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一直觉得,爷爷的人生是一本没写完的旧书,封面是稻田,封底是远山,里面的每一页,都浸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我一直觉得,爷爷的人生是一本没写完的旧书,封面是稻田,封底是远山,里面的每一页,都浸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而我,是那个在大城市里翻着电子书,偶尔才会想起回老家,掸一掸那本书上灰尘的读者。
今年夏天,我难得休了个长假,回了乡下。
一下车,那股混着青草、牛粪和湿热泥土的空气,就像一张大网,瞬间把我从写字楼的空调房里捞了出来,扔回了现实。
爷爷78了。
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岁月这张无情的弓,好像随时都可能把弦崩断。
可他偏不认。
“你歇着吧,爷爷,今年这几分地,别种了。”我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小心翼翼地劝。
他坐在那把不知道传了多少年的竹椅上,竹子已经被磨得油光水滑,像浸了油的玉。
他没回头,眼睛望着窗外那片已经翻好的水田,田里灌满了水,明晃晃的,像一面摔碎了的镜子。
“不种?不种地,人就闲了。人一闲,就离死不远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爷爷,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道理也跟土地一样,朴素,但硬邦邦的,硌得你没法反驳。
奶奶端着一碗绿豆汤从厨房出来,碗边还挂着水珠。
她耳朵有点背,但好像总能听见我们话题的核心。
“你爷就是个犟骨头,让他种,让他种,不然他心里不舒坦。”
奶奶把碗塞到我手里,又转身去给爷爷扇扇子,那把蒲扇也旧了,边上都起了毛,扇出来的风却带着一股草木的清香。
我喝着绿豆汤,甜丝丝的,心里却有点发酸。
我知道他们是心疼那几分地。
对于城里人来说,几分地,不够买个包。
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命根子,是安全感,是一年到头的指望。
“我请人!我花钱请人来插秧!”爷爷突然提高声调,像是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那张弓一样的背,似乎都挺直了半分。
我愣住了。
请人?
在我们这个小村子,年轻人早就走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谁还有力气下田?
“爷爷,上哪儿请人去啊?”
“山人自有妙计。”他哼了一声,透着一股老小孩的得意。
第二天,爷爷一大早就拄着拐杖出门了,说是去找村东头的王二叔。
王二叔是村里的“百事通”,谁家母鸡不下蛋,谁家儿子不听话,他都知道。
果然,中午的时候,王二叔领着一个男人进了我们家院子。
那男人看起来五十多岁,也可能六十,乡下人风吹日晒,年龄总是模糊的。
他很黑,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
最显眼的是他那双手,又大又糙,指节粗壮,像是老树的根。
他话很少,王二叔介绍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微微佝偻着背,看着自己的脚尖,有点拘谨。
“这是老陈,别看他瘦,干活是把好手,一个人能顶俩。”王二叔拍着胸脯保证。
爷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像是在审视一头准备买回家的耕牛。
“行。一天多少钱?”爷爷问得直接。
“按市场价,三百。”老陈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三百?”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现在的工价,三百一天,对于一个专业的农活好手来说,不算贵。
可我知道爷爷奶奶的家底。
他们俩一年的养老金加起来,也就几千块。种地的收成,刨去种子化肥,也剩不下几个钱。
我刚想说“我来出”,爷爷一个眼神就扫了过来。
那眼神很严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是在告诉我:这是我的事,你别插手。
我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行,三百就三百。”爷爷点点头,然后转向奶奶,“老婆子,中午多烧个菜。”
奶奶哎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那个叫老陈的男人,他始终低着头,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有些不安地搓着衣角。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吃午饭的时候,奶奶果真多炒了一个鸡蛋西红柿,还把过年时我买回来的腊肉切了一盘。
饭桌上,爷爷和王二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村里的闲事。
老陈一直埋头吃饭,吃得很快,但不狼吞虎咽,很有节制。
他几乎不夹菜,只是就着碗里的白米饭。
奶奶看不下去了,夹了一大筷子腊肉放进他碗里。
“吃,吃菜,别客气。”
老陈抬起头,愣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碗里的肉,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用筷子把那块肉拨到一边,继续吃白饭。
我心里觉得有点奇怪。
这年头,还有人不喜欢吃肉?
奶奶也觉得奇怪,又给他夹。
他又拨开。
来回两次,奶奶有点不高兴了,“咋的,嫌我老婆子做的菜不好吃?”
老陈连忙摆手,脸都涨红了。
“不是,大娘,不是……我……我肠胃不好,吃不了油腻的。”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这个理由很蹩脚,但他脸上的局促和窘迫,却又那么真实。
爷爷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随他去吧,爱吃啥吃啥。”
一顿饭,就在这种有点尴尬的气氛里结束了。
下午,老陈就下了田。
他脱了鞋,把裤腿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精瘦但结实的小腿。
他拿着一把秧苗,倒退着,身子微微前倾,手指像弹钢琴一样,精准而迅速地将一株株嫩绿的秧苗插入水田。
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韵律感。
我看呆了。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插秧只在电视上见过。
亲眼看到,才知道这是一门多精妙的手艺。
每一株秧苗的间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整整齐齐。
爷爷搬了把小板凳,坐在田埂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就那么看着,不说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是看那片被重新注入生命的土地,还是在看那个插秧人身上,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晚饭,依旧是老陈一个人埋头吃饭。
奶奶没再给他夹肉,只是把那盘鸡蛋西红柿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一次,他吃了。
吃完饭,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老陈。
钱是崭新的,看得出来,是特意去镇上银行换的。
“今天的工钱。”
老陈接钱的时候,手指飞快地触碰了一下爷爷的手,然后迅速缩了回去。
“明天还来。”爷爷说。
“嗯。”老陈点点头,把钱揣进口袋,转身就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
老陈每天天一亮就来,天一黑就走。
话很少,干活很卖力。
那几分地,在他的手下,一天一个样,从光秃秃的水面,慢慢铺上了一层嫩绿的地毯。
我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甚至有点佩服他。
这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本分人。
只是,他那个不吃肉的习惯,一直没改。
奶奶每天变着法子做菜,炖鸡,烧鱼,他都一筷子不碰,只吃素。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趁着他去田里,悄悄问爷爷:“爷爷,你说这个陈叔,是不是有什么怪癖啊?”
爷爷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
他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圈,说:“人家吃啥,关你屁事。”
得,又被怼回来了。
我发现,自从这个老陈来了之后,爷爷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话也多了,虽然大部分都是用来怼我的。
第四天下午,秧终于插完了。
整片水田绿油油的,像一块上好的翡翠。
风一吹,绿浪翻滚,煞是好看。
老陈站在田埂上,用那条搭在脖子上的旧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那是手艺人对自己作品的笑。
晚饭,是散伙饭。
奶奶特地去邻居家换了几个土鸭蛋,炒了一大盘。
还开了一瓶我爸过年拿回来的白酒。
爷爷给老陈倒了一杯。
“老陈,这几天辛苦你了。”爷爷举起杯子。
老陈也端起酒杯,双手捧着,杯口压得比爷爷的低。
“应该的。”他还是那副言简意赅的样子。
两人碰了一下杯,都一饮而尽。
那杯酒下肚,老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块红布。
话,似乎也比平时多了一点。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关于庄稼和天气的话。
爷爷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或者插一句。
两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代的男人,用着外人听不太懂的语言,交流着。
我坐在旁边,听着他们说“倒春寒”、“抽穗”、“扬花”,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吃完饭,爷爷照例拿出三百块钱。
但这次,他拿的是一沓零钱,十块的,二十的,凑在一起。
“老陈,家里没整钱了,你点点。”
老陈接过去,也没点,直接就往口袋里塞。
“不用点,信得过。”
他说完,朝爷爷奶奶鞠了个躬,很深。
“大爷,大娘,我走了。”
“路上慢点。”奶奶叮嘱道。
老陈的身影消失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几声蛙鸣和虫叫。
爷爷坐在椅子上,又点起了他的旱烟,一口接一口,好像要把整个夏夜的寂寞都吸进肺里。
我帮奶奶收拾碗筷。
奶奶一边洗碗,一边絮絮叨叨:“这人真是个怪人,干活没得说,就是不吃肉,可惜了我那只老母鸡……”
我笑了笑,没接话。
收拾完,我扶奶奶回房休息。
奶奶的床很简单,一张老式的木板床,铺着她自己纺线织的土布床单,上面叠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
奶奶坐到床边,准备脱鞋。
突然,她“咦”了一声。
“这啥?”
她从叠好的被子缝里,捏出了一沓钱。
我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那是一沓钱,不厚,但也不薄。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
钱很旧,带着折痕,像是从各个口袋里凑出来的。
但每一张,都展得平平整整。
“这……这是哪来的钱?”奶奶的声音有点抖。
我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人,就是老陈。
“是那个陈叔放的?”
“他啥时候进我屋的?”奶奶一脸茫然。
我想起来了。
今天下午,老陈中途回来喝过一次水。
那时候,奶奶正在午睡,房门是虚掩的。
他一定是趁那个时候,悄悄把钱塞进来的。
“快,快点点,有多少。”奶奶催促道。
我把钱拿到灯下,一张一张地数。
奶奶就站在我旁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钱。
十块,二十,五十……
一百……
两百……
三百……
三百六……
三百六十六块。
当我数出最后一个数字时,我和奶奶都沉默了。
三百六十六。
一个如此奇怪,又如此精准的数字。
“怎么会是三百六十六?”奶奶喃喃自语。
爷爷也被惊动了,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嚷嚷啥呢?”
奶奶把钱递给他看。
爷爷接过钱,一张张地翻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他……他这是啥意思?”爷爷问。
是啊,这是什么意思?
他辛辛苦苦干了四天活,工钱一共一千二。
他却偷偷留下了三百六十六块。
这钱,比他一天的工钱还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人,是不是算错了?”奶奶猜测。
“不可能。”我立刻否定,“他留下的是零钱,整钱他都拿走了。而且三百六十六,这数字太刻意了。”
“无功不受禄,这钱,必须还给他!”爷爷把钱拍在桌子上,语气斩钉截铁。
“可……可我们都不知道他住哪儿啊。”奶奶犯了难。
“王二!”爷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是王二找来的,王二肯定知道!”
说完,他就拄着拐杖要出门。
“哎,爷爷,这都几点了,王二叔早睡了,明天再去!”我赶紧拦住他。
爷爷这才作罢,但那一晚,他翻来覆去,几乎没怎么睡。
我也一样。
那三百六十六块钱,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我反复回想老陈的每一个细节。
他沉默寡言的样子,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他看人时总是低着头,他吃饭时只吃白饭和素菜……
这些碎片化的印象,在我脑海里拼凑,却始终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吵醒了。
是爷爷和王二叔。
我赶紧穿上衣服跑出去。
“……你说你也不知道他住哪儿?”爷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望。
王二叔一脸为难,搓着手。
“老哥哥,我真不知道。他不是我们村的,是我去镇上赶集,在劳务市场碰上的。我看他老实巴交的,不像个滑头,就留了个电话。”
“电话!快,把他电话给我!”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王二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翻了半天,指着一串号码。
我赶紧用手机记下,立刻拨了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传来,像一盆冷水,浇得我透心凉。
我又试了几次,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这可咋办?”奶奶急得直跺脚。
爷爷沉默了,他蹲在院子门口的石阶上,又开始抽他的旱烟。
那张弓一样的背,似乎比昨天更弯了。
我知道,这三百六十六块钱,对他来说,不是一笔意外之财,而是一份沉重的负担。
他一辈子做人堂堂正正,不占别人一分一毫便宜。
现在,平白无故多了这笔说不清道不明的钱,他心里那杆秤,失了衡。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多了一道奇怪的风景。
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天天在村里村外转悠,逢人就打听一个五十多岁,黑瘦,沉默寡身,名叫“老陈”的插秧师傅。
我们把他的相貌特征,描述了一遍又一遍。
村里的人都很热心,七嘴八舌地提供各种“线索”。
“哎,你说的这个人,我好像在隔壁李家村见过。”
“不对不对,前天我上镇里,好像看到一个人跟他挺像。”
但每一个线索,追查下去,都断了。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我都有点泄气了。
“爷爷,要不就算了吧,可能他就是想感谢你给他活干呢?”我劝道。
“放屁!”爷爷瞪了我一眼,“三百六十六,谁家感谢人给这个数?这里面肯定有事!这钱不还回去,我死了都闭不上眼!”
看着他那股倔劲,我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
我跟公司申请了延期,理由是家里有事。
同事在微信上问我什么事,我说:“在找一个叫老陈的人。”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疯。
为了这三百六十六块钱,为了爷爷的一个执念,我留在这个小山村里,做着一件大海捞针一样的事。
但看着爷爷每天失望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我觉得,值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们没法出门,只能待在家里。
奶奶在整理旧物,一些她舍不得扔掉的瓶瓶罐罐,旧衣服。
我闲着无聊,也帮她一起整理。
在一个樟木箱子的最底层,我翻出了一本相册。
相册很旧了,红色的塑料封面已经开裂,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好奇地打开。
里面都是些黑白照片。
有爷爷奶奶年轻时的结婚照,那时候的爷爷,身板挺直,眉目英朗,奶奶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很甜。
还有我爸爸小时候的照片,穿着开裆裤,在泥地里打滚。
我一张张地翻着,像是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
突然,我翻到一张合影。
照片的背景,是我们家的老屋,就是现在这座。
照片里,站着四个人。
爷爷,奶奶,还有两个陌生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看起来也就十来岁,一男一女,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瘦得像两根豆芽菜。
他们局促地站在爷爷奶奶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笑。
“奶奶,这是谁啊?”我指着照片问。
奶奶凑过来看了一眼,眼神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哦……这两个娃啊……”她想了很久,才慢慢说,“这得是哪一年的事了哦……好像是……闹大水那年。”
“闹大水?”
“是啊,那年发大水,河堤都冲垮了,下游好多村子都淹了。这两个娃,就是从下游那边逃难过来的,爹妈都冲走了,就剩下他们兄妹俩。”
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们一路要饭,走到我们村口,饿得晕倒了,被你爷爷看到了,就给背了回来。”
“那时候,咱们家也穷啊,粮食都是按人头分的,多一口人,就得匀出一份口粮。你爷爷说,见死不救,天理不容。硬是把他们留了下来。”
“那个小姑娘,叫小兰,那个男娃,叫……叫……哎呀,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奶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心里一动,追问道:“那他们后来呢?”
“在我们家住了一年多吧,后来,水退了,有远房亲戚来找,就把他们接走了。走的时候,那男娃还给你爷爷磕了三个响头,说以后有出息了,一定回来报答。”
奶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这一走,就再也没消息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拿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仔细地端详那个男孩的脸。
黑,瘦,眼睛很大,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沉默。
这个轮廓……
我脑子里,那个叫“老陈”的男人的脸,和照片上这个男孩的脸,慢慢地,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虽然时隔几十年,一个成了少年,一个成了老人。
但那份沉默,那份拘谨,那种深藏在眼底的东西,竟然如此相似。
“爷爷!爷爷你快来看!”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爷爷闻声走进来。
我把照片递给他。
“爷爷,你看看这个男孩,你还记得他吗?”
爷爷接过照片,戴上他的老花镜,对着光,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石头……他叫石头……”爷爷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他叫石头。他妹妹叫兰花。”
“他干活特别勤快,不让他干,他非要干。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肯吃菜,说要把好吃的留给我们。你奶奶每次给他夹肉,他就偷偷埋在饭底下,等我们不注意,又倒回锅里去……”
爷爷说不下去了,眼眶红了。
我呆住了。
不吃肉……
原来,不是什么肠胃不好,也不是什么怪癖。
那是一个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一个孩子在寄人篱下时,小心翼翼的懂事和自尊。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的孩子,但那个习惯,却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
“是他……一定是他……”我喃喃道。
“陈……石头……”爷爷念叨着这两个名字,“他姓陈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可能……可能是后来跟了亲戚的姓吧。”我猜测。
三百六十六块。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出来的一块……
我突然明白了。
当年,他们兄妹俩在爷爷家住了一年多。
三百六十六,或许代表的,就是他们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每一天,都是一份恩情。
他回来插秧,是报答当年的“饭恩”。
他留下这三百六十六块钱,是偿还当年的“情恩”。
他不是来打工的,他是来报恩的。
只是,他的报恩方式,和他的人一样,沉默而笨拙。
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不想让我们有心理负担,只想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一个迟到了几十年的心愿。
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那三百六十六块零钱,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此刻,它们不再是一笔沉重的负担,而是一段温暖往事的回响。
爷爷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拿起那些钱,用他那双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手,一张一张地,重新抚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红布包里。
那是奶奶当年陪嫁的布包,一直被他珍藏着。
“这钱,不还了。”爷爷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咱们收下。”
第二天,雨停了。
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田里的秧苗,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愈发青翠欲滴。
我取消了回城的车票。
我想,我应该留下来,陪他们把这个故事,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我要找到他。
不是为了还钱,而是为了替爷爷奶奶,跟他说一声“谢谢”。
也替几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告诉他,“我们,还记得你”。
但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一个存心躲着我们的人呢?
我把那个关机的手机号码,输入微信搜索。
没有结果。
我又试着在支付宝里搜索。
这一次,竟然跳出来一个账号。
头像,是一片绿色的稻田。
昵称,就一个字:“石”。
实名认证,是“陈石”。
就是他!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机扔了。
我立刻尝试添加好友,在验证信息里写道:“陈叔,我是前几天请您插秧那家的孙女,我爷爷奶奶有话想对您说。”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
对方始终没有回应。
我一遍遍地刷新手机,那份焦灼,不亚于当年等待高考放榜。
到了下午,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手机“叮”地一声。
好友申请,通过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拨通了语音电话。
响了很久,对方才接通。
“喂?”还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陈叔,是我!”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您还记得我爷爷奶奶吗?”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姑娘,你……你们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知道了,石头哥。”我把称呼,从“陈叔”,换成了“石头哥”。
这一声“石头哥”,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几十年的记忆之门。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一个年过花甲的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当年他们兄妹俩被亲戚接走后,生活得并不好。
他十几岁就辍学出去打工,吃了很多苦。
后来,他靠着一身力气和从爷爷那里耳濡目染学来的农活手艺,慢慢地,生活才好了起来。
他妹妹兰花,也嫁了人,过得不错。
他一直都记着我爷爷奶奶的恩情,也一直想回来看看。
但又怕,怕自己混得不好,没脸回来。
也怕,怕自己混得太好,让这份报恩变了味。
他就这么纠结了几十年。
直到前段时间,他从一个同乡那里听说,我们村里有个九十岁的老爷子,还在坚持自己种地。
他一打听,就知道是我爷爷。
“我就是想……就是想再给大爷大娘,干点活。就像小时候一样。”他说。
“那三百六十六块钱……”
“那是我和兰花的一点心意。当年在大爷家,吃了他们一年多的饭。一天一块钱,是我们兄妹俩,还的饭钱。”
他的解释,朴素得让人心疼。
我把电话开了免提,让爷爷奶奶也听着。
奶奶早已是泪流满面。
爷爷拿着电话,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只说了三个字:“好孩子……”
我说:“石头哥,你在哪儿?我们想见见你。”
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诉了我一个地址。
就在邻镇的一个村子,离我们这里,不过二十多公里。
第二天,我借了村长家的三轮车,载着爷爷奶奶,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晒着玉米,几只老母鸡在悠闲地踱步。
一个男人,正坐在院门口,编着竹筐。
他听到三轮车的声响,抬起头。
就是他。
陈石。
他看到我们,愣住了,手里的竹篾掉在了地上。
爷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下车。
他走到陈石面前,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看着他。
仿佛要透过这几十年的风霜,看到当年那个瘦弱的少年。
“石头……你老了。”爷爷说。
陈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朝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响头。
和几十年前,他离开时一样。
爷爷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扶他。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那一刻,院子里所有人都哭了。
我,奶奶,还有从屋里闻声跑出来的,一个中年妇女,想必就是他的妻子。
后来,兰花也闻讯赶了回来。
她已经是个优雅的妇人,但看到爷爷奶奶,依然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她哥这些年,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念着我们。
每年过年,他都会朝着我们村的方向,烧一炷香。
他说,那是他的根。
那天中午,我们在陈石家吃的饭。
陈石的妻子,做了一大桌子菜。
有鸡,有鱼,有肉。
陈石亲自给爷爷奶奶布菜,他的手,依然有些抖。
他自己,也终于夹起了一块腊肉,慢慢地,放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眼眶红红的。
我知道,他吃的,不仅仅是一块肉。
而是在品尝,一份迟到了几十年的,家的味道。
那三百六十六块钱,我们最终没有还回去。
陈石说什么都不要。
他说:“大爷,这钱,您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干儿子。”
爷爷只好收下了。
但他转身,就从那个红布包里,拿出了六百块钱,塞给了闻讯赶来的,陈石的一双儿女。
“这是爷爷给的压岁钱。”
孩子们看着自己的父亲。
陈石红着眼,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成了真正的亲戚。
陈石和兰花,隔三差五就来看望爷爷奶奶。
有时候提着自己种的菜,有时候拎着自己养的鸡。
他们不说报恩,只说“回家”。
爷爷的身体,也好像一下子硬朗了许多。
他不再是那个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阳的孤独老人。
他的院子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的假期,一延再延。
我舍不得走了。
我开始用手机,记录下他们的故事。
我把爷爷、奶奶、陈石、兰花的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发在了网上。
我没想过会火。
我只是想,把这份温暖,记录下来。
没想到,文章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说他们看哭了。
说他们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奶奶,想起了那些正在被我们遗忘的,关于善良和情义的古老故事。
有一个网友的评论,让我印象很深。
他说:“我们这个时代,走得太快了。快到我们把很多珍贵的东西,都弄丢了。谢谢你,让我们找回了一点。”
是啊,我们走得太快了。
我们用微信联系,用支付宝转账,我们的人际关系,变得高效,但也变得脆弱。
我们习惯了等价交换,习惯了衡量得失。
却忘了,有些情义,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就像爷爷当年,收留那两个饥寒交迫的孩子时,他没想过回报。
就像陈石,几十年后回来报恩时,他也没想过要让对方知道。
这是一种最古老,也最高贵的循环。
善良,遇见了善良。
然后,开出了最美的花。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田里的稻子,已经抽穗了。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稻秆,在风中摇曳,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爷爷又搬着他的小板凳,坐在了田埂上。
这一次,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是陈石。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就那么并排坐着。
他们聊着庄稼,聊着天气,聊着那些我们年轻人听不懂的,属于土地的语言。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那片金色的稻田里,融为一体。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无比宁静。
我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坚持要种这片地。
土地,是他的信仰。
而善良,是他信仰里,最坚实的那一块基石。
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在这片土地上,播种,耕耘。
他种下了稻谷,也种下了希望和善意。
几十年后,这颗善意的种子,跨越山水,越过岁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身边。
并且,结出了更加丰硕的果实。
我终于读懂了爷爷这本旧书。
那上面写的,不仅仅是泥土和汗水。
更是两个字:
情义。
而那三百六十六块钱,就是这本书里,最温暖的一个注脚。
它告诉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
比如,一饭之恩,没齿难忘。
比如,滴水之情,涌泉相报。
比如,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来源:大伟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