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门打开,她先是探出一条腿,慢慢地,试探着,像是要踩的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水。
妈妈又来了。
哥哥开车把她送到楼下,我下去接。
车门打开,她先是探出一条腿,慢慢地,试探着,像是要踩的不是坚实的水泥地,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水。
然后,整个身子才挪出来。
她手里提着一个蓝色的布包,洗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包带被手心的汗濡湿了,颜色深了一块。
哥哥从后备箱里拎出另一个稍大点的行李袋,递给我,说:“东西都在这儿了,姐,那我先回去了,公司还有事。”
我点点头,接过袋子。
他对车里的妈妈挥挥手:“妈,我走了啊,在这边听我姐的话。”
妈妈没应声,只是看着我。
她的眼神,怎么说呢,像隔着一层雾。浑浊的,看不清焦点的,就那么飘飘忽忽地落在我脸上。
车开走了,留下我和她,还有初秋午后那点稀薄的阳光。
阳光照在她的白头发上,明晃晃的,有点刺眼。
我扶着她的胳膊,“妈,我们上楼吧。”
她的胳膊很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骨头的形状。
电梯里,光亮的金属壁映出我们俩的影子,一个佝偻,一个站得笔直。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有点旧了。
回到家,我给她倒了杯温水,让她在沙发上坐下。
我的家,一百二十平,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白墙,原木色的地板,大大的落地窗。
干净,明亮,甚至有点空旷。
她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整个人陷进去一小块,显得更瘦小了。
她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在屋子里打转。
从客厅的电视,看到阳台上的绿植,再看到墙上挂着的装饰画。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半空中,像是穿透了这面墙,看到了什么很远很远的东西。
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发出一声很轻的“嗑哒”声。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我每个月都要听一次的话。
“我没家了。”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
又是这句话。
从三年前,爸爸走了,老房子卖了,她开始在我和哥哥家轮流居住起,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
每次从哥哥家搬到我家,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说这句话。
“妈,您说啥呢,这不就是您的家吗?”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想握住她的手。
她却不着痕迹地把手收了回去,揣进了衣兜里。
“这不是。”她摇摇头,眼睛还是看着那面墙,“这不是我的家。”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啊,这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是那个在城南老巷子里,有着一个小小院子的平房。
院子里有一棵我爸爸亲手种的柿子树,秋天的时候,会结满金灿灿的柿子,像一盏盏小灯笼。
屋子里,有我爸爸做的木头家具,用了几十年,边角都磨得圆润光滑,泛着温和的光。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饭菜混合的香味。
那才是她的家。
可那个家,已经没了。
为了给她和爸爸治病,为了我和哥哥各自买房成家,那个承载了我们所有人童年和青春的院子,早就换成了银行存折上一串冰冷的数字。
而那串数字,也早已消耗殆尽。
“妈,您累了吧,先去房间休息一下。”我换了个话题,试图把她从那种情绪里拉出来。
我给她准备的房间,朝南,阳光最好。
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纯棉的,带着洗衣液清新的味道。
她顺从地站起来,跟着我走进房间。
她站在房间中央,又环顾了一圈。
衣柜,床,床头柜,都是崭新的。
“床太软了。”她说。
“软点舒服,对您腰好。”
“灯太亮了。”
“晚上可以开床头灯,那个暗一点。”
“窗户太大了。”
“大点透气,阳光好。”
我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销售,解释着这一切的好处。
她不再说话,只是走到床边,慢慢地坐下,手在崭新的床单上摸了摸。
那双手,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像干枯的树皮。
我帮她把行李袋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进衣柜。
她的衣服不多,就那么几件,颜色也都是些灰的、蓝的、黑的。
衣服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不是我家的洗衣液味,也不是哥哥家的。
是一种很旧的味道,像是樟脑丸和阳光混合了很久很久,沉淀下来的气味。
是老房子的味道。
我鼻子一酸,赶紧转过身,假装整理衣柜。
“我想睡了。”身后传来她疲惫的声音。
“好,您睡吧,饭好了我叫您。”
我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客厅里,一片寂静。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我忽然觉得,这个家,真的好大,大得空荡荡的。
也觉得,这个家,好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沉重又无力。
晚上,我做了她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面条煮得软烂,卧上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再撒上碧绿的葱花。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主持人在声嘶力竭地讲着笑话,观众席爆发出阵明快的笑声。
那些笑声,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和我们这个小小的餐桌格格不入。
“妈,好吃吗?”我问。
她点点头,没说话。
一碗面,她吃了半个多小时。
吃完,她放下筷子,又说了一句:“还是你爸做的面好吃。”
我的心又被戳了一下。
是啊,爸爸做的手擀面,劲道,爽滑,配上他秘制的浇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
可我再也吃不到了。
她也再也吃不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过得很有规律。
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在阳台上站一会儿。
然后自己弄点早饭吃,通常是一碗白粥,或者一个馒头。
之后,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
一坐,就是一上午。
她不看电视,也不听收音机。
我跟她说话,她就“嗯”、“啊”地应着,但眼神总是飘忽的。
我知道,她的身体住在我这里,但她的灵魂,留在了别处。
我试着带她出去走走。
小区楼下的花园,有很多老太太聚在一起聊天,打牌。
我把她领过去,想让她也加入。
“王阿姨,这是我妈。”我跟其中一个相熟的邻居介绍。
王阿姨很热情,拉着我妈的手,“哟,老姐姐,多大年纪了?身体可真好。”
我妈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后就把手抽了回来。
她就站在人群的外围,不远不近地看着。
那些老太太们聊得热火朝天,家长里短,孙子外孙,谁家的菜便宜,谁家的儿媳妇孝顺。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又从她身边退去。
她始终像一座孤岛。
待了不到十分钟,她就拉拉我的衣角,“回去吧。”
“妈,再坐会儿呗,多热闹。”
“吵。”她只说了一个字。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沉默着。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她离我好远。
明明我就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但我却感觉,我怎么也走不进她的世界。
周末,哥哥带着老婆孩子来看她。
小侄子活泼好动,一进门就扑到她怀里,“奶奶,我好想你啊!”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颗糖,递给小侄子。
那颗糖的糖纸都有些褶皱了,不知道在她口袋里放了多久。
一家人坐在一起,哥哥问她在这边住得习不习惯。
她点点头,“挺好。”
嫂子说:“妈,您就放心住,我姐这儿条件比我们那儿好,清净。”
她也点点头,没说话。
小侄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把我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
她就跟在后面,颤颤巍巍地,想帮着收拾,又怕碰坏了什么。
那样子,小心翼翼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吃午饭的时候,哥哥讲着公司里的趣事,嫂子说着孩子在学校的调皮事。
一桌子人,有说有笑。
她只是低头吃饭,偶尔抬起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欣慰,又像是疏离。
饭后,哥哥把我拉到阳台。
“姐,妈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总说那句话。”
哥哥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我们俩都很多年不抽烟了。
“人老了,都这样。”他说,“念旧。过段时间就好了。”
“都三年了。”我看着烟头那点猩红的光,觉得有些恍惚。
“那能怎么办?”哥哥吐出一口烟圈,“老房子没了,爸也没了,她心里那个家,早就塌了。咱们能做的,就是让她吃好穿好,别生病,就行了。”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是啊,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可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送走哥哥一家,家里又恢复了安静。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都走了。”她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下个月他们还来。”我安慰道。
她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城南的老房子。
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
爸爸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刨子,正在刨一块木头。
木屑纷飞,空气里都是好闻的木头香味。
妈妈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戴着老花镜,在纳鞋底。
阳光暖暖的,一切都那么安详。
我喊了一声“爸,妈”。
他们抬起头,对我笑。
爸爸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
妈妈的笑容,像月光一样温柔。
我朝他们跑过去,想扑进他们怀里。
可是,我怎么也跑不到他们身边。
那几步路的距离,像是隔了一条银河。
我急得大哭。
然后,我就醒了。
枕头上,一片冰凉。
我坐起来,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口堵得难受。
我好像,有点明白妈妈了。
她的家,不只是一栋房子,一个院子。
她的家,是那个人,是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妈,我们回老家看看吧。”吃早饭的时候,我对她说。
她正喝着粥,听到我的话,拿着勺子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回去?回哪儿去?”
“就回咱们原来的家,去看看。”
“那儿……不是已经拆了吗?”
“房子是拆了,但地方还在啊。我们去看看那片地,看看那棵柿子树还在不在。”
她沉默了。
勺子里的粥,已经凉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我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又给哥哥打了电话。
哥哥在电话那头很不理解。
“姐,你折腾什么啊?那儿都成一片废墟了,有什么好看的?妈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来回跑。”
“我想带她去看看。”我的语气很坚定,“我觉得,她心里有个结,不解开,她永远都觉得没家。”
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吧,那你注意安全。”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
秋高气爽,天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布。
我租了一辆车,载着她,往城南开去。
越往南开,高楼大厦越少,路边的景色也越来越熟悉。
那些低矮的平房,斑驳的墙壁,还有路边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
妈妈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个蓝色的布包。
车子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口停下。
再往里,车就开不进去了。
我们下了车。
巷子还是那个巷子,只是比记忆中更破败了。
两边的墙上,爬满了青苔,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霉味。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踩上去,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这声音,我小时候听了十几年。
妈妈走得很慢,但很稳。
她好像不需要我扶,这条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
走了大概十分钟,我们停在了一片空地前。
这里,就是我们原来的家。
房子已经没了,只剩下一片长满了杂草的空地。
空地中央,那棵柿子树,竟然还在。
只是,它也老了。
树干变得粗糙,有些枝丫已经枯萎了。
树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个青涩的小柿子。
妈妈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
看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她会哭。
但她没有。
她只是伸出那双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棵树的树干。
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像是在抚摸一个久别的亲人。
“你爸种下它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她回过头,对我比划了一下。
那个高度,大概只到我的膝盖。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爸爸扛着一棵小树苗回来,满头大汗。
他说,这是柿子树,等它长大了,每年秋天,我们就有甜甜的柿子吃了。
“事事如意。”他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事事如意”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有柿子吃了。
我和哥哥围着那棵小树苗,又蹦又跳。
妈妈就在旁边看着我们笑。
那些画面,像是黑白电影的片段,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妈……”我哽咽着,叫了她一声。
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
“别哭。”她说,“人啊,都是要走的,树也是。”
我们在那片空地上,待了一个下午。
她给我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哪块地砖是我摔倒磕破头的地方。
哪个墙角是哥哥偷偷藏零花钱的地方。
哪个窗台下,是她常常坐着给我们缝衣服的地方。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好像那些房子,那些墙,都还在。
她的记忆,在这里,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她不再是那个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的老人。
她又变回了那个,撑起我们整个家的,无所不能的妈妈。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准备回去了。
临走前,她又走回那棵柿子树下。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
那片叶子,已经枯黄了,边缘卷曲着。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片叶子,放进了她的蓝色布包里。
回去的路上,她睡着了。
靠在车窗上,睡得很沉。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照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次回来,是对的。
回到家,她好像变了个人。
话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
她会主动跟我聊起电视里的新闻,会评价我做的菜是咸了还是淡了。
她甚至开始对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感兴趣了。
每天早上,她都会拿着小喷壶,去给那些花草浇水。
阳光下,她的身影,专注又安详。
我以为,那个结,已经解开了。
我以为,她终于找到了新的“家”。
可是,我错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又坐在沙发上发呆。
茶几上,放着那个蓝色的布包。
布包的拉链开着,里面露出一角。
是那片枯黄的柿子树叶。
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正在反复地摩挲着。
我走近一看,是一个小小的,还没成型的木雕。
看轮廓,像是一只鸟。
木头是柏木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这股味道,我很熟悉。
是爸爸身上的味道。
他是个木匠,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好闻的木头味。
“妈,这是什么?”我轻声问。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把木雕攥在手心。
看到是我,她才松了口气。
她摊开手掌,把那个木雕给我看。
“你爸……留下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心,又是一紧。
“他走之前,就在刻这个。”她说,“他说,要刻一对鸟,挂在窗前。”
“他说,鸟是成双成对的。我们也要像鸟一样,一辈子,不分开。”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那个未完成的木雕上。
“可他……没刻完,就走了。”
“就留下这一个,孤零零的。”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老房子,那棵柿子树,都只是一个载体。
她真正放不下的,是那个人,是那些没有完成的承诺。
她的家,从爸爸走的那一刻起,就真的塌了。
我们给她的,再好的房子,再多的关心,都只是一个住所,一个栖身之所。
而不是家。
因为家里,没有那个人了。
没有那个,会给她做手擀面,会为她雕刻木鸟,会跟她说“我们要一辈子不分开”的人了。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这一次,我没有说“妈,别哭”。
我只是陪着她,一起哭。
哭我们逝去的亲人,哭我们回不去的时光。
那天晚上,我陪她聊了很久。
她把那个蓝色的布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给我看。
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
我们一家四口的合影,那时候,哥哥还很瘦,我还扎着两个小辫子。
一张泛黄的奖状,是我小学得的“三好学生”。
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绺头发。
“这是你刚出生时,给你剃下来的胎毛。”她说。
我看着那些东西,那些被她视若珍宝的,我们所有人的过去。
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照顾她。
其实,是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守护着我们这个“家”。
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些回忆的碎片。
“妈,”我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上,还残留着柏木的清香,“我们把这只鸟,刻完吧。”
她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我不会。”她说。
“我学。”我说,“爸是木匠,他儿子女儿,总不能连块木头都削不好吧。”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这三年来,见过的,她最灿烂的笑容。
像冬日里,最暖的那一束阳光。
从那天起,我的家里,多了一项新的活动。
我买来了全套的雕刻工具,还有几块上好的柏木。
我从网上找了很多教程,从最基础的握刀,运刀开始学。
一开始,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不是刻深了,就是刻歪了。
好几次,还划伤了手。
妈妈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
她不说话,也不催我。
只是在我气馁的时候,递给我一杯水,或者一块创可贴。
她的眼神,很专注,很安详。
有时候,她也会拿起那块未完成的木鸟,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刻痕。
“你爸那时候,就是这么拿刀的。”
“这儿,应该再下去一点。”
“这儿的线条,要圆润一些。”
她成了我的指导老师。
我们俩,一个动手,一个动口。
常常,为了一个翅膀的弧度,一根羽毛的纹理,讨论半天。
客厅里,不再是死一般的寂静。
取而代之的,是木头被雕刻时,发出的“沙沙”声。
还有我们俩,时不时的交谈声。
空气里,也多了一股好闻的柏木香。
那股香味,好像把爸爸也带回了我们身边。
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爸爸在院子里做木工活,我就在旁边,给他递工具,帮他打下手。
阳光透过柿子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妈妈就在不远处,笑着看我们。
那样的午后,温暖又漫长。
哥哥来看我们的时候,被客厅里满地的木屑惊呆了。
“姐,你这是干嘛呢?”
我举起手里初具雏形的木鸟,对他扬了扬。
“继承父业。”
他看着我和妈妈,看着我们俩脸上专注的神情,和眼里的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拿起另一块木头,和一把刻刀。
“我试试。”他说。
那个周末,我们三个人,就围着一张小茶几,安安静-静地,刻了一下午的木头。
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小侄子在一旁玩着积木,没有来打扰我们。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家,好像又回来了。
它不再是那个城南的院子,也不再是我这个空旷的公寓。
它是一种感觉。
是当一家人,为了同一件事,专注地,努力地,待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温暖的,安定的感觉。
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们终于完成了那只木鸟。
我还给它上了色,涂上了漂亮的羽毛。
然后,我又照着它的样子,刻了另一只。
虽然,没有爸爸刻得那么好,但它们,终于是成双成对的了。
我用一根红绳,把它们拴在一起,挂在了妈妈房间的窗前。
风一吹,两只小鸟,就会轻轻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叩叩”的声响。
清脆,又好听。
妈妈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两只小鸟。
她会站在窗前,看很久很久。
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她再也没有说过“我没家了”这句话。
有一次,我问她:“妈,现在,这里是您的家了吗?”
她正在给小鸟掸灰尘。
听到我的话,她回过头,看着我,笑了。
“傻孩子。”她说,“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我愣住了。
是啊,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现在才明白。
我们总以为,给父母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孝顺。
我们给他们买大房子,请保姆,买各种营养品。
我们把他们接到自己身边,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孤单。
可我们却忘了,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们需要的,是陪伴,是参与感。
是那种,“这个家还需要我”,“我还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的感觉。
他们需要的,是和我们一起,去做一些,哪怕很小很小,但很有意义的事。
比如,一起完成一个未完成的承诺。
比如,一起把回忆,雕刻成可以触摸的模样。
后来,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她开始忘事。
有时候,会叫错我和哥哥的名字。
有时候,会不记得自己刚刚吃过饭。
但她唯一没有忘记的,是窗前的那对木鸟。
她每天,还是要去看它们,给它们掸灰尘。
她会对着它们,自言自语。
有时候笑,有时候,眼角会泛起泪光。
我知道,她在跟爸爸说话。
在她心里,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变成了另一只鸟,在窗前,静静地,陪着她。
去年冬天,她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睡过去的。
我们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那个蓝色的布包,被她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边。
里面,还是那些东西。
泛黄的照片,小学的奖状,那绺用红布包着的胎毛。
还有那片,从老家柿子树下,捡回来的落叶。
只是,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小包木屑。
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仔细地装着。
那是我们一起雕刻木鸟时,留下来的。
还散发着,淡淡的柏木香。
我拿着那包木屑,站在她房间的窗前。
那对木鸟,还在那儿。
被冬日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风吹过,它们又“叩叩”地响了起来。
像是在跟我,说着什么。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爸爸扛着柿子树苗回家的那个下午。
他对我们说:“事事如意。”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人生,哪有那么多事事如意。
更多的是,求而不得,和阴差阳错。
但,只要心里有家,有爱的人。
那些遗憾,也终将被温柔地填满。
就像那只孤零零的木鸟,终于等来了它的另一半。
就像妈妈,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把那包木屑,和那对木鸟,放在了一起。
我想,等我老了,走不动了。
我也会把它们,拿出来,给我的孩子讲。
讲一个,关于家,关于爱,关于一个老人,和一对木鸟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们,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地方。
它是一种牵挂,一种守护。
是无论你走到哪里,心里,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
那里,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
有你们一起,创造过的,独一无二的回忆。
那些回忆,就像柏木的香气,永远不会消散。
它们会穿过漫长的岁月,温柔地,包裹着你。
告诉你,别怕。
有家在,你,就永远不会孤单。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