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林晚秋的孙女指着院角那台早已锈成一堆铁疙瘩的东方红拖拉机,问我它有什么故事时,我告诉她,那是我这辈子修过的、最重要的一台“机器”。
很多年后,当林晚秋的孙女指着院角那台早已锈成一堆铁疙瘩的东方红拖拉机,问我它有什么故事时,我告诉她,那是我这辈子修过的、最重要的一台“机器”。
她的“零件”,我也修了一辈子,从青丝到白发,从未停歇。
那台拖拉机,其实只用了我一个下午就把它从“哑巴”变回了“铁牛”。但那个夏末午后,蝉鸣、柴油味和她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一颗拧紧的螺丝,牢牢固定在了我1982年的记忆里,定义了之后漫长的所有岁月。
故事,得从那根断掉的传动轴,和她羞涩地递过来的那瓶盐汽水说起。
第1章 铁牛趴窝
1982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脾气的灶膛。我们红旗生产队,就指着那台东方红75拖拉机抢收。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这头勤勤恳恳的“铁牛”趴窝了。
那天上午,队长张卫国黑着一张脸,领着几个壮劳力围着拖拉机打转,活像一群没了主心骨的蚂蚁。拖拉机停在打谷场的正中央,巨大的红色身躯在烈日下泛着油腻腻的光,却死活发不出那声熟悉的、能让全村人都心安的轰鸣。
“建社!陈建社!”
我正蹲在家里院子的水井边,用砂纸打磨一个刚焊好的犁头,就听见队长的嗓门跟炸雷一样滚了过来。我叫陈建社,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村里了。跟别的年轻人不一样,我不爱下地,就爱摆弄这些叮叮当当的铁家伙。队里大大小小的农具,从脱粒机到抽水泵,基本都是我伺候着。这台东方红,更是我的老伙计。
我擦了擦手上的机油,迎了出去。“队长,咋了?”
“你问我咋了?”张卫国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像抡了半锤,“你那宝贝疙瘩,瘫了!全队几百口人的口粮还等着它下地呢,你赶紧的,给它瞧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台拖拉机可是队里的命根子,平时我保养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会说瘫就瘫?
我跟着队长一路小跑到了打谷场。人还没到,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柴油味,混杂着庄稼和泥土的清香。打谷场上已经围了一圈人,男人们皱着眉抽着旱烟,女人们抱着孩子远远地看着,窃窃私语。气氛,比天上的日头还要焦灼。
我拨开人群,钻到拖拉机底下,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车底盘还带着发动机的余温,混合着机油和尘土的味道,这味道对我来说,比饭菜香还亲切。我拿着手电筒,一寸一寸地检查,从油路到电路,再到发动机。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这个说是不是油不干净,那个猜是不是火花塞坏了。
我一概不理,脑子里只有一张张零件图在飞速旋转。我的手在冰冷又滚烫的钢铁间游走,就像大夫给病人号脉。很快,我摸到了一处不该有的松动。
“传动轴断了。”
我从车底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污,对张卫过说。声音不大,但周围瞬间就安静了。
“啥?传动轴?”张卫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玩意儿怎么会断?建社,你可别蒙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队长,我拿这事蒙你干啥。”我指了指车底,“轴心连接处有裂纹,估计是长时间疲劳作业,加上前两天拉石头震的。得拆开发动机,把断轴取出来,重新焊上。这是个大活儿。”
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这年头,拖拉机是金贵东西,拆发动机,跟给人开膛破肚差不多,谁听了都心慌。
张卫国咬了咬牙,一跺脚:“拆!建社,队里就你懂这个。需要啥你说话,全队给你打下手!”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了底。这活儿虽然麻烦,但我有把握。我拉开架势,报出一连串工具的名字:“大号扳手、套筒、千斤顶、焊枪、氧气瓶……”
青壮劳力们立刻散开,跑回家或者去队部仓库,叮叮当当,很快就把我需要的东西凑齐了。我就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而这些冰冷的铁器,就是我的兵。
整个下午,打谷场就成了我的露天修理厂。我赤着膊,浑身是汗,汗水混着油污,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出一道道黑色的沟壑。拆卸、检查、清理、焊接……每一个步骤,我都做得一丝不苟。周围的人渐渐散了,只剩下几个打下手的后生。太阳慢慢偏西,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就在我满头大汗,用尽力气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时,一个清脆又有些迟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陈……陈建社同志,喝口水吧。”
我回头,眯着眼,逆光里站着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阳光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是队里的会计,林晚秋。
第2章 坏掉的零件
林晚秋是我们村唯一的“文化人”,高中毕业,被派到队里当会计。她跟村里其他姑娘不一样,皮肤白净,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总是微微低着头,手里经常抱着一个账本或者一本书。她不怎么下地,整天待在队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和算盘、数字打交道。
村里的年轻人,背地里都叫她“林妹妹”,觉得她文静,又有点孤傲,像书里走出来的人,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是一个世界的。我跟她也只是点头之交,偶尔去队部报个账,她拨一下算盘珠子,递给我一张条子,全程话不超过三句。
此刻,她就站在我面前,手里举着一瓶盐汽水,瓶身上还挂着水珠,一看就是刚从井里拔出来的。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太阳晒的,还是因为别的。
“给我的?”我有些意外,手上全是油,不好意思去接。
“嗯,”她点了点头,声音跟蚊子哼似的,“我看你忙了一下午,肯定渴了。”
旁边一个帮我递工具的小伙子叫王大力,他嘿嘿一笑,起哄道:“建社哥,还是林会计心疼你!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就没这眼力见儿。”
林晚秋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到胸口。她把盐汽水往我面前又递了递,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我。
我实在渴得厉害,也顾不上客气了。我让王大力帮我拧开瓶盖,仰头就“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带着咸甜味的汽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的火,那叫一个舒坦。
“谢了,林会计。”我打了个嗝,用肩膀擦了擦嘴。
“不……不客气。”她小声说,眼睛却落在我脚边散落的工具上。她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一把最小的螺丝刀,递给我,动作有些笨拙。
“这个,是你的吧?”
我接过来,随口道:“是,刚才紧固线路用的。”
她捏着衣角,似乎还有话要说,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我以为她是担心拖拉机修不好,影响队里秋收,便安慰道:“放心吧,林会计。主体都弄好了,就差最后调试了。保证误不了事。”
她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用低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不是……我是想问,你会修……别的零件吗?”
我一愣,没明白她的意思。“别的零件?啥零件?抽水机还是脱粒机?只要是队里的,说一声就行。”
她的脸颊腾地一下,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ง的羞涩和窘迫。
“不是队里的……是我自己的……我这儿,有个零件也坏了。”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转身快步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手里攥着那把小螺丝刀,愣在原地。
我这儿……零件也坏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跑远的背影,满脑子都是问号。她一个管账的文化人,身上能有什么零件?难道是她那支英雄牌钢笔?还是算盘珠子掉了?也不对啊,那些东西坏了,也用不着我这个修拖拉机的来修啊。
王大力凑过来,一脸坏笑地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建社哥,发啥愣呢?林会计跟你说啥悄悄话了?”
我把螺丝刀往工具箱里一扔,含糊道:“没啥,问我拖拉机修得咋样了。”
我没把林晚秋那句奇怪的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她一个姑娘家,不了解我们这些机械活儿,说错了话。我的全部心思,都还在这台“铁牛”身上。
接下来的调试很顺利。我跳上驾驶座,拧动钥匙,在一阵轻微的抖动后,发动机发出了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
“吼——轰隆隆——”
久违的声音响彻整个打谷场,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张卫国队长激动地跑过来,狠狠拍着我的后背,震得我生疼。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行!建社,你可是给咱们队立了大功了!”
我咧嘴笑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看着这台重新焕发生机的庞然大物,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就是这机器的轰鸣声。
那一晚,队长特批,给我记了十个工分,还让食堂给我加了两个菜,一个红烧肉,一个炒鸡蛋。我端着饭盒,在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吃得满嘴流油。
吃饭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晚秋也端着饭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食堂的角落里。她没看我,只是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显得心事重重。
我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下午说的那句话。
她到底是什么“零件”坏了呢?
第3章 村里的风言风语
拖拉机修好了,秋收顺利进行,我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白天帮着队里维护农具,晚上就窝在自己那间小屋里,研究一本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内燃机原理》。
林晚秋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水里,虽然当时起了点涟漪,但很快就被我抛在了脑后。毕竟,对我来说,琢磨齿轮和轴承的啮合关系,远比琢磨女人的心思要容易得多。
然而,我忘了,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成一场风暴。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娘端着一碗绿豆汤走进我的小屋,一屁股坐在我床边,脸上带着一种“审问”的表情。
“建社,我问你个事,你得老实跟我说。”
“啥事啊,娘?”我正对着一张零件图出神,头也没抬。
“你跟队上那个林会计,是咋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我跟她?没咋回事啊。”
“还没咋回事?”我娘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现在全村都传遍了!说那天你修拖拉机,人家林会计又是给你递水,又是跟你说悄悄话。王家婶子今天碰见我,还问咱家啥时候喝喜酒呢!”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娘,你听谁瞎说呢!人家就是看我干活渴了,送瓶水,顺便问问拖拉机的事,哪有那么多道道?”
“真的?”我娘半信半疑地看着我,“可人家林会计是个文化人,眼光高着呢,平时跟谁都不多说一句话,咋就偏偏对你这么上心?”
“我哪知道!”我有些烦躁地放下手里的书,“您就别听那些长舌妇瞎嚼舌根了,我跟她清清白白的。”
我娘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儿啊,你也二十三了,不小了。村里跟你同岁的,娃都会打酱油了。我看那林会计就不错,人长得俊,又有文化,你要是真跟她有那个意思,娘豁出这张老脸,也去帮你问问。”
“娘!”我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撇呢,您都想到哪儿去了。这事儿您别管了,我自己有数。”
好说歹说,总算把我娘打发走了。可她的话,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个疙瘩。我开始回想那天下午的情景,林晚秋泛红的脸颊,躲闪的眼神,还有那句奇怪的话……难道,真像村里人传的那样?
不可能,不可能。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我陈建社,一个浑身机油味的修理工,人家一个干干净净的文化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刻意躲着林晚秋。在路上远远看见她,我就绕道走。去队部办事,也尽量挑她不在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村里那些暧昧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可越是躲,事情就越是找上门来。
这天,我正在队里的仓库整理农具,林晚秋抱着一摞账本走了进来。仓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她一进来,好像把外面的阳光都带了进来一小块。
“陈……陈建社同志。”她还是那样,怯生生的。
我正埋头给一把锄头换木柄,假装没听见。
她又走近了几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我的手一顿,木屑扎进了指头,一阵刺痛。我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圈有点红,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心里一慌,嘴上却硬邦邦地说:“没有。我忙。”
“是因为村里的那些话吗?”她咬着嘴唇,直直地看着我,“你别信他们瞎说,我……我那天真的只是……”
她的话说了一半,又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那点烦躁和别扭,瞬间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取代了。我感觉自己像个混蛋,一个大男人,因为几句风言风语,就把一个姑娘逼得快哭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语气缓和了许多:“林会计,你别误会,我没信那些。我就是……就是最近活儿多。”
这个解释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吸了吸鼻子,低着头,小声说:“那天……我跟你说我零件坏了的事,你还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记得。到底是啥东西坏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拿来我帮你看看。”我还是以为她在说钢笔或者算盘之类的东西,想赶紧把这事解决了,也省得她再来找我,惹人闲话。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一种倔强所取代。
“那东西……我没法拿给你看。”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它在我家里。你要是……你要是愿意,今晚……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第4章 提着工具箱的拜访
林晚秋说完这句话,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在1982年的农村,一个姑娘家,主动邀请一个年轻小伙子晚上去她家,这话说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心里不是不清楚。
我脑子“嗡”的一声,彻底懵了。
去她家?晚上?这要是被村里人看见,那之前那些风言风语,可就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到时候,我一个大男人倒无所谓,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可她一个姑娘家的名声……
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可看着她那双带着祈求和倔强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能感觉到,她说的那个“坏掉的零件”,对她一定很重要,重要到她宁可冒着被人说闲话的风险,也要请我去修。
作为一个修理工,我有一种本能的责任感。只要是坏了的东西,只要我能修,我就不能坐视不管。这是我的原则。
“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干巴巴的,有点不像我自己的,“几点?”
“吃过晚饭,天刚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光,像是夜空里被点燃的星星,“我家在村西头,就是那棵大槐树旁边,门口有两块石墩的。”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抱着账本,转身匆匆离开了。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锄头柄装歪了两次,给抽水机上油,差点把机油倒进水箱里。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林晚秋的邀请,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到底要我修什么?一个需要晚上、在家里才能修的东西?我把她可能拥有的所有带“零件”的物件都想了一遍:收音机?座钟?手电筒?缝纫机?
对,肯定是缝纫机!那东西又大又沉,不好搬动,坏了确实得请人上门修。而且缝纫机结构复杂,一般人还真弄不好。想到这里,我心里豁然开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就是修个缝纫机嘛,小事一桩。
吃过晚饭,天边还残留着最后一抹晚霞。我娘看我从工具箱里挑出螺丝刀和钳子,往帆布兜里揣,奇怪地问:“建社,这大晚上的,你提着家伙事儿去哪?”
“队里王大伯家的脱粒机有点问题,我去看看。”我撒了个谎,心里有点发虚。
“哦,那你早点回来。”我娘没怀疑,叮嘱了一句。
我提着工具兜,心里揣着事,专门挑了条村里的小路,绕到了村西头。远远的,就看见了那棵大槐树,和树下那座亮着昏黄灯光的小院。
林晚秋家是三间土坯房,收拾得很干净。她一个人住。我后来才知道,她是县里下放的知青子女,父母早就回城了,不知什么原因把她留在了这里。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那两块光滑的石墩,心里有点打鼓。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林晚秋站在门后,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蓝色布褂子,头发也重新梳过,显得格外利落。
“你来了。”她看到我手里的工具兜,眼神闪烁了一下,把我让了进去。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靠墙的旧木柜。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轻轻跳跃,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桌上摆着两个小菜,一盘炒花生米,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碗白米饭。
我愣住了。“林会计,你这是……”
“我……我还没吃饭,想着你可能也没吃,就多做了一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坐,我去给你拿碗筷。”
我局促地在方桌旁坐下,把工具兜放在脚边。这阵仗,怎么看也不像是要修东西的样子。
她把碗筷递给我,自己也在对面坐下,却不动筷子,只是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气氛有些尴尬。
我扒了两口饭,觉得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便主动开口:“林会计,你说要修的东西呢?拿出来吧,我看看。”
林晚秋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眼圈又红了。
她没有去拿什么收音机或者缝纫机,而是从床头那个旧木柜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红布包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不是什么机器,也不是什么零件。
而是一个黑色的,木制的灵位牌。
第5章 无法焊接的裂痕
看到那个灵位牌的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猜测和准备都成了一堆废铁。我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灵位,上面用白漆写着一行字:“先夫 王志强之位”。字迹娟秀,看得出是出自林晚秋的手笔。
我彻底傻眼了,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我以前的男人。”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却带着千斤的重量,“我们是家里安排的,结了婚不到一年,他就……就在矿上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件事我依稀听村里人提过一嘴,说林会计是个“小寡妇”,但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我没想到,这竟是真的。
“我不是我们村的人,是邻村的。他走了以后,婆家容不下我,娘家也觉得我晦气,就把我赶了出来。正好队里缺个会计,识字的人不多,我才托人介绍,到这里来了。”
她慢慢地讲述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伤痛。
“来到这里,我以为可以重新开始。可……可我走到哪里,都甩不掉那个身份。村里的人,有的可怜我,有的在背后指指点点。王志强他哥,还……还时常来骚扰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说既然他弟弟没了,我就该跟着他过……”
听到这里,我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林晚秋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变化,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个灵位牌,目光落在牌位中间一道细细的裂痕上。
“前几天,他又来了,喝了点酒,非要……非要动手动脚。我拼命反抗,把他推了出去。混乱中,他把这个牌位摔在了地上,摔出了一道裂纹。”
她抬起头,一双含着泪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陈建社,你修拖拉机的时候,把断掉的传动轴都焊得天衣无缝。我就想,你这么能干,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这道裂痕也修好?”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终于明白了。
她说的“零件坏了”,不是收音机,不是缝纫机,更不是什么机器。
是她的生活,是她的依靠,是她那段破碎不堪的过去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那个灵位,是她过去身份的象征,那道裂痕,是她如今生活的真实写照——充满了创伤,摇摇欲坠。
她哪里是想让我修一个木牌,她是在向我求救啊!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面对生活的刁难和无赖的骚扰,她能想到的、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竟然是我这个只会修机器的愣头青。因为在她眼里,我能把断掉的钢铁重新连接起来,那么,我也许就能修复她生活中那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这是多么天真,又多么令人心碎的想法。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我修过无数的机器,再复杂的故障,我都能找到症结,用我的技术和工具去解决。可眼前的这个“故障”,我该用什么工具去修?是扳手,还是焊枪?
都不是。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煤油灯的火苗都跳动了好几次。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没有去看那个灵位牌,而是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用我这辈子最认真的语气说道:
“林会计,这东西,我修不了。”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我异想天开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牌位我修不了。可欺负你的人,我能修。”
林晚秋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的那个王志强的哥哥,他叫什么?住哪里?”我问。
“他叫王志刚,就在邻村……”她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又反应过来,急忙摆手,“不,不,陈建社,你别去!他就是个混不吝,你斗不过他的,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我是不是斗得过,那是我的事。”我看着她,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我陈建社没啥大本事,但我们村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来欺负。你现在是我们红旗生产队的人,就是我们村的人。这事,我管定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我只知道,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女人,我不能袖手旁观。修理工的职责是修复损坏的东西,让它恢复正常运转。而一个男人的职责,就是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让她免受伤害。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需要我“修理”的“零件”。
第6章 一场特殊的“维修”
第二天,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起了个大早。我没带扳手和钳子,而是从墙角抄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这是我爹以前用来挑水的扁担,结实得很。
我娘看我气势汹汹地要出门,吓了一跳,拉住我问:“建社,你这是要干啥去?跟人打架啊?”
“娘,您别管,我去办点事,去去就回。”我挣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
邻村离我们村不远,翻过一道山梁就到。我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王志刚的家。他家院门开着,一个光着膀子、满脸横肉的男人正蹲在院里喝着棒子面粥。看那副尊容,跟林晚秋描述的八九不离十。
我二话不说,一脚踹开院门,走了进去。
王志刚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手里的粥碗都差点掉了。他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我:“你谁啊?找死啊?”
“我叫陈建社,红旗生产队的。”我把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我来,是想跟你聊聊林晚秋的事。”
一听到林晚秋的名字,王志刚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混混特有的、又色又邪的笑容。“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小寡妇找来的帮手啊?怎么,小子,你看上她了?想当接盘的?”
他的话污秽不堪,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我再说一遍,”我压着火,一字一顿地说,“林晚秋现在是我们队里的人。以后,你离她远点。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去找她麻烦,或者说一句不干不净的话,我让你这辈子都下不了床。”
“嘿!你他妈吓唬谁呢!”王志刚把碗往地上一摔,站了起来。他比我高半个头,一身的腱子肉,看起来确实不好惹。“老子的家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手?她是我弟媳,我弟弟没了,她就该归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经地义?”我冷笑一声,“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你那套旧社会的歪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讲道理的。我就是来告诉你一个结果。”
说完,我不再废话,抡起手里的木棍,对着院里那口半满的水缸,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哐——哗啦——”
厚实的陶制水缸应声而裂,缸里的水混着碎片,流了一地。
王志刚彻底看傻了。他没想到我竟然一言不合就动手,而且是砸东西,不是打人。这一棍子要是砸在他身上,骨头都得断几根。
我把断成两截的木棍扔到他脚下,指着那堆碎片,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手劲大。专门跟硬东西打交道。水缸是这样,骨头也是这样。你自己,掂量掂量。”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我知道,对付这种滚刀肉,讲道理是没用的。你必须比他更横,更硬,一次就把他彻底打怕。他欺负林晚秋,无非是看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但现在,他知道林晚秋身后站着一个敢下死手的“愣头青”,他再想动手,就得先想想自己的骨头够不够硬。
这场特殊的“维修”,没有用到任何工具,却比我修过的任何一台机器都更让我感到踏实。
我回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路过打谷场,正好看见林晚秋从队部里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
她也看见了我,脚步顿住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惊慌。
我走到她面前,把刚才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一遍。当然,我省略了砸水缸那段,只说我去警告了王志刚,他保证以后再也不来骚扰了。
她听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但这一次,不是委屈和无助的泪,而是……我看不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不停地流泪。
我被她哭得有点手足无措,笨拙地安慰道:“你别哭啊,事儿都解决了。以后他不敢再来了。”
她摇了摇头,用手背抹去眼泪,忽然,她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凉,微微有些颤抖。我的手又粗又糙,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我们俩的手握在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陈建社,”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谢谢你。”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轻声说:
“那个牌位……你能不能,帮我把它……扔了?”
第7章 新的图纸
听到林晚秋说要扔掉那个灵位,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才真正下定决心,要告别过去,要“修复”自己的人生了。而我,很荣幸,成了那个递给她“工具”的人。
那个灵位最终被她亲手烧掉了。在一个黄昏,村外的小河边,她把那块刻着她前半生伤痛的木牌,投进了火里。火光映着她的脸,我看到她流泪了,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王志刚再也没有出现过。村里的风言风语,在我“维修”过王志刚之后,也奇迹般地平息了。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敬畏,而看林晚秋的眼神,则多了一份尊重。他们或许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这个文静的女会计,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负的孤女了,她身后,站着一个敢为她出头的陈建社。
我和林晚秋的关系,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我们不再刻意躲避对方。她会像上次一样,在我满身油污地修理农具时,悄悄递过来一瓶井水或是一条干净的毛巾。我也会在她晚上一个人在队部算账时,借口路过,帮她把煤油灯的灯芯拨亮一些。
我们的话依然不多,但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似乎就能懂得对方的心意。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两个精密的齿轮,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完美地啮合在一起,顺畅地转动。
我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乐得合不拢嘴。她不再追着我问东问西,只是隔三差五就炖锅鸡汤,然后找个借口让我给“林会计”送一碗过去,补补身子。
我的人生,好像也有了一张新的“图纸”。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机器、零件和柴油。而现在,这张图纸上,多了一个叫林晚秋的人。她的喜怒哀乐,成了我最关心、最想“维护”好的部分。
那年冬天,下了我们那儿的第一场雪。队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大家难得清闲下来。
一天晚上,我正在屋里画一张改良播种机的草图,林晚秋忽然来了。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雪花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被屋里的热气一烘,化成了晶莹的水珠。她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她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用一块花布盖着。
“建社,我……我给你做了双鞋。”她把篮子放在桌上,揭开花布,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布棉鞋。鞋底纳得厚实又均匀,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缝出来的一样。
我看着那双鞋,心里一热。我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姑娘亲手给一个男人做鞋,意味着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脱下脚上那双已经磨破了的旧鞋,换上了她做的新鞋。不大不小,正合脚,暖和得像是踩在云彩上。
“合脚吗?”她紧张地问。
我点了点头,抬起头看着她,认真地说:“晚秋,等开春了,冰化了,我就请队长去你家提亲。”
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林会计”。
她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她用力地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站起身,学着她上次的样子,笨拙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依然那么凉,但我用我粗糙温暖的手掌,把它紧紧地包裹住。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洁白。屋里,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明亮。我看着眼前的林晚秋,忽然觉得,她才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精密、最复杂,也最值得我去用一生“修理”和“维护”的“机器”。
修理她破碎的过去,维护她安稳的未来。
而我需要的工具,不是扳手和焊枪,而是一颗真心,一份担当,和一个一辈子的承诺。
第8章 永远的专属修理工
很多年过去了,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所在的红旗生产队早已解散,土地承包到了户。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了城里打工,昔日热闹的打谷场长满了荒草。那台曾经承载了全村希望的东方红拖拉机,在服役了十几年后,终于彻底报废,被我拖回了自家的院角,成了一堆沉默的红色钢铁。
我和晚秋,也从青葱的年轻人,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
我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成了真正的工程师,娶妻生子。现在,每年夏天,孙女都会被送回乡下,跟着我们过暑假。
孙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缠着我,让我讲过去的故事。她尤其对那台生锈的拖拉机充满了好奇。
“爷爷,你当年修好这台大机器,是不是特别厉害?”孙女仰着小脸,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
我笑了笑,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晒着被单的晚秋。她也正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是啊,爷爷当年是挺厉害的。”我说,“不过,爷爷这辈子修得最好的,不是这台拖拉机。”
“那是什么呀?”孙女好奇地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朝晚秋喊道:“老婆子,我这腰好像有点不对劲,你那个‘零件’是不是又坏了?快过来帮我这个专属修理工看看!”
晚秋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嘴里念叨着“老不正经”,却还是放下手里的活,笑着朝我走了过来,熟练地帮我捶着后腰。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也照在那台锈迹斑斑的拖拉机上。它虽然早已不能轰鸣,但它见证了一切。见证了那个闷热的午后,一个笨拙的修理工,和一个羞涩的女会计;见证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求助,和一场以“维修”为名的守护。
我这一生,都在和各种各样的“零件”打交道。年轻时,我以为修好了机器,就是最大的成就。后来我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那些看不见的、无法用工具度量的“零件”——比如信任、比如依靠、比如一颗破碎后需要被温暖的心——才是最复杂,也最值得去修复的。
晚秋的“零件”坏了,我用我的方式,帮她“修”好了。而我的“零件”,我那颗曾经只懂得机械原理、粗糙而笨拙的心,也在与她相守的岁月里,被她用温柔和爱,打磨得温润而光亮。
我们互相“修理”,互相“维护”,成了彼此生命里,那个永远无法被替代的专属修理工。
孙女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握住晚秋的手,那双手早已不像年轻时那么冰凉,岁月把它磨砺得温暖而厚实。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台我守护了一辈子的、最珍贵的机器,轻声说:“这台‘机器’啊,我得修一辈子,下辈子,也还想接着修。”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阳光。
来源:单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