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座城市的重量,仿佛都沉沉地压在了这节十点半的地铁车厢里。这是一种温吞的、黏腻的疲惫,混和着无数人一天下来积攒的汗气、尘嚣与叹息,缓缓地在不甚流通的空气中发酵,盘旋。我拣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将自己也活成这疲惫背景里一个无声的注脚。车厢里的人是满的,心却空着;空
整座城市的重量,仿佛都沉沉地压在了这节十点半的地铁车厢里。这是一种温吞的、黏腻的疲惫,混和着无数人一天下来积攒的汗气、尘嚣与叹息,缓缓地在不甚流通的空气中发酵,盘旋。我拣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将自己也活成这疲惫背景里一个无声的注脚。车厢里的人是满的,心却空着;空气是满的,希望却稀薄。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被这铁皮的巨兽承载着,在城市的腹腔里茫然地穿行。
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这些孤岛间漫游。斜对面,一个穿着灰蓝色工装的男人,头靠着冰冷的厢壁,已经睡着了。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发出不甚均匀的鼾声,那声音里满是沙砾感,是体力被耗尽后最诚实的回响。他的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一个半旧的工具包,指节粗大,沾着些洗不净的油污。他梦见了什么呢?是故乡一片清凉的月光,还是孩童绕膝的嬉闹?抑或,他实在太累了,连梦境也无力抵达,只是沉入了一片无边的、黑色的疲惫里。他的睡相算不得雅观,却有一种全无防备的真切,让这车厢里的坚硬,似乎也柔软了一分。
稍远些,靠窗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就着窗外流动的、一明一灭的灯光,对着一面小圆镜,小心翼翼地修补唇上的妆。她的侧影很单薄,像一枚秋日的叶子。她的动作是那样专注,仿佛在这摇晃颠簸的方寸之地,勾勒出清晰的唇线,便是她所能做的、对生活最庄重的抵抗。那一点渐渐饱满起来的嫣红,是她为自己点起的小小火炬,用以照亮走出地铁后,那一段或许更显清寂的归途。我不禁想,她是要去赴一场迟到的约会,还是仅仅不愿让这一身的倦容,被住所那面更清晰的镜子看了去?
还有那对依偎着的情侣,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起,像两株相互取暖的植物。他们的疲惫是缠绕在一起的,因而显得不那么孤绝。还有一个背着巨大画板的少年,头发被摩丝塑成一种倔强的形状,眼神却有些迷茫地望着窗外黑洞洞的隧道,他的世界里,此刻是只剩下线条与色彩,还是也充满了与我一般的、对于未来的惶惑?
列车猛地一晃,又到了一站。门开了,一阵微凉的、属于夜的风灌了进来,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短暂地驱散了车厢里那温吞的倦意。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那阵风成了此刻唯一的过客,它匆匆一瞥,又匆匆离去,留下片刻的清醒,旋即又被更深的困倦所吞没。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车厢的人,多像一簇被囚禁在铁皮罐头里的萤火虫。每一具疲惫的躯壳里,其实都包裹着一颗跳动着的、微弱而不肯熄灭的心。那工人的鼾声,是萤火;那女子唇上的嫣红,是萤火;那对恋人无声的依靠,是萤火;那少年画板上的梦想,也是萤火。我们互不相识,我们擦肩而过,我们此生或许再无交集,但就在这十点半的地铁里,在这一段共同被承载的旅程中,我们却以这种奇特的、沉默的方式,彼此见证着,也彼此温暖着。我们的疲惫相互碰撞,发出的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一曲低回的、属于所有夜归人的合唱。
终于,广播里报出了我熟悉的那一站。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向车门。在门开的刹那,我回头又望了一眼。荧光灯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在晃动的光影里,竟显得无比生动而清晰。他们仍旧疲惫,但那份疲惫里,有一种被短暂安抚过的平静。
我步入清冷的夜风里,身后的地铁缓缓合上门,继续它的前行,载着那一车厢的萤火,驶向城市另一端的睡梦与黎明。我不再觉得孤单了。这城市太大,大得足以吞没每一个人的悲喜;但这地铁又太小,小得能让所有孤独的个体,在某一刻,感受到一种无须言说的共情。我们皆是这世间的夜归人,而那十点半的地铁,便是我们共同跋涉后,一个可以暂时卸下所有、容你喘息片刻的,巨大而温柔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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