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来的,我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二两散装白酒,琢磨着给客户新定的那套花梨木家具该怎么起料。
电话是傍晚来的,我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二两散装白酒,琢磨着给客户新定的那套花梨木家具该怎么起料。
手机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动,嗡嗡作响,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蜜蜂。
我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北方的。
我叫李卫国,今年五十二,是个木匠。说好听点,叫中式家具设计师;说实在点,就是个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艺人。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一个粗犷又熟悉的声音吼了过来:“是卫国吗?我是你老班长张建军!”
我“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晃了。
“老班长!”我的声音有点发颤,“你,你这电话……”
“哈哈哈,换号了!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得站稳了听!”老班长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我们几个老家伙合计了一下,准备去你那儿看看!看看我们南方的大功臣!”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谁?都有谁?”
“我,赵大头,刘诚,孙猴子……连上你,咱们老七班,除了……除了不在的那个,正好八个!凑一桌!”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
老七班,那是我这辈子都刻在骨头里的番号。我们这群人,当年在北疆的雪地里一起扛过枪,一起啃过冻得像石头的馒头,一起背过受伤的弟兄。
三十多年了,天南海北,各自成家立业,联系得越来越少,但那份情,像埋在土里的老酒,时间越久,越是醇厚。
“啥时候到?”我急切地问。
“后天!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你嫂子们就不去了,就我们八个光棍,好好跟你聚几天!”
挂了电话,我半天没坐下,捏着手机在不大的客厅里来回踱步。
老婆陈淑端着一盘洗好的葡萄从厨房出来,看我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怎么了?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高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老班长他们要来!八个人!”
陈淑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是吗?那敢情好啊!多少年没见了。”
她脸上的笑容很真诚,但眼神里,有一丝我能读懂的、一闪而过的犹豫。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我们家不富裕。我守着这家传的木匠铺子,赚的是辛苦钱。儿子刚大学毕业,正在谈女朋友,准备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老两口省吃俭用,才刚攒下二十来万,准备给儿子付个首付。
八个大老爷们,从北到南,跨越几千公里来看我,这得怎么招待?
我拍了拍陈淑的手,语气坚定:“你放心,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这帮兄弟,当年在战场上是能给我挡子弹的,现在来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他们吃好、玩好!”
陈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盘葡萄推到我面前,轻声说:“知道了。我明天去把客房收拾出来,再买几床新被子。”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暖。
这辈子,我最得意的,不是我这手艺,而是娶了她。
那一晚,我失眠了。脑子里全是当年在部队的画面,那些年轻的、黝黑的面孔,在雪地里冻得通红,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我想,这二十多万,本就是为家准备的。
而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第一章 风尘仆仆的重逢
两天后,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火车站。
我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那件深蓝色夹克,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也特意让陈淑帮我梳理了一遍。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像个要去见初恋情人的毛头小子。
下午三点零五分,火车喷着白气,缓缓驶入站台。
我伸长了脖子,在拥挤的出站人群里搜寻。
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李卫国!”
我猛地回头,看到了老班长张建军。他还是那么高大,只是背有点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他身边,是外号“赵大头”的赵立新,脑袋还是那么显眼,只是肚子比脑袋更圆了。还有瘦得像根竹竿的刘诚,外号“孙猴子”的孙建……
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我眼前清晰起来。
我们冲向对方,没有多余的话,就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拥抱,捶打着对方的后背。
“你小子,还是那么精神!”老班长拍着我的肩膀,眼眶红了。
“班长,你可老了!”我笑着说,声音却哽咽了。
赵大头捏了捏我的胳膊:“可以啊,卫国,还这么结实,木匠活没白干!”
我们一群半百的老头子,在出站口又笑又闹,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我们谁也不在乎。
这三十多年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刻的重逢给融化了。
我提前订了一辆商务车,直接把他们拉到了市里最好的酒店。
“卫国,你这是干啥?我们随便找个旅馆就行,住这么好的地方干嘛?”老班长看着金碧辉煌的大堂,皱起了眉头。
我把胸脯一挺:“老班长,你这话就是看不起我李卫国了。你们大老远地来,我能让你们住小旅馆?都听我的,谁也别跟我争!”
我给他们开了四个标间,安顿好行李,就领着他们去了本地最有名的江鲜馆。
包厢里,八个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
我点了一桌子最贵的特色菜,刀鱼、鲥鱼、河豚,又开了一箱本地最好的白酒。
赵大头看着菜单,咂了咂嘴:“卫国,你这是发大财了啊?这一顿得不少钱吧?”
“钱算个屁!”我把酒杯满上,“今天,咱们兄弟相聚,不谈钱,只谈情!谁谈钱我跟谁急!”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
大家聊着这些年的经历。老班长在老家单位退了休,儿孙满堂;赵大头下海早,开了个建材公司,成了大老板;刘诚在工厂当了一辈子技术员,生活平淡;孙猴子在县城做了点小买卖……
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生活的风霜,但一提起当年的事,眼神里又都亮起了光。
我们聊起新兵连的糗事,聊起在边防线上巡逻时遇到的白毛风,聊起班长怎么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我们,聊起我们怎么联手捉弄那个严厉的排长。
笑着笑着,就有人哭了。
刘诚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他平时最不爱说话,此刻却满脸通红:“卫国,这杯我敬你。当年要不是你背着我跑了五公里,我这条腿早就交代在雪地里了。”
我赶紧站起来:“说这些干嘛!换了谁,都得背!”
我们碰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烧得心里滚烫。
那一晚,我们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仿佛要把这三十多年的思念,都融进酒里,一并喝下去。
回到酒店,他们都醉得东倒西歪,我一个个把他们安顿好。
等我回到家,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陈淑还没睡,给我留着一盏灯,桌上放着一杯温好的蜂蜜水。
“回来了?他们都安顿好了?”她轻声问。
“嗯,都睡下了。”我喝了口水,胃里舒服多了。
“今天……花了不少吧?”她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刷卡单,上面一万二的数字有点刺眼。
我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应该的。”
陈淑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去给我放洗澡水。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发堵。我知道,这才只是第一天。
第二章 倾其所有的招待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豁出去了。
我向铺子里的老主顾告了假,说家里有重要的客人,这一个星期都不开张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规划好一天的行程,租了一辆舒适的商务车,亲自当司机,带着他们把我们这个江南小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我们去了最负盛名的园林,在亭台楼阁间追忆似水年华。
我们泛舟湖上,看水光潋滟,听吴侬软语的小调。
我还特意托关系,带他们去了不对外开放的古建筑修复现场,让他们看我亲手修补的那些榫卯结构,给他们讲那些木头里的门道和传承。
“卫国,你这手艺,绝了!”老班长抚摸着一根雕花的梁柱,满眼赞叹,“这可比当兵拿枪厉害多了,这是给老祖宗留东西啊!”
我听了,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在“吃”上,我更是没有半点含糊。
早饭是本地最有名的汤包蟹黄面,中午是藏在深巷里的私房菜馆,晚上则是江景餐厅,每天不重样。
我知道他们都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的清淡,就特意找了家正宗的北方菜馆,点了烤全羊和手抓肉。
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我心里那点因为花钱而产生的焦虑,就被巨大的满足感给冲淡了。
钱,是可以再赚的。
但这份情,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每天晚上,把他们送回酒店后,我都会在车里独自坐一会儿。
我会拿出那个小本子,记下今天的开销。
酒店住宿费,七天,两万八。
吃饭,平均每天一万,七天,七万。
租车、门票、购物,杂七杂八,又是几万块。
数字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看着那个不断逼近二十万的数字,手心会出汗,心脏会抽紧。
有时候,我甚至不敢回家,怕看到陈淑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
她从不大声跟我争吵,但她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让我难受。
她会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好晾干,会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提前准备好,会把我的酒杯和茶叶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她越是这样体贴,我心里就越是愧疚。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后,看到她正坐在灯下记账。
我们家的账本,她记了三十年。每一笔柴米油盐,都清清楚楚。
她看到我,并没有合上本子,只是平静地问:“今天去爬山了?你那双旧鞋该换了,明天我拿去修修。”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账本上那个用红笔圈出来的数字:228,500。
那是我们准备给儿子买房的全部积蓄。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阿淑,”我艰难地开口,“我知道……”
她抬起头,打断了我:“卫国,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们对你有多重要。你只要心里有数就行。”
她顿了顿,又说:“只是,下个月,你侄子结婚,咱们说好要包个大红包的。还有,你爸那边的药,也该去买了。”
她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等送走他们,我马上就接活,日夜赶工,都能补回来的。”
她没再说话,合上账本,放回抽屉里。
那个小小的抽屉,装着我们这个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装着一个普通女人的全部操劳和期盼。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自私。
第三章 酒后吐真言
第五天晚上,我安排了一场重头戏。
我包下了江边一家茶楼的顶层,可以一边品茶,一边看江上的夜景。
我还特意把我珍藏了十多年的普洱茶饼拿了出来。
茶香袅袅,江风习习,气氛正好。
聊到兴起,赵大头突然从他那个名牌皮包里,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往桌子上一拍。
“卫国,这几天让你破费了。兄弟们心里过意不去。这点钱,你拿着,算是我们几个凑的A...A...”他想了半天,没想起来那个词。
“AA制!”孙猴子在旁边提醒道。
“对!AA制!”赵大头说得理直气壮。
桌上的气氛瞬间有点凝固。
我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我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赵大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看不起我李卫国?”
“不是,卫国,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大头有点慌了,“我们就是觉得,不能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了?”我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你们千里迢迢地来看我,是我李卫国的荣幸!我招待你们,天经地义!你要是跟我算钱,就是打我的脸!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
“你们要是认我这个兄弟,就把钱收回去!不然,这茶也别喝了,我们现在就散!”
我话说得很重,包厢里鸦雀无声。
赵大头涨红了脸,拿着那沓钱,收回去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尴尬地愣在那儿。
还是老班长站了起来,打了个圆场。
他走到赵大头身边,拿起那沓钱,塞回他的包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头,你的心意,卫国领了。但是,卫国说得对。”
他转过身,看着我,又看看大家,缓缓开口:“咱们是什么关系?是过命的交情!当年在猫耳洞里,一瓢水,八个人轮着喝,谁算过你多喝了一口,我少喝了一口?”
“卫国背着刘诚,在雪地里跑得吐了血,他跟刘诚要过医药费吗?”
“我替大家去趟雷,踩着了,是卫生员冒着炮火把我拖回来的,我跟他说过一个‘谢’字吗?”
老班长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敲在大家心坎上。
“有些情分,是不能用钱来算的。一算,就生分了,就脏了。”
他走到我身边,给我倒了一杯茶,递到我手里。
“卫国,你也别生气。大头也是好意,他现在生意做大了,习惯用钱解决问题。但是,他心里,还是把咱们当兄弟的。”
我端着那杯茶,眼眶发热,一口喝了下去。
赵大头也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卫国,哥错了。哥给你赔不是!我自罚三杯!”
说完,他连干了三杯白酒。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但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我不是不知道钱的重要性。我比赵大头更知道,那二十多万,对我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但是,有些东西,真的比钱更重要。
那天晚上,我又喝多了。
我拉着老班长的手,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班长,我高兴,我真的高兴……”
老班长一直拍着我的背,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
在那些模糊的醉意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天雪地的边防哨所,我们围着一个烧得发红的铁皮炉子,憧憬着退伍后的生活。
我说,我要回家继承我爸的木匠铺,娶个好媳ervife,生个大胖小子。
他们都笑我没出息。
可如今,我实现了我的愿望。
我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家,还能在三十多年后,为我的兄弟们,倾其所有。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第四章 账单与沉默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第七天,是他们要走的日子。
我早早地起来,开车去最老字号的糕点铺,给他们每人买了一份我们当地的特产。
又去茶叶店,选了上好的新茶,仔仔细细地包好。
我把这些东西分装在八个袋子里,每一个都沉甸甸的。
送他们去火车站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来时的那种兴奋和喧闹,被离别的伤感所取代。
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到了车站,我帮他们把行李一件件搬下车。
赵大头抢着要自己拿,被我一把推开:“都别动!我来!”
我坚持把他们一直送到检票口。
临别前,我们又一次拥抱。
这一次的拥抱,比来时更加用力,也更加漫长。
“卫国,回去吧。”老班长拍了拍我的背,“替我们,跟弟妹说声谢谢。这些天,辛苦她了。”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有空了,去北方看看我们。”孙猴子说。
“一定去!”我用力地点头。
他们一个个地检票进站,频频回头向我挥手。
我站在原地,一直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的尽头。
火车站的广播响着,人来人往,喧嚣无比。
可我的世界,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空落落的。
我一个人,默默地开车回家。
那辆坐了八个人的商务车,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副驾驶上,还放着他们没喝完的半瓶矿泉水。
我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闻到他们身上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
可我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回到家,推开门。
陈淑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件毛衣在织。
她听到开门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走了?”
“嗯,走了。”
我换了鞋,走到她身边坐下。
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静得甚至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这声音,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被我们家的热闹给完全掩盖了。
现在,它又回来了,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笼罩起来。
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等我跟她谈谈那张最终的账单。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银行APP。
我甚至不敢看那个余额,直接点开了消费记录。
一笔笔,一条条,清晰地罗列在那里。
我用手指慢慢地往上划,心里默算着。
最后,一个数字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二十二万三千六百。
比我预想的还要多。
我们几乎所有的积蓄,都在这七天里,流水一样地花出去了。
那个原本准备给儿子买房的梦想,变成了一堆酒店、餐厅、商场的消费凭证。
我关掉手机,把它放在茶几上。
我能感觉到陈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
“阿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
我说完这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不是我不想解释,而是我觉得,任何解释,在那个冰冷的数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淑没有立刻回应我。
她只是停下了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心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卫国,我们是夫妻。”她说,“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招待他们,是应该的。”
“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你觉得值,就行。”
她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织她的毛衣。
一针,一线,那么专注,那么平静。
我看着她,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我宁愿她跟我大吵一架,甚至打我一顿。
她越是这样平静,越是这样善解人意,我心里就越是难受,越是觉得自己混蛋。
我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为了所谓的“面子”和“情义”,几乎掏空了我们的家底,让她跟着我一起承担这份压力。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五味杂陈。
这七天的狂欢,像一场盛大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李卫国,得独自面对这梦醒后的现实。
第五章 空荡荡的家
战友们走后的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
天还没亮,我就钻进了我的木工房。
木工房就在我家楼下,是我用原来的车库改的。
这里是我的天地。
我打开灯,刨花和木屑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让我心安。
我拿起一块前几天刚到的红酸枝木料,开始刨平。
“唰——唰——”
刨子在木头上滑过,带起一片片薄如蝉翼的木花,发出悦耳的声响。
我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在这双手上。
我得赶紧干活,把钱赚回来。
我接了一个大活,给一个老板做一套书房的家具,包括书柜、书桌、椅子,工期很紧,但报酬也很丰厚。
做好了,能有七八万的收入。
我计划着,不眠不休,一个月把它赶出来。
然后,再接别的活。
一年,最多两年,我就能把这二十多万的窟窿给补上。
我这么想着,手上的力气就更大了。
然而,身体的疲惫,却不是靠意志力就能撑住的。
连续七天的陪同和熬夜,我的精力早已透支。
刨了没多久,我就觉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
我停下来,靠在工作台上,大口地喘着气。
木工房里,摆满了各种工具,锯子、凿子、斧子、墨斗……它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我沉默的伙伴。
我看着它们,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前几天,这里还很热闹。
老班长他们对我的这些家伙什儿充满了好奇,每个人都上来摸一摸,试一试。
赵大头还开玩笑说:“卫国,你这些破铜烂铁,能换我一个车轱辘吗?”
我当时笑着骂他:“你懂个屁!这叫传承!”
现在,工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种巨大的落差,让我心里空得发慌。
陈淑端着早饭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我呆呆地坐在木料堆里。
“怎么了?不舒服吗?”她把一碗热腾腾的粥和两个包子放在旁边的桌上。
“没事。”我摇摇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
“趁热吃吧。”她说,“吃完了,也别急着干活。你都连着累了一个星期了,今天好好休息一天。”
我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点了点头。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依然没什么话。
家里的气氛,安静得让人压抑。
儿子打来电话,说他女朋友的父母想跟我们见个面,商量一下他们订婚的事。
我拿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订婚,就要谈到彩礼,谈到房子。
可我们现在,拿什么去谈?
陈淑接过了电话,笑着跟儿子说:“好啊,你安排时间吧。让你女朋友放心,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
挂了电话,她看着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儿子的婚事,不能耽搁。”
我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一整天,我都提不起精神。
我不想待在工房里,因为那会让我更孤独。
我也不想待在客厅里,因为那会让我看到陈淑忙碌的身影而更加愧疚。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家里晃来晃去。
这个不到一百平米的家,突然变得无比巨大,也无比空旷。
我甚至开始有点后悔。
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要面子,接受了赵大头的钱,或者,我招待得不那么铺张,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知道,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李卫国,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
我不能让我的兄弟们,在三十多年后,还觉得我混得不行,需要他们来接济。
傍晚,陈淑做好了晚饭。
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她给我盛了一碗饭,又给我倒了一杯酒。
“喝点吧。”她说,“解解乏。”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淑,”我看着她,“要不,我把铺子里那几块压箱底的料子卖了吧?那块海南黄花梨,现在行情好,应该能卖不少钱。”
那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我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从没想过要动它。
陈淑给我夹了一筷子菜,摇了摇头。
“那是你的念想,也是咱们家的根。不能卖。”
“那怎么办?总不能跟儿子说,我们没钱给他买房吧?”我急了。
陈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
“卫国,你别慌。”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日子,总得一天天地过。办法,总会有的。”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吃完饭,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第六章 妻子的包裹
吃完晚饭,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我不知道陈淑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是她背着我跟亲戚借钱的借条?还是她决定把自己的首饰拿去当掉的单子?
我越想越心慌。
她收拾完碗筷,擦干净手,从卧室里走出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包裹。
包裹不大,看起来也不重。
她把包裹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
“打开看看吧。”她说。
我的手有点抖。
我一层一层地揭开报纸,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报纸里面,是一个很普通的布袋子。
我拉开袋子的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几样东西,散落在茶几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沓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票据。
酒店的住宿发票,餐厅的消费水单,租车公司的合同,甚至还有几张景点门票。
每一张,都记录着这七天里我们花出去的钱。
我愣住了。
这些票据,我明明都随手扔掉了,她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
在票据下面,是一本银行存折。
不是我们家的那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存折。
户主的名字,是我的,李卫国。
开户日期,是昨天。
而在存款那一栏,赫然印着一个数字:二十五万。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陈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淑的眼圈红了。
她从那堆东西里,又拿起最后一样——一封信,递给我。
“你看看这个,就都明白了。”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卫国亲启”四个字,字迹苍劲有力,是老班长的笔迹。
我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不长,只有一页。
“卫国吾弟: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大概已经回到北方了。
这七天,是我们这三十多年来,过得最舒心、最痛快的七天。谢谢你和弟妹的盛情款待。
兄弟,我知道你的脾气。当着你的面,我们不敢提钱。一提钱,你就要跟我们翻脸。所以,我们只能用这个法子。
你别误会,这不是施舍,更不是可怜你。
这是我们几个老哥们,凑的一点心意,算是我们对你手艺的一点‘投资’。
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有大本事的手艺人,只是缺一个机会。我们合计了一下,这笔钱,你拿去,把你的木工房好好拾掇拾掇,买点好设备,再进点好料。别总接那些零散的活儿,要做,就做点能传下去的东西。
我们都等着,将来能用上你亲手打的家具,那才叫有面子!
另外,赵大头那家伙,已经联系了他一个做地产的朋友。那朋友在咱们省会城市开发了一个新的中式别墅区,正缺一批高档的中式家具。我已经把你推荐给他了,图纸和联系方式都在信封里。这活儿要是能拿下来,比你埋头干十年都强。
你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的背后,还有我们这七个老哥们。
我们这辈子,是绑在一起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别跟我们见外。
替我跟弟妹问好。告诉她,她嫁了个好男人。
你的老班长,张建军。
及全体老七班兄弟,敬上。”
信的最后,还附着一张名片和几页打印出来的设计图纸。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信纸上,有几处被水渍浸染的痕迹,已经干了。
我不知道,那是我此刻滴落的眼泪,还是老班长写信时,落下的泪。
第七章 木头里的情义
“他们……什么时候给你的?”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陈淑。
陈淑递给我一张纸巾,缓缓说道:“在你送他们去车站的那天上午。”
“老班长的爱人给我打了电话。她说,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了。他们知道你的性子,也大概猜到了你会怎么招待他们。”
“她说,他们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看到你家庭和睦,手艺也没丢,他们就放心了。”
“这笔钱,是他们七个人凑的。赵大头生意做得大,出得多点,其他人,五千一万的,都是量力而为。他们说,这不是饭钱,是‘战友互助基金’,是投给你这个‘潜力股’的。”
陈淑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老班长的爱人还说,老班长特意嘱咐了,一定要等他们走了,再把东西交给你。他说,怕你当场就追到火车站去,把钱退给他们。”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茶几上。
我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在部队里流血都没掉过一滴泪,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以为的“倾其所有”,在他们眼里,却是“理所应当”。
我以为我在咬着牙硬撑,可他们,却在背后,默默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他们看穿了我的逞强,读懂了我的坚持,并且用最体谅、最周全的方式,维护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他们担心的,不是我花了多少钱,而是我花了钱之后,日子会过得艰难。
这份情义,哪里是二十二万能衡量的?
这是无价之宝。
我拿起那本存折,又拿起那封信,只觉得重于千钧。
我转头看着陈淑,哽咽着说:“阿淑,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陈淑帮我擦了擦眼泪,说:“我答应了嫂子,要等他们走了才告诉你。而且,我也想让你知道,就算没有这笔钱,就算我们家的钱都花光了,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我知道,你拿钱换回来的东西,比钱珍贵一万倍。”
她握住我的手,紧紧地。
“卫国,我为你感到骄傲。有这样一群过命的兄弟,是你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愧疚、压力,都烟消云散。
我的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温暖和幸福感填满了。
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群兄弟。
我何其有幸,能有这样一位懂我的妻子。
我把陈淑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感受着她带给我的安宁和力量。
这个家,虽然不大,虽然不富裕,但它因为有爱,有理解,而变得无比坚固和温暖。
这,才是生活的基石。
第八章 新的开始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去木工房。
我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了地板上。
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随时可以安排双方家长见面,房子的首付,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儿子在电话那头高兴得欢呼雀跃。
挂了电话,我看到陈淑正微笑着看着我。
阳光照在她略带银丝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觉得,她比年轻时更美了。
吃过早饭,我拿着老班长给我的那张名片和图纸,走进了木工房。
我没有急着干活。
我先是把工房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把每一件工具都擦拭得锃亮。
然后,我泡了一壶好茶,坐在工作台前,仔细地研究起那几张别墅家具的设计图。
这是一个大工程,设计非常精妙,对工艺的要求极高。
但我有信心。
我看着图纸,脑子里已经开始构思如何选料,如何开榫,如何雕刻。
我的血,又重新热了起来。
这不仅仅是一个能赚钱的活儿,更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把这身手艺,真正展现出来的机会。
我不能辜负兄弟们的信任。
我拿起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那边是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
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老班长的名字。
对方立刻变得非常热情:“哎呀,李师傅!张大哥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他说您是国内顶尖的木作大师,能请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我们聊了很久,从设计理念,聊到木料选择,再到工艺细节。
我发现,对方也是个懂行的人。
我们一拍即合。
最后,他诚恳地邀请我,下个星期去省城面谈,敲定合同的细节。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仿佛看到,一条崭新的路,正在我的面前铺开。
我站起身,走到工房的角落。
那里,用油布盖着几块珍贵的木料。
我揭开油布,露出了那块师父传给我的,有着鬼脸纹的海南黄花梨。
我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而细腻的表面,仿佛能感受到它在数百年的时光里,所沉淀下来的灵气。
我决定,要用这块最好的料,为我的七个兄弟,每人做一件小东西。
可以是一个烟斗,一个把件,或是一个小小的印章盒。
我要把我们之间这份比黄金还贵重的情义,刻进这不朽的木头里。
让它,和我的手艺一起,代代相传。
我拿起刻刀,在窗外明媚的阳光里,开始了新的创作。
工房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这一次,不再是焦虑和沉重,而是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我知道,生活总会有起起落落,但只要家在,情义在,手里的手艺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坚守和高贵。
而我,李卫国,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
但我很富有。
来源:奇妙雪碧9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