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偌大的宴会厅里,五十桌铺着崭新桌布的圆桌,像一片沉默的白色海洋,而我们,连同儿子、儿媳,以及稀稀拉拉的几位至亲,就像是这片海里几座孤零零的岛屿。整整二十年,我们夫妻俩就守着一个朴素的理儿过日子:人情不是账本,情分不能用钱来衡量。我们用这个理儿,教育儿子李浩堂堂
婚礼那天,我和老伴儿张兰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第9位客人。
偌大的宴会厅里,五十桌铺着崭新桌布的圆桌,像一片沉默的白色海洋,而我们,连同儿子、儿媳,以及稀稀拉拉的几位至亲,就像是这片海里几座孤零零的岛屿。整整二十年,我们夫妻俩就守着一个朴素的理儿过日子:人情不是账本,情分不能用钱来衡量。我们用这个理儿,教育儿子李浩堂堂正正做人;我们用这个理儿,谢绝了亲朋好友一次又一次的馈赠;也正是因为这个理儿,我们亲手将儿子的婚礼,变成了一场在我们这个小城里足以流传很久的笑话。
那天的风很硬,刮在脸上,比冬天的冰碴子还疼。我看着儿子李浩通红的眼圈,和他身边强颜欢笑的新娘,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着,喘不过气。我以为我坚守了一辈子的“道义”,是我能给儿子最宝贵的财富,却没想到,它最终化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在他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给了他最难堪的一刀。
这一切的源头,得从三个月前,儿子李浩宣布要结婚那天说起。
第1章 一张特殊的请柬
“爸,妈,我跟舒文商量好了,下个月十八号,我们就把证领了,然后找个周末办酒席。”
那天晚饭,李浩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和老伴儿张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张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声说:“好,好,太好了!舒文是个好姑娘,你们早点定下来,我们也就放心了。”
我叫李卫国,在一家国营工厂干了一辈子机修,去年刚退休。老伴儿张兰是小学的语文老师,桃李满天下,性子温和,知书达理。我们只有一个儿子,李浩。从小到大,我们对他最看重的教育,不是成绩,而是“人品”二字。
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人情往来里的“账”。我父亲当年就是个老好人,谁家有事都去搭把手,礼金也从不落空。结果到了自己家,却因为常年累月的人情开销,过得捉襟见肘。我亲眼见过母亲为了几块钱的礼金,半夜里偷偷抹眼泪。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立了个规矩:咱们家,不欠人情账。
所以,从李浩上大学开始,无论是同学结婚,还是朋友生子,只要我们知道的,都会叮嘱他:“人要去,祝福要送到,但礼金这个东西,咱们不收,自然也不能随便送。情分到了,比什么都重要。”
李浩也一直很听话,他知道我们家的规矩。
儿子的婚事提上日程,我和张兰拿出了全部积蓄,一张存了二十年的定期存单,总共三十万。我们告诉李浩和准儿媳王舒文:“孩子,这钱是给你们办婚礼、装修新房用的。咱们家不讲究排场,但也不能委屈了舒文。婚礼怎么办,你们年轻人自己拿主意,我们全力支持。”
舒文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红着脸说:“叔叔阿姨,不用这么多的,我们简单办一下就行。”
我摆摆手,态度坚决:“这不一样。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是给你们的祝福,不是交易。你们就踏踏实实收下。”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和张兰每天都乐呵呵地跟着孩子们跑建材市场,选家具,看酒店。酒店最后定在了市里最好的“金海湾大酒店”,李浩和舒文的同学、朋友、同事加起来,林林总总列了五十多桌的名单。
一切都准备妥当,就到了写请柬的环节。
那天晚上,我戴上老花镜,拿出早就买好的烫金请柬,准备一张一张地填写。张兰在一旁帮我念着名单,李浩和舒文也在旁边帮忙折叠。
写到一半,我停下笔,对李浩说:“浩子,有件事我得跟你和舒文说清楚。咱们家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这次婚礼,所有请柬上,都得加上一句话。”
李浩愣了一下:“爸,加什么?”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我早就写好的几个字,一笔一划,很认真:“为感念亲友厚爱,婚宴恕不收受任何礼金。”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浩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了一眼舒文,舒文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爸,”李浩犹豫着开口,“这……不太好吧?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不收礼,人家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们看不起人?”
我把笔放下,语重心长地说:“浩子,你想想,你王叔叔、刘伯伯,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们跟他们是什么交情?是拿钱能衡量的吗?他们来,是真心为我们高兴,是来喝杯喜酒,送句祝福。我们要是收了钱,这情分不就变味儿了吗?”
“可……可这是规矩啊。”李浩的声音有些急了,“大家都是这么办的,咱们这么一搞,不是特立独行吗?以后我跟同学朋友还怎么处?”
“怎么处?真心当你是朋友的,不会因为你不收他几百块钱就跟你断了交情。如果谁因为这个就疏远你,那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我斩钉截铁地说。
张兰在一旁打圆场:“卫国,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浩子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社会上都这样,咱们也别太另类了。”
我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容置喙:“没得商量。我李卫国嫁儿子,不是为了敛财。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从结婚第一天起,就背上一本厚厚的人情账。将来你同学朋友有事,你人到场,心意到场,帮得上忙的,豁出命去帮,这才是真感情。而不是靠一本礼金簿子来维系关系。”
我的态度很坚决,李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舒文全程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那一晚,本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变得有些沉闷。
我没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坚信,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的儿子,让他活得更纯粹,更轻松。
我拿起笔,蘸了蘸墨水,在那张精致的请柬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添上了那行小字。墨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第2章 空荡荡的宴会厅
婚礼那天,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和张兰起了个大早,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我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熨烫得笔挺;张兰则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旗袍,看得出来,她精心打理过头发,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老李,你看我这身,还行吧?不会太招摇吧?”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像个小姑娘似的,带着几分期待和羞涩。
我们赶到酒店的时候,婚庆公司的人已经把现场布置得差不多了。气球拱门,鲜花路引,巨大的婚纱照海报立在门口,上面是李浩和舒文灿烂的笑脸。一切都显得那么喜庆,那么完美。
李浩和舒文也到了,穿着礼服,郎才女貌,站在门口迎宾。我看着儿子英挺的身影,心里一阵感慨。一转眼,当年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的小不点,也要成家立业了。
按照流程,十一点开始迎宾,十二点零八分典礼正式开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了,门口还是冷冷清清。
我安慰自己,可能大家觉得时间还早,路上堵车。
十一点半,依然只有我们几个人。舒文娘家那边来了两位亲戚,是她的舅舅和舅妈,送上红包的时候,被李浩笑着退了回去。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惊讶,但还是收了回去,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不自然。
张兰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僵硬,她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袖:“卫国,这……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大家记错时间了?”
我心里也开始打鼓,但面上还是强作镇定:“急什么,说不定大家约好了一起来,给我们个惊喜呢。”
话是这么说,可我的心,却一点点地往下沉。我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我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可号码翻出来,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问什么呢?问他们为什么不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这不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时间慢慢滑向十二点。
宴会厅里,五十张桌子空着四十九张。穿着整齐制服的服务员们,站在一旁,交头接耳,不时地朝我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终于,我的老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老王,提着一个果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老李!恭喜恭喜啊!”老王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摇晃着。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问他:“老王,你怎么才来?其他人呢?老张、老刘他们……”
老王脸上的笑容一滞,眼神有些躲闪,他干咳了两声,说:“那个……老张今天孙子发烧,走不开。老刘嘛,他……他临时有点急事。大家都托我给你带个好,祝孩子们新婚快乐。”
我不是傻子,这些话里的搪塞和敷衍,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的心,彻底凉了。
最终,加上老王,加上舒文的舅舅舅妈,加上我们两边的至亲,总共来了八个人。
八个人,坐在一张大圆桌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可笑。
司仪显然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拿着话筒,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红包,低声说:“师傅,麻烦你了。流程……就简单点吧。”
司仪点点头,用一种近乎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那场婚礼,是我这辈子经过的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场仪式。司仪在台上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台下,只有我们寥寥数人的稀疏掌声。每一句“百年好合”,都像是在讽刺这空旷的大厅;每一句“高朋满座”,都像是在嘲笑我们的自作多情。
李浩和舒文交换戒指的时候,我看到舒文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知道,那不是幸福的泪水。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却是在这样一种近乎羞辱的场景下度过,换做是谁,都无法接受。
李浩紧紧地握着舒文的手,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圈红得吓人。他没有哭,但我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比哭出来还要痛苦百倍。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满满一桌子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大家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这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兰全程低着头,我看到她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我没哭,甚至没有太多的表情。我只是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割。我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可脑子却异常地清醒。
我清醒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儿子和儿媳脸上无法掩饰的失落,看着老伴儿的伤心,看着老王脸上尴尬的同情。
我像一个犯了错却不肯承认的孩子,固执地坐在那里,用沉默对抗着全世界的目光。
我坚守了一辈子的原则,在今天,被现实击得粉碎。
第3章 一场迟来的争吵
婚宴草草结束,我们一家人回到家里,谁也没有说话。
新房里还贴着大红的“囍”字,沙发上堆着崭新的被褥,一切都充满了喜庆的色彩。然而,这浓烈的红色,此刻却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我们。
张兰一进门,就躲进了卧室,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李浩和舒文坐在沙发上,低着头,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舒文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也在哭。李浩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走到他们面前,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李浩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冷漠和疏离。
“爸,你满意了?”
我浑身一震,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尊敬和亲近,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怨怼。
“你坚持的原则,你所谓的道义,现在把你儿子的婚礼,办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高兴了?”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嘴唇哆嗦着,辩解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希望你……”
“不希望我什么?”他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不希望我背上人情账?爸,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让我背上的是什么?是所有亲戚朋友的白眼!是让我和舒文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这笔账,比那几万块钱的礼金,要重得多!”
舒文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李浩,别这样跟叔叔说话……”
李浩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人品最重要,我努力做个好人;你说情分不能用钱衡量,我从不跟朋友计较金钱。可是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结婚,没有一个朋友来!我给他们发请柬,他们都说恭喜,可一看到那行‘谢绝礼金’的字,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你知道吗?我的一个发小,他私下里跟我说,‘浩子,你爸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哥们?还是觉得我们给的钱少,干脆就不要了?’我怎么解释?我能怎么解释!”
“还有舒文的同事,她们都在背后议论,说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办婚礼不收礼,假清高!你让舒文以后在单位怎么做人?”
李浩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一句句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我一直以为,我的做法是高尚的,是为他好。我从未想过,在别人眼里,这竟然成了“假清高”,成了“看不起人”。
我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想?”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委屈,“我只是……只是想让事情简单一点……”
“简单?”李浩冷笑一声,“爸,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现在这个社会,人情往来就是一张网,礼金就是维系这张网的线。你亲手把这些线都给剪断了,然后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
“这不是钱的事!”我终于忍不住,也吼了起来,“这是做人的骨气!我李卫国一辈子没向钱低过头,我也不希望我的儿子低头!”
“骨气?骨气能当饭吃吗?骨气能让舒文今天不流眼泪吗?骨气能让那五十桌饭菜不被倒掉吗?”李浩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他指着门口,声音都在颤抖,“今天,我丢的不是钱,是脸!是我和舒文这辈子都捡不回来的脸!”
卧室的门开了,张兰红着眼睛走了出来。
“别吵了,别吵了……”她走到我们中间,声音哽咽,“大喜的日子,你们父子俩这是干什么啊……”
她看看我,又看看李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卫国,我知道你的脾气,你一辈子都正直,都清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时代不一样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活法,有他们的社交圈子。我们不能总用自己的那套,去要求他们啊。”
“今天这事,是爸不对。”张兰拉着李浩的手,替我道歉,“浩子,你别怪你爸,他……他就是这么个犟脾气,他心里是为你好。”
李浩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的激动已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没有再看我,只是对张兰说:“妈,我累了。我带舒文先回房间了。”
说完,他扶着还在哭泣的舒文,走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兰。
巨大的沉默,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李浩的每一句话,都还在我的脑子里回响。
“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太久了。”
“你亲手把这些线都给剪断了。”
“我丢的不是钱,是脸。”
我错了吗?
我真的错了吗?
我看着墙上那个大红的“囍”字,第一次,对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产生了动摇。那晚,我一夜没睡。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着我苍老的脸,也照着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第4章 父亲的账本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和李浩几乎不说话,就算在饭桌上碰见了,也只是匆匆扒拉几口饭,然后各自躲回自己的房间。张兰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常常是叹着气,偷偷地抹眼泪。
新婚的喜悦,被那场尴尬的婚礼冲刷得一干二净。这个家,非但没有因为添了新成员而更热闹,反而比以前更加冷清。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一方面,我固执地认为我的初衷没有错,我只是想让亲情和友情更纯粹;另一方面,儿子那天的指责和儿媳无声的眼泪,又像烙铁一样,时时刻刻烫着我的心。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真的太想当然了?我用我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去衡量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那天晚上,我又是一夜无眠。我索性爬了起来,走到书房,打开了那个我珍藏了几十年的旧木箱。
箱子里,是我所有的珍藏。有我年轻时获得的劳动奖章,有我和张兰的结婚证,还有李浩从小到大的每一张奖状,每一篇被老师当做范文的作文。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翻出了一个陈旧的硬壳笔记本。
这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账本。
从李浩出生的那天起,我就开始记账。上面记录的,不是收入,而是为他付出的每一笔开销。
第一页,用我年轻时遒劲的笔迹写着:
“1995年8月12日,儿子李浩出生。体重7斤2两。住院费:350元。奶粉一罐:45元。”
“1995年10月,儿子满月,做满月酒,请亲戚吃饭:120元。”
“1998年3月,儿子第一次发烧,去医院,医药费:87.5元。”
“2001年9月,儿子上小学,学费:300元,书包一个:25元,文具一套:15元。”
……
一笔一笔,从几毛钱的零食,到几千块的补习班费用,密密麻麻,记满了大半个本子。
我从来没想过要让儿子还这笔钱。我记下这些,只是想记录下他成长的点点滴滴,想等我们老了,翻开看看,回忆一下,我们是如何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抚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对我来说,是一份最珍贵的记忆。
我看着这本账本,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
也许,我可以用我的方式,来弥补我的过错。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我把账本上从李浩出生到他大学毕业的所有花销,一笔一笔地加了起来。
我算得很仔细,连他小时候打碎邻居家的玻璃,我赔的那五块钱都算上了。
张兰几次敲门,问我干什么,我都说在整理旧东西。
直到晚上,我才终于算完了。
总金额,二十二万三千七百六十四元。
看着这个数字,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我拿出纸笔,开始写一封信。
晚上,我把李浩和舒文叫到了客厅。张兰也一脸不解地坐在旁边。
气氛依然很沉闷。
我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直接将那个旧笔记本,和我写好的那封信,以及一张银行卡,推到了李浩面前。
李浩皱着眉,不解地看着我:“爸,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浩将信将疑地打开了那个笔记本。当他看到第一页的字迹时,他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越翻,他的表情越凝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舒文也凑过去看,她捂住了嘴,眼里满是震惊。
客厅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许久,李浩抬起头,他的眼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我清了清嗓子,缓缓地开口:“浩子,这是我给你记的账。从你出生,到你大学毕业,爸妈在你身上,一共花了二十二万三千七百六十四块钱。”
李浩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继续说道:“爸知道,爸前几天做错了。爸太固执,太自以为是,没有考虑到你们的感受,把你们的婚礼搞砸了,让你们受了委屈,丢了面子。”
“爸这辈子,没给过你什么大富大贵。这二十多万,就是爸妈能给你的,全部的‘礼金’。它不是让你还的,爸只是想告诉你,在爸妈心里,你就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贝,我们愿意为你倾尽所有。”
“爸一直跟你说,情分不能用钱衡量。这句话,爸现在还这么认为。所以,爸妈给你的这份‘礼金’,也不是用钱来衡量的,这里面,是怀你十个月的辛苦,是我为你熬过的每一个夜,是我们对你二十多年的爱和期盼。”
我拿起那张银行卡,递到他面前。
“这张卡里,有七万六千二百三十六块钱。凑个整,三十万。这是我们给你结婚的钱,也是爸补给你的‘人情’。”
“爸知道,这钱弥补不了你们心里的委屈,也换不回那些亲朋好友的面子。但是,爸想用这个方式告诉你,爸错了。爸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的身上。爸想守住的,是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感情,但爸用的方式,太蠢,太伤人。”
“这笔钱,你拿着。你想怎么处理,是还人情也好,是自己存着也好,爸都不管了。爸只希望……你能原谅爸。”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低下头,不敢再看儿子的眼睛。
我这辈子,没跟任何人低过头。今天,我向我的儿子,低下了我这颗倔强了一辈子的头颅。
第5章 一顿特殊的家宴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低着头,等待着儿子的审判。他可能会接受,也可能会把卡和账本扔回我脸上,然后说一些更伤人的话。无论是哪种结果,我都准备承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我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抬起头,看到李浩正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可眼泪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一种无声的、剧烈的颤抖,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看得我心都碎了。
舒文也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她紧紧地握着李浩的手。
“爸……”
李浩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拿起那本账本,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泛黄的纸页。
“我……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哽咽着,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只是脾气犟……”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下,把我和张兰都吓坏了。
“浩子!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慌忙去扶他,张兰也冲了过来。
李浩却执意跪在地上,他抬起头,满脸是泪,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爸,对不起!是儿子错了!是儿子混蛋!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你的心!”
“我不懂事,我只想着自己的面子,我从来没有真正去理解你。我把你的爱,当成了固执和专制。我……我不是人!”
他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心疼得像是刀割一样:“傻孩子!你打自己干什么!快起来!是爸不对,是爸的错!”
我们父子俩,一个跪着,一个拉着,眼泪都止不住地往下流。张兰和舒文在一旁,也哭成了一团。
这些天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隔阂、怨怼,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烟消云散。
最后,还是张兰把我们俩都拉了起来。
李浩把银行卡和账本,重新推回到我的面前。
“爸,这个钱,我不能要。”他态度坚决,“你和妈养我这么大,已经把最好的都给我了。我不能再要你们的养老钱。”
“至于婚礼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朋友也好,亲戚也罢,能理解我们的,我们用心交往;不能理解的,那就算了。你说得对,靠礼金维系的关系,不要也罢。以后,我会用我的行动,去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李浩,就算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人情,也能活得堂堂正正。”
我看着儿子,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眼神里有了担当,有了成熟。
我欣慰地点点头,把银行卡又推了回去:“爸给你的,你就拿着。这不是养老钱,这是爸给你和舒文的新婚贺礼。爸妈现在还有工资,饿不着。你们刚组建小家庭,用钱的地方多。这钱,不是让你去还人情,是让你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你们过得幸福,就是对爸妈最大的孝顺。”
这一次,李浩没有再拒绝。他看了一眼舒文,舒文对他点了点头。他郑重地收下卡,然后对着我和张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谢谢你们。”
那一晚,我们一家人聊了很久。李浩跟我说了许多他工作上的压力,社交上的无奈。我也第一次,向他敞开心扉,讲了我小时候因为“人情债”而看到的家庭窘迫。
我们父子俩,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识了对方。
隔阂消除了,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几天后,是一个周末。
舒文一大早就去了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菜回来。她说,要亲手给我们做一顿饭。
厨房里,张兰给她打下手,婆媳俩有说有笑,气氛融洽极了。我和李浩在客厅里下棋,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中午,一桌丰盛的家常菜摆上了桌。有我爱吃的红烧肉,有张兰爱吃的清蒸鱼,还有李浩最爱的糖醋排骨。舒文还特意学着做了一道我们家乡的特色菜,虽然味道不那么正宗,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舒文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上了酒,她端起杯子,脸颊微红,有些羞涩地说:“爸,妈,之前的事,是我和李浩不懂事,让你们操心了。这杯酒,我敬你们。谢谢你们的包容和理解。以后,我会和李浩一起,好好孝顺你们,把我们的家经营好。”
我笑着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好孩子,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李浩也端起杯子:“爸,我也敬你。你教会了我什么叫骨气,也教会了我什么叫爱。谢谢你。”
我们一家四口,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那顿饭,我们吃得特别香,特别开心。
我看着身边言笑晏晏的老伴儿,看着对面恩爱甜蜜的儿子儿媳,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踏实。
窗外,阳光正好。
我想,一场婚礼,来了多少人,收了多少礼金,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许,真正重要的,是当繁华落尽,铅华洗去之后,还能围坐在一张桌子前,用心吃一顿饭的,是哪些人。
高朋满座,或许是一种风光。但家人的理解和陪伴,才是一个人一生最温暖的底色。
第6章 人情与人心的距离
那顿家宴之后,生活像是被重新校准了航向,平稳而温暖地向前行驶。
李浩和舒文没有用我给的那笔钱去“还人情”。他们把钱存了起来,说是要留着以后给我们的孙子当教育基金。听到这话,张兰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念叨着要去学几道月子餐。
关于那场冷清的婚礼,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起,仿佛那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旧梦。但它的影响,却在悄无声息地发酵。
最先有变化的是李浩。
他好像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不再纠结于那些表面的社交,而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工作和家庭上。他会花一个周末的时间,帮单位里一个刚来的实习生解决技术难题,而不是去参加什么意义不大的饭局。他也会在深夜,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接一个生病的朋友来市里看急诊。
他用行动,重新定义着自己的“人情”。
有一次,他那个曾经质问他“是不是瞧不起人”的发小,家里出了点事,急需用钱。李浩二话不说,取了五万块钱送了过去,连张欠条都没让打。
那发小拿着钱,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自己当初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李浩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钱你先用着,什么时候宽裕了什么时候还。我爸说得对,真感情,不在那几百块钱的礼金里。”
这件事传开后,以前那些对我们家做法颇有微词的朋友,渐渐地改变了看法。他们开始明白,李卫国家不是假清高,也不是瞧不起人,而是真的把情义看得比金钱重。
而我,也在这件事后,有了自己的反思和改变。
我依然坚信我的原则没错,但我开始理解,原则的坚守,不应该以伤害家人的感情为代价。沟通,远比固执的坚持更重要。
我主动给我的那些老朋友、老同事打了电话。我没有提婚礼的事,只是像往常一样,约他们出来钓鱼、下棋。
大家见面,起初还有些尴尬,尤其是老张和老刘。
还是我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在鱼塘边,我给他们递上烟,笑着说:“老伙计们,前阵子我儿子结婚,我办了件蠢事,让大家见笑了。”
老张连忙摆手:“老李,你可别这么说。是我们不对,我们……”
我打断他:“不怪你们。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没把事情想周全。我这人,脾气臭,一辈子改不了了。但心里,是真拿你们当兄弟的。以后谁家有事,别的不说,我李卫国肯定第一个到。”
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得几个老男人眼圈都有些发红。
老王一拍大腿:“嗨!这不就结了嘛!咱们几十年的交情,还能为这点事生分了?来来来,喝酒!”
那天,我们几个老伙计,在鱼塘边喝得酩酊大醉,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所有的隔阂,都在酒里,在笑声里,烟消云散。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偶尔会因为一块固执的石头而激起浪花,但最终,它还是会找到自己的河道,带着所有故事,奔向远方。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舒文怀孕了,我们家即将迎来新的生命。李浩在单位也因为业务能力突出,被提拔为技术组的组长。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的花草,李浩拿着那本旧账本,走到了我身边。
“爸,这个,还是你收着吧。”他把账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笑了笑:“怎么?怕你媳妇看见,说你是个‘妈宝男’?”
李浩也笑了,他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嬉戏的孩子们,眼神悠远。
“不是。我是觉得,这份账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它教会了我,父母的爱有多深沉。现在,轮到我,去为我的孩子,记下新的账本了。”
我心中一动,眼眶有些湿润。
“爸,”李浩顿了顿,继续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当初想守护的是什么。你不是在守护钱,也不是在守护所谓的原则,你是在守护‘人心’。你希望我们这一代,不要活在人情世故的绑架里,能够更真诚、更纯粹地与人交往。”
“只是……”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的方式,确实有点‘硬核’。”
我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臭小子,现在还敢调侃你老子了?”
父子俩相视而笑,所有的往事,都化作了此刻的默契和温暖。
我将账本放回书房的木箱里,放在了最上面。我知道,它不再是一份支出的记录,而是一份爱的传承。它记录了一个父亲笨拙的爱,也见证了一个儿子的成长。
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参加很多场宴席。有些宴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过后却什么也留不下。而有些宴席,或许冷清,或许简单,却能让你品尝到一生都回味无穷的滋味。
比如,那顿只有八个人的婚宴,它让我懂得了沟通与理解;比如,那顿一家四口的家宴,它让我明白了,人世间最珍贵的,永远是身边触手可及的温暖和爱。
人情与人心,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却又很远。而连接它们的,不是金钱,不是规矩,而是那份愿意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的,最朴素的真心。
来源:聪明的糯米一点号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