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住的这栋老楼,墙皮是那种被雨水泡酥了的米黄色,一到梅雨季,墙角就长出墨绿色的苔藓,像老人的寿斑。
我住的这栋老楼,墙皮是那种被雨水泡酥了的米黄色,一到梅雨季,墙角就长出墨绿色的苔藓,像老人的寿斑。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一个睡不安稳的梦。
我住三楼,邻居老余住我对门。
他是个谜一样的人。
我只知道他姓余,别的,一概不知。
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裤线笔直,脚上一双黑布鞋,鞋底被磨得很薄,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像一只猫。
真正让我记住他的,是他总来借东西。
而且,有借无还。
第一次,是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
空气里都是潮湿的泥土味儿和梧桐叶子腐烂的清苦气。
我正在画一幅老街的速写,门被敲响了,笃,笃,笃,三下,不轻不重,很有节奏。
我拉开门,是老余。
他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递过来一只空荡荡的酱油瓶。
“小伙子,借点酱油。”他的声音很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接过瓶子,给他倒了半瓶。
他道了谢,转身回去了。
门关上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味道,不是老人身上常见的那种陈腐气,而是一种……木屑和松香混合的味道,很干净,很特别。
那半瓶酱油,像石沉大海,再也没了音讯。
后来,他又来借过一小袋盐。
借过两头蒜。
借过一个用了半截的透明胶带。
甚至借过我窗台上那盆快要枯死的吊兰旁边,一把生了锈的小剪刀。
每一次,他都敲三下门,每一次,都说“借”,但每一次,都像是理所当然的“拿”。
我开始有点烦他。
我觉得他是个占小便宜的孤寡老人。
我的门上装了猫眼,有时候听到敲门声,我会先凑过去看一眼。
如果是他,我就会假装不在家。
任凭那“笃、笃、笃”的声音,像小石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泛起一圈圈无奈的涟漪。
直到有一次,我躲不过去了。
那天我重感冒,头疼得像要炸开,躺在床上昏昏沉沉。
门又响了。
我没力气去猫眼看,只想着等他敲累了自己会走。
可他没走。
敲门声停了,门外传来他沙哑的声音。
“小伙子,我知道你在家。”
“你是不是病了?我听你咳嗽好几天了。”
“我给你熬了点姜汤,开门喝点吧。”
我愣住了。
挣扎着爬起来,打开门。
老余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黄澄澄的姜汤,热气腾腾,带着一股辛辣的甜香。
他把碗塞到我手里,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回去了。
我捧着那碗姜汤,手心里的温度,一直暖到心里。
那姜汤辣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可喝下去,胃里暖烘烘的,堵塞的鼻子也通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躲着他。
他再来敲门,我都会开。
他借的东西也越来越奇怪。
有一次,他借我一支最细的狼毫毛笔。
那是我画细节用的,很贵。
我有点舍不得。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说:“就用一下,画条线。”
我还是把笔递给了他。
那支笔,当然,又没还。
还有一次,他问我借一张砂纸,要最细的那种,像女人用的磨砂膏一样。
我一个画画的,哪有那东西。
我摇摇头。
他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那眼神,像个没得到糖果的孩子。
我心里莫名有点过意不去,特意跑到五金店,给他买了一沓最细的德国进口砂纸。
我把砂纸给他的时候,他眼睛亮了一下,接过砂纸,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东西,好东西。”他喃喃自语。
那天,他没立刻关门,而是问我:“小伙子,你画的这些老房子,是喜欢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喜欢?”
我想了想,说:“觉得它们有故事,有温度。不像现在的新楼,一模一样,冷冰冰的。”
他听了,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欣慰,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悲伤。
我们之间,仿佛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他还是会来借东西,但我不再觉得那是占便宜。
我开始好奇,他借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底要干什么?
酱油和盐,是吃饭。
蒜,是调味。
可那支狼毫毛笔呢?那张细砂纸呢?
还有一次,他借走我一个坏掉的白炽灯灯泡,就是那种老式的,钨丝的,暖黄色的光。
我问他:“这个都坏了,你要了干嘛?”
他说:“我就要这个玻璃壳子。”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
他的门永远紧闭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我从没见过他家里是什么样子。
只偶尔在深夜,我画画累了,能听到对门传来一些细微的声响。
有时候是“嗞啦——嗞啦——”的打磨声,有时候是“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声音很轻,很克制,像是在进行某种极其精细的工作。
我猜,他可能是在做什么手工艺品。
也许是个木匠,或者是个修理匠。
可他做的东西,从来没见他拿出来卖过。
他就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那个神秘的房间里,敲敲打打,借东借西。
时间久了,我甚至有点习惯了。
习惯了那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习惯了他递过来的奇奇怪怪的“借条”。
习惯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松香和木屑的味道。
这栋老楼里,人来人往,只有我们两个,像两棵扎根很深的树,沉默地对望着。
直到那天,搬家公司的车停在了楼下。
我看到工人们从老余的门里搬出一个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他要走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有点闷。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指挥工人搬东西。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挺直,但步子,好像比以前慢了些。
他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
“小伙子,我要走了。”他说,语气很平静。
“去哪儿?”我问。
“去个该去的地方。”他答非所问。
我们沉默了。
楼道里的风穿堂而过,带着一股离别的萧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那串钥匙很旧了,黄铜的,上面挂着大大小小十几把钥匙,叮当作响。
他挑出其中一把,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看着那把钥匙,又看看他,没接。
“这是你家的钥匙,你给我干嘛?”
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这不是我家的钥匙。”
他说。
“这栋楼,都是你的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这栋楼,从一楼到五楼,所有的房子,现在都是你的了。”
他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塞进了我的手心。
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梦。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显得那么突兀。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指了指他那扇敞开的门。
“进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我握着那串钥匙,一步一步,像踩在云端上,走进了那个我好奇了无数个日夜的房间。
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搬空了。
只剩下正中央,一个用巨大的防尘布盖着的东西。
老余走进来,走到那个大家伙面前,像是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抓住防尘布的一角,猛地一掀。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那不是什么家具,也不是什么手工艺品。
那是一座……建筑模型。
一座和我住的这栋“梧桐里”老楼,一模一样的建筑模型。
不,比一模一样,还要惊人。
它大概有一米多高,两米多长,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复刻。
墙皮上被雨水浸泡的痕迹,墙角墨绿色的苔藓,甚至我家窗台外那根晾衣杆上,都挂着一件微缩的,我常穿的白色T恤。
我走近了,几乎是趴在模型上。
我看到了三楼我的家,窗户是亮着的,散发出温暖的黄色光芒。
那光,那么熟悉。
我猛地想起来,那是我借给他的,那个坏掉的,只有玻璃壳子的老式白炽灯灯泡。
他竟然把它修好了,装在了这里。
我看到模型里,我的画板上,还放着一幅没有画完的画。
画上的线条,细致入微。
那支我借给他,再也没还的狼毫毛笔,原来用在了这里。
我看到了楼顶的天台,地砖的裂缝,裂缝里长出的一棵倔强的杂草,都做得分毫不差。
天台的边缘,被他用我买的那张最细的砂纸,打磨得光滑圆润,带着一种岁月的质感。
我甚至看到了楼下那棵老梧桐树,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哪里是模型?
这分明就是一个被施了魔法,缩小的真实世界。
一个有生命的,有温度的,有记忆的世界。
“这……”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你父亲,叫林建国,对吗?”老余在我身后,轻轻地问。
我浑身一震,猛地回头看他。
我父亲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你……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师兄弟。”
老余的声音,带着一种悠久的怅惘。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在一个木匠铺里当学徒。你父亲,天分比我高,脑子比我活。我们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不当个小木匠,要当建筑师。”
“我们没钱,没背景,就只能偷偷地学。白天干活,晚上就凑在一起,画图纸,做模型。”
“这栋‘梧桐里’,就是我们俩一起看中的。我们当时约定好了,等攒够了钱,就把这栋楼买下来,好好地改造,把它变成我们梦想中的样子。保留它原来的味道,但让它住起来更舒服。”
“我们甚至连图纸都画好了。”
老余说着,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筒。
他打开纸筒,抽出一卷图纸,在地上缓缓展开。
图纸已经很旧了,边缘都磨损了,但上面的线条,依然清晰有力。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张图纸。
上面有我父亲的签名,还有老余的。
两个年轻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
“后来呢?”我哽咽着问。
“后来……后来你父亲遇到了你母亲,有了你。再后来,他为了给你挣学画画的钱,没日没夜地干活,把身体搞垮了……”
老余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走的时候,我答应他,会替他完成这个梦想。”
“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一边打工,一边攒钱,一套一套地,把这栋楼的房子,全都买了回来。”
“我一直住在这里,等你。”
“等你长大,等你回来。”
“你父亲说,你跟他一样,也喜欢这些老东西,也喜欢画画。他说,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图纸上,晕开了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原来,我以为的偶遇,其实是命中注定的等待。
原来,我以为的孤单,其实一直被一双温暖的眼睛注视着。
“那我借给你的那些东西……”
“那不是借。”老余说,“那是你替你父亲,为这个家,出的最后一份力。”
“我想让这个模型里,有你的痕D迹。有你父亲儿子的痕迹。”
“那瓶酱油,我没吃,我用它调了颜色,做了墙皮上的旧渍。”
“那袋盐,我撒在模型地基的木板上,用来防潮防蛀。”
“那两头蒜,我把蒜汁挤出来,混在胶水里,能让木头粘得更牢。”
“那个透明胶带,我用来固定那些细小的零件。”
“那把生锈的小剪刀,正好可以剪出铁栏杆上那种斑驳的锈迹。”
他一件一件地说着,我一件一件地听着。
那些我曾经无比嫌弃的“借”物,此刻,都变成了这个宏伟作品里,不可或셔的一部分。
它们不再是廉价的日用品,而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和意义。
它们是我和父亲,和老余,和这栋楼,血脉相连的证明。
“我老了,眼睛花了,手也抖了。这个模型,是我最后能为你父亲做的事情了。”
“现在,这栋楼,这个模型,都交给你了。”
“你想怎么改造它,都随你。只要,别忘了它原来的样子。”
老余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时代的落幕。
“余叔!”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地喊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他。
他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他只是摆了摆手,走下了那道会发出“咯吱咯吱”呻吟的木楼梯。
我追出去,楼道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回到那个空旷的房间,独自一人,站在那座巨大的模型前。
夕阳从没有窗帘的窗户里照进来,给整个模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看到,在模型的顶楼天台上,站着两个小人。
一个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穿着工装裤,意气风发。
另一个,是年轻时的余叔,憨厚地笑着。
他们并肩站着,眺望着远方。
仿佛在眺望着一个,他们永远无法抵达,却被我继承下来的……未来。
我伸出手,轻轻地触碰那个代表我的,亮着灯的窗户。
指尖传来的,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一种滚烫的,带着生命脉搏的温度。
我终于明白,余叔借走的,从来不是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借走的,是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他还给我的,是一个沉甸甸的梦想,和一个完整的家。
从那天起,我成了这栋老楼的主人。
我没有立刻对它进行改造。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个巨大的模型,小心翼翼地搬到了我的画室里。
我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去端详它,去感受它。
我用余叔留下的工具,开始学着修复它上面一些因为搬运而造成的微小损伤。
我发现,余叔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
他用最普通的材料,创造出了最逼真的质感。
比如,那些微缩的砖墙,他不是用颜料画上去的,而是一块一块,用染了色的石膏粉,亲手砌上去的。
比如,那些窗户上的玻璃,他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透明树脂,里面还故意做了一些微小的气泡和划痕,看起来就像真正饱经风霜的老玻璃。
我甚至在模型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他用细铜丝做成的,盘根错节的管道系统。
这个模型,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它是有灵魂的。
它的灵魂,是我父亲和余叔,两个人一辈子的执念。
我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在一个尘封已久的木箱子里,我找到了更多他们当年的手稿和笔记。
我看到他们在日记里,兴奋地讨论着如何改造排水系统。
我看到他们为了一个屋顶的坡度,画了几十张不同的草图。
我看到他们在贫穷而快乐的岁月里,用最朴素的语言,描绘着最华丽的梦想。
“建国说,要在天台上种满葡萄,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躺在葡萄架下,喝着啤酒,看星星。”
“我说,要在院子里挖个小池塘,养几条锦鲤。建国说我俗气,但他还是画了池塘的样子,连池边的石头怎么摆,都设计好了。”
“我们想把一楼的朝南的房间,打通了,做成一个公共的书房。谁都可以来看书,喝茶,聊天。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梧桐书院’。”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一页一页地流着。
原来,我住的这个地方,不仅仅是一栋楼。
它是一个未完成的梦。
现在,接力棒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决定,要完成它。
我辞掉了给杂志画插画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老楼的改造计划中。
我没有请设计公司,因为最好的设计师,就是我父亲和余叔。
我把他们当年的图纸,用电脑重新扫描,建模,然后按照他们的设想,一点一点地去实现。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老楼的结构已经老化,很多地方都需要加固。
要保留它原有的风貌,又要符合现代的居住标准,这需要大量的精力和金钱。
我卖掉了父母留给我的另一套商品房,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
朋友们都说我疯了。
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守着这么一栋破楼。
我没有解释。
因为他们不懂。
他们不懂,当我亲手把一块块旧木地板,重新打磨上蜡,闻到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时,我感觉像是在和父亲对话。
他们不懂,当我按照图纸,在院子里砌起一个小池塘,看到月光在水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时,我仿佛看到了余叔憨厚的笑容。
他们不懂,这栋楼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对我来说,都是有生命的。
它们是记忆的载体,是梦想的延续。
改造工程持续了整整两年。
这两年里,我几乎是住在了工地上。
我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和水泥,学会了接电线,学会了做木工。
我的手,变得和余叔一样粗糙,上面布满了老茧和伤痕。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终于,在又一个梧桐叶落的秋天,新的“梧桐里”诞生了。
它还是那栋米黄色的老楼,但墙面被重新粉刷,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防水涂料,保留了那种旧旧的质感。
木楼梯被加固了,但踩上去,依然会发出那亲切的“咯吱”声。
一楼,我按照父亲的遗愿,把它改造成了“梧桐书院”。
巨大的落地窗,满墙的书架,舒适的沙发,还有一台老式的咖啡机,空气里弥漫着书香和咖啡香。
书院是免费开放的,附近的居民,路过的行人,都可以进来歇歇脚,看看书。
二楼到五楼,我把它们改造成了十几间既保留了老屋格局,又充满设计感的公寓。
我没有急着把它们租出去。
我为每一间公寓,都画了一幅画,画的是它原来的样子。
我还写下了这栋楼的故事,关于两个年轻木匠的梦想。
我把这些,都放在了招租启事上。
我想要的,不是租客,而是家人。
是能和我一起,守护这个梦的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招租启事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很多申请。
有年轻的创业者,有自由撰稿人,有喜欢安静的退休教授,还有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
他们都被这栋楼的故事打动了。
他们说,他们想住在一个有温度的地方。
很快,老楼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但这一次,不再是人来人往的疏离,而是一种温暖的,亲近的,家人般的氛围。
我们会一起在“梧桐书院”里看电影,讨论一本书。
我们会一起在天台的葡萄架下,开烧烤派对。
我们会一起在院子里的小池塘边,喂那些悠闲自在的锦鲤。
我常常会站在我的画室里,看着窗外的一切。
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看着情侣们在梧桐树下轻声细语,看着老人们在书院里安静地读报。
然后,我会回过头,看看那个巨大的模型。
模型里,那两个并肩站立的小人,仿佛也在微笑着,看着这一切。
我知道,他们当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甚至,比他们梦想的,还要美好。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寄件人地址的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小小的木雕。
雕的是一只手,一只布满皱纹,但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
那只手里,握着一支画笔。
是那支我“借”给余叔的狼毫毛笔。
不,不是那支。
这支,是木头雕的,但每一个细节,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连笔杆上那个小小的商标,都刻得清晰可见。
包裹里,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是余叔的笔迹。
“好样的。”
我握着那个木雕,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但我知道,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用他那双神奇的手,创造着什么。
就像他说的,他去了个该去的地方。
而我,也找到了我该待的地方。
我的人生,曾经像一幅没有上色的速写,线条单调,背景灰暗。
是余叔,用他那种笨拙而执着的方式,闯入了我的世界。
他像一个神秘的魔法师,用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借”物,为我的生命,调配出了最绚烂的色彩。
他让我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言语。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份默默的守护,就足以跨越时间和生死的距离。
他也让我明白,梦想,是不会因为人的离去而消亡的。
它会像一颗种子,埋在时间的土壤里,等待着被另一个人,用爱和坚持,重新唤醒。
现在,我常常会坐在“梧桐书院”的窗边,给来来往往的人,讲述这栋楼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们,关于两个年轻的木匠。
我会告诉他们,关于一个总是借东西不还的奇怪邻居。
我会告诉他们,关于一个用半生等待,换来一个梦想成真的故事。
每当讲到最后,我都会拿起那个木雕。
我会告诉他们,这栋楼里,最珍贵的,不是那些老物件,也不是那些精巧的设计。
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过的……情义和守护。
就像我曾经借出去的那些东西,它们看似消失了,却以另一种更美好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每一块砖里,每一片瓦上,每一个住在这里的人的心里。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空气里,仿佛又传来了那股熟悉的,松香和木屑混合的味道。
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我的生活,因为这栋楼,变得无比丰盈。
我不再只是一个画画的人,我成了一个故事的讲述者,一个梦想的守护者。
“梧桐书院”的名气,在周围的街区里,渐渐传开了。
很多人慕名而来,不只是为了看书,更是为了听故事。
他们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听我讲过去的事。
有个经常来的小姑娘,还在上中学,她问我:“大哥哥,你说的那个余爷爷,后来你再也没见过他吗?”
我摇摇头,抚摸着手边的木雕:“没有。但我总觉得,他能看到这里的一切。”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黏土捏的梧桐叶,递给我。
“送给你。我觉得,余爷爷就像这片叶子,虽然离开了大树,但他的样子,永远留在了树的记忆里。”
我接过那片小小的、还带着体温的梧桐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
他们会化作我们生命里的一片叶子,一片云,一阵风。
你看不见他们,但你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这栋楼里,也开始发生了很多新的故事。
那个创业的年轻人,在书院里遇到了他未来的合伙人,他们的公司,就在楼上的一间公寓里诞生。
那个自由撰稿人,以这栋楼为背景,写了一本小说,后来还被改编成了话剧。
那对小夫妻,在这里迎来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孩子满月那天,整个楼的邻居,都去给他们庆祝,比一家人还亲。
这些故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老楼,让它生长出新的枝叶,开出新的花朵。
我把这些新的故事,也画了下来。
我的画,不再只是记录那些即将消失的老街景。
我的画里,开始有了人,有了笑声,有了烟火气。
有一天,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了书院。
他看起来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在书院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那个巨大的模型前。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一尊雕塑。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复杂的情绪。
“你是林建国的儿子?”他问。
我点点头。
“我姓王,是个开发商。”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很多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曾经想买下这栋楼,把它推倒,盖成新的电梯公寓。”
我的心,沉了一下。
“当时,这栋楼的产权很复杂,分散在十几个业主手里。我一家一家地谈,谈得很顺利。但最后,总有一个人,无论我出多高的价钱,他都不同意卖。”
“那个人,就是余清和。也就是你说的,余叔。”
“我当时不理解,觉得他是个钉子户,是个老顽固。我甚至找人去威胁过他,但他就是不松口。”
“他说,这栋楼,是一个承诺。他不能卖。”
“后来,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也渐渐忘了这件事。直到前几天,我无意中路过这里,看到这栋楼被改造得这么好,我很好奇,就进来看看。”
“现在,我明白了。”
王总指着那个模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这些商人,盖了无数的楼,但我们盖的,只是水泥壳子。而你们,盖的才叫‘家’。”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也想说声,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比赚钱,更重要的东西。”
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突然理解了余叔当年的坚持。
那份坚持,不是为了对抗谁,而是为了守护一些,在别人看来一文不值,但在他心里,重于泰山的东西。
那是一种,属于匠人的,最后的风骨。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
我的画,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梧桐里》。
展出的,全都是我画的这栋楼,和住在这里的人。
有余叔的模型,有父亲的图纸,有邻居们的笑脸,有孩子们的涂鸦。
画展的开幕式上,我讲了这栋楼的故事。
讲完,台下掌声雷动。
很多人都流泪了。
一个记者问我:“林先生,您守着这栋老楼,放弃了那么多,您觉得值得吗?”
我笑了。
“你们看,我像是放弃了什么的样子吗?”
“我得到的,比我失去的,多得多。”
“我得到了一个家,一群家人,一个可以安放灵魂的地方。”
“我得到了一个,可以让我用一生去完成的梦想。”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吗?”
画展结束后,我把所有的画,都挂回了“梧桐书院”的墙上。
这里,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还是那个对门邻居充满戒备的年轻人。
门又响了,笃,笃,笃。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年轻时的父亲和余叔。
他们穿着工装裤,身上沾满了木屑,笑着对我说:
“小伙子,我们是你的新邻居。”
“以后,请多关照。”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已经亮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我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楼下,传来了邻居们出门上班的脚步声,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厨房里,飘来了新婚妻子为我准备早餐的香味。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看到,院子里的小池塘里,锦鲤正在欢快地游动。
天台上的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
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真实。
我拿出画板和画笔,开始画下眼前的这一幕。
我知道,这个关于“梧桐里”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只要这栋楼还在,只要这里还住着一群温暖的人,这个故事,就会一直,一直地延续下去。
而我,会用我的画笔,把它永远地记录下来。
直到有一天,我老得再也拿不动画笔了。
到那时,也许,会有另一个年轻人,接过我的画笔,继续画下去。
就像当年,我从余叔手里,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一样。
这,就是传承。
是梦想的传承,也是爱的传承。
这栋楼,它不仅仅是一栋建筑。
它是一艘船,一艘承载着几代人梦想和记忆的船。
它会在这条叫做“时间”的长河里,一直航行下去。
航向一个,更温暖,更光明的未来。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艘船上的一名,小小的水手。
我拿起那支狼毫毛笔的木雕,放在阳光下。
木头的纹理,在光线下,清晰可见,像岁月的掌纹。
我仿佛能感觉到,余叔那双粗糙而温暖的手,正轻轻地覆在我的手上。
他好像在对我说:
“好好画,好好守着这个家。”
我点点头,对着空气,轻声说:
“放心吧,余叔。”
“放心吧,爸。”
“我会的。”
来源:搞笑漫步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