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介绍人王姐后来在电话里问我,老宋,你到底咋想的?人家方芸多好一个女人,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气的,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这事儿,说起来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跟方芸掰了,就24天。
从搬进来,到她提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走,不多不少,正好24天。
介绍人王姐后来在电话里问我,老宋,你到底咋想的?人家方芸多好一个女人,知书达理,说话细声细气的,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我对着电话,嘴张了半天,最后憋出来一句:“她洗澡,一洗就是仨钟头。”
王姐那边沉默了,估计是给气着了。
电话挂了,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
树叶子被秋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在嘲笑我。
其实我知道,问题不在那三个小时的澡。
问题在我。
认识方芸,是在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
她当时正在教几个老姐妹跳舞,穿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一截白净的脖子。
她不怎么笑,但眉眼很温柔,像一潭秋水,不起波澜,但能把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照进去。
我那时候刚从老伴儿去世的劲儿里缓过来一点,整天跟丢了魂儿似的。
儿子不放心,非让我多出去走走,别老一个人闷在家里。
我就去了活动中心,本想找人下下棋,打发时间。
结果那天,棋盘没摸着,眼神就跟方芸对上了。
她当时正做一个转身的动作,裙摆轻轻扬起来,像一朵慢慢绽开的云。
她也看见了我,眼神在我脸上停了半秒,然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就那一下,我这心里头,像是被人拿根羽毛轻轻扫了一下,痒痒的。
后来是王姐撮合的。
王姐是我老邻居,跟方芸是一个舞蹈队的。
她说,老宋,你一个人,方芸也一个人,你们俩都知根知底,凑一块儿搭个伴,后半辈子也有个说话的人。
我没吱声,算是默许了。
儿子也高兴,说:“爸,这是好事儿啊,你有人照顾,我在外地也放心。”
我心里想,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我这身子骨还硬朗,自己照顾自己绰绰有余。
我就是……觉得孤单。
尤其是天黑了以后,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连个咳嗽声都听不见。
那种静,能把人的心都给吞了。
跟方芸见了几次面,吃了两顿饭。
她话不多,但很会听。
我说起我以前在厂里当技术员的事,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我夹块鱼,把里面的刺挑得干干净净。
我说起我那走了的老伴儿,她也不劝,就递过来一张纸巾,眼神里带着一种懂得。
那种懂得,比说一万句“节哀顺变”都管用。
我觉得,就是她了。
我们这个年纪,不图什么轰轰烈烈,就图个安稳,图个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
于是就商量着,先搬到一块儿住住,算是“试婚”。
这词儿是王姐说的,时髦。
她说,你们年轻人那套,咱们也学学,先处着看,合适就去领个证,不合适也好聚好散,不伤和气。
方芸搬来的那天,天特别好。
阳光金灿灿的,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暖洋洋的。
她东西不多,就一个行李箱,一个装着几盆绿植的纸箱子。
那几盆绿植,有吊兰,有文竹,叶子都绿得发亮,一看就是精心伺(shi)候的。
她把绿植一盆盆摆在阳台上,阳光照着她微微弯下的背影,我心里突然就觉得,这个家,好像又活过来了。
头几天,日子过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早上我起来去公园打太极,她就在家熬粥。
等我回来,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配着她自己腌的脆黄瓜,吃得我胃里心里都舒坦。
白天,她收拾屋子,浇花,或者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我呢,就摆弄我的那些老工具,修修收音机,或者看看报纸。
我们不怎么说话,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心里就踏实。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家长里短的连续剧,她看得入神,偶尔还会跟着掉眼泪。
我就在旁边递纸巾,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暖。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
问题,是从第五天开始的。
那天晚上,吃完饭,她照例去洗澡。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看着,一集电视剧都完了,她还没出来。
我看了看表,快一个钟头了。
我有点担心,怕她岁数大了,在浴室里滑倒。
我就去敲门。
“方芸,你没事吧?”
里面哗哗的水声停了一下,传来她的声音,有点闷:“没事,我挺好的。”
水声又响起来了。
我回到客厅,心里犯嘀咕。
洗个澡,用得着这么久吗?
又过了一个钟头,她还是没出来。
这下我真有点急了。
我又去敲门,声音大了点:“方-芸!你到底在里头干啥呢?”
这次,水声没停。
她隔着门说:“老宋,你先睡吧,我马上就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可我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等到她终于从浴室出来,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快指到十一点了。
她穿着睡衣,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怎么洗这么久?”我忍不住问。
她擦着头发,眼神有点躲闪,低声说:“我……我喜欢泡澡,解乏。”
我看了看她,没再多问。
我想,可能就是个人习惯吧。
可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
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她准时进浴室。
然后,就是长达三个小时,甚至更久的哗哗水声。
我开始有点烦躁了。
倒不是心疼那点水费电费,我还没小气到那个份上。
我就是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太不正常了。
谁家洗澡要洗三个钟头?
那浴室里,水汽蒸的,跟个桑拿房似的,她就不怕缺氧晕过去?
我试着跟她沟通过几次。
有一次,我装作开玩笑地说:“方芸啊,你这是要把咱家水表洗爆了啊。”
她正在厨房切水果,闻言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声音很轻:“我以后注意。”
可到了晚上,依旧如此。
还有一次,我板起脸,很严肃地跟她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身体不舒服?要是不舒服,咱们就去医院看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像蒙着一层雾。
看了我好一会儿,她才摇摇头:“我没事,真的。就是……老习惯了。”
老习惯?
什么老习惯能这么奇怪?
我心里那个疙瘩,越结越大。
我开始胡思乱想。
我想,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怕我知道?
可看她白天精神头挺好,买菜做饭,收拾屋里屋外,利利索索的,不像有病的样子。
那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我像个侦探一样,开始偷偷观察。
我发现,她每次进浴室,除了换洗的衣物,还会带进去一个巴掌大的、用布包着的小方盒子。
那盒子是什么?
我好奇得抓心挠肝。
有一次,趁她出去买菜,我偷偷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在她的床头柜上,看到了那个小方盒子。
布包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几朵小白花,针脚细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我犹豫了很久,理智告诉我,不该去窥探别人的隐私。
可那种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像一只小爪子,在我心上挠啊挠。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伸手打开了那个布包。
里面,是一个很旧的、防水的塑料盒子。
打开盒子,我愣住了。
里面不是什么化妆品,也不是什么贵重首饰。
而是一台……很老式的、小小的磁带播放机。
旁边还放着几盘磁带。
我拿起一盘磁带看了看,上面用娟秀的字迹贴着标签。
“澜沧江,1988。”
“金沙江,1990。”
“怒江源,1992。”
……
全是江河的名字,和年份。
我心里更纳闷了。
她每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三个小时,就是为了听这些……江河的声音?
这算什么毛病?
我把东西原样放好,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我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扇我推不开的门。
那扇门,就是浴室那扇磨砂玻璃门。
我能听到里面的水声,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但我永远不知道,门的那一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安。
我们是搭伙过日子的,是要成为最亲近的人的。
可她心里,却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不让我靠近。
我的耐心,一点点被那持续不断的哗哗水声给冲走了。
我开始变得暴躁,爱挑刺。
她做的菜咸了,我会说。
她地没拖干净,我也会说。
她看电视声音开大了,我更要说。
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但我控制不住。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因为被排斥、被隔绝而生出的无名火。
而她,从来不跟我吵。
我声音越大,她就越沉默。
她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然后说一句:“我知道了。”
那种沉默,比跟我大吵一架,更让我难受。
那感觉,就像我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还把自己憋得够呛。
我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
白天,我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她照旧走进浴室,关上门。
那哗哗的水声,像一个定时响起的闹钟,提醒着我,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那水声,心里一阵阵地发冷。
我想,这日子,可能过不下去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第二十三天晚上。
那天我一个老同事的儿子结婚,我去喝喜酒,多喝了几杯。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一进门,就听见浴室里传来的水声。
那声音,像是直接浇在我心里的那团火上,“刺啦”一声,冒起一股黑烟。
我借着酒劲,走到浴室门口,大力地拍着门。
“方芸!你给我出来!”
水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
她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神里带着惊慌。
“老宋,你……你喝酒了?”
我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浴室里热气腾腾,镜子上全是水雾。
我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洗手台上的那个小盒子,还有那台小小的播放机。
耳机线还垂在外面。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不解、愤怒,全都涌了上来。
我指着那台播放机,冲她吼:“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每天把自己关在这里,就是为了听这个?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她被我吼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去护住那台播放机。
“老宋,你别这样……”
“我哪样了?”我一把抢过那台播放机,高高举起来,“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今天就把它给砸了!”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悲伤、绝望和恐惧的眼神。
她就那么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手里的播放机,突然变得有千斤重。
我的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
我……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怎么会对她,做出这样的事?
我们就那么僵持着,浴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小声的啜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们……算了吧。”
她说。
“老宋,我们不合适。”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好了东西。
还是那个半旧的行李箱,那个装着绿植的纸箱子。
来的时候怎么样,走的时候还是怎么样。
好像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留下过任何痕迹。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想说点什么,想道歉,想挽留。
可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走到门口,换好鞋,转过身来看着我。
她的眼睛有点肿,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老宋,”她说,“那台播放机,是我丈夫留给我的。”
我心里一震。
“他……他是一名水文研究员,一辈子都在跟江河打交道。”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野外科考,我们聚少离多。”
“后来,他生了病,走得很快。”
“临走前,他把这些年录下的水声磁带,都整理好交给了我。”
她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对我说,‘阿芸,以后我想你了,又回不来,我就托这些江河给你带个信。你听到水声,就像听到我了。’”
“他走了以后,我晚上就睡不着觉。一闭上眼,就觉得这世界太静了,静得吓人。”
“后来我发现,只要听着这些水声,我就能睡着。”
“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再戴上耳机听。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奇怪,也不想让别人……听到我哭。”
“老宋,”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却又深不见底的悲伤,“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完,对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拉着行李箱,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面前,轻轻地关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可我却觉得,浑身冰冷,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窿。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回响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奇怪,也不想让别人……听到我哭。”
原来,那三个小时哗哗的水声,不是在洗澡。
那是一个女人,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守护着她的爱情,她的回忆。
那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在用全世界最喧闹的声音,来掩盖她内心最深沉的寂寞和悲伤。
而我呢?
我做了什么?
我像一个愚蠢又粗暴的闯入者,用我自以为是的关心和不可理喻的愤怒,硬生生地撕开了她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伤口。
我还用最伤人的话,去指责她,去威胁她。
我指责她的,是她对亡夫的思念。
我威胁要砸掉的,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我算个什么东西啊!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可脸上再疼,也比不上心里的疼。
那种悔恨,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想起她给我挑鱼刺时,低垂的眼帘。
想起她看电视剧掉眼泪时,那副天真的模样。
想起她被我吼叫时,那惨白无助的脸。
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这个混蛋!我这个自私自利的混蛋!
我只想着自己的孤单,想着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却从来没有真正地,试着去了解她,去走进她的内心。
我只看到了那扇紧闭的浴室门,却看不到她门后那颗流血的心。
我以为我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扇门,其实隔着的是生与死,是两段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过往。
我的老伴儿走了,我难过,我消沉,我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可她呢?
她的丈夫走了,她把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藏进了那哗哗的水声里。
她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她比我,坚强得多,也高贵得多。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偏西,屋子里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我爬起来,走到她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床铺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有棱有角。
床头柜上,那个蓝布白花的小包,和那台老式播放机,都还在。
她没带走。
是走得太匆忙,忘了吗?
不,不是。
我想,她是把它们,连同那段被我粗暴打碎的回忆,一起留在了这里。
她不要了。
或者说,她觉得,它们已经被我玷污了。
我伸出手,颤抖着,拿起那台播放机。
我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耳机里传来了……水声。
不是水龙头那种单调的哗哗声,而是一种……更有层次,更丰富的,江河奔流的声音。
时而湍急,像是万马奔腾。
时而平缓,像是情人的低语。
水声里,还夹杂着风声,鸟鸣声,甚至是一些模糊的人声。
然后,一个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男声响了起来。
“阿芸,你听,这是澜沧江上游的声音。这里的石头,被水冲刷了几万年,都变成了圆滚滚的,像不像你给我包的汤圆?”
“……现在是雨季,水流特别大。我们科考队的船,差点被冲翻。不过你放心,我没事。就是有点想你做的红烧肉了。”
“……阿芸,今天我看到了金丝猴,就在江边的树上。金灿灿的,可漂亮了。等我回去了,画给你看。”
那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他妻子的眷恋。
他在用他的方式,把他看到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分享给他最爱的人。
我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终于明白,方芸为什么会听三个小时。
因为这里面,有她逝去的爱人,有她回不去的青春,有她整个的世界。
三个小时,又怎么够呢?
我把所有的磁带,一盘一盘,全都听完了。
从澜沧江,到金沙江,再到雅鲁藏布江……
我仿佛跟着那个男人,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也仿佛,窥见了一个女人,半生的等待与思念。
最后一盘磁带,声音有些失真了。
男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虚弱,还带着咳嗽。
“阿芸……对不起,我可能……回不去了。”
“这些磁带,你收好。”
“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听听水声。”
“我就在……就在水里,陪着你。”
“你要……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嫁了……”
声音到这里,就断了。
后面是长长的,只有水声的空白。
那水声,像是无尽的呜咽。
我摘下耳机,窗外已经全黑了。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着。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判了刑的罪人。
王姐后来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还想不想跟方芸再试试。
我都给拒了。
我说,王姐,别提了,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人家。
我没脸再去找她。
我把那台播放机和那些磁带,用一个新买的木盒子装好,托王姐还给了方芸。
我没敢自己去。
我怕看到她,会控制不住,当着她的面哭出来。
日子又回到了以前的样子。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道过不去的坎。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方芸。
想起她安静的样子,想起她温柔的眉眼,想起她被我伤害时,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开始失眠。
一到晚上,耳朵里就幻听似的,响起哗哗的水声。
那水声,像是在控诉我的愚蠢和残忍。
有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就爬起来,走进了浴室。
我打开了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我关上门,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水汽氤氲,镜子一片模糊。
我闭上眼睛。
在轰鸣的水声中,我好像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听到了江河的奔腾。
也好像看到了方芸,一个人,蜷缩在浴室的角落里,抱着那台小小的播放机,无声地流泪。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她那三个小时的孤独。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水已经从地上漫了出去,流到了客厅。
我成了那个把水表洗爆了的人。
我看着满地的水,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决定去找她。
不是为了求她原谅,也不是为了跟她复合。
我就是想,当面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为我的粗鲁,为我的自私,为我没有能,早一点听懂那水声里的悲伤。
我从王姐那里,要来了方芸的地址。
她搬到了城西一个很旧的小区,租了一间一楼的小房子。
我找过去的时候,是个周末的下午。
我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怕她不开门。
更怕她开了门,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
我正犹豫着,门,自己开了。
方芸提着一个垃圾袋,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到我,愣住了。
我们俩,就那么隔着一米的距离,互相看着,谁也没说话。
她瘦了点,脸色也有些憔悴。
但眼神,还是那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秋水。
还是她先开了口。
“老宋?你……有事吗?”
她的声音很客气,也很疏离。
我喉咙发紧,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我……我来看看你。”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一条路。
“那……进来坐吧。”
我跟着她走进屋子。
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
阳台上,摆着那几盆熟悉的绿植,长得比以前更茂盛了。
她给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你……最近还好吗?”我没话找话。
“挺好的。”她淡淡地说。
然后,又是沉默。
空气尴尬得像是凝固了。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是温的。
我看着她,鼓足了所有的勇气。
“方芸,我……”
“对不起。”
我说。
“那天晚上……是我混蛋。”
“我不该……那么对你。”
“我听了那些磁带。”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听懂了。”
她端着水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那潭平静的秋水,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水光闪动。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她放下水杯,轻声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方芸,在我这儿,这事儿过不去!”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你哭的样子,就是那哗哗的水声!”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晚了,我造成的伤害,也弥补不了。”
“我今天来,不求你原谅我。我就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我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等着她的宣判。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突然问了我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吃饭了吗?”
我愣住了。
“啊?”
“我刚煮了粥。”她说,“小米南瓜粥,你要不要……喝一碗?”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平静得仿佛能容纳下整个世界的眼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在她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我在她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南-瓜粥。
粥很甜,很暖。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我们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我们就聊了聊,社区里新开的菜市场,电视里正在放的连续剧,阳台上那盆文竹又发了新芽。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回头看她。
她站在屋里,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们认识以来,我见她笑得最轻松的一次。
没有了那种客气的疏离,也没有了那种深藏的悲伤。
就像是雨后的天空,洗得干干净净。
“老宋,”她说,“以后……有空就过来坐坐吧。”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从她家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们可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住在一起,尝试着去做夫妻。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复原。
但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可能更牢固的联结。
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懂得。
我懂得了她水声里的悲伤。
她也看到了我悔恨里的真诚。
这就够了。
后来的日子,我真的就,时常去她那里坐坐。
有时候,我提着自己包的饺子。
有时候,她炖好了我爱喝的排骨汤。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在小区里散步。
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尴尬和隔阂。
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安宁。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传出长时间的哗哗水声。
那台老式播放机,就安安静-静地摆在她的床头柜上。
她好像,不再需要用那种方式去怀念了。
或者说,她找到了新的,可以让内心平静下来的方式。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阳光暖暖的,照得人昏昏欲睡。
她靠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想,如果她那个走了的丈夫,能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会很放心吧。
而我,这个曾经差点毁掉她整个世界的罪人,现在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听她说话,或者,听她沉默。
就像,听一条奔流了几十年的大河,在经历了无数风浪后,终于,缓缓地,流向了平静的海洋。
这就够了。
真的。
来源:热情橙子xefDmv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