,冲我笑。你那时候才六个月大,一笑,嘴边两个小梨涡,跟一模一样。我一下子就……舍不得了。我想,就算只能多守你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我也要守下去。我不能让在天上,看到我这么窝囊。”
从那天起,他开始了一场与死神的漫长赛跑。
他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学书籍,一个钳工,硬是把那些晦涩的医学名词啃了下来。他四处求医问药,但凡听到一点希望,不管多远,他都会带着我跑过去。
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他就去打零工,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去工地扛水泥,去码头卸货。他说,那几年,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累到极致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
“爸,你为什么不跟亲戚们说?我姨妈她们,肯定会帮你的。”我心疼地问。
他摇了摇头:“你姨妈她们,已经够可怜了,失去了唯一的妹妹。我不能再让她们跟着我一起绝望。这个家,有我一个人扛着就够了。”
他说得云淡风清,但我知道,这背后是怎样的血和泪。
在樟木箱子的最底层,我爹的日记本旁边,我还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铁盒子。我爹找出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有一沓厚厚的,已经发脆的医院缴费单,还有一本比母亲的日记本更旧,已经磨破了边的笔记本。
那是我爹的“日记”。
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日记记得很简陋,像是流水账。
“199X年X月X日,晴。念念今天笑了,像她妈。”
“X月X日,雨。带念念去省城,医生还是摇头。回来的时候,没钱坐车了,抱着她走了三十里夜路。她很乖,一声没哭。”
“X月X日,阴。厂里发了奖金,五十块钱。给念念买了一罐进口奶粉,真贵。剩下的钱,还能撑半个月。”
“X月X日,晴。念念会叫爸爸了。我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了好多圈。”
“X月X日,雪。念念发高烧,39度8。我好怕,我真的好怕。阿婉,你要保佑我们的女儿。”
……
“XXXX年X月X日,晴。今天,医生说,念念好了。彻底好了。我买了瓶酒,去的坟上,我告诉她,我没辜负她,我把咱们的闺女,养大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把字迹都浸湿了。这哪里是日记,这分明是一个父亲,用血泪写就的,一部关于爱与坚守的史诗。
母亲的日记,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而父亲的日记,则写满了与现实的抗争。
这两本日记,拼凑出了我生命的最初十年,也让我彻底读懂了我的父亲。
他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给了天上的母亲听,都写进了这本无人知晓的日记里。他不是不懂浪漫,他只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和死神拔河,为我争取多一秒的生存时间。
他那沉默的,如山一般的父爱,原来藏着如此深沉,如此悲壮的秘密。
第5章 一场特殊的婚礼
秘密揭开后,我和我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会跟他聊工作上的趣事,聊我和周凯的未来规划。他也会跟我讲起他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讲他们是如何相识相恋的。
他说,母亲最喜欢迎春花,因为那是春天里第一朵开放的花,代表着希望。所以,他才在我那件小衣服上,笨拙地绣上了迎春花。
他还说,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亲眼看着我穿上婚纱,嫁给一个爱我的人。
听到这里,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周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周凯听完,抱着我,眼睛红红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用力地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念念,你爸太伟大了。以后,我们一起孝顺他。”
我跟周凯商量,我们想办一场特殊的婚礼。
婚礼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我没有穿洁白的西式婚纱,而是穿了一件专门定制的,绣满了迎春花的中式嫁衣。
婚礼的第一个环节,不是新郎迎接新娘,也不是交换戒指。
我挽着我爹的手,走上了舞台。背景的大屏幕上,没有播放我和周凯的甜蜜合照,而是在循环播放着母亲那张笑靥如花的黑白照片。
我从司仪手中接过话筒,面对着台下所有的亲朋好友,哽咽着,把我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我讲了那碗喝了三十年的鲫鱼汤,讲了那个尘封了三十年的樟木箱子,讲了那张决定我命运的诊断书,也讲了我父亲那两本厚厚的日记。
台下,一片寂静。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包括周凯的父母。
我转过身,看着身边的父亲。他早已老泪纵横。
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谢谢你。谢谢你三十年前,没有放弃我。谢谢你用你全部的生命,给了我两次生命。第一次,是在产房外;第二次,是在那张诊断书面前。你才是我生命里,真正的英雄。”
“今天,在你和妈妈的见证下,女儿要出嫁了。你放心,我会很幸福的。以后,就让周凯和我,一起来守护你。”
说完,我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我爹抱着我,拍着我的背,泣不成声:“好孩子……我的好孩子……爸这辈子,值了……”
台下的周凯,也早已哭成了泪人。他走上台,从我父亲手中,郑重地接过我的手。
他对我说:“念念,我以前总觉得,你爸对你的爱,太沉重,太压抑。现在我才知道,那种爱,有多伟大。请你相信我,从今以后,我会像叔叔爱你一样爱你,不,我会用我的全部,去爱你和叔叔。”
然后,他转向我爹,单膝跪地。
“爸,请您放心把念念交给我。我向您保证,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以后,您不仅多了一个儿子,还多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爹用力地点着头,扶起周凯,把我们俩的手,紧紧地叠在了一起。
那一刻,婚礼的掌声,经久不息。
我仿佛看到,大屏幕上,母亲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第6章 传承的汤碗
婚后的生活,幸福而平淡。
周凯兑现了他的诺言,我们没有搬进他父母准备的新房,而是选择住在了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区。这样,我每天下班,都能先回趟家,陪我爹说说话,吃顿饭。
周凯也把岳父当成了亲爹。他会陪我爹下棋,听他讲厂里的陈年旧事,还会拉着他一起去公园锻炼。我爹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唯一不变的,是那碗鲫鱼汤。
不过,现在掌勺的人,变成了我。
我从我爹那里,学来了炖汤的全部秘诀。从选鱼,到火候,每一个步骤,我都学得格外认真。
第一次,我炖的汤,味道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我爹喝了一口,笑着说:“傻孩子,你忘了放一样东西。”
“什么?”我问。
“爱。”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当年,就是用心给爸炖汤。爸后来,也是用心给你炖汤。这汤啊,味道是其次,心意最重要。”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怀孕了。孕吐反应很严重,吃什么都没胃口。
周凯急得团团转,我爹却很淡定。他亲自去市场挑了最新鲜的鲫鱼,回到家,手把手地教周凯炖汤。
当周凯把那碗奶白色的鱼汤端到我面前时,我闻着那熟悉的鲜香,胃里竟然舒服了很多。
我喝着汤,看着身边两个紧张地望着我的男人,一个是我生命的守护神,一个是我未来的依靠,眼眶不禁又湿润了。
一碗鲫魚汤,从我的外婆,传到我的母亲,再传到我的父亲,现在,又传到了我的丈夫手里。
这里面熬着的,哪里是鱼和豆腐,分明是三代人之间,最深沉,最质朴的爱与传承。
孩子出生后,是个健康的男孩。我给他取名叫陈安,平安的安。我希望他这一生,能平平安安,顺遂喜乐。
我爹抱着小外孙,笑得合不拢嘴。他常常抱着孩子,指着墙上我母亲的照片,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语气说:“阿婉,你看,我们有孙子了。长得真好看,眼睛像你,鼻子像我……”
每当这时,我都会和周凯相视一笑,心里暖暖的。
那个锁了三十年的樟木箱子,现在被我擦拭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我和周凯的卧室里。里面,母亲的日记,父亲的日记,还有那张改变了我们一家命运的诊断书,都被我好好地珍藏着。
我常常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子长大了,问我关于我们家的故事。
我会打开这个箱子,把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他听。
我会告诉他,生命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和绝望。但请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因为总有一个人,在用你不知道的方式,拼尽全力地爱着你。
就像我的父亲,陈建国。
他是一个平凡的父亲,却用不凡的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那片曾经塌陷过两次的天空,如今,因为爱,早已被修补得万里无云,晴朗如初。
来源:快乐星辰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