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天她就要走了,嫁到邻市去,带着我哥留下的唯一血脉,我的小侄子,念念。
电话是晚上九点多打来的。
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发出嗡嗡的悲鸣。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嫂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明天她就要走了,嫁到邻市去,带着我哥留下的唯一血脉,我的小侄子,念念。
这个点,她应该忙着收拾最后的东西,或者陪着念念,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划开接听,把手机贴在耳朵上。
“喂,嫂子?”
那边很安静,静得能听到电流里细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干枯的草地。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她有些沙哑的声音。
“小叔,你……现在有空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我听不太分明的疲惫。
“有空啊,怎么了嫂子?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我帮忙搬?”
“不是。”她顿了顿,“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现在?”
“嗯,现在。”
我看了看窗外,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把整个城市都包裹了起来。路灯在远处亮着,昏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天地,像一个个孤独的岛屿。
“行,我马上过去。”
我没多问。
我哥走后这几年,嫂子几乎没在晚上找过我。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尤其是我和爸妈。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挂了电话,我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老小区的楼道里,声控灯时好时坏。我踩下去,它亮一下,光线昏暗,照出墙壁上斑驳的印记。我再走几步,它就灭了,身后拖着一团浓重的黑暗,仿佛随时要把我吞噬。
我住的地方离嫂子家不远,就隔了两条街。
这是我哥和她结婚时买的房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两居室,承载了他们全部的幸福,也埋葬了我们一家人一半的阳光。
我哥叫陈阳,太阳的阳。
他就像个小太阳,永远精力充沛,永远笑得没心没肺。
嫂子叫林晚,她人如其名,安静,温柔,像傍晚时分天边那抹最温柔的霞光。
他们俩在一起,就是日出和日落,一个热烈,一个温婉,般配得让所有人都嫉妒。
可三年前,一场意外,太阳,落山了。
再也没升起来。
我走到嫂子家楼下,抬头往上看。
五楼的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里透出来,像一只疲惫但仍在坚持的眼睛。
我吸了口气,推开单元门。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老抽酱油的咸香,有潮湿发霉的陈腐气,还有邻居家飘出来的饭菜味。
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就是生活本身的味道。
我一步一步往上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五楼,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门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福字,边角已经微微卷起。
这是我哥还在的时候贴上去的。
他说,福气要牢牢地贴在门上,这样每天开门关门,都能沾上一点。
我抬手,正准备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嫂子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素色的家居服,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素净的脸。
她比我哥小三岁,96年的,今年也才二十多岁。可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沉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来了。”她侧身让我进去。
“嗯。”
我换了鞋,走进客厅。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打包好了,一个个纸箱子靠墙码放着,上面用马克笔标注着“厨房用品”、“念念的玩具”、“衣物”。
像一个个准备远航的士兵,安静地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我猜,她把整个屋子都彻底打扫了一遍。
她想干干净净地离开,不留下一丝尘埃。
“念念呢?”我问。
“睡了。”嫂子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声音压得很低,“今天闹了一天,累坏了。”
我点点头。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晾温的白开水。
“坐吧。”嫂子说。
我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是我哥挑的,他说这个颜色耐脏,而且坐着舒服,陷在里面像被云彩抱着。
可现在我坐在这里,只觉得空落落的。
嫂子没坐,她站在我对面,双手有些不安地绞在一起。
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模糊。
“嫂子,你叫我来,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开口。
“小叔,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飘向了厨房的方向。
“今晚,我想……再做一次你哥最喜欢吃的那道菜。”
我愣住了。
我哥最喜欢吃的那道菜。
酸菜鱼。
不是外面饭店里那种重油重辣的川式酸菜鱼,而是我妈传下来的家常做法。
鱼要用最新鲜的活鱼,片成薄如蝉翼的鱼片。酸菜是自家腌的,酸爽开胃。最关键的是汤,要用鱼骨和猪骨一起熬上几个小时,熬到奶白浓稠。
那味道,鲜美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我哥对这道菜的痴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说,人生在世,没什么事是一顿酸菜鱼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嫂子,就是靠着这道菜,彻底征服了我哥的胃,也征服了他的心。
我记得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嫂子还不会做饭。
为了给我哥一个惊喜,她偷偷跟我妈学了这道菜。
第一次做的时候,不是盐放多了,就是鱼片煮老了。
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后来,她终于做成功了。
那天,她把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菜鱼端到我哥面前,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我哥尝了一口,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是埋头猛吃,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他抹了抹嘴,看着嫂子,特认真地说了一句:“林晚,嫁给我吧。”
嫂子当时就哭了。
不是委屈,是高兴。
后来,这道酸菜鱼就成了他们家的保留菜式。
每逢纪念日,或者有什么开心的事,嫂子都会做上一盆。
我哥走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提过这道菜。
不是忘了,是不敢。
那味道,连着太多的回忆,每一口,都是凌迟。
我没想到,在离开的前一夜,嫂子竟然要再做一次。
“嫂子,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固执。
“你哥以前总说,做这道菜,得有个人在旁边搭把手,聊聊天,做出来的味道才对。”
“他说,一个人做出来的菜,是寂寞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我心上,却激起了一阵酸楚的涟漪。
“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请求,也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就当是……告别。”
告别。
和这间屋子告别。
和过去的生活告别。
和我哥,做最后的告别。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我点了点头,声音嘶哑。
“好。”
厨房的灯是暖白色的,照得整个空间亮堂堂的。
嫂子从冰箱里拿出一条早就准备好的鱼,很大,很新鲜,还在案板上挣扎着甩了甩尾巴。
她系上了一条围裙。
那是一条蓝色的格子围裙,洗得有些发白了。
是我哥的。
我哥以前总爱在厨房里瞎捣鼓,给自己封了个“厨房小当家”的称号。这条围裙,是他最喜欢的“战袍”。
嫂子穿上它,显得有些宽大,空落落的。
她熟练地拿起刀,开始处理那条鱼。
刮鳞,去内脏,清洗。
她的动作很麻利,也很安静。
厨房里只有刀刃刮过鱼鳞的“唰唰”声,和水龙头里流出的“哗哗”的水声。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哥还在这里。
他会一边处理鱼,一边得意洋洋地跟嫂子吹牛,说他这手杀鱼的功夫,是祖传的。
嫂子就在旁边笑着听,时不时递上一块毛巾,或者帮他把溅到脸上的水珠擦掉。
厨房里总是充满了烟火气和他们的笑声。
那样的场景,曾经是我觉得最理所当然的幸福。
现在,厨房里只剩下嫂子一个人。
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单。
“小叔,帮我把酸菜切一下。”嫂子开口,打破了沉默。
“哦,好。”
我回过神来,走到另一边的案板前。
酸菜是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的,是嫂子亲手腌的。
我拧开盖子,一股酸爽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是熟悉的味道,是我哥最爱的味道。
我把酸菜捞出来,放在案板上,拿起刀,慢慢地切着。
刀刃和案板碰撞,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
“切细一点。”嫂子提醒我,“你哥喜欢吃细的,他说那样入味。”
“嗯,知道。”
我低着头,认真地切着。
眼眶,却一点点地热了。
我哥这个人,嘴很刁。
吃个酸菜,都有一大堆讲究。
他说,酸菜切得好不好,直接决定了一盆酸菜鱼的成败。
切得太粗,味道进不去。切得太细,一煮就烂了,没了嚼劲。
要不粗不细,刚刚好。
这些,我都记得。
我哥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我以为,只要我们都不提,那些记忆就会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慢慢被泥沙覆盖,再也看不见。
可现在我才知道,它们不是石头,是水草。
深深地扎根在心底,只要有微风吹过水面,就会疯狂地摇曳,招摇着它们的存在。
嫂子已经把鱼处理好了。
雪白的鱼肉,被她片成了薄厚均匀的鱼片,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像一片片羽毛。
她开始给鱼片上浆。
放盐,料酒,胡椒粉,蛋清,淀粉。
她用手轻轻地抓匀,让每一片鱼片都均匀地裹上浆。
她的手指很纤细,也很白净。
我记得,我哥最喜欢牵她的手。
他说,林晚的手,又软又暖,牵着就像牵着一团棉花糖。
现在,这双手,在为他做最后一顿饭。
厨房里,渐渐弥漫开各种调料混合在一起的香味。
我们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契地做着手里的事。
仿佛我们不是在做一道菜,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锅里烧热了油,嫂子把鱼头和鱼骨放进去,煎到两面金黄。
“刺啦”一声,油花四溅。
一股浓郁的鱼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厨房。
她往锅里倒入开水,盖上锅盖,开始熬汤。
白色的水蒸气,从锅盖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在灯光下,像一群舞动的精灵。
厨房的玻璃窗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模糊不清。
“小叔。”嫂子忽然开口。
“嗯?”
“你还记得吗?你哥第一次带我回家吃饭,妈做的就是这道菜。”
我怎么会不记得。
那天,嫂子特别紧张,坐在饭桌前,腰杆挺得笔直,像个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
我妈端上那盆酸菜鱼的时候,我哥一个劲儿地给她夹鱼片。
“尝尝,快尝尝,我妈的拿手绝活,比饭店里的好吃一百倍!”
嫂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然后,她的眼睛就亮了。
她说:“真好吃。”
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羞涩。
我妈当时就笑了,说:“喜欢吃就多吃点,以后让陈阳经常带你回来。”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妈是认准了这个儿媳妇了。
“记得。”我说,“那天你吃了好多。”
嫂子也笑了,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是啊,我当时就想,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的人家,一定是很温暖的人家。”
“能嫁到你们家,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ulf的颤抖。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闷得发疼。
锅里的汤,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白色的泡沫,不停地涌上来。
嫂子用勺子,一点一点地把浮沫撇掉。
她的动作,专注而温柔。
就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其实,我刚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她看着锅里的汤,像是在自言自语,“连米饭都煮不熟。”
“是你哥,手把手地教我。”
“他教我怎么择菜,怎么切肉,怎么掌握火候。”
“他说,林晚,做饭是件很有趣的事,就像做化学实验,不同的食材搭配在一起,会产生奇妙的反应。”
“他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以后退休了,开一家小饭馆,他当大厨,我当老板娘。”
“饭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陈晚小厨’。”
陈阳的陈,林晚的晚。
我别过头,不敢再看她。
我怕我再看下去,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
我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总是对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美好的幻想。
他计划着,等念念长大了,要带他去爬山,去露营,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大。
他计划着,等我们都老了,要和嫂子一起,回到乡下的老房子,种一片菜园,养几只鸡鸭。
他的计划里,有春夏秋冬,有柴米油盐,有我们每一个人。
唯独,没有他自己会提前离场。
汤熬好了,奶白色的,像牛奶一样浓稠。
嫂子把汤倒进一个大盆里,然后开始炒酸菜。
酸菜和姜蒜末,干辣椒一起下锅,爆炒出香味。
整个厨房,都充斥着一股酸辣开胃的香气。
这股香气,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无数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翻涌。
我看到我哥,穿着那件蓝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我看到他,把刚出锅的鱼片,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喂到嫂子嘴边。
我看到他,抱着小小的念念,让他闻锅里的香味,得意地说:“儿子,闻闻,这是你爸给你妈做的爱心大餐!”
那些画面,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可我一伸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只能任由它们,在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然后消失在空气里。
“好了。”
嫂子把炒好的酸菜,倒进鱼汤里。
然后,她把火调到最小,开始一片一片地往锅里下鱼片。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
生怕惊扰了什么。
鱼片下锅,很快就变白了,微微卷起。
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色小花。
“你哥说,鱼片不能煮太久,在锅里待上十几秒,变色了就要马上捞出来。”
“这样,才最鲜,最嫩。”
她一边说,一边用漏勺,把煮好的鱼片捞出来,铺在盆里的酸菜上。
最后,她烧了一勺热油,把干辣椒和花椒的香味,彻底激发出来。
“刺啦——”
滚烫的热油,浇在鱼片上。
一股浓烈而霸道的香气,瞬间爆炸开来。
完成了。
一盆色香味俱全的家常酸菜鱼,静静地摆在灶台上。
奶白色的汤,翠绿的酸菜,雪白的鱼片,鲜红的辣椒。
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
嫂子关了火,解下身上的围裙,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
整个过程,她都异常平静。
没有掉一滴眼泪。
可我知道,她的心里,早已是惊涛骇浪。
她只是,把所有的悲伤,都煮进了这盆菜里。
“吃饭吧。”她说。
我们把那盆酸菜鱼,端到了客厅的餐桌上。
没有开饭厅的灯,只留了客厅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光线很暗,刚刚好能看清彼此的脸。
嫂子给我盛了一碗饭,也给她自己盛了一碗。
我们俩,相对而坐,谁也没有动筷子。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像一种黏稠的液体,把我们都包裹在里面,透不过气来。
那盆酸菜鱼,在不停地冒着热气。
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脸。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吃吧。”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再不吃,就凉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
鱼片很嫩,入口即化。
汤汁很鲜,酸辣开胃。
是我熟悉的味道。
是我哥最爱的味道。
是家的味道。
可我吃在嘴里,却觉得比黄连还要苦。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我眼角滑落,滴进了碗里。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吃饭,想把那突如其来的酸楚,连同米饭一起,咽回肚子里。
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不停地往下掉。
我听到了对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泣。
我抬头。
嫂子也哭了。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桌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
仿佛要把这三年来,所有积攒的委屈,思念,和不甘,都一次性流干净。
在这一刻,我们俩,像是两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只能用眼泪,来相互取暖。
我不知道我们哭了多久。
直到那盆酸菜鱼,彻底凉了。
热气散尽,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嫂子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熟透的桃子。
“难堪了。”她看着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好是告别的,结果……搞成了这样。”
我摇摇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算什么难堪?
这才是最真实的告别。
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只有一盆凉透了的菜,和两行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
“小叔。”嫂子看着我,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晚能来陪我。”
“也谢谢你,这几年……为这个家做的一切。”
我哥走后,我几乎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换灯泡,修水管,扛煤气罐。
只要嫂子一个电话,我随叫随到。
念念开家长会,是我去的。
念念生病住院,是我陪着熬夜的。
我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不想让他们再操心。
我只是想,替我哥,尽一点他没来得及尽的责任。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鼻子一酸,“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她重复了一遍,眼圈又红了。
她站起身,从一个纸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那种很老土的碎花图案。
她把笔记本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翻开笔记本。
第一页,是几行娟秀的字迹。
“家常酸菜鱼菜谱。”
下面,是详细的步骤。
从如何选鱼,如何片鱼,到如何熬汤,如何调味。
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甚至还画了几个笨拙的示意图。
“你哥以前总说,妈的手艺不能失传了。”嫂子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他说,以后要让念念也学会做这道菜。”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味道,是根。”
“我把它记下来了。”
“以后,你想他了,就照着这个,做一次。”
“就当是……他还陪着你。”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薄薄的几页纸,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行字。
“陈阳,我走了。带着念念,去过新的生活了。”
“你不要怪我。”
“我只是,太累了。”
“如果有下辈子,你早点来找我,好不好?”
“我等你。”
字迹,已经被泪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我哭我那英年早逝的哥哥。
我哭我这命运多舛的嫂子。
我也哭我自己,哭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嫂子没有劝我。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一下,又一下。
像小时候,我妈哄我睡觉时那样。
温柔,而有力量。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哥小时候的糗事。
他六岁了还尿床,八岁了还相信世界上有奥特曼。
聊他和嫂子刚认识的时候。
他为了追嫂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跑半个城,就为了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那家豆浆油条。
聊念念。
念念长得越来越像我哥了,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像月牙儿。
我们聊着,笑着。
笑着,聊着。
眼泪,却始终没有干过。
我们像两个即将分别的战友,在用回忆,做最后的交火。
把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翻出来,在月光下,一遍一遍地晾晒。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嫂子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第一缕晨光,照了进来。
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也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
“天亮了。”她说。
“是啊,天亮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小叔,我该走了。”
“好。”
我帮她把最后几个箱子搬下楼。
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
他就是嫂子的再婚对象,姓李。
我见过他几次,是个中学老师,人很斯文,也很稳重。
他对嫂子很好,对念念,也视如己出。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箱子。
“辛苦了。”他对我说。
“不辛苦。”
念念也醒了,被嫂子牵着手。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我,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叔叔。”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
“念念,以后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嗯。”他点点头,然后又问,“叔叔,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一个新家。”
“那爸爸呢?”他仰着小脸,看着我,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爸爸也去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是嫂子,蹲下来,把他抱进怀里。
“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
“他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但是,他会变成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每天晚上,都看着念念。”
这是她一直以来,对念念说的“谎言”。
一个温柔的,充满了爱的谎言。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老师把所有的行李都装好了。
他走过来,对嫂子说:“林晚,我们走吧。”
嫂子点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她住了好几年的楼,然后,拉着念念,转身,走向那辆车。
她没有回头。
一步,也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是不敢。
她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
直到它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清晨的微风,吹在我的脸上,凉飕飕的。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世界。
温暖,而刺眼。
我哥,陈阳。
你看,太阳又升起来了。
你的林晚,你的念念,他们也迎来了新的太阳。
你应该,会为他们高兴的吧。
我转身,走回那间已经空了的屋子。
客厅的桌上,还放着那盆我们没有吃完的酸菜鱼。
已经彻底凉透了。
就像我们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我拿起那个碎花封面的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我哥,留给我,留给我们这个家,最后的味道。
也是嫂子,留给我,最后的温柔。
嫂子走后的第一个周末,我爸妈让我回家吃饭。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
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林晚在那边,过得习不习惯。”
“妈,你放心吧。”我说,“那个李老师,人挺好的,会对她好的。”
“好什么好!”我爸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很大,“一个外人,能有自家人好吗?她就这么走了,把我们陈家的孙子也带走了,她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爸是个很传统的人,在他看来,儿媳妇就该一辈子守着这个家。
嫂子再婚,他一直都不同意。
“爸,你小声点。”我妈瞪了他一眼,“你吼什么!林晚才多大?你让她守一辈子活寡吗?她为这个家做的,够多了!”
“我哥走了,她一个人把念念拉扯大,有多不容易,你不知道吗?”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对她好,我们应该祝福她,而不是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妈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爸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喝着酒。
我知道,他不是不心疼嫂子。
他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他只是,太想我哥了。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晚上,我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一股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打开灯,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里面除了几瓶啤酒,什么都没有。
我忽然,很想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酸菜鱼。
我想起了嫂子给我的那个笔记本。
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翻开。
娟秀的字迹,像一个个跳动的音符。
我决定,试一试。
我去了离家最近的菜市场。
正是傍晚时分,菜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卖鱼的大叔,卖菜的阿姨,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按照笔记本上写的,挑了一条最新鲜的草鱼。
又买了酸菜,姜,蒜,干辣椒,花椒。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厨房。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做一道这么复杂的菜。
我完全就是个厨房小白。
我照着笔记本上的步骤,一步一步地来。
刮鱼鳞的时候,弄得到处都是。
片鱼片的时候,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好几次都差点切到手。
熬汤的时候,我忘了撇浮沫,搞得汤有些浑浊。
整个过程,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等我终于把那盆酸菜鱼端上桌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卖相,很差。
鱼片有的都碎了。
汤也不够白。
我尝了一口。
味道,和我哥做的,和嫂子做的,差远了。
鱼肉有点老,汤也不够鲜。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嫂子那天晚上的心情了。
做这道菜,重要的不是味道。
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会不断地想起那个人。
他会告诉你,鱼要怎么片,才不会散。
他会告诉你,火候要怎么掌握,汤才会浓。
他会告诉你,最后那勺热油,是这道菜的灵魂,一定不能少。
他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就站在你身边,微笑着,看着你。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做饭。
每个周末,我都会做一次酸菜鱼。
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鱼片切得越来越薄,汤熬得越来越白。
味道,也越来越接近记忆中的味道。
我开始享受待在厨房里的感觉。
听着油在锅里滋滋作响,闻着饭菜的香气,我觉得,这就是生活。
平淡,琐碎,但却充满了希望。
嫂子偶尔会给我打电话,问问爸妈的身体,聊聊念念的近况。
她说,念念在新学校交到了好朋友,性格也开朗了许多。
她说,李老师的家人对她很好,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她说,她现在在一家花店工作,每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心情很平静。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前轻快了许多。
我知道,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真好。
有一次,她问我:“小叔,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笑了笑,说:“挺好的,我最近在学做菜。”
“是吗?学会做什么了?”
“酸菜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
“好吃吗?”
“好吃。”我说,“有空,你带念念回来,我做给你们吃。”
“好。”
又过了一年,春节。
嫂子带着念念,和李老师一起,回来看我们。
这是她走后,第一次回来。
我爸妈见到他们,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
但念念一声甜甜的“爷爷奶奶”,瞬间就融化了所有的尴尬。
李老师也很会来事,带了很多礼物,一口一个“爸,妈”,叫得比我还亲。
我爸那张严肃了一辈子的脸,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那天中午,是我主厨。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当然,也少不了那道酸菜鱼。
当我把那盆热气腾腾的酸菜鱼端上桌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嫂子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给她盛了一碗。
“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
眼泪,却顺着她的笑脸,滑了下来。
“好吃。”她说,“和你哥做的,一个味道。”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做出和他一模一样的味道了。
因为,做菜的人,心情不一样了。
以前,是爱情。
现在,是思念。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饭桌上,我们聊着过去,也聊着未来。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我哥的名字。
但他,却好像无处不在。
他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笑容里,在我们共同举杯的瞬间,也在那盆永远也吃不完的酸菜鱼里。
吃完饭,李老师带着念念在院子里玩。
我帮着我妈和嫂子,在厨房里收拾碗筷。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林晚啊。”我妈一边洗碗,一边说,“你看你,都瘦了。”
“妈,我没瘦,我胖了呢。”嫂子笑着说。
“以后,要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我妈转过身,拉着她的手,“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往前看。”
“嗯,我知道的,妈。”
我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包,塞到嫂子手里。
“这个,拿着。”
“妈,我不能要。”嫂子连忙推辞。
“拿着!”我妈的语气,不容拒绝,“这是我和你爸,给念念的压岁钱。也是……给你和……小李的,新婚贺礼。”
“我们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就是一点心意。”
“以后,你们要好好的。”
嫂子拿着那个厚厚的红包,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他们就要走了。
临走前,嫂子把我拉到一边。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递给我。
“小叔,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条蓝色的格子围裙。
和之前我哥那条,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条是全新的。
“我看到你那条,都洗得发白了。”嫂子说,“就给你买了条新的。”
“希望你……能穿着它,做出更多好吃的菜,找到一个,愿意陪你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的人。”
我拿着那条围裙,心里五味杂陈。
“嫂子……”
“别说了。”她打断我,“小叔,你也要幸福。”
“一定。”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了。
我爸妈站在门口,送了很远。
回来的时候,我妈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爸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一句:“哭什么,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好事。
生活,虽然给了我们很多苦难。
但它,也总会在不经意间,塞给你一颗糖。
让你觉得,人间,还值得。
又过了几年,我也遇到了那个,愿意陪我一起在厨房里忙碌的人。
她是个很爱笑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不嫌弃我做的菜不好吃,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她说,她最喜欢看我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觉得特别帅。
我带她回家见爸妈。
我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喜欢得不得了。
我爸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还多喝了两杯。
那天,我又做了一次酸菜鱼。
她尝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真好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酸菜鱼!”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翻开了新的一页。
后来,我们结婚了。
婚礼那天,嫂子和李老师,也带着念念来了。
念念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个子快到我肩膀了。
眉眼间,越来越像我哥。
婚礼上,司仪让我说几句。
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坐着的亲人,朋友。
我的目光,落在了爸妈的身上,他们头发白了,但笑得很开心。
我又看到了嫂子,她也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也含着笑。
我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今天,我特别想感谢一个人。”
“我的哥哥,陈阳。”
“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
“是他,让我明白,即使生活再艰难,也要像太阳一样,温暖地活着。”
“哥,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也在这里。”
“你看到了吗?我们都很好。”
“爸妈身体健康,林晚找到了幸福,念念也长大了。”
“我也找到了我的光。”
“你放心吧。”
说完,我朝着天空,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我妈在偷偷抹眼泪。
我爸,那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也别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嫂子,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新婚妻子,走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会牵着她的手,像我哥曾经牵着嫂子的手那样,好好地,走完这一生。
婚礼结束后,我把那本碎花封面的笔记本,和我哥那条旧的蓝色围裙,一起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我把盒子,放在了书柜的最顶层。
有些记忆,不需要时时翻阅。
只需要,把它放在一个最安稳的角落。
在某个深夜,或者某个午后,偶尔想起,心里,依然是暖的。
这就够了。
生活,就像做菜。
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都要自己尝过,才知道。
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的那盆“酸菜鱼”。
它或许,会让我们流泪,会让我们心碎。
但最终,它会教会我们,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然后,带着这份爱和勇气,继续,往前走。
迎着太阳,野蛮生长。
来源:佳妮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