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四十年后,收到那封来自大山深处的信,我才终于读懂了那个夜晚,林秀芹钻进我被窝时,颤抖着说出的那句“我身上冷”,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四十年后,收到那封来自大山深处的信,我才终于读懂了那个夜晚,林秀芹钻进我被窝时,颤抖着说出的那句“我身上冷”,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句话像一颗钉子,钉在我记忆的墙上,不深,却也从未被岁月彻底拔除。四十年里,我考上大学,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结婚生子,从一个青涩的知青变成两鬓斑白的工程师。我的人生轨迹,像一条笔直的铁轨,坚定地伸向远方,而那个夜晚,则是铁轨旁一闪而过的、模糊不清的风景,偶尔在午夜梦回时,会突然变得清晰。
我曾无数次揣测过那份“冷”的含义。是那个年代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情愫?是对我这个“文化人”朦胧的好感?还是一个农村妇女在繁重劳作和麻木婚姻中的一次大胆越轨?每一种猜测,都让我的内心泛起一阵混杂着愧疚、窃喜和不安的涟漪。
直到那封信的到来,用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给了我最终的答案。信纸粗糙,字迹歪斜,却将时光瞬间拉回了1978年,那个潮湿、闷热,改变了我一生的夏天。
第1章 初来乍到
1978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三天两夜,把我从繁华的沪江市,扔进了西南大山深处一个叫“石磨村”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口粪便和野草混合的气味,跟我读过的所有田园诗歌都对不上号。大队书记把我领到了生产队长李大田家,他黝黑的脸上挤出几道深刻的褶子,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小陈,以后这就是你家了。别客气,有啥缺的就说。”
李大田家是村里少有的三间泥坯房,中间是堂屋,黑乎乎的,常年不见光。我和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十二岁的李小栓,住东边那间。西边那间,是李大田和他婆娘林秀芹的。说是房间,其实就是用木板和玉米秆扎的墙隔开的,这边咳嗽一声,那边听得清清楚楚。
我第一次见到林秀芹,她正从灶房里出来,端着一盆猪食。她比李大田看起来年轻不少,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是常年劳作的麦色,但五官很清秀。她看见我,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眼神很快就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话很少,一整天也听不到她说几句话,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干活,像一头温顺的牛。
我的床是两块木板搭的,铺着一层稻草,上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薄被褥。晚上,山里的蚊子像轰炸机一样,嗡嗡地往蚊帐上撞。睡不着,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书。李大田不止一次地咧着嘴嘲笑我:“小陈,看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还不如早点睡,明天好多挣点工分。”
我只是笑笑,不反驳。我知道,对于他们来说,工分就是天。
林秀芹却不一样。有时候我读书读得晚了,她会悄悄地走过来,把煤油灯的灯芯给我拨亮一点,再给我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汤。她什么也不说,放下碗就走,脚步轻得像猫。
那碗红薯汤,在当时的我看来,不只是食物。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环境里,它像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传递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关怀。我感激她,也因此对她多了一份留意。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干净。她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虽然打着补丁,但针脚细密整齐。她会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连鸡圈都会定期清理。李大田是个粗人,嗓门大,脾气急,有时候干活累了回家,会为一点小事就冲她嚷嚷。她从不还嘴,只是默默地承受,等他火气过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他端上饭菜。
有一次,我的确良衬衫在下地时被树枝划了个大口子,心疼得不行。那是母亲给我买的,我最体面的一件衣服。晚上,我正对着破口子发愁,林秀芹走过来,轻声说:“给我吧。”
我愣了一下,把衣服递给了她。
第二天早上,衬衫就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我床头。那个破口子,被她用颜色相近的线,绣成了一片小小的竹叶,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片竹叶,绣得活灵活现,仿佛带着山间的露水。
我拿着衬衫,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我走到正在喂鸡的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说:“秀芹嫂,太……太谢谢你了。”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像一汪清泉,瞬间就亮了。她说:“城里来的娃,不容易。”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常年被风霜和劳作磨砺的脸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
这种感觉让我心里有些慌乱。我是一个读过书的青年,满脑子都是理想和未来,而她,是一个被困在这大山里的、有夫之妇。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开始刻意地回避她,她端来红薯汤,我道了谢就埋头看书;她想帮我洗衣服,我赶紧抢过来说自己来。
可我越是回避,她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忧愁的眼睛,就越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甚至开始在劳动的时候,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她总是沉默地走在人群后面,像一棵不起眼的野草,却又顽强地生长着。
李大田对我很好,是真的把我当自家人。他教我怎么使唤牛,怎么辨认农时,还把家里攒了很久的布票给了我,让我去做条新裤子。他说:“小陈,你是个文化人,跟我们不一样。好好干,等政策好了,你肯定能回城里去。别在这山沟沟里耽误了。”
他的坦荡和信任,让我更加为自己心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念头感到羞耻。我告诫自己,陈劲,你不能胡思乱想,要对得起队长的信任,对得起秀芹嫂的善良。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很快,秋天来了,山里的夜晚,开始透出刺骨的凉意。
第2章 那个夜晚
秋收时节,人人都忙得像陀螺。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直到月亮挂上树梢才拖着一身泥水回家。高强度的劳动让我这个城里长大的青年有些吃不消,一场秋雨过后,我病倒了,发起了高烧。
我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浑身忽冷忽热,骨头缝里都像是钻着风。意识昏沉中,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脸,擦手心。我勉强睁开眼,看到林秀芹坐在我床边,眼里满是焦急。
“秀芹嫂……”我声音嘶哑。
“别说话,喝点姜汤。”她扶我起来,一勺一勺地喂我喝下滚烫辛辣的姜汤。那股暖流顺着喉咙一直流到胃里,我感觉身上舒服了一些。
李大田请了赤脚医生来看,给我扎了几针,又开了几包草药。那几天,都是林秀芹在照顾我。她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我熬稀饭,甚至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鸡蛋,卧在粥里给我吃。在那个年代,鸡蛋是堪比黄金的宝贝。
李大田看着,只是憨厚地笑:“婆娘,你对小陈比对小栓还亲。”
林秀芹脸一红,低下头说:“城里娃身子弱,不比我们皮实。”
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山里的夜,寒气逼人。我那床从家里带来的薄被子,根本抵挡不住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每天晚上,我都被冻得蜷成一团,难以入睡。
那天晚上,尤其冷。北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一样。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盖在了身上,还是冻得牙齿打颤。
大概是半夜,我正迷迷糊糊地缩在被子里,突然听到一阵极轻微的、地板被踩动的“吱呀”声。我瞬间清醒了,心里一紧,以为是进了贼。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床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黑影停顿了一下,然后,我的被子被轻轻地掀开了一角。
一股带着山野草木气息和淡淡皂角味道的、属于女性的体温,钻了进来。
我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我能感觉到,那是一个柔软的、微微颤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
是林秀芹。
我僵住了,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忘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她同样急促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她的声音在我耳后响起,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说:“我身上冷。”
那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个寒冷的、寂静的夜晚。我脑子里轰的一声,无数个念头瞬间炸开。羞耻、恐惧、疑惑,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隐秘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要窒息。
我该怎么办?推开她?大声质问她?还是……默许这一切?
推开她,明天我们该如何面对?李大田知道了会怎么样?整个石磨村会怎么看我?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可能因为这个夜晚而毁于一旦。
可是,不推开她,我又算什么?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截木头,内心却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痒痒的,却像烙铁一样烫人。
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或者说,是恐惧战胜了所有。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体绷得更紧,假装自己已经睡熟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种懦弱的、自欺欺人的方式,但却是我当时唯一能想到的,能够保全所有人的“万全之策”。
她在我身后,也久久没有动静。我们就像两个被困在冰面上的旅人,紧紧挨着,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那份“冷”,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一种彻骨的、无助的寒意。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在惊恐和煎熬中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身边的被窝是空的,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证明着昨晚的一切并非梦境。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灰白的屋顶,一夜无眠。
第3章 暗流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喧闹声中醒来的。
堂屋里,李大田正在大声地训斥儿子小栓,因为小栓把喂牛的草料弄湿了。林秀芹在一旁默默地收拾,一言不发。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敢看林秀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跟李大田打了声招呼。
“小陈起来啦?病好了就多睡会儿嘛。”李大田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到我,立马换上了笑脸。
我胡乱地点了点头,端起脸盆去院子里洗漱。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灶房,林秀芹正在烧火,她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加单薄。
整个早饭时间,气氛都异常压抑。李大田大口地喝着玉米糊,小栓耷拉着脑袋,林秀芹则始终没有上桌,只在灶房里忙碌。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我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在我们之间悄然竖起。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林秀芹不再给我送红薯汤,也不再主动帮我收拾东西。我们在院子里遇见,她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低下头,匆匆走开。她回避我的眼神,回避所有可能与我产生交集的机会。
而我,也同样尴尬地躲着她。我害怕看到她的眼睛,我不知道那里面会是什么情绪,是怨恨?是羞愤?还是别的什么。我更害怕看到李大田,总觉得他那双坦荡的眼睛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秘密。
我开始拼命地干活,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我希望用疲惫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我抢着干最脏最累的活,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回来就倒头大睡。
村里人都夸我这个城里来的知青能吃苦,李大田也脸上有光,时常在人前夸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进行一种自我惩罚和逃避。
但有些事情,不是想逃就能逃得掉的。
一天晚上,队里开会,分发一些紧俏的补助品,有布料、有盐巴,还有几斤珍贵的煤油。李大田作为队长,忙着维持秩序,让林秀芹去领我们家的那份。
她抱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在门口不小心绊了一下,手里的煤油瓶子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深色的煤油迅速在干燥的泥地上渗开,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李大田的脸瞬间就黑了,他几步冲过来,指着林秀芹的鼻子就骂:“你个败家婆娘!眼睛长到天上去了?这可是煤油!你知道多金贵吗?全家一个月就指着这点亮了!”
林秀芹吓得脸色惨白,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村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看着她那副无助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几乎是本能地站了出来,对李大田说:“队长,不怪秀芹嫂,是我刚才走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李大田愣住了,看着我,又看看他婆娘。林秀芹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水光闪动。
“你?”李大田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嗯,是我的错。”我硬着头皮说,“队长,损失的煤油,从我的工分里扣吧。”
李大田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的怒气渐渐消了下去。他摆了摆手,粗声粗气地说:“算了算了,扣你个娃儿的工分干啥。都散了吧,看啥热闹!”
人群散去,一场风波就这么平息了。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一路沉默。李大田走在最前面,我和林秀芹跟在后面,隔着几步的距离。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那道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背上。那目光很复杂,有感激,有疑惑,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她虽然依旧话少,依旧回避我,但有时候,我会在我的床头发现一个烤熟的土豆,或是在我的水壶里,发现灌满了热乎乎的开水。我知道是她做的,她也知道我知道。这成了一种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种微妙的改变,让我感到一丝温暖,但更多的是不安。我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生怕一不小心,就坠入万丈深渊。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像春雷一样,炸响了沉寂的大山。
国家要恢复高考了。
第4章 抉择
恢复高考的消息,是通过大队部的广播传来的。当那段带着电流“滋滋”声的播报念完时,整个石磨村的知青点都沸腾了。
“回城!”
“上大学!”
这两个词,像两道最耀眼的光,刺破了我们眼前所有的迷茫和黑暗。对于我们这些被困在山沟里的年轻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考试,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我把压在箱底的书本全都翻了出来,那些泛黄的书页上,承载着我全部的希望。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首先是时间。距离考试只有不到两个月了,而我的知识,在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中,已经荒废得差不多了。
其次是环境。李大田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晚上只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更重要的是,秋收刚结束,马上又要开始冬种,队里的活一点都不能耽误。白天挣工分,晚上看书,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
李大田对我要参加高考这件事,并不看好。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说:“小陈啊,不是我给你泼冷水。这读书考试,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你好不容易在队里干熟了,这工分挣得也不少,何必折腾呢?”
他的话很现实。在他们看来,考大学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远不如多挣几个工分来得实在。
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白天,我比谁都干得卖力,把一天的活尽快干完。晚上,别人都睡了,我就趴在小栓写作业的小饭桌上,借着那豆点大的灯光,争分夺夺秒地复习。
煤油成了最金贵的东西。李大田骂过那次之后,林秀芹管灯油管得更严了,每晚到点就催着大家睡觉,把灯吹了。我知道她是为了省钱,但这也意味着,我每天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一天深夜,我正借着月光,费力地辨认着书上的字,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我抬起头,看到门缝底下,塞进来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我疑惑地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地上,放着一个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小瓶子,里面装了大半瓶煤油。瓶子底下,还压着两张皱巴巴的毛票。
我捏着那个冰凉的瓶子,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我知道这是谁给我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从那天起,每隔几天,我都能在门缝下发现这样一瓶“救命”的煤油。有时候,还会有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省出这些东西的。家里的煤油都是有定量的,钱更是紧张得不行。我猜,她可能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或者是什么压箱底的私房钱里,一点点抠出来的。
这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支持,让我感动,也让我背负了更重的压力。我不能辜负她。
我复习得更加疯狂。常常一看书就到后半夜,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我的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
李小栓不止一次地跟他爹告状:“爹,陈劲哥天天晚上不睡觉,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跟中邪了似的。”
李大田听了,只是皱着眉头,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没说什么。
但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那种坦然和信任里,夹杂了一丝审视和怀疑。
终于,纸还是包不住火。
那天晚上,我正在攻克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突然,房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李大田满身酒气地冲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桌上那盏点着的煤油灯,和他旁边那个装着煤油的小瓶子。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一把抢过那个小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好啊!我就说家里的煤油怎么用得这么快!原来是你这个婆娘,偷出来给这个小白脸了!”他怒吼着,转身冲向西屋。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追了出去。
西屋里,林秀芹已经被李大田从床上拽了起来。他揪着她的头发,唾沫星子横飞地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吃里扒外的东西!是不是看上人家是文化人,就上赶着倒贴?啊?你说!”
林秀芹拼命地摇头,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水,却一个字都辩解不出来。
“队长!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冲上去,想要拉开李大田。
“滚开!”他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撞在墙上。“这里没你的事!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林秀芹,那眼神,像要吃人一样。
“说!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今天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打死你这个!”
看着他扬起的巴掌,看着林秀芹那张绝望的脸,我知道,我不能再沉默了。那个寒冷的夜晚,我选择了逃避和懦弱;但今天,我必须站出来。
“队长!”我大喊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你住手!煤油是我让她帮我弄的,钱也是我给她的!跟秀芹嫂没关系!你要打就打我!”
李大田的动作停住了,他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秀芹,突然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李大田的手。
她抬起头,泪水划过她苍白的脸颊,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尖利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大田!你打死我好了!我就是想让他考出去!我不想让他像我弟一样,一辈子烂死在这山沟沟里!”
第5章 真相
林秀芹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你弟?”李大田的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我更是满心困惑。我只知道林秀芹是外村嫁过来的,从没听她提起过娘家的事,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
林秀芹像是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闸门,积压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委屈、悲伤和无尽的悔恨,听得人心都碎了。
“我弟……我弟他也是个知青……跟你一样,从城里来的……”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他爱看书,爱写字,他说他不想一辈子种地,他想考大学,当个有用的人……”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她悲恸的哭声和李大田粗重的喘息声。
“那年……也是这么冷的天……他病了,发高烧,咳得厉害……家里没钱,请不起医生,买不起药……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口气没上来……”
她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本翻烂了的《数理化自学丛书》……他跟我说,姐,我身上冷……我好冷啊……”
“我身上冷……”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我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个夜晚,她钻进我的被窝,颤抖着说出的那句话,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不堪,而是一个姐姐,在弟弟死后多年,对一个相似的身影,无法抑制的移情和创伤重现。
我病了,发着高烧,和她弟弟当年的情景何其相似。她害怕,她怕我这个同样爱看书、同样想走出大山的“文化人”,会重蹈她弟弟的覆覆辙。她钻进我的被窝,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最原始、最本能的冲动——她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个和她弟弟一样“冷”的生命,去弥补她心中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我,却用自己龌龊的心思,去揣度她那份沉重如山的、纯粹的善意。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自责,瞬间将我淹没。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大田也彻底傻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痛哭的妻子,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扶她,但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他这个粗犷的汉子,此刻脸上满是 bewildered 和悔恨。
他娶了林秀芹这么多年,只知道她娘家遭了灾,父母双亡,却从不知道,她心里还埋着这么一件让他心碎的往事。
那一晚,没有人再说话。林秀芹哭累了,就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李大田默默地蹲到她身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我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这个夜晚,这个原本充斥着猜忌、愤怒和暴力的夜晚,最终被一个悲伤的秘密,彻底击溃。
第二天,李大田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对我复习的事冷嘲热讽,甚至主动把堂屋里那张唯一的大方桌让给我用。
“小陈,好好看书。”他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闷声闷气地说,“考出去,别像我们,一辈子跟泥疙瘩打交道。”
林秀芹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眼神里,少了几分躲闪,多了几分坦然。她依然会默默地给我准备好热水,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只是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胡思乱想。我坦然地接受她的好,并在心里默默发誓,我一定要考上,才对得起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高考那天,是李大田用队里的牛车,颠簸了二十多里山路,把我送到县城考场的。临走前,林秀芹往我手里塞了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和一块用手帕包好的、硬邦邦的红糖。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她说:“好好考,别紧张。”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地回到石磨村时,李大田家已经人去楼空。
村里人告诉我,就在我考试后没几天,李大田就带着林秀芹和小栓,离开了石磨村。有人说他投奔外地的亲戚去了,也有人说他觉得在这里丢了人,没脸待下去了。
他们走得悄无声息,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站在那座空荡荡的泥坯房前,心里空落落的。我甚至没来得及对他们说一声“谢谢”。
那句“谢谢”,我欠了他们整整四十年。
第6章 迟到的信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的人生,就像李大田期望的那样,彻底离开了那片土地。我大学毕业,进了设计院,当了工程师,娶妻生子,在城市里扎下了根。
石磨村,李大田,林秀芹,这些名字,连同那个寒冷的夜晚,都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记忆的深处。我时常会想起他们,想起那碗红薯汤,那片竹叶补丁,那瓶救命的煤油,还有那句让我误解了半生的“我身上冷”。
我曾试图回去找过他们。九十年代,我趁着出差的机会,回过一次石磨村。但那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坯房变成了砖瓦房,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没有人知道李大田一家的下落。
随着时间的推移,寻找的念头渐渐淡了,但那份感恩和愧疚,却像陈年的酒,愈发醇厚。它成了我人生的一个坐标,时时刻刻提醒我,要善良,要懂得感恩。
直到我退休那年,收到了那封信。
信是从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更偏远的山区寄来的。寄信人叫李小栓。
信的开头写道:“陈劲叔,您好。我是李小栓,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
我的手,瞬间就抖了起来。
信是李小栓请村里的小学老师代笔的,字迹工整,但语气朴实。他说,他们当年离开石磨村,是因为他爹觉得那件事让他娘在村里抬不起头,他爹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才决定远走他乡。
他们辗转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他爹前些年得病去世了。
信的最后写道:“我娘上个月也走了。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您,跟您说一声,她不冷了。她说,看到您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她心里就暖和了。”
“我娘还说,她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让好人受委屈,不能让想飞的鸟儿,被折断了翅膀。她说,她弟弟没能飞出去,她希望您能替他飞得高高的。”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原来,她一直都记着。
原来,在她心里,我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知青,而是她那个未能实现的梦想的延续,是她对弟弟那份无尽思念的寄托。
她用她最朴素、最笨拙的方式,守护了一个年轻人的前途,也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一次救赎。她温暖的,何止是我那个寒冷的夜晚,更是我未来整整一生的人生道路。
我拿着那封信,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夜。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映照着我苍老的脸。
四十年了,我一直以为,是我欠他们一句“谢谢”。
到头来才发现,我欠她的,又何止是一句“谢谢”。那是一份用一个女人的半生伤痛和无私善意浇灌而成的恩情,重到我无法偿还。
我想起那个清秀而沉默的女人,想起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忧愁的眼睛,想起她在我衬衫上绣下的那片竹叶。
那片竹叶,早已融入我的生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慢慢地铺开纸,提起笔,给李小栓回信。我想告诉他,陈叔叔这一生,飞得很高,很远。但无论飞到哪里,都从未忘记过,最初给我插上翅膀的那份温暖。
信的末尾,我写道:
“告诉你娘,陈叔叔,也一直很暖和。”
来源:优雅清泉一点号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