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班,妻子林悦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儿……郑重。
那天下班,妻子林悦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有点儿……郑重。
她说:「老公,我爸今晚叫我们回家吃饭。」
我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图纸,一边笑着说:「好事儿啊,爸又琢磨什么新菜了?我可想他那道糖醋鲤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嗯……」林悦的声音有些犹豫,「有个事儿,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儿,搞得这么严肃。」我把卷好的图纸塞进画筒,金属筒口凉飕飕的,像她此刻的语气。
「今天晚上,你把手机放家里,别带了。」
我愣住了。
「不带手机?为什么?万一公司有急事找我呢?」我是一名建筑设计师,项目上的事儿一个电话就得飞过去,手机早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不会的,就一顿饭的功夫。」她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算我求你了,行吗?」
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恳求,心里那点儿小小的别扭瞬间就软了。
「行,听你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还是犯嘀咕。
这算什么事儿?
岳父家又不是什么需要信号屏蔽的保密单位。
难道是岳父最近对我们这些「低头族」有意见了?想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我?
我一边开车去接林悦,一边胡思乱想。
车窗外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玻璃盒子,无数的人和事在里面飞速地闪动,而我们每个人,都攥着一个小小的发光屏幕,生怕和这个盒子失去连接。
接到林悦,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角有淡淡的红。
「怎么了?今天在单位不顺心?」我问。
她摇摇头,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灯火,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我没再多问。
夫妻之间,有时候沉默比追问更有用。
车子拐进岳父家所在的那条老街,速度不自觉地就慢了下来。
这里和外面高楼林立的世界完全不同。
空气里飘着一股老槐树和泥土混合的味道,路灯是那种昏黄的老式灯泡,光线软绵绵地铺在地上,像一层薄薄的蜂蜜。
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这声音我听了快十年了,熟悉得就像心跳。
岳父家是一座带院子的老平房,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即使在秋天,也绿得固执。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就扑面而来。
是那种最家常的,混着油烟、酱油和时光的味道,一下子就能把人心里所有的防备都卸下来。
岳-父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着,背影有些佝偻。
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脸上笑呵呵的,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回来啦?快,洗手准备吃饭。」
「爸。」我叫了一声。
林悦走过去,很自然地从后面抱了抱他,说:「爸,我们回来了。」
岳父拍了拍她的手,满眼都是慈爱。
我把从后备箱拿出来的两瓶酒放在桌上,心里那点儿关于手机的疑惑,已经被这屋子里的温暖气息冲淡了大半。
这不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家庭聚餐吗?
能有什么特别的。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凉菜,酱牛肉、拌黄瓜、老醋花生。
盘子是那种老式的青花瓷盘,边角甚至还有一两个小小的豁口。
岳父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从厨房里走出来,白色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脸。
「来,小川,尝尝爸今天做的这个,肥而不腻,保证你喜欢。」
我夹了一块放进嘴里,肉皮软糯,瘦肉酥烂,酱汁的味道恰到好处,甜咸适中。
「嗯!好吃!爸,您这手艺真是越来越神了。」我由衷地赞叹。
岳父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你喜欢吃就行。」
他又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一条清蒸鲈鱼,最后是一大砂锅的腌笃鲜。
乳白色的汤里,笋尖、咸肉、鲜肉、百叶结沉沉浮浮,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鲜香。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坐下。
岳父给我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白酒。
酒是普通的二锅头,但装在小小的瓷杯里,就显得格外有仪式感。
「来,走一个。」岳父举起杯。
我和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一口酒下肚,喉咙里火辣辣的,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
空的。
哦,对,手机没带。
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和一丝不习惯,像小虫子一样在心里爬。
平时吃饭,总要刷刷新闻,看看朋友圈,或者回几条工作信息。
今天,我的眼前只有饭菜,耳边只有岳父和林悦的说话声。
「小川啊,最近公司忙不忙?」岳父问我。
「还行,爸。最近在跟一个新项目,有点儿费脑子。」
「年轻人,忙点儿好,忙点儿说明有奔头。」他呷了一口酒,眯着眼睛说,「但是也别太累了,身体是本钱。」
「知道了,爸。」
林悦默默地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肉,剔掉了里面的刺。
我看着她,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好像藏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饭桌上的气氛很安静,也很……专注。
没有手机铃声,没有微信提示音,我们只是吃饭,喝酒,聊天。
我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
岳父吃饭的时候,腰挺得很直,筷子使得很稳,每一口都嚼得很慢。
他夹菜的时候,总会先把筷子在自己碗边上靠一下,沥掉多余的呈汁,这是一个老派人的讲究。
林悦吃饭很秀气,她总是先紧着我和岳父,不停地给我们布菜,自己的碗里却总是半满。
我还听见了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像是在诉说着这个秋夜的寂寞。
听见了厨房里那台老冰箱,工作一会儿就会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像个打着呼噜的老人。
这些声音,平时都被手机里的喧嚣给盖住了。
「小川,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上我们家吃饭,也是这个季节。」岳父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努力在记忆里搜索。
「好像是吧……我记不太清了。」
「我记得。」岳父说,眼神飘向了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那天也做了这条鱼,清蒸鲈yú。」
他把「鲈」字的发音,拖得有点长,有点奇怪。
「你当时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一杯酒下肚,脸红得跟关公似的。」
岳父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是是是,那时候年轻,没见过世面。」
林悦也笑了,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那天,你爸还特意考你来着。」她对我说。
「考我?」我更茫然了。
「是啊。」岳父接过话头,「我问你,知不知道这房子,哪根梁是哪年的木头。」
我彻底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那天很紧张,岳父看起来很严肃,我喝了很多酒,最后怎么回的家都忘了。
「你当时啊,围着这屋子转了一圈,摸了摸这,敲了敲那。」岳-父用筷子指了指头顶那根深棕色的房梁,「然后你说,爸,这根主梁是松木的,看这木纹和包浆,少说也得有五十年了。旁边这根,是后来修缮的时候换上去的,应该是榆木,也就二十来年。」
我目瞪口呆。
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我一个学现代建筑的,什么时候会看老木头了?
「你还说,这老房子的榫卯结构,比现在很多钢筋水泥的房子都结实,住着踏实。」岳父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就冲你这句话,我就觉得,把女儿交给你,我放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在我自己都遗忘的过去里,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一件足以让一位父亲,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我的事。
而我,竟然把它忘了。
如果今天带着手机,或许岳父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正在低头回一条微信,或许我会「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然后这段珍贵的记忆,就真的永远被我遗忘了。
我端起酒杯,敬了岳父一杯。
「爸,谢谢您。」
这一刻,我有点儿明白林悦为什么不让我带手机了。
她或许是想让我,完完整整地,把这个晚上「听」进去。
「这孩子,谢什么。」岳父摆摆手,又给我夹了一大块红烧肉。
「爸,这红烧肉,好像跟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林悦吃了一口,眼睛微微发红。
「那是,你从小就爱吃我做的红烧肉。」岳父一脸的骄傲,「你妈那时候总说我,太惯着你,把你嘴都养刁了。」
提到岳母,屋子里的空气稍微凝滞了一下。
岳母在我认识林悦之前就因病去世了。
我从未见过她,但在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那张已经泛黄的全家福里,她笑得温柔恬静。
「你小时候啊,挑食得很。」岳父的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不吃青菜,不吃胡萝卜。为了让你多吃点儿,我得变着法儿地把菜剁碎了,混在肉馅里,包成饺子给你吃。」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林悦吐了吐舌头。
「你当然不记得了,你只记得吃肉了。」岳父瞪了她一眼,但那眼神里全是宠溺。
他开始讲很多很多林悦小时候的趣事。
讲她三岁的时候,怎么把他的墨水瓶打翻,弄了一身一脸的墨点,像个小花猫。
讲她五岁的时候,怎么偷偷爬上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结果下不来了,吓得哇哇大哭。
讲她上小学了,第一次考了一百分,他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她,在胡同里绕了整整三圈。
岳父讲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又接着讲。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儿沙哑,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播放着属于过去的时光。
林悦安静地听着,眼眶越来越红。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这些故事,我听过一些,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听得这么完整,这么清晰。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花裙子,在这座老房子里,一点一点地,长成了我身边这个温柔的妻子。
而这一切的见证者,就是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背影佝偻的男人。
「爸,您怎么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啊。」林悦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岳父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记不住了。」他说。
「有些事,再不抓紧说说,怕是以后……就想不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我心上,却激起了一阵巨浪。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再看向林悦,她正低着头,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落进了碗里的汤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C。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爸……您……」
我想问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岳父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前两天,我去菜市场买菜,走到半道,忘了自己要买什么了。在原地站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
「还有一次,拿着家里的钥匙,对着邻居家的门,捅了半天也捅不开,还以为锁坏了。直到邻居开门出来,我才发现走错了。」
他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儿滑稽。
但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一直窜到天灵盖。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林悦为什么不让我带手机了。
她不是怕我分心。
她是怕我错过。
错过这场,可能是岳父记忆还算清晰时,为我们准备的,最后的盛宴。
手机可以记录影像,可以录下声音。
但它记录不了此刻空气中饭菜的香气,记录不了岳父眼神里那份努力想要抓住回忆的渴望,记录不了林悦那滴眼泪的温度,也记录不了我此刻心里的酸楚和震撼。
她想让我用全部的身心,去感受,去铭记。
因为,对于岳父来说,记忆正在变成一件奢侈品。
而我们,将成为他记忆的守护者。
「爸,没事儿,人老了都这样,我有时候也丢三落四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但它却在微微发抖。
「不一样。」岳父摇了摇头,他看着我,眼神异常清醒,「小川,我知道我自己的情况。」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的。」
「阿尔茨海默病」。
这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看着眼前的岳父,他还是那个爱笑、会做一手好菜、喜欢喝两口小酒的岳父。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残忍地,从他身体里被抽走。
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回忆,那些他用来构建了整个生命意义的过往,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碎片,然后化为乌有。
林悦再也忍不住了,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压抑地哭了起来。
岳父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哭什么,傻孩子。爸还没到那一步呢。」
「爸还好着呢,还能给你们做饭,还能喝酒。」
「就是……有些事,怕忘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恳求。
「小川,以后……悦悦就交给你了。」
「她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脾气倔,心又软。以后,你多担待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岳父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爸,您放心,我……我会的。」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很久。
从天黑,一直吃到月上中天。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
我们谁也没有再动筷子。
岳父还在说。
他说起了他和岳母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是厂里的同事,岳父是个木匠,岳母是会计。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岳母,她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低头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弄着,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他说,为了追岳母,他亲手给她打了一套家具,一张梳妆台,一个大衣柜。那木料,是他托人从东北弄来的上好水曲柳。
「你妈呀,嘴上说我浪费,心里可高兴了。那套家具,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天天擦,天天擦。」
他指了指里屋。
「喏,现在还在那屋里摆着呢。跟新的一样。」
他又说起,林悦出生那天,下着好大的雪。
他在产房外面,等了十几个小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抱到他面前时,他一个大男人,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太小了,那么小一点点,我都不敢抱。」
「你妈说,你个大老粗,自己女儿都不敢抱。」
他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他讲着讲着,有时候会卡住。
像一台老旧的放映机,胶片转到一半,突然卡壳了。
他会皱着眉头,努力地想。
「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每当这时,林悦就会很自然地接上去。
「是王阿姨,爸,住我们家隔壁的王阿姨。」
「哦,对对对,王阿姨。」岳父恍然大悟,然后又继续讲下去。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一个在努力地诉说,一个在耐心地填补。
他们像是在合力,对抗着那个叫做「遗忘」的,看不见的敌人。
我突然觉得,我手里的这杯酒,有千斤重。
这里面,装的是一个男人的一生。
他的爱情,他的亲情,他的骄傲,他的遗憾。
而他,正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些,一点一点地,亲手交给我。
饭后,林悦去洗碗了。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岳父把我叫到院子里。
秋夜的院子,很凉。
桂花的香气已经很淡了,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甜。
我们爷俩,一人点了一根烟。
烟头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两颗疲惫的星星。
「小川,爸是不是吓着你了?」他问。
「没有,爸。」
「这个病啊,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就是……有点儿不甘心。」
「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我最骄傲的,就是盖了这座房子,娶了你妈,有了悦悦。」
「这些事儿,都在我这儿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要是有一天,我把这些都忘了……那我还是我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迷茫和恐惧。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您永远是您。您是林悦的爸爸,是我的岳父。」
「就算您忘了,我们帮您记着。」
「我们会一遍一遍地,讲给您听。」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我们把烟抽完,在地上碾灭。
「回去吧,天凉了。」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
林悦说,想在家里住一晚。
我睡在林悦以前的房间里。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书桌上还摆着她上学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无忧无虑。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岳父说的话,全是他那双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的眼睛。
我起身,轻轻地推开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我看到,岳父一个人,正坐在那张八仙桌旁。
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
桌上,还摆着我们没吃完的饭菜。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桌子,从桌角,到桌沿,一寸一寸,极其缓慢,极其珍重。
那张桌子,也是他亲手打的。
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一个年轻的木匠,在院子里,挥汗如雨,刨花飞溅。
阳光下,木头的清香,混合着汗水的味道。
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期望,都用一双巧手,刻进了这些木纹里。
现在,他老了。
他在用仅存的触觉,去唤醒那些沉睡在木头里的记忆。
我不敢出声,怕打扰到他。
我就那么站在黑暗里,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他起身,蹒跚着,走回自己的房间。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念头。
我要为他做点什么。
我是一名建筑设计师。
我设计过很多宏伟的建筑,设计过很多华丽的空间。
但此刻,我最想设计的,是为岳父,建造一座记忆的宫殿。
一座,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宫殿。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去公司。
我跟林悦说,我想请几天假。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想给爸的房子,画一张图纸。」
她愣住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我找岳父要来了卷尺和纸笔。
我开始测量这座老房子。
从院子里的每一块石板,到屋子里的每一根房梁。
从每一扇窗户的尺寸,到每一扇门的朝向。
我测得极其仔细。
岳父跟在我身后,看着我忙活,一脸的好奇。
「小川,你这是干啥呢?」
「爸,我想把这房子,原原本本地画下来。」我说,「包括里面的每一件家具。」
「画下来干啥?这不都在这儿摆着嘛。」
「我想……给它留个底。」
我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他好像懂了。
他不再问了,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有时候,我测量到某件家具,他就会走上前,给我讲这件家具的故事。
「这张椅子,是你悦悦小时候的专座。那时候她腿短,坐别的椅子够不着桌子,我就专门给她做了这张高脚的。」
「这个柜子,是你妈的嫁妆。上面的雕花,是我照着她最喜欢的一朵牡丹花刻的。」
「还有这个……」
每测量一件东西,就解锁一段记忆。
这座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记忆储存器。
而我,正在做的,就是把这些数据,一点一点地,备份出来。
我画了整整三天。
白天测量,记录,晚上就在书桌上,一笔一笔地画。
我没有用电脑,没有用CAD。
我就用最原始的铅笔和尺子。
我希望,我的笔尖,能带着我的体温,去触摸那些木头里的岁月。
林悦就在旁边陪着我。
她不说话,只是给我削铅笔,给我倒水。
灯光下,她的侧影,温柔得像一幅画。
三天后,我画完了。
十几张A2大小的图纸,铺满了整个房间。
有房子的平面图,立面图,剖面图。
还有每一件家具的三视图,和精细的节点大样图。
我甚至在旁边,用小字,标注了岳父讲的那些故事。
「牡丹雕花衣柜,岳母嫁妆,1985年制。」
「高脚小木椅,林悦三岁生日礼物。」
……
我把岳父和林悦叫进房间。
当他们看到满地的图纸时,都惊呆了。
「小川……你……」岳父的声音在颤抖。
他蹲下身,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地,仔细地看。
他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地划过,像是在抚摸那些他亲手打造的家具。
看着看着,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泪水滴在图纸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林悦也蹲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心里又酸又暖。
我知道,我做的这件事,或许无法阻止疾病的进程。
但至少,我为他,为这个家,留下了一份可以触摸的,可以看见的记忆地图。
将来,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迷路了。
我们可以拿着这张地图,告诉他,回家的路。
从那天起,我们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每个周末,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们都会回到那座老房子。
我不再觉得,回家吃饭是一件例行公事。
每一次回去,都像是一次寻宝。
我们陪着岳父,整理他的那些老物件。
一本本泛黄的相册,一封封字迹模糊的信件,甚至还有林悦小时候的作业本。
每一样东西,都能引出一段故事。
岳父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时涨时落。
有时候,他能清晰地记得几十年前的某一个细节。
有时候,他会对着我们,露出茫然的表情,问:「你们是……?」
每当这时,林悦就会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温柔地告诉他:
「爸,我是悦悦啊。」
「这是小川,您的女婿。」
然后,她会拿出我画的那些图纸,指着上面的房子和家具,给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爸,您看,这是您给我做的小木马,您还记得吗?」
「爸,这是您和妈妈结婚时的照片,妈妈真好看。」
有时候,他听着听着,眼神就会慢慢变得清亮起来。
他会说:「哦……我想起来了。」
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像一个听不懂故事的孩子。
我知道,那条看不见的线,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剪断。
但我们没有放弃。
我把那些图纸,扫描进了电脑,做成了一个三维模型。
我甚至用VR技术,把整个老房子,都复刻了出来。
我想,如果有一天,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了,或许我还能让他「走」进这个虚拟的家里,去摸一摸那些熟悉的家具。
我还开始学做饭。
跟着岳父,学他那些拿手菜。
糖醋鲤鱼,红烧肉,腌笃鲜……
我的手艺,当然比不上他。
但他吃得很开心。
有一次,他吃着我做的红烧肉,突然说了一句:
「嗯,有你妈当年做饭的味道。」
他把我和岳母搞混了。
林悦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
我却笑了。
我觉得,这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在他的世界里,时光开始倒流,记忆开始交错。
他忘记了一些痛苦,也重温了一些美好。
或许,他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心爱的妻子,正在厨房里,为他做一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只要他觉得幸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岳父的情况,时好时坏。
我们就像在和时间赛跑。
我们想在他还记得我们的时候,为他创造更多美好的回忆。
我们带他去公园,去他年轻时工作过的木材厂旧址,去他和岳母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我们就给他讲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我不再依赖手机去记录。
我学会了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
我发现,当我放下手机,我的世界,变得比以前宽阔了很多。
我能看到天空云彩的变化,能听到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能闻到不同季节里空气的味道。
我开始理解,岳父这一代人,他们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社交网络。
他们的记忆,都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储存在那些亲手制作的物件里,储存在和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里。
那是一种更深刻,也更厚重的记忆方式。
去年冬天,岳父的病情,突然加重了。
他开始不认识我们了。
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我们把他接到了我们家。
我们请了专业的护工,但我和林悦,还是一有时间就陪着他。
我们把他的房间,布置得和老房子里一模一样。
墙上,挂着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床头,摆着我打印出来的,老房子的图纸。
每天,我们都会放他喜欢的京剧,给他读他以前爱看的报纸。
林悦会拉着他的手,给他讲小时候的故事,就像他以前讲给她听那样。
他没有什么反应。
眼神总是空洞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医生说,他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是个周末。
外面下着小雪,和林悦出生的那天一样。
我心血来潮,想给他做顿饭。
我做了他最爱吃的那几道菜。
红烧肉,清蒸鱼,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腌笃鲜。
我把饭菜端到他面前。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
林悦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喂到他嘴边。
他机械地张开嘴,喝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他的眼睛,突然动了一下。
那双一直浑浊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光亮。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
「悦……悦……」
林悦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他有多久,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
「爸!」林悦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爸,您……您认出我了?」
他没有回答。
他又看向我,然后,又看向桌上的那盘红烧肉。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了一个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肉……好吃……」
说完这两个字,他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状态。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幻觉。
但我和林悦都知道,那不是幻觉。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回来了。
或许,是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他忘记了所有,但他没有忘记,女儿爱吃他做的红烧肉。
他没有忘记,这种味道,代表着「家」。
我抱着林悦,两个人,在那个下雪的午后,哭得一塌糊涂。
是喜悦的泪,也是心酸的泪。
从那天以后,我每天都坚持给他做饭。
我不再期待他能完全想起来。
我只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和他建立一种新的连接。
一种超越语言,超越记忆的连接。
只要他还能感受到爱,感受到温暖,就足够了。
今天,又到了周末。
我又准备回那座老房子看看。
虽然岳父已经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那座房子,我和林悦还保留着。
我们每周都会回去打扫,通风。
那里,是我们所有人的根。
出门前,我习惯性地去拿手机。
手伸到一半,我又停住了。
我笑了笑,把手机,重新放回了桌上。
我已经很久,没有带手机回家的习惯了。
因为我知道,最好的记忆,不是储存在手机里的。
是储存在心里的。
它有温度,有味道,有声音,有颜色。
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像一道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就像那个晚上,岳父为我们做的最后一顿,记忆清晰的晚餐。
它让我明白,陪伴的真正意义,不是时刻在线,而是用心在场。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老槐树,已经冒出了新芽。
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系着围裙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回过头,笑着对我说:
「回来啦?快,洗手准备吃饭。」
来源:缤纷百香果TokevG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