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刘卫东冲进病案室,带着一身的绝望和雨水,求我救他儿子时,我只是平静地扶了扶眼镜,告诉他:“刘院长,我已经半年没上过手术台了,我无能为力。”
当刘卫东冲进病案室,带着一身的绝望和雨水,求我救他儿子时,我只是平静地扶了扶眼镜,告诉他:“刘院长,我已经半年没上过手术台了,我无能为力。”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以及他瞬间变得粗重、混乱的呼吸声。
这半年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这些泛黄的、散发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气味的病历打交道。从全院最负盛名的骨科创伤中心主任,到这个被遗忘在住院部地下一层的角落,不过是因为一次我坚持为病人选择最佳、也是最昂贵的治疗方案,而刘院长认为那会拉低科室的年度利润指标,并且“有损医院声誉”。
他用一纸轻飘飘的调令,将我那把曾缝合过无数断骨残肢的手术刀,换成了如今手中这支冰冷的档案夹。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和这间屋子里的尘埃一样,冷了,也硬了。
直到那天下午,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和这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的出现,将我世界里那层厚厚的积灰,猛地吹开了一个缺口。
第1章 尘封的手术刀
地下一层的病案室,终年不见阳光。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像一只永远不知疲倦的夏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味道,是旧纸张的霉味、消毒水的残留气息和灰尘混合在一起,沉淀了数十年光阴的味道。我,陈敬明,市中心医院曾经的“一把刀”,如今就是这间屋子的常驻管理员。
“陈老师,这是上周出院的三十份病历,麻烦您归档。”一个实习小护士抱着厚厚一摞文件,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往里多走一步。
“放桌上吧。”我头也没抬,目光依旧落在一份三十年前的手写病历上。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份严谨和细致,透过泛黄的纸张依旧清晰可辨。那时候的医生,没有电脑,一笔一划,都是责任。
小护士如蒙大赦,放下东西匆匆离去。这里对医院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都像个被遗忘的墓穴,存放着过去的病痛与历史,阴冷而沉寂。没人愿意多待。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病历,翻开。姓名:李建国。诊断:右股骨颈骨折。手术方式:人工股骨头置换术。主刀医生:王凯。
王凯,我曾经带过的学生。一个很聪明,也很会“来事”的年轻人。我被调离岗位后,他顺理成章地接替了我的大部分工作。这份手术记录写得很漂亮,用词规范,逻辑清晰,但只有我这种做了二十年手术的人才能看出来,其中几个关键步骤的描述,过于“标准化”,缺少了应对术中突发情况的细节。这说明,手术过程一帆风顺,或者,记录者刻意隐瞒了某些波折。
我摇了摇头,将病历按照编号,插进对应的铁皮档案柜里。“咔哒”一声,柜门关上,又一段别人的痛苦被封存。
半年前,我还不是在这里与故纸堆为伍。
那时候,我的人生几乎都在手术室那扇厚重的铅门后面。我是医院骨科创伤中心的招牌,尤其擅长处理各种复杂性、毁灭性的骨盆骨折和关节损伤。从工地摔下来的工人,到车祸里支离破碎的司机,只要还有一口气送到我面前,我总有办法把他们从残废的边缘拉回来。
那时的刘卫东,还是分管业务的副院长,见到我总是笑呵呵的,一口一个“敬明兄”,说我是医院的“定海神神针”。
转折点是一个叫孙家宝的病人。一个十八岁的农村孩子,为了给家里省钱,自己骑摩托车跑长途,结果和一辆违规的渣土车撞了。送来的时候,骨盆粉碎性骨折,合并大出血,人已经休克了。
那种伤情,用传统的钢板内固定,不仅手术难度极大,术后恢复也极差,很大概率会终身跛行,甚至丧失劳动能力。我当机立断,提出了使用3D打印定制钛合金植入体的方案。这是当时最前沿的技术,能最大程度地复原骨盆结构,让这个孩子未来还有希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唯一的缺点是,贵。而且,由于是新技术,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可能会给医院带来负面舆论。
刘卫东,那时刚刚被提拔为正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第一时间就否决了我的方案。他的理由冠冕堂皇:“陈主任,我们是公立医院,要考虑社会影响。这么高的费用,这个农村家庭怎么承担?而且,用不成熟的新技术,万一失败了,媒体会怎么写我们?这是拿病人的生命和医院的声誉做赌注!”
我在院务会上,当着所有科室主任的面,跟他拍了桌子。
“刘院长,我们是医生,不是商人!我们的首要职责是救人,是为病人选择最优的治疗方案!钱的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可以申请基金,可以发动捐款,但治疗方案一旦选错,毁掉的是这孩子一辈子!至于声誉,一个不敢为病人承担风险的医院,才最没有声誉可言!”
那天的会议不欢而散。
后来,我还是通过私人关系,联系了医疗器械公司,半卖半送地拿到了植入体,又发动科室的医生护士们凑了些钱,手术我亲自操刀,非常成功。孙家宝的家人送来了一面巨大的锦旗,上面写着“医德高尚,在世华佗”。
锦旗挂在科室墙上,鲜红刺眼。但在刘卫东眼里,那不是荣誉,而是我公然违抗他命令的罪证。
一个月后,一纸调令下来了。理由是“医院人事结构优化调整”,我,陈敬明,因“身体原因及工作需要”,调至病案室担任主任。一个只有我一个光杆司令的“主任”。
我的手术刀,我那些跟随我多年的手术器械,连同我那间能看到医院花园的办公室,都留给了王凯。
从那天起,手术室的无影灯,变成了病案室的日光灯。手术刀的冰冷金属触感,变成了档案纸的粗糙。同事们从最初的震惊、同情,到后来的疏远、淡忘。大家都很忙,没人会一直记得一个“过去的人”。
只有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护士长张岚,偶尔会趁着午休,端着饭盒下来,陪我说说话。
“陈哥,你这又是何苦呢?跟刘院长服个软,不就过去了?”张岚一边帮我收拾桌上的旧报纸,一边叹气。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这一辈子,学不会的就是服软。尤其是在我认为对的事情上。我只是没想到,代价会这么大。
“对了,听说刘院长的儿子刘子铭,今年考上了一中,尖子班。刘院长最近可是春风得意,开会都比平时多笑几声。”张岚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
“是吗?那挺好。”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整理手里的档案。
刘卫东的儿子,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世界,已经只剩下这四面墙,和这些不会说话的病历了。它们比人简单,也比人真实。每一份病历背后,都是一段实实在在的人生,一场真真切切的战斗。在这里,我反而觉得更安宁。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右手手指会不自觉地蜷缩,做出一个握持手术刀的姿势。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本能。
我知道,我的手没有生锈,我的心也没有死去。它们只是像这间病案室一样,被暂时尘封了。
第2章 暴雨中的电话
日子就像病案室里那台老旧的挂钟,指针“滴答滴答”地走,不快,也不慢,规律得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打开地下一层的铁门,开启一天的沉寂。下午五点,锁上门,走进傍晚的余晖里。两点一线,简单得像一道几何题。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孤独,它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那些过去没空看的医学文献,去复盘那些经典的、甚至是我自己做过的手术案例。
我发现,剥离了那些职称、荣誉和人际关系之后,医学的本质,反而更加纯粹地呈现在我面前。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像是被人泼了一砚浓墨。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敲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病案室唯一那扇高窗,正对着地面,我能看到一双双行色匆匆的脚,在浑浊的雨水里踩过。
张岚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陈哥,看这天,食堂也别去了,我给你带了点排骨汤。”她把饭盒放在我桌上,拧开盖子,一股热气腾腾的香气立刻驱散了室内的些许阴冷。
“又麻烦你。”我有些不好意思。
“跟我还客气什么。”张岚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慢条斯理地喝汤,欲言又止。
“有事就说吧,看你这表情,不像只是来送汤的。”我放下勺子,看着她。
张岚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今天下午,王凯做了个髋关节置换,结果……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怎么回事?”
“患者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骨质疏松很严重。术中好像是假体植入的角度没掌握好,造成了股骨干的医源性骨折。现在人还在手术室,王凯他们几个年轻医生手忙脚乱的,正请示上级专家会诊呢。听说情况不太好,血压一直往下掉。”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手术台上的情景。那种脆弱如蛋壳的骨头,在经验不足的医生手里,稍一用力就会碎裂。这是一个典型的、也是可以预见的并发症。如果是我在,会在植入前用髓腔探子反复确认,会选择更合适的假体型号,会用更轻柔的手法……
可惜,没有如果。
“陈哥,”张岚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事不该我提。但是……科里几个老同事都在说,要是你在,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王凯他……还是太嫩了。”
我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着汤。排骨炖得很烂,汤也很鲜美,但我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我的心,像是被那股熟悉的、手术室特有的紧张空气给攥住了。那是我的战场,可我现在却只能在这里,听着别人口中的战报。
“都过去了。”良久,我才缓缓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我现在是病案室的陈主任,手术室的事,跟我没关系了。”
张ar岚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我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走后,病案室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我再也看不进任何东西,脑子里反复推演着那台搞砸了的手术。该用什么角度重新固定?如何最快最稳地处理骨折端?怎样才能把老太太的创伤降到最低?
一个个方案在我脑中成型,清晰无比,可我的手,却只能抚摸着冰冷的病历封面。
这是一种酷刑。对于一个视手术为生命的医生来说,这无异于将一个将军绑在椅子上,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在错误的指挥下节节败退。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刺耳,划破了满室的沉寂。
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焦急万分的、我却无比熟悉的声音。
是王凯。
“陈……陈老师?”他的声音带着颤抖,背景音里是监护仪急促的“嘀嘀”报警声和各种嘈杂的人声。
“是我。”
“陈老师,我……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一个髋关节置换的病人,术中股骨干骨折,现在大出血,血压稳不住,您……您能不能……”他语无伦次,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是怎样一番兵荒马乱的景象。我也知道,只要我点一下头,披上手术衣,就能立刻终结那里的混乱。
但是,我凭什么呢?
是刘卫东亲手把我从那个位置上赶下来的。是整个医院的管理层,默认了这种对专业和原则的践踏。现在,他们培养的“听话”的医生出了问题,就想起了我这个“不听话”的旧人?
“王凯,”我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现在是主刀医生,要对你的病人负责。遇到问题,要冷静,按照应急预案处理。院里不是有很多专家吗?可以申请全院会诊。”
“请了!都请了!但是他们……”王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他们都说情况太复杂,没人敢接手!陈老师,我求求您了,只有您有把握处理这种情况!算我求您了!”
“抱歉,”我打断了他,“我已经不是外科医生了。我的职责是管理病案,我帮不了你。”
说完,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胸口那股被压抑了半年的郁结之气,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更深的、更沉重的空虚。
我救不了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就像半年前,我无法改变那个叫孙家宝的年轻人的命运一样。在强大的体制和权力面前,我个人的技术和坚持,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窗外的雨更大了,带着一种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干净的决绝。我忽然觉得很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第3章 血与绝望的急诊夜
挂断王凯的电话后,我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手术室里的烂摊子,自然有医院的管理层去收拾。或许他们会从别的医院请外援,或许会牺牲掉那个可怜的老太太,然后用一笔赔偿金和强大的公关手段将事情压下去。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整理档案的机械动作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可那些病历上的文字,一个个都变成了手术器械的影子,在我的视网膜上跳动。止血钳、骨凿、髓内钉……每一个名词都在灼烧我的神经。
傍晚六点,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刚走到地下一层的出口,就看到急诊科的方向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气氛异常紧张。几辆闪着警灯的救护车呼啸着冲进院子,刺耳的鸣笛声划破雨幕,带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好像是前面高架桥上出了连环车祸,伤员都往我们这儿送了!”一个路过的小护士行色匆匆,对我这个“闲人”解释了一句。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来由地一紧。作为一名创伤外科医生,我太清楚“连环车祸”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了。那通常代表着多发伤、复合伤,是对一个医院急救能力的极限考验。
我没有立刻回家,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急诊大厅的门口。
眼前的景象如同战场。浑身是血的伤员被不断地从救护车上抬下来,医护人员推着平车在拥挤的走廊里飞奔,家属的哭喊声、医生的指令声、仪器的报警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生命与死神赛跑的交响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这种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气味,此刻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进我的心脏。
我看到王凯,他那身绿色的手术服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刚从那台失败的手术中脱身,又立刻被投入到了新的战斗里。他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执行着清创、包扎的指令。
我看到骨科、普外科、神经外科,所有外科系统的医生几乎都到齐了,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就是我的医院,我的战场。而我,却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这里,袖手旁观。
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自我厌恶涌上心头。我转身,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我怕再多待一秒,我那颗早已决定“冷硬”下来的心,会再次动摇。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了我的视线。
是刘卫东。
他不像平时那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的他,浑身湿透,昂贵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滴着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极致的惊恐和慌乱。他正死死地抓住一个急诊科医生的胳膊,声音嘶哑地咆哮着:“我儿子呢?我儿子刘子铭呢?他怎么样了?你们快救他啊!”
刘子铭?
张岚白天说过的那个名字,那个考上了一中尖子班,让他春风得意的儿子。
我的脚步,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那个被他抓住的医生快要急哭了:“刘院长,您先冷静一下!您儿子伤得最重,是主要的挤压伤,骨盆和双下肢都有严重损伤,人已经昏迷了,CT结果刚出来,情况非常危急,我们正在组织抢救!”
“危急?什么叫危急?!”刘卫东状若疯癫,“我是院长!我命令你们,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活他!”
“我们会的!会的!”医生挣脱开他,立刻又投入到另一场抢救中。
刘卫东无力地靠在墙上,身体缓缓滑落。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威严无比的院长,此刻就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普通父亲,脸上写满了绝望。他的妻子何敏在一旁,早已哭得瘫软在地,被人搀扶着。
我站在人群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命运,真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它用最残酷的方式,把我和刘卫东,再次捆绑到了一起。
很快,神经外科的主任老李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CT片子。
“老刘,”他拍了拍刘卫东的肩膀,脸色凝重,“子铭的头部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有颅内出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
刘卫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来:“但是什么?你快说!”
老李叹了口气,把片子举到灯下:“但是他的骨盆……是毁灭性的开放性粉碎骨折,合并骶髂关节脱位。这种情况,失血量极大,休克很难纠正。而且,骨盆环的完整性被彻底破坏,就算命保住了,这辈子恐怕也……”
老李没有把话说完,但在场的医生都懂了。这意味着,即使能活下来,最好的结果也是终身瘫痪在床。
“不!不可能!”刘卫东一把抢过片子,那双看惯了文件和报表的手,此刻却因为颤抖而无法将片子拿稳。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黑白影像,但他能看到那支离破碎的骨骼轮廓。
“谁能做这个手术?王凯?让他来做!”刘卫东像是想起了什么,抓住老李喊道。
老李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老刘,你冷静点。王凯他……他处理不了这种级别的损伤。说实话,整个医院,不,可能整个市里,能有把握处理这种‘垂直剪切暴力’导致的骨盆粉碎伤的,只有一个人。”
刘卫东的身体僵住了。他顺着老李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
他的视线,穿过嘈杂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挣扎、羞耻,以及一丝溺水者看到浮木时的……乞求。
而我的眼神,平静如水。
我知道,审判我的时刻,到了。同时,审判他的时刻,也到了。
第4章 病案室里的对峙
急诊大厅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我和刘卫东之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他的眼神像一把钝刀,在我脸上反复切割,试图找到一丝他所期望的情绪——同情、动摇,或者哪怕是一丝迟疑。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我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病案室的方向走去。我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我知道,他会跟上来。
果不其然,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住院部地下一层的走廊,灯光昏暗,拉长了我们一前一后的影子。
“陈敬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停下。
“陈主任!”他换了个称呼,语气里多了一丝压抑的恳求。
我依旧没有停下,直到走到病案室的门口,我才站定,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咔哒”,门开了,我推门进去,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瞬间照亮了这一室的沉寂和灰尘。
刘卫东跟着我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躯,在这间被档案柜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局促。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他的衣角滴落,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看着我,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那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此刻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起桌上一份还没看完的医学期刊,仿佛他只是一个闯入的陌生人。
“敬明……”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儿子……子铭他……”
“我听说了。”我翻过一页期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情况很不好。”
我的冷淡,显然刺痛了他。他的脸色瞬间涨红,但很快又被惨白所取代。他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撑在我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试图用这种姿态给我施加压力。这是他过去在院长办公室里最喜欢用的动作。
可惜,这里不是院长办公室,我也不是那个需要仰他鼻息的下属。
“陈敬明,我知道,我以前……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但是,现在人命关天!那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求你,求你出手救救他!”
“求我?”我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刘院长,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现在是病案室主任,我的工作是管理这些,”我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病历,“而不是拿手术刀。”
“你……”他被我的话噎住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还在记恨我,是不是?你想报复我?”
“报复?”我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刘院长,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我陈敬明行医二十年,救过的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我从不拿病人的生命当做报复的工具。我说我做不了,是因为我真的做不了。”
我站起身,走到一个档案柜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正是那份将我调离临床岗位的红头文件。我把它拍在桌子上,推到他面前。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因‘身体原因及工作需要’,我,陈敬明,不再适合从事高强度的外科手术工作。”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院党委的决定,是你刘院长亲手签的字。怎么,才过去半年,刘院长就把自己的决定给忘了?还是说,医院的文件,就是一张废纸,可以根据你的个人需要,随时生效,随时作废?”
刘卫东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我……我可以立刻下文,恢复你的职务!”他急切地说道,“不,我马上就去开会,我向全院给你道歉!只要你肯救子铭,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道歉?”我摇了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本期刊,“刘院长,你不明白。这不是道歉的问题。这半年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档案,我的手,已经习惯了纸张的触感,而不是手术刀的冰冷。我的眼睛,习惯了昏暗的灯光,而不是无影灯的强烈。我的精神,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安静,而不是手术室里的高度紧张。你现在让我去做一台全市都没几个人敢做的手术,那不是救人,那是害人。”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因绝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说出了那句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话。
“所以,刘院长,我很抱歉。对于你儿子的伤情,我深表同情,但……我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钉子,一颗一颗,狠狠地钉进了刘卫东的心里。
他身体晃了晃,撑在桌上的手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向后退了两步,颓然地靠在了冰冷的铁皮档案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看着我,眼神里不再有愤怒,不再有权力者的威压,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彻底击碎的……绝望。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声呜咽,像是谁在哭泣。
这间小小的病案室,在这一刻,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最残酷的审判庭。
第5章 医者的誓言
刘卫东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放一句狠话。他只是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病案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那本摊开的医学期刊,上面的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赢了吗?
我用他当初对付我的方式,狠狠地羞辱了他,让他尝到了权力的傲慢所带来的苦果。我看着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院长,变成一个卑微乞求的父亲。从这个角度看,我确实赢了。那口被压抑了半年的恶气,终于酣畅淋漓地吐了出来。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CT片子。那支离破碎的骨盆影像,像一个狰狞的怪物,在我的意识里盘旋。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每一次骨盆的微小移位,都会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周围的血管和神经。那个叫刘子铭的年轻人,此刻正躺在ICU里,生命像风中的残烛,一点一点地流逝。
他才十八岁,和我当年决定学医的年纪一样。他的人生,本该有无数种可能。
而现在,唯一能给他这种可能的人,却是我。
我拒绝了。我用最合理、最无法辩驳的理由,拒绝了一个父亲的恳求,也拒绝了一个年轻人的未来。
我告诉自己,这是刘卫东咎由自取。是他亲手折断了我的手术刀,是他把我放逐到了这个角落。我没有错。
可是,另一个声音却在我的心底响起:陈敬明,你是个医生。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医学院开学典礼上,我们全体新生举起右手,在校长的带领下庄严宣誓的场景。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誓言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我维护了我的尊严,可我是否维护了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我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内心的挣扎像两只巨兽,在疯狂地撕咬着我的理智。
就在这时,病案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人是张岚。她没有打伞,浑身也湿透了,头发紧紧地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发抖。
“陈哥。”她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来了?”我停下脚步。
“我刚从ICU那边过来。”她声音哽咽,“那孩子……不行了。血压已经掉到测不出了,心率也开始往下走。他妈妈何敏,哭得晕死过去好几次了。刘院长……就跪在ICU门口,谁劝都没用。”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张岚走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陈哥,我知道刘卫东不是个东西,他把你害成这样,你恨他,理所应当。换成是我,我也恨不得他遭报应。可是……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孩子我见过,很懂事,很有礼貌的一个小伙子。去年院里搞活动,他还来当过志愿者。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陈哥,我们是医生,我们见惯了生死,可我们不能对生命麻木啊!”
“你记不记得,十年前,我们科收过一个和你闹矛盾的病人家属。那人天天在科里骂你,说你是黑心医生。后来他自己出了车祸,送来急诊,脾脏破裂大出血,是你二话不说冲上手术台,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手术做完,你累得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那时候你跟我说,穿上这身白大褂,就没有个人恩怨,只有病人。这话,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忘了吗?”
张岚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忘了。
这半年的怨恨和压抑,像厚厚的尘埃,蒙蔽了我的初心。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想着刘卫东的傲慢,却忘了,在我面前的,首先是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然后才是我仇人的儿子。
我慢慢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瓢泼的大雨。雨水冲刷着这个城市,也像是在冲刷着我内心的污垢。
在我的书桌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丝绒盒子。我走过去,打开它。
里面,是我那副专门从德国定制的手术放大镜。镜片擦得一尘不染,在灯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这半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它。我以为,我再也用不上它了。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冰凉的镜架。那种熟悉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我身体里沉睡的记忆。手术室的无影灯、监护仪的节律、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精确……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
我拿起盒子,关上。
然后,我转过身,对泪眼婆娑的张岚说:“去手术室,通知他们,准备手术。准备A、B、O、AB四种血型的血浆,各2000CC,要加温的。准备好C型臂X光机,还有,把骨科所有的复位器械和克氏针都找出来。”
张岚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另外,告诉王凯,让他给我当一助。这台手术,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一课。”
张岚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用力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朝外跑去。那脚步声,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手术室的内线。
“我是陈敬明。”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个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陈……陈主任?”
“是我。我要用一号手术间,立刻。病人,刘子铭。诊断,骨盆粉碎性骨折。现在,听我的指令……”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沉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一刻,我感觉,那个真正的陈敬明,回来了。
不是病案室的主任,而是那个手握柳叶刀,与死神搏斗的,外科医生。
第6章 无影灯下的回归
当我换上绿色手术服,戴上手术帽和口罩,推开手术室那扇沉重的铅门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门外,是家属的哭泣、同事的议论、领导的焦虑。
门内,只有冰冷的器械、明亮的无影灯,和监护仪平稳而有节奏的“滴滴”声。
这里,才是我的世界。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已经严阵以待。麻醉医生、器械护士、巡回护士,还有站在我对面,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王凯。
看到我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期待和一丝怀疑的目光。他们都知道我被“流放”了半年,不知道我这把“宝刀”,究竟是老了,还是依旧锋利。
我没有理会这些目光,径直走到手术台前。
刘子铭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年轻的脸庞因为失血而毫无生气。他的生命体征,全靠着机器和药物在勉力维持。
我低头看着他,心中再无半分杂念。此刻,他不是刘卫东的儿子,他只是我的病人。
“生命体征怎么样?”我问麻醉医生。
“血压60/40,心率140,血氧饱和度85,持续输入去甲肾上腺素和血液制品,但情况还在恶化。”麻醉医生快速而清晰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王凯,“片子。”
王凯立刻将CT和X光片子插在观片灯上。那破碎的骨盆影像,比我之前在急诊科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骶髂关节完全分离,耻骨联合处有超过五厘米的巨大缺口,一侧的髋臼后壁已经碎成了几块。这是典型的“开书样”骨盆骨折,而且是最严重的那种。盆腔内的大血管和神经,很可能已经严重受损。
“术前讨论过了吗?方案是什么?”我看着王凯,问道。
王凯的嘴唇动了动,低声说:“讨论过……大家的意思是,先做血管造影栓塞,控制住出血。然后……然后用外固定架暂时固定,等生命体征平稳了,再考虑二期手术。但是……”
“但是病人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对吗?”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这种程度的出血,栓塞效果有限,外固定架也无法提供有效的复位和稳定。拖下去,他只会死于失血性休克和多器官功能衰竭。”
王凯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台手术,没有二期。我们必须在一次手术中,完成清创、探查、复位、内固定。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台手术的难度和风险,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走钢丝,而且是闭着眼睛走。
“陈……老师,”王凯鼓起勇气,“这……这太冒险了。”
我转过头,目光如刀,直视着他:“王凯,记住,当医生,最大的风险不是手术失败,而是因为害怕失败而什么都不做。准备开始吧。”
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手术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肃杀起来。所有人都被我的气场镇住了,开始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
“戴手套。”我伸出双手。
护士为我戴上无菌手套,那层薄薄的乳胶,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合着我的手指。我接过王凯递来的手术刀,轻轻地在掌心掂了掂。
久违了,老朋友。
“切皮。”
随着我一声令下,冰冷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皮肤。鲜血涌出,视野瞬间被染红。
我的心,却在这一刻,彻底地静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被撕裂的身体,和手中这把可以重塑生命的手术刀。
“纱布,吸引器。”
“电刀,注意保护神经。”
“骨膜剥离器,动作要轻,避免二次损伤。”
我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发出,清晰、简练、不带一丝犹豫。我的双手,在血肉模糊的术野里,灵活而稳定地穿梭。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即使被尘封了半年,也丝毫没有变得迟钝。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四个小时,也可能是六个小时。手术室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紧张,到中途的压抑,再到后来的……震撼。
王凯站在我对面,已经从一个参与者,完全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看着我用两把骨钩,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将分离的骶髂关节完美复位;看着我像一个雕塑家一样,将碎裂的髋臼骨块一一拼接,严丝合缝;看着我用克氏针临时固定,然后精准地打入每一颗螺钉。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教科书一样标准,却又比教科书更加灵动和高效。那不是单纯的技术,那是一种融入了无数次实战经验和深刻理解的……艺术。
“最后一颗螺钉。”我轻声说道。
当电动骨钻发出最后一声轻响,当最后一颗锁定螺钉被拧紧,那破碎不堪的骨盆,在我的手下,重新恢复了完整的环状结构。
我放下手中的器械,直起腰。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我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C臂机,透视。”
X光机缓缓移动到手术台上方。显示器上,清晰地呈现出复位后的骨盆影像。
完美的对位,完美的固定。
手术室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和轻轻的鼓掌声。
麻醉医生激动地报告:“陈主任!血压上来了!90/60!心率也降到110了!稳住了!病人稳住了!”
我点了点头,摘下脸上的手术放大镜,镜片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转过身,对王凯说:“剩下的缝合,你来做。”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了手术室。
门外,刘卫东和何敏夫妇,还有医院的几位领导,都像雕像一样等在那里。看到我出来,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
刘卫东嘴唇哆嗦着,想问,却又不敢问。
我摘下口罩,看着他,声音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有些沙哑。
“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
说完,我绕开他们,径直走向更衣室。我没有去看刘卫东的表情,也不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一个医生,该做的事。
第7章 迟来的歉意
走出手术室的那一刻,我感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值班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没有梦,也没有任何纷扰。仿佛这半年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怨恨和不甘,都随着那场长达八个小时的手术,被彻底清空了。
当我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透进了清晨的微光。鸟儿在窗外的树梢上鸣叫,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走出值班室。走廊里,早班的护士们已经开始忙碌,见到我,她们的眼神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里面,有敬佩,有尊重,还有一丝丝的……亲切。
“陈主任,早!”
“陈主任,您辛苦了!”
一声声的问候,自然而然。仿佛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点点头,走到了ICU的门口。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刘子铭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各种监护仪上的数据,都显示在一个平稳的区间。他的胸口在有节奏地起伏着,那张年轻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一个鲜活的生命,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比任何的报复和胜利,都更加真实,更加温暖。
刘卫东和他的妻子何敏,就守在ICU门口的长椅上。他们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神情却不再是昨晚的绝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感激。
看到我,何敏“噗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使不得,快起来。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责。”
刘卫东也站了起来,他看着我,这个昨天还被他颐指气使的男人,此刻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羞愧,还有一种被彻底折服的敬畏。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我,九十度,鞠了一躬。
“陈主任,”他抬起头,声音嘶哑,却无比真诚,“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重,很慢。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我救了他儿子而道谢,更是为那半年来,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而道歉。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接受”。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无法轻易抹去。
但我心中的那块坚冰,确实在这一刻,开始融化了。
“去休息吧。”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孩子还需要你们照顾。”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医院里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关于我重回手术台,完成了一台“神级”手术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病案室,那个曾经无人问津的地方,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总有年轻的医生,借着查阅病历的机会,跑来跟我请教问题。
王凯来得最勤。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急于上位的科室新星,而是变回了一个谦逊好学的学生。他会拿着手术中遇到的难题,和我一探讨就是一整个下午。我知道,那台手术,不仅救了刘子铭,也打碎了王凯的傲气,让他明白了,医学这条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而刘卫东,则开始了他迟来的“补救”。
首先,他在全院的中层干部会议上,公开点名表扬了我,并对自己过去“在人事任用上存在官僚主义和主观臆断的错误”,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然后,一纸新的调令,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被重新任命为骨科创伤中心的主任,并且,医院决定以我的名字,成立一个“陈敬明复杂创伤工作室”,专门负责攻克高难度的骨科手术。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一切,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我只是像往常一样,每天准时到病案室上班,整理那些不会说话的病历。
直到一周后,刘子铭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去查房。
那个曾经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年轻人,已经恢复了意识。他虽然还很虚弱,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光。
看到我进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陈叔叔……谢谢您。”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按住他,帮他掖了掖被角:“好好养着,你还年轻,恢复会很快的。”
“我爸……都跟我说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对不起,陈叔叔,因为我家的事,让您受委屈了。”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这个刚刚从生死关头回来的孩子,会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委屈。能把你救回来,就是我这个医生,最大的价值。”
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刘卫东。
他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对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之间的恩怨,或许并没有真正了结。但是,在生命面前,在医生的职责面前,那些个人的恩怨,已经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回到了病案室,拿起了那份新的任命文件,在上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不是为了刘卫东的歉意,也不是为了那个主任的头衔。
而是为了,能让我的那把手术刀,去帮助更多像孙家宝、像刘子铭一样,需要它的病人。
这,才是我作为一名医生,真正的回归。
第8章 新的起点
我重新回到了骨科创伤中心。
一切都好像没变。熟悉的办公室,熟悉的同事,熟悉的消毒水味。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同事们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尊重。王凯成了我最得力的副手,他褪去了浮躁,变得沉稳而踏实,我们之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
刘卫东变了。他不再热衷于那些虚头巴脑的会议和指标,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改善医疗流程和提升技术水平上。他甚至几次在院务会上,引用我曾经说过的话:“我们是医生,不是商人。一个敢于为病人承担风险的医院,才是有声誉的医院。”
孙家宝,那个因为我坚持最佳治疗方案而导致我被免职的农村孩子,也回来了。他来复查,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可以扔掉拐杖,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他和他父母,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刘卫东知道了这件事,特批免除了他后续所有的康复费用。
整个医院的风气,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发展。
我并没有因为这一切而感到沾沾自喜。那段在病案室的日子,像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让我的心,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冷静。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去培养年轻的医生。我把那台给刘子铭做的手术,做成了详细的教学案例,在科里反复讲解。我告诉他们,技术固然重要,但比技术更重要的,是作为一名医生的责任心和敢于担当的勇气。
“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我们穿上这身白大褂的初衷。”这是我最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
刘子铭康复出院那天,刘卫东夫妇特地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订了一个包间,说是要请我吃饭。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饭桌上,没有医院的领导,只有我们三个人,还有已经能拄着单拐行走的刘子铭。
气氛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刘卫东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诚恳地说道:“敬明,这杯茶,我敬你。第一,谢谢你救了子铭,给了我们这个家第二次生命。第二,我要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再次向你郑重道歉。是我被权力蒙蔽了双眼,险些毁掉了一个好医生,也险些毁掉了我自己的家庭。是你,给我,也给这家医院,上了一堂最深刻的课。”
他一饮而尽。
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刘院长,事情已经过去了。说实话,在那间病案室的半年,我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也让我有机会静下心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医生这个职业,我们面对的是生命,容不得半点虚假和妥协。你的儿子,和孙家宝,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是需要我们全力以赴去拯救的病人。”
我看着刘子铭,又补充了一句:“所以,你不用感谢我,你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你父亲在那一刻,放下了院长的身份,选择做一个父亲。而我,也放下了个人的恩怨,选择做回一个医生。”
我们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刘子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顿饭,我们聊了很多。聊医学的未来,聊医院的发展,聊年轻医生的培养。我们不再是上下级,更像是两个对医学事业抱有同样热忱的中年人。
饭局结束,我走出餐厅,外面是朗朗晴空,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我忽然觉得,那场暴雨,仿佛就在昨天。它冲刷掉了很多东西,比如我的怨恨,刘卫东的傲慢。但也留下了一些更珍贵的东西,比如对生命的敬畏,对职责的坚守。
人生就像一台复杂的手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切口划开,会遇到怎样的粘连和出血。但只要你手握手术刀的那一刻,心里想的只有病人,那么,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无愧于心。
我的手机响了,是科里打来的。
“陈主任,急诊刚收了一个高处坠落伤的病人,骨盆严重骨折,情况危急,您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我马上到。”
我挂断电话,对着刘卫东父子笑了笑,转身,快步向医院走去。
阳光,将我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前方,又是一场战斗。而这,就是我,一个医生,最平凡,也最光荣的日常。
来源:聪明的糯米一点号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