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流量像钱塘江的潮水，涨时能把人托上云端，退时便露出干涸的泥滩。林晚晚的脸是这潮水上最眩目的浪花之一，在无数块手机屏幕里绽放，却照不亮她位于下沙出租屋的、堆满衣服包裹的现实。
流量像钱塘江的潮水，涨时能把人托上云端，退时便露出干涸的泥滩。林晚晚的脸是这潮水上最眩目的浪花之一，在无数块手机屏幕里绽放，却照不亮她位于下沙出租屋的、堆满衣服包裹的现实。
1.
杭城的雨气黏在初夏的空气里，濡湿了窗玻璃，也濡湿了晾了三天还没干的蕾丝衫。
林晚晚的男友在打游戏。电竞椅的皮革裂了口，吐出灰黄的海绵，他弓着的背脊像一道疲惫的山脉，耳机里传来“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的呼喊，盖过了窗外物流卡车持续的轰鸣。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油津津的额头，一款新上的联名T恤，库存三千件，一秒售罄。屏幕上是数据奔腾的战场，屏幕外是停滞的人生。
林晚晚对着环形补光灯调整角度。脸上糊着厚厚的粉底，假睫毛像两扇沉重的帘子。她咧嘴，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腮红扫得恰到好处，像刚被爱情吻过。镜头一关，笑容瞬间塌陷，疲惫从每个毛孔里钻出来。她知道自己比不得十八岁，滤镜一关，眼底的细纹和鼻翼的毛孔都无所遁形。少女不这样，女人被生活磋磨过了才这样，总担心镜头不够美，光线不够柔，回过头来想，却是自己不够年轻了。她这样想着，不由得撇了撇嘴，屏幕倒影里自己的怨怼一闪而过，她赶紧又挤出一个笑。这次好，这次正好。
我播了，林晚晚说。
嗯，男友哼唧一声，头也没回。
她戴上耳机，他沉浸于推塔。
2.
“宝宝们！这件碎花裙真的太绝了！”
直播间里林晚晚声音甜得发腻，她把腰束得很紧，喝彩声以弹幕的形式滚滚而来。她二十二岁开始做直播，二十五岁成了平台的腰部主播，摸爬滚打三年，穿版试过的衣服能堆满一整个小区。一句“OMG”带动过不知多少销量。三年一晃眼，林晚晚的直播时长越来越长，可流量却像掌心里的沙，越用力，溜得越快。她不急，二十八岁的林晚晚在镜头前依然能蹦蹦跳跳，花瓣似的嘴唇一张一合，热切地喊：
“只有一百件哦！三、二、一，上链接！”
『我不结婚。』
林晚晚选择在约会看电影时说出这句话。追求者们大多讪讪一笑，电影照看，饭照吃，之后便渐渐淡了。她于是清净一阵，也谈不上失落。老家表姐们的朋友圈，晒完婚纱晒娃，晒完娃晒辅导班学费，从一根水葱熬成一把枯柴。二十岁出头的林晚晚发誓，这辈子，都不能活成那样。
『有件事说在前头，我不打算结婚，更不想生孩子，你能接受吗？』她搅动着面前的杨枝甘露，语气平静地对张哲说。对面的张哲，勺子停在半空，眼睛眨了眨，愣愣地看了她五秒钟。
『不接受也没关系，我们就当普通朋友。』她补上一句，带着一种预先宣告胜利的从容。可这次的男人不一样，他放下勺子，忽然笑了：『怎么，这么急着给我发“好人卡”？电影票可是我刚买的，不看完多浪费。』一句话把林晚晚将死的棋又盘活了。她瞪他，瞪他清爽的短发，带笑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这张脸做程序员太浪费了，去做颜值主播多好。林晚晚胡思乱想着。
张哲笑呵呵地，话接得顺滑：『结婚生孩子多累啊，我也嫌麻烦。两个人开心最重要，你想怎么样，我都陪着。』
直播灯把一件普通的白T恤照得熠熠生辉。林晚晚在镜头前转着圈，衣服下摆划出青春的弧度，撩拨着屏幕那端无数颗蠢动的心。这波流量还没过去，她又在预告下一场：“明晚七点，大牌美妆专场，价格绝对惊喜！”
奇怪，那么多那么多的“买买买”，瀑布一样刷新，林晚晚却总觉得能分辨出哪一单是张哲下的。她还知道张哲此刻一定在电脑前守着，可能还在加班，偷偷开着个小窗口看她。她严肃讲自己不婚主义时，她穿着新中式连衣裙问他好不好看时，张哲也是这么笑着看她的。『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他说，『要是哪天你直播卖房，我砸锅卖铁也支持。』
他从手机那头发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包。『晚晚啊，别太拼，』他的消息带着温度，『这双手是用来展示美好的，打包发货这种事儿，交给别人就好。』他的关心隔着屏幕，他的存在像后台那个永远亮着的头像，让人安心。说来也巧，那一年电商平台的流量补贴出奇大方，林晚晚的销量冲上了一波小高峰。房东打电话来要涨租金。张哲知道了，直接转过来一笔钱。
『林晚晚，下个季度的房租我先垫上！』林晚晚没有点接收，她翻看着日历，在某一天画了个圈。
『张哲，下个月我生日，我们一起去迪士尼吧。』她发出这条消息，感觉自己在飘，脚步轻盈，像踩着云朵穿过堆满样衣的客厅，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这间逼仄的出租屋。
3.
张哲在厨房煮宵夜。螺蛳粉的味道霸道地弥漫开来，酸笋和红油的气息纠缠着，直扑刚下播的林晚晚。她的脸是精致的橱窗模特脸，上了妆便无懈可击。但此刻妆卸了，露出底下青色的黑眼圈和略显松弛的皮肤。这张脸此刻罩着一层寒霜，林晚晚几步走到张哲面前，语气尖利：『你凭什么用我们的事跟你妈打赌？』
『下播啦？』张哲一脸讨好地把火关小：『饿了吧？粉马上好——』
『你妈说，你跟她打赌，一年内肯定能让我答应结婚生孩子？』林晚晚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声音提高了八度。他去搂她的肩，她甩开，重复着质问，眼圈先红了。
『老人家嘛，就是那么一说，我应付一下而已。你不想做的事，我什么时候逼过你？』张哲顿了一顿，又尝试去拉她的手——这次她没再躲开。
『我都跟她说了，我们现在这样挺好，她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他把她按到餐桌前，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布丁：『你看，她还让我给你带这个，说你太瘦了。』
『你妈？』林晚晚的身体瞬间僵硬，张哲浑然不觉：『对啊，今天她不是来了嘛，我跟她聊了聊。她其实挺喜欢你的，就是观念老派……』
『把布丁扔了。』林晚晚站起来，脸色比布丁上的芒果酱还难看。
『扔了干嘛？挺好吃的，你尝尝！』张哲还在笑，觉得她小题大做。
『我说扔了！我不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好好好，我吃我吃。』张哲又好气又好笑：『真是我的小祖宗，直播时吃播不是挺能的吗？怎么私下里——』
话没说完，那个布丁连盒子砸在他胸口，黏糊糊的奶油沾了他一身。林晚晚转身抓起背包，噔噔噔走向门口。隔着甜腻的香气和一脸的错愕，穿着家居服的林晚晚背影决绝，平日里镜头前的甜美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冒犯的倔强。张哲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摔门而去。
闺蜜杨乐乐正在和新认识的男生视频，气氛暧昧，她笑得花枝乱颤。门被砰地推开，林晚晚像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在她面前站定。
『乐乐。』杨乐乐尴尬地挂断视频，林晚晚视而不见，语气平静却带着刀刃：『你跟我同期起步，数据一直不如我，我知道你急。平时在群里阴阳怪气几句，我也就当没看见。但撺掇张哲他妈来给我施压，这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你以为我结了婚退了圈，这碗饭就能轮到你吃了？杨乐乐，你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林晚晚从背包里掏出那个没拆封的布丁，狠狠拍在桌上，塑料盒子裂开一条缝。直到她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杨乐乐才回过神。羞辱感让她浑身发抖，她抓起手机想向那个男生倾诉，却发现对方发来一条消息：『刚才那个……是卖衣服的林晚晚吗？她真人也挺好看的。』
『好看你自己问去！』杨乐乐崩溃地回了过去。
几分钟后，门又响了。杨乐乐红着眼睛打开门，以为是男生回来道歉。门口站着的却是张哲，一脸焦急和探究。『乐乐，』他压低声音，『晚晚是不是来过了？她为什么生那么大气？我妈那个布丁……到底怎么了？』
杨乐乐看着眼前这个摸不着头脑的男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4.
张多多早慧，五岁就能听懂大人话里的潜台词。家里来了客人，见她就说嚯，这孩子镜头感真强！招人喜欢！张多多知道那人是在说她表情夸张；她妈妈说哎，多多是表现力丰富。多多知道妈妈虽然嘴上轻描淡写，心里却在怨她：你怎么就不能安静点？你凭什么这么闹腾？
张多多在胎里就显露出好动的天性。林晚晚孕吐严重，直播时强颜欢笑，下播后抱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大夫的脑袋摇起来像拨浪鼓：歇了吧，必须得歇！不能歇！林晚晚急了，赌咒说谁让她停播她就跟谁急——果然没人敢提了，就连后来她孕晚期水肿严重，穿着宽松的孕妇装都遮不住，弹幕里有人问“主播是不是胖了”，张哲皱着眉头说要不休息两天，林晚晚都一口回绝。
十一点，林晚晚下了播，面色苍白；十一点十五，她冲进洗手间干呕；十二点，张哲实在看不下去：胎儿需要安静，请为孩子想想。先崩溃的是张哲妈；十二点八分，从卧室到客厅，短短几步路，林晚晚走得气喘吁吁。手机响起，是经纪人：『晚晚，有个品牌方想找你合作，但要求近期不能有负面新闻……你怀孕的事……』
『推了。』林晚晚喘着气说。
『可是……』
『我说推了！』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下午一点，林晚晚准时坐在了补光灯前。她涂了更厚的粉底，穿了更宽松的衣服，努力让镜头前的自己看起来“正常”。『宝宝们下午好！今天给大家带来几款超舒服的孕妇装哦！』她笑容灿烂，仿佛刚才那个虚弱崩溃的人不是自己。
八岁，张多多从奶奶那里听说这件事，从此开始恨林晚晚。她敏感，缺乏安全感，同学笑话她是“戏精的孩子”。奶奶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多多命苦啊……
『到底谁命苦？』林晚晚叉着腰冷笑，『当初说好丁克，是你们家出尔反尔！现在嫌我顾不上孩子了？早干嘛去了？』
造孽啊！奶奶伸手去捂多多的耳朵，可多多心里已经明白了……林晚晚对她的不耐烦，并不比她对林晚晚的少。
可她最恨的还是张哲。
第七天早上林晚晚出院，中午就打开了直播。她和经纪人关起门来商量了一个多小时，具体内容无人知晓，但林晚晚下午直播时宣布，下周将和杨乐乐进行一场“带货PK”，输的人将让出某个重要品牌的合作资格。众人哗然：这个品牌杨乐乐跟了半年，怎么说换就换？
谁想杨乐乐还没说话，林晚晚的婆婆先闹开了。杭州的春天潮湿多雨，那是2023年，网红街永远喧嚣。许多人都在那个下午听见隔壁主播的助理大喊“阿姨别这样”，以及一个老太太带着哭腔的控诉。林晚晚的婆婆抱着小婴儿张多多，冲进了林晚晚的直播间。她在镜头前“扑通”一声跪下，求粉丝们劝劝林晚晚给孩子留口奶吃。原来是林晚晚为了直播，早早给女儿断了母乳，还不顾产后恢复，每天高强度工作，婆婆哭着说“她的身子怕是已经垮了”。
粉丝们赶到时婆婆还在哭，林晚晚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张哲站在远处，低着头玩手机。林晚晚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家人们，今天的情况大家都看到了。但我不会停播，这是我的事业，也是我的命。』说完，她无视婆婆的哭喊，继续介绍产品。弹幕炸了锅，有支持的，有骂的，有看热闹的。
路过张哲时，林晚晚小声说了句“离婚”，他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了下去——他现在知道她恨他了。
笑的人是杨乐乐。杨乐乐本来幸灾乐祸，准备了一肚子风凉话。可当她看到林晚晚直播镜头里那张苍白却倔强的脸，看到弹幕里那些恶毒的诅咒，她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那天她们之间隔着一个屏幕，什么也看不真切。现在离得近了，她看出林晚晚憔悴、浮肿了许多，也还是那张脸，但多了母亲的疲惫；也还是那个身材，但少了少女的轻盈——是再厚的滤镜都遮不住的疲惫。于是杨乐乐什么也没说，默默整理着自己的直播样品。
她忍不住去看监视器里的林晚晚，憔悴、浮肿的林晚晚。林晚晚一定是知道她在看她的，但是她却不看她，不看光彩照人、数据正好的她。
心里有毒蛇在吐信子。
『这状态还能直播吗？别播到一半晕倒了。』
那边没有回应，她心一横，语气更加阴阳怪气：『要我说不行就别硬撑了，养好身体再回来，粉丝们都会等你的。毕竟，论资历老还是你老——』
林晚晚突然关掉了麦克风，从直播台前站起身。杨乐乐想起林晚晚之前的话，后背一阵发凉。但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走到角落的休息区坐下。
林晚晚不比从前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杨乐乐有点得意，又有点莫名的悲哀。
先开播的是杨乐乐。话术、互动、产品展示，行云流水，唯一的小瑕疵是讲解某个成分时卡壳了一下：那时她突然想到林晚晚孕晚期浮肿的脚踝，心里莫名一紧。紧接着，她想起经纪人给她的承诺。
『她那个身体状况怎么播？产后抑郁，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也不怕把品牌方得罪了！』经纪人揉着太阳穴：『你也知道林晚晚，她那个脾气……我实在不好硬来。但乐乐，你放心，就陪她播这一场，我已经打点好了，数据肯定会偏向你。』
直播结束，她长舒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喘匀，就被林晚晚的开播又提了起来。柔和的背景音乐响起，补光灯打到最亮，镜头前的林晚晚，已经不是刚才那个林晚晚了。她的眼神坚定，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她的讲解清晰有力。美颜滤镜、精致妆容和恰到好处的打光，共同掩盖了那个憔悴的新手妈妈，只留下一个专业、有魅力的主播形象！林晚晚对着镜头展示着一件连衣裙，转身，摆动，她开口：
“这件裙子真的超显瘦！宝妈们看过来，产后恢复期穿也完全没问题！面料是特选的，透气又有弹性……”
评论区开始刷屏，有人带头送礼物，杨乐乐盯着那个送礼物的ID——是经纪人。烦躁、嫉妒、不甘，各种情绪涌上来，被林晚晚的声音包裹着，缠绕着她。杨乐乐分不清自己是在为失去品牌合作而生气，还是在为又一次被林晚晚比下去而愤怒。
5.
你来啦。
他终于来了，李总来了。姓李的品牌方负责人大步走进咖啡馆，香水味浓郁。林晚晚暗自欣喜，看来这次合作有戏。这样想，她的姿态就更优雅了。你来啦。来了，等很久了？不久。其实等了半小时，认识他后她开始注重打扮，且颇有成效，衣品提升了好几个档次。还新做了头发，换了更贵的化妆品。这时李总凑近一些说方案我看过了，手状似无意地碰了碰她放在桌上的手，停留两秒，又自然收回。只这一下她的心跳就漏了一拍，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刚创业时见投资人的紧张与期待。
姓李的负责人是上个月在一次行业活动上认识的，比一般品牌方更年轻有为，谈吐不俗，站在一群中年老板里鹤立鸡群。几次接触下来，他对林晚晚的账号表现出极大兴趣，不仅给了优惠的合作条件，还提供了不少运营建议。有一回他聊起自己去法国看秀的经历，那巴黎的时尚，嚯！真前沿！她一脸向往。又有一回他问起她的家庭，她说自己重心在事业，暂时不考虑婚姻。他觉得很有想法，晚上回家她竟然失眠了，一边羡慕他的见识，一边又觉得遇到了伯乐。终于有一回，她鼓起勇气跟他讲自己当初如何从一个小镇姑娘，靠着一股狠劲在杭州直播圈杀出一条血路，讲刚开始时被人看不起，只能接些小单子，熬夜到凌晨是家常便饭。他听了点头表示赞赏，她也受到鼓舞，说着说着觉察到放在桌上的他的手，又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林晚晚脑中嗡的一声，身体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可李总还在侃侃而谈，手底也还在轻轻摩挲，用力，自然而然地试探着。她想抽回手，但身体像被定住一般使不上劲……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直播破万单的那个夜晚，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着后台数据狂跳，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虚脱和兴奋包裹着，既无助又亢奋，暴风雨中一艘孤独的小船，被浪头抛到这里，又甩向那里。窗外的车流声变得遥远，咖啡的香气也变得模糊，李总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三十八岁，林晚晚以为自己遇到了事业和情感的转机，在她看来，这次机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
两人并肩走在西湖边的夜色里，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湖边有卖茉莉花手串的小贩，李总问喜欢吗，不等她回答就买了两串，细心给她戴上。她连忙说太香了，怕过敏。你闻！这味道多衬你！李总作出欣赏的样子：比你平时用的那些商业香高级多了！说着又把手串往她腕上紧了紧——这次手指刻意在她手腕内侧多停留了一会儿，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阵眩晕中林晚晚稳住心神，笑说自己其实对香水过敏，刚来杭州时在地推活动中闻了太多劣质香水，落下了病根。地推？李总修剪整齐的眉毛一挑：你不是一直做线上——话说一半停住了，顿了顿，又说哦对，你是从底层做起来的。林晚晚心里咯噔一下，正要解释，李总突然快走几步，接起了电话。她有点懵，这时后面有人喊，晚晚姐——
是公司的一个小助理，刚毕业没多久，满脸胶原蛋白。林晚晚敷衍两句打发走她。刚走，李总就从一棵树后转了出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也不多解释，说是顺便买的，得趁热喝。我们去车上聊吧！他说着就往前走，急匆匆地，茉莉花手串的绳子都扯松了，掉了几朵花苞在地上，被路过的小孩一脚踩烂，混入泥土不见了。
林晚晚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昏暗的车厢里他把她搂得很紧，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探进她的头发，慢慢，慢慢向下滑。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边……我很欣赏你……她温热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好多年了，她在名利场里打滚，见惯了虚情假意，内心深处却始终渴望一份真正的认可和理解。听到李总这句话，林晚晚觉得终于被人看见了。他引导着她，唇贴上她的颈侧，她想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男人的底细，而且此刻头脑发昏，四肢无力，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我也需要你。事后，她说。车内灯没开，黑暗和刚才的亲密给了她勇气，让她说出了心里话。李总，我相信你能帮我，我现在的团队有瓶颈，需要资源，需要突破……也许我遇到你是命中注定！为了事业我可以付出很多，李总，你带我一把——
车顶灯亮了，林晚晚看见李总整理西装时疏离的表情。
小林，我想你误会了。李总清了清嗓子。
小林，我们只是商业合作，我希望关系纯粹一些。李总语气公事公办。
小林，我早就说过，我欣赏的是你的专业能力。李总系好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林晚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解释：李总我明白！我们可以强强联合，我不在乎形式，我们可以……
小林！李总声音冷了下来，甩开她的手，目视前方：小林，你想要的是什么？投资？资源？我能给的是基于你数据的合理支持。我们这个层面谈感情就幼稚了……我能给你的就是机会！我以为你懂……这个圈子资源互换很正常，小林，你别把事情搞复杂了……当然，如果你无法接受这种合作方式，那我们就当今天没见过，你看如何？
林晚晚看着李总开车的侧脸，他的话像冰水一样浇下来。那双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冷静而功利地提醒着她的“越界”。杨乐乐那张带着嘲讽的脸突然浮现在她眼前，还有那些在背后议论她“靠男人”的风言风语……
你和杨乐乐也有合作？她颤声问。
这属于商业机密了。李总面无表情。林晚晚眼前发黑，再能看清时，车子已经停在了她小区门口。她这才有机会仔细看他，车内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明显，表情带着一丝不耐烦，和之前那个风度翩翩的形象判若两人。再往下，他昂贵的腕表，精致的袖扣，无一不在提醒他们之间的差距。
林晚晚仓皇地下了车，高跟鞋崴了一下。李总的车没有任何停留，绝尘而去。
6.
血！滴落在直播间的地毯上，晕开一小团暗红。林晚晚低头看着自己被样品包装划伤的手指，愣了一下。评论区瞬间炸开：
“晚晚手怎么了？”
“主播受伤了！”
“快处理一下啊！”
林晚晚看着飞速滚动的评论，突然笑了。她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血迹，对着镜头说：“宝宝们没事，一点小伤。做我们这行的，谁还没点伤呢？”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
她想起发现自己怀孕时和张哲的争吵，那时她揣着银行卡在车站坐了一整天。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都不是她的月宫。
“就像这件衣服，”她拿起刚才展示的连衣裙，轻轻抚过面料，“看着光鲜，背后不知道经过多少道工序，被多少人试过。我们每个人，不也都这样吗？”
直播结束后，林晚晚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黑暗的直播间里，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
张哲发来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没有回复。
她翻看着手机里张多多小时候的照片，那张小脸像极了张哲。她想起婆婆跪在直播间的样子，想起杨乐乐得意的笑，想起李总冷漠的脸。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奔向月亮，却发现始终被现实的引力牢牢拴在地面。
窗外，杭州的霓虹依旧闪烁。这座成就了她，也消耗了她的城市，从不因任何人的悲喜而改变节奏。林晚晚站起身，走到窗边。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曾经充满野心的脸，如今写满了疲惫。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张哲的电话。
“我们……”
“我知道。”张哲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多多在我妈那儿，你……还好吗？”
林晚晚没有回答。她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嫦娥终究没能奔月，但她还得在这人间，继续活下去。
许多年后，林晚晚的直播间依旧亮着。滤镜迭代了许多版本，打光设备换了一套又一套，让她的脸庞始终莹润如玉。只是当镜头关闭，环形补光灯熄灭的瞬间，那片人造的月光骤然褪去，她会感到一种比疲惫更深的寂静。
她终于明白，杭州没有月宫，只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房间，散发着相似的、孤独的光。所谓的“奔月”，从来不是一场向上的飞升，而是一场向内的泅渡。我们奋力划破数据的浪潮，不过是为了在冰冷的屏幕上，确认自己尚且温热的倒影。
潮水终会退去，而岸，一直在自己脚下。
来源：SUDU汪小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