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她每次给我揉腿的时候,都会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当年跑得比贼还快?活该!”
直到现在,我那条被林岚踹过的左腿,一到阴雨天还是会隐隐作痛。
可她每次给我揉腿的时候,都会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当年跑得比贼还快?活该!”
我咧着嘴,一边享受着她那力道十足的按摩,一边在心里偷着乐。这一脚,疼是真疼,但要没这一脚,我这辈子哪能娶到这么个宝贝疙瘩。
三十多年了,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儿,我们俩就这么吵吵闹闹地过来了。当年她站在我面前,像个女将军似的,眼睛亮得吓人,问我“你敢不敢娶我”的时候,全厂的人都以为我疯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从她那一脚踹在我腿上,又笨拙地给我上红药水开始,我这辈子的魂儿,就已经被她勾走了。
但要把时间拨回到1989年的那个秋天,我可一点都笑不出来。那时候,我只觉得,我陈卫国这二十二年,活得的憋屈。
第1章 一脚踹出来的缘分
1989年的秋风,刮在人脸上已经有了点刀子割过的感觉。我叫陈卫国,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光荣的钳工。那时候,能进大厂当工人,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铁饭碗,说出去相亲都比别人硬气三分。
那天下午,我刚从厂里领了工资,一百二十块八毛五,用牛皮纸信封装着,沉甸甸的,揣在怀里,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这点钱,要交五十给家里,剩下的得攒着,准备明年开春娶媳妇。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拐进了回家的那条老胡同。胡同窄,两边是青灰色的砖墙,墙皮斑驳,露着里面的黄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蜂窝煤和炒菜混合的复杂味道,这是我们这片老城区的标准气味。
就在我拐过一个弯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女声划破了胡同的宁静。
“抓贼啊!抢包了!”
我猛地一捏闸,车子“吱嘎”一声停住。只见一个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的大婶,正指着前面一个飞奔的瘦猴似的男人,气得直跺脚。那男人手里攥着一个棕色的人造革挎包,正没命地往胡同深处跑。
我脑子“嗡”的一下就热了。我爸是老党员,从小就教育我,看到坏人坏事不能当缩头乌龟。再说,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浑身都是力气,还能眼睁睁看着贼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站住!”
我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扔,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刮花了,拔腿就追了上去。
我年轻,在厂里运动会还拿过长跑第三名,两条腿倒腾得飞快。那贼显然是惯犯,跑起来贼溜,专挑犄角旮旯钻。我俩一前一后,在迷宫似的胡同里穿梭,把好几个正在下棋的老大爷都给惊动了。
“卫国,嘛呢这是?”
“张大爷,抓贼!”我一边跑一边喊,肺里跟拉风箱似的。
眼瞅着就要追上了,那贼突然一个急转弯,拐进了一条更窄的死胡同。我心里一喜,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我跟着冲进去,那贼见没路了,脸上闪过一丝凶狠,从兜里掏出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
“小子,别多管闲事!”他哑着嗓子吼道。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但都追到这份上了,怂了也太丢人了。我顺手抄起墙角的一根烂木棍,跟他对峙着。
“把包放下!”
就在我们俩剑拔弩张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身后一阵风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就狠狠地踹在了我的左腿膝盖窝上。
“嗷——”
我惨叫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手里的木棍也飞了出去。那一下,疼得我眼冒金星,感觉整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趴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回头想看看是哪个孙子背后下黑手。
结果,我看到了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女人。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半个头,短发,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淬了火的刀子。
她根本没看我,一脚把我踹倒之后,动作行云流水,一个箭步冲上去,在那小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手,就把他手里的刀给夺了。紧接着一个过肩摔,那瘦猴似的贼就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哼,半天没爬起来。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我趴在地上,看得目瞪口呆。
那女人一只脚踩着贼的后背,让他动弹不得,然后才回过头,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冷,带着一种审视和……鄙夷?
“你,跟他一伙的?”她声音也冷冰冰的,像冬天里的冰碴子。
我当时又疼又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我……我他妈是抓贼的!”我撑着地,想爬起来,可左腿一用力,钻心的疼。
这时候,被抢包的大婶和胡同里的街坊邻居也追了过来,看到这场景都愣住了。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卫国,你没事吧?”
大婶一眼就认出了我,赶紧跑过来扶我。她又指着地上的贼,对那女人说:“姑娘,就是他!抢我包的!这位是陈师傅家的儿子,是好人,他帮我追贼呢!”
那女人听了这话,脸上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被她踩在脚下的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的我,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尴尬?
很快,派出所的同志来了,把贼给带走了。我呢,也被街坊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我的左腿膝盖后面,肿起老高,裤子都被蹭破了。
那个“女英雄”一直站在旁边,抿着嘴,一言不发。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才走到我面前。
她比我高,所以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阳光从胡同口照进来,给她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我这才看清,她的眉毛很浓,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清晰,长得……其实挺好看的,就是太凶了。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硬邦邦的,“我以为你们是同伙,前后夹击。”
我疼得直抽冷气,一肚子火没处发,只能没好气地说:“你这眼神也太好了,谁家贼长我这么一张忠厚老实的脸?”
她被我噎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她从自己兜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我:“医药费。”
我一看那皱巴巴的几块钱,气更不打一处来。我陈卫国是缺你这几块钱的人吗?我这是钱的事吗?这是尊严!我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女的,一脚给踹趴下了,这传出去,我在厂里还怎么混?
“不要!”我把头一扭,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
她愣了愣,默默地把钱收了回去。
“我叫林岚。”她突然说,“住在前面那个大杂院,3号。你要是腿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
说完,她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转身就走了。那背影,挺得笔直,跟一杆标枪似的。
我一瘸一拐地扶着墙,看着她消失在胡同拐角,心里五味杂陈。这都叫什么事啊?见义勇为,结果被友军给干趴下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妈王秀英看到我的腿,吓了一大跳。我撒了个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我妈心疼得不行,给我又是热敷又是抹红花油,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腿上的疼一阵一阵的,但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林岚那张又冷又飒的脸,和她那一脚……
的狠啊。
我当时就想,这辈子,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女人了。
可我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找上门来了。
第2章 这碗面,咸得发苦
第二天我去上班,是单脚跳着去的。厂里的同事看见了,都围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还是那套说辞,说自己骑车摔了。
“卫国,你这技术不行啊,是不是看路边哪个小姑娘看得眼直了?”车间主任老刘拍着我的肩膀,开着玩笑。
我只能嘿嘿傻笑,心里却把那个叫林岚的女人骂了千百遍。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坐在钳工台前,锉刀在手里都使不上劲。左腿的膝盖窝火辣辣地疼,稍微一动就跟针扎似的。我估摸着,这是伤到筋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一瘸一拐地走出厂门,正琢磨着怎么回家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让我疼了一天一夜的身影。
林岚就站在我们厂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她还是穿着那身旧军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得笔直。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睛看着厂门口,像一尊雕塑。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想躲。可厂门口人来人往,我一个瘸子,想躲也躲不掉。
她也看见我了,那双锐利的眼睛一下子就锁定了我的位置。她迈开长腿,几步就走到了我面前。
“你的腿,怎么样了?”她问,语气比昨天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带着一股子军人特有的干脆。
“托您的福,暂时还废不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这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你好好跟我说,我啥都好商量,你要是摆个臭脸,那我比你还横。
她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刺,只是低头看了看我的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去医院看了吗?”
“看了,大夫说没事,养两天就好。”我继续嘴硬。其实我哪有时间去医院,厂里请一天假要扣三块钱工资呢。
她沉默了。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周围是工人们下班的嘈杂声,可我们俩之间,却安静得有些尴尬。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个小小的搪瓷药膏盒子,上面印着“红花油”三个字,盖子边缘都有些掉漆了。
“这个,活血化瘀,效果不错。”她说。
我看着那盒红花油,心里那股子气,莫名其妙地就消了一半。她这人,虽然下手狠,说话也硬,但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了。”
“我送你回家吧。”她又说。
“不用,我自己能行。”我可不想让街坊邻居看见我被一个女人“护送”回家,那多没面子。
她没再坚持,只是看着我,说:“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刚从部队回来,脑子还没转过弯,看谁都像可疑分子。”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解释。原来是退伍兵,怪不得身手那么好,也怪不得身上那股子劲儿跟别人不一样。
“没事,不打不相识嘛。”我客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这“相识”的代价也太大了。
我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就跟在我身边,也不说话,陪着我慢慢地挪。那段平时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那天我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到了胡同口,我停下脚步。“就到这吧,谢谢你了。”
她点了点头,说:“药记得擦。”然后就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女人,像个谜。
接下来的几天,林岚没有再出现。我的腿也慢慢好了起来,虽然还有点疼,但走路已经不怎么瘸了。那盒红花油,我每天晚上都让母亲帮我擦,别说,效果还真挺好。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和她,就像两条相交线,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就各走各的路,再无关联。
可我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的周日,她又来了。
那天我休息,正在院子里帮我爸劈柴。我们家住的是个大杂院,住了七八户人家,院子中间有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大家都在树下乘凉下棋。
我正抡着斧头,干得满头大汗,就听见院门口有人喊:“陈卫国在家吗?”
这声音,清脆又有点冷,我一听就知道是谁。
我直起腰,回头一看,果然是林岚。她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件蓝色的劳动布外套,下面是条黑裤子,显得腿更长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面条和一小块肉。
院里的邻居们都好奇地看着她。
“你找我?”我放下斧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她点了点头,径直走到我面前,把网兜递给我。“我给你做顿饭吧,算是赔罪。”
我愣住了。我们这院里,还从没有哪个姑娘家主动上门给小伙子做饭的。我妈听见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了,看到林岚,也是一脸惊讶。
“妈,这是……我一个朋友,林岚。”我硬着头皮介绍。
“阿姨好。”林岚倒是很镇定,冲我妈点了点头。
我妈是个热心肠的人,虽然搞不清状况,但还是笑着把林岚请进了屋。
我们家是两间小平房,屋里有点暗,陈设也很简单。林岚进来后,只是扫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她把东西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很自然地挽起袖子,开始洗菜切肉。她的动作很麻利,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只是那切肉的架势,总让我感觉她不是在切肉,而是在执行什么军事任务,每一刀都精准而有力。
我跟我妈站在旁边,看着她忙活,都有点插不上手。
“姑娘,你跟我们家卫国是?”我妈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我。
“就……就认识了。”我含糊地回答。总不能说,妈,这就是前几天把我腿踹肿了的那个女侠吧?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就端上了桌。面条上卧着几片青菜,肉丝炒得酱红,看着就很有食欲。
我妈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嗯,好吃!姑娘你这手艺真不错!”
我也赶紧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塞进嘴里。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面……咸得发苦!
我敢肯定,她绝对是把盐当成糖放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林岚,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那双总是很锐利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紧张?
我又看了看我妈,她正冲我拼命使眼色,那意思是,快说好吃啊!
我心里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把嘴里的面咽了下去。然后,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林岚说:“好吃,真好吃。就是……味道,挺独特的。”
林岚好像松了口气,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她刚吃了一口,眉头就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看着我,脸上有点发红。
“对不起,我……我盐放多了。”
那一刻,我看着她那张难得露出窘迫表情的脸,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第3章 靶场上的枪声
那碗咸得发苦的面,成了我和林岚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从那以后,她好像就把给我“赔罪”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固定任务。
她不常来,大概一两个星期才来一次,而且总是在周日。她不空手来,有时候是几个苹果,有时候是一包点心,都是些不贵重但很实在的东西。她话不多,来了就帮我妈干点活,扫扫院子,或者陪我爸下盘象棋。
我爸是个棋迷,但棋艺不精,院里的大爷们都不爱跟他下。林岚的棋风跟她的人一样,大开大合,杀气腾行,经常把我爸杀得丢盔弃甲,但我爸却乐在其中,每次都夸她“有章法”。
慢慢地,院里的邻居们都认识了这个“陈家那小子的朋友”,一个高高瘦瘦,不爱笑,但干活很利索的姑娘。大家都在背后议论,说这姑娘看着不错,就是太冷了点,跟个冰块似的。
我妈倒是挺喜欢她。我妈说:“这姑娘实诚,不来虚的。虽然话少,但你看她干活那股劲儿,就知道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只有我知道,林岚不只是“冷”。她只是不习惯表达。
有一次,她又来我们家。那天我正好在修我那辆破自行车,链条掉了,我满手油污,怎么也装不上去。
她走过来,看了两眼,说:“我来。”
她让我去洗手,自己蹲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链条给挂上了。然后她又检查了一下刹车和车座,帮我把几个松动的螺丝都拧紧了。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虽然也沾了油污,但动作却非常灵活。
“你连这个都会?”我有点惊讶。
“在部队,车坏了都得自己修。”她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看着她,突然对她的过去产生了浓厚的好奇。
“你在部队……是做什么的?”我试探着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东西我看不懂。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侦察兵。”
侦察兵。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电影里那些翻山越岭,深入敌后的英雄形象。怪不得她身手那么好,眼神那么锐利。
“那……一定很辛苦吧?”
“习惯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她走了。我们坐上了去郊区的公交车,车子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她一直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车子到了终点站,我们又走了一段土路,最后来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靶场,远处有几个土坡,上面零星地立着几个破旧的靶子。
“这是我们以前训练的地方。”她指着靶场说。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硝烟的味道。我能想象出她穿着军装,在这里摸爬滚打,举枪射击的样子。
她从随身的挎包里,竟然拿出了一把气枪,还有一盒铅弹。
“想试试吗?”她把气枪递给我。
我一个大男人,哪有不喜欢枪的。我兴奋地接过气枪,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她教我怎么上膛,怎么瞄准。她的手握着我的手,帮我调整姿势。她的手心很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握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三点一线,目标,靶心,准星。呼吸放平,不要抖。”她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很近,带着温热的气息。
我按照她说的,瞄准了远处一个五十米开外的靶子。我深吸一口气,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子弹打在了靶子旁边的土坡上,溅起一小撮尘土。
“脱靶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不是那种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嘴角上扬,眼睛弯成了月牙,连那双总是很锐利的眼睛里,都漾起了温柔的波光。
“我第一次打靶,也脱靶了。”她说,“没事,多练练就好了。”
那天下午,她陪着我打完了整整一盒铅弹。我的成绩从一开始的全部脱靶,到后来偶尔能蒙中一两发。而她,每一枪都正中靶心。
夕阳西下,我们并排坐在靶场的土坡上,看着远处的晚霞。
“你为什么……会去当兵?”我问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她看着远方,眼神有些悠远。“我爸就是军人。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觉得穿军装是天底下最光荣的事。”
“那为什么又退伍了?”
她的眼神暗了一下,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我爸牺牲了。”她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我妈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所以,我提前退伍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默默地坐在她身边。
“其实,回来之后,我一直不适应。”她突然开口,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部队,一切都很简单,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可回到地方,很多事情都变得复杂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打交道,也不知道除了训练和执行任务,我还能做什么。”
她转过头,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脆弱。
“那天……踹你那一脚,也是因为我太紧张了。我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潜在的威胁。”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身手了得,冷若冰霜的女兵,而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独自扛起家庭重担,努力适应新生活的,普通女孩。
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
我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适应得挺好的吗?”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晚风吹起她的短发,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从靶场回来后,我发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地想她。想她不笑的时候冷冰冰的样子,想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想她握着我的手教我打枪时温暖的手心,甚至想她做的那碗咸得发苦的面。
我好像……喜欢上这个一脚把我踹倒的女人了。
第4章 你敢不敢娶我?
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又喜,还有点害怕。
喜的是,我陈卫国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姑娘有这种感觉。惊的是,我喜欢上的,竟然是林岚这样的女人。她太特别了,像一匹野马,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驾驭。
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她来我们家,我心里就跟开了花似的,嘴上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她不来,我就整天心神不宁,干活都走神,好几次差点把零件给锉废了。
我们厂里管后勤的王大姐,是个热心肠的媒人,看我到了年纪还没对象,就张罗着要给我介绍。以前我都是乐呵呵地答应,可见了几个,总觉得差点意思。不是嫌人家姑娘太娇气,就是嫌人家话太多。
现在,王大姐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是供销社的售货员,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
我妈特别满意,一个劲儿地催我去见面。
“卫国啊,这姑娘条件多好啊!供销社的,吃穿不愁。人又文静,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你可得上点心!”
我被我妈念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就在公园的茶馆里。我提前到了,心里却乱糟糟的。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林岚。我想,如果我跟这个售货员成了,那林岚怎么办?不对,我跟林岚本来就没什么,我在这儿瞎操什么心?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售货员姑娘来了。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确实挺漂亮的。我们俩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问我家是哪的,在厂里做什么工种,一个月工资多少。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我总觉得,跟她聊天,就像在完成一项任务。她说的话,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甚至好几次,都差点把她叫成“林岚”。
正聊着,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一转头,就看见林岚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正看着我们这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是那身简单的蓝布外套,黑裤子。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我却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落寞?
我的心,瞬间就乱了。
“陈同志,你在看什么?”对面的姑娘问我。
“啊?没……没什么。”我赶紧收回目光,可心思已经完全飞了。
那天相亲,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跟姑娘说我厂里还有急事,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我跑到那棵柳树下,可林岚已经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都没有出现。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甚至鼓起勇气,去她住的那个大杂院找过她。
院里的大妈告诉我,林岚去照顾她生病的母亲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每天都盼着她回来。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盼着过年一样。
终于,在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在胡同口,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岚。她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回来了?”我走上前,声音有点干涩。
她点了点头。“我妈好点了。”
我们俩并排走着,一路无话。快到我家院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看到你相亲了。”她说,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里一紧,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是我妈逼我去的。”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特别深邃,像两口古井,我看不透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那个姑娘,挺好的。”她又说。
“不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喜欢!”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林岚愣住了,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我看着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林岚,我……”
我喜欢你。这三个字就在嘴边,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怕,我怕说出来,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就在我纠结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林岚却突然笑了。她看着我这副窘迫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
“陈卫国,你是个好人。”她说。
我一听这话,心顿时凉了半截。完了,这是给我发好人卡了。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整个人都懵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她仰着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锐利和坚定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而炽热的情感。
“陈卫国,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老实回答我。”
“什……什么?”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问我:
“你,敢不敢娶我?”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说什么?娶她?
周围的邻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看到我们俩站在院门口,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可看着林岚那双执拗而认真的眼睛,我却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勇敢,也看到了她眼底深藏的不安。我知道,说出这句话,她比我更需要勇气。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下一场赌注,赌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娶她?我敢吗?娶一个会擒拿手,会过肩摔,能一脚把我踹倒的女人?娶一个做面条能把盐当糖放的女人?娶一个心思比我还深,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女人?
我妈会同意吗?厂里的人会怎么看我?
可是……如果不娶她,我这辈子,大概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能让我这样心跳加速,这样魂牵梦绕的女人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倔强的下巴,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
那一刻,所有的顾虑和害怕,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给淹没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敢!”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而响亮。
林岚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光。
第5章 一只手镯的风波
我答应娶林岚,只用了一秒钟。但让我妈接受这件事,却花了我整整一个星期。
当我把林岚正式带回家,宣布我要娶她的时候,我妈王秀英的表情,比当初吃到那碗咸面条时还要精彩。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急得直跺脚:“卫国,你是不是昏了头了?这姑娘……这姑娘是好,可她那性子,跟个炮仗似的,你降得住吗?再说,她那一脚把你踹成那样,这……这以后要是过日子吵架,她还不得把你给拆了?”
我爸倒是抽着烟,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坐在堂屋里,腰杆挺得笔直的林岚。
“妈,林岚不是那样的人。她就是……就是表达方式直接了点。她心好,人也实在。”我努力地替林岚辩解。
“实在?实在就是一句话不说,上来就问你敢不敢娶她?”我妈显然对这种“求婚”方式非常不满,“这像话吗?哪有姑娘家这么不矜持的!”
那天晚上,我们家爆发了我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家庭会议。林岚走后,我妈苦口婆心地劝我,从过日子的柴米油盐,说到生孩子的脾气遗传,核心思想就一个:不行,这媳妇儿不能要。
我第一次跟我妈顶了嘴。我说:“妈,我就认定她了。除了她,我谁也不娶。”
我妈气得眼圈都红了,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僵持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我爸发了话。
“行了。”他磕了磕烟斗,“儿孙自有儿孙福。卫国看上的人,总有他的道理。我看那姑娘,眼神正,走路稳,是个靠得住的样子。就是脾气硬了点,以后过日子,卫国你多担待着点就是了。”
有了我爸的支持,我妈虽然还是不乐意,但总算是松了口。
接下来,就是商量结婚的事。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男方得给女方彩礼。那时候不兴要钱,讲究“三转一响”,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
我们家条件一般,给我凑齐这几样,几乎要掏空家底。但我爸妈说了,砸锅卖铁也得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的,不能让人家姑娘受了委屈。
可当我跟林岚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却一口回绝了。
“我不要那些东西。”她坐在我们家的小院里,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们结婚,是两个人过日子,不是给别人看的。那些东西,都换成钱,留着以后过日子用。”
她顿了顿,又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我问。
“结婚以后,我妈得跟我们一起住。她身体不好,我得照顾她。”
我当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行!就是我妈,应该的!”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暖意。
可这件事,又在我妈那里掀起了波澜。
“什么?她妈还要跟我们一起住?我们家就这两间房,哪住得下?”我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妈,我们可以把那间小屋收拾出来,挤一挤就行了。”
“那彩礼呢?她真什么都不要?”我妈还是不信。
“真的。”
我妈沉默了。她大概是觉得,一个什么彩礼都不要,还带着妈嫁过来的媳妇,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尽管如此,婚事还是定了下来。没有隆重的仪式,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林岚的母亲是个很温和的女人,身体确实不太好,说话都带着喘。她拉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地说:“卫国,我们家林岚,就拜托你了。她这孩子,从小就犟,你多包容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婚前一天,我妈把我叫进了房。她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红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只银手镯。手镯的样式很老了,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
“这是你奶奶传给我的。”我妈看着手镯,眼神很温柔,“我们陈家的媳
妇,都是戴着这只手镯进门的。明天,你把它给林岚戴上。”
我接过手镯,沉甸甸的,不仅是银子的重量,更是两代人的传承和期望。
第二天,我们就算正式结婚了。没有婚纱,没有车队,林岚就穿着一件她自己做的新衬衫,我穿着厂里发的最体面的一套蓝色工装。我们俩去街道领了证,就算礼成了。
晚上,家里摆了两桌,请了些亲近的亲戚邻居。林岚第一次穿上了红色的衣服,脸上也破天荒地化了点淡妆,虽然还是不怎么笑,但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柔和。
闹洞房的时候,厂里的那帮哥们儿起哄,非要让我们俩讲讲是怎么认识的。
我脸皮薄,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林岚却很坦然,她端起酒杯,看着大家,朗声说:“我俩不打不相识。我一脚把他踹倒了,他没讹我,还敢娶我,我觉得他是个爷们儿。”
全场哄堂大笑。我窘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
晚上,客人都散了。我走进我们的新房,就是那间收拾出来的小屋,虽然小,但被我妈和林岚收拾得很干净。
林岚正坐在床边,卸着妆。
我走到她身边,从兜里拿出那个红布包。
“林岚,这是……我妈给你的。”
我打开布包,把那只银手镯拿了出来。
林岚看着手镯,愣了一下。
我拿起她的手,想帮她戴上。她的手腕很细,但很有力。
可就在我快要戴上的时候,她却突然把手抽了回去。
“我不能要。”她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为什么?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太贵重了。”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陈卫国,我嫁给你,不是图你们家任何东西。这手镯,你还是还给阿姨吧。”
“这不是东西!这是我妈的一片心意!”我有点急了。我觉得她是不接纳我们这个家。
“我心领了。”她的态度很坚决,“但是我不能戴。在部队,我们不兴戴这些首饰,碍事。戴上了,我怕我干活不方便。”
“你现在已经不是在部队了!”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觉得她在找借口,她就是瞧不上我们家的东西,瞧不上我妈。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新婚之夜,本该是浓情蜜蜜,却因为一只手镯,变得剑拔弩张。
“林岚,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穷,这只银手镯配不上你?”我口不择言地说。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岚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
“陈卫国,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没有再跟我争辩,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躺下了,背对着我。
那一夜,我们俩谁也没再说话。我手里握着那只冰凉的银手镯,心里也像结了冰一样。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敢娶她吗?我们的日子,真的能过到一块儿去吗?
第6章 生活的锉刀
新婚的第二天,我和林岚之间就笼罩着一层尴尬的沉默。我妈看出了不对劲,几次想问,都被我爸用眼神制止了。
那只银手镯,被我悄悄地放回了我妈的木箱子里。我觉得,它就像一道裂痕,出现在了我和林岚刚刚开始的婚姻里。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有些别扭。
林岚是个闲不住的人。她没有工作,街道还没给她安排。她就把家里所有的活都包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给我们一家人做好早饭。她的手脚很快,家里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连我那乱糟糟的工具箱,都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
她做的饭,还是老样子,味道一言难尽。要么没放盐,要么就是咸得齁人。但我妈却很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她。林岚学得很认真,拿着个小本子,把我妈说的每一步都记下来。
她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话不多,但很关心。我下班回来,她会给我端来热水。我晚上看书,她会给我披件衣服。可我们之间,总像是隔着点什么。尤其是在那间属于我们的小屋里,沉默的时候居多。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我觉得,她还是没把我当成最亲近的人。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月后。
厂里效益不好,要裁员。车间里人心惶惶。我虽然是技术骨干,但也怕被牵连。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回家也总是愁眉苦脸的。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林岚不在。我妈告诉我,她出去了。
一直到天黑,她才回来。
“你去哪了?”我问,语气不太好。
“出去找了点事做。”她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沓零钱,放在桌子上。“这是我今天挣的。”
钱不多,都是些毛票,皱巴巴的。
“你去做什么了?”我追问。
“去码头帮人扛包了。”她云淡风轻地说。
我一听,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扛包?林岚,你一个女人,你去干那种粗活?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厂里的人知道了,会怎么笑话我陈卫国?说我连自己老婆都养不活!”
我的声音很大,把正在厨房忙活的我妈都惊动了。
林岚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错愕。她大概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
“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点。”她解释道,“我知道厂里最近不景气,你压力大。”
“我用不着你分担!我一个大男人,还轮不到你出去抛头露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刺痛了。我觉得她是在可怜我,是在用她的方式告诉我,我没用。
“陈卫国!”林岚也提高了声音,那双眼睛又变得像刀子一样锐利,“在你眼里,我们是夫妻,还是你是我的领导?我做什么事,都需要你批准吗?我用我自己的力气挣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
“你是我的女人,你就不能去干那种活!”
“我首先是我自己,然后才是你的女人!”
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激烈地争吵。我妈在旁边急得直搓手,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不可理喻!”我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我在胡同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秋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可我的心却像一团火在烧。
等我冷静下来回到家,屋里的灯还亮着。我推开我们小屋的门,林岚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在我印象里,她永远是坚强的,冷静的,像一杆不会弯的标枪。可现在,她的背影,却显得那么脆弱。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然后,就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陈卫国,你混蛋!”她捶着我的背,一边哭一边骂。
“是,我是混蛋,我是混蛋。”我抱着她,任由她发泄。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说了很多。她说,她从小就好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在部队是这样,回到家也是这样。她看到我为了家里的事发愁,就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她觉得夫妻就应该同甘共苦,而不是分什么你我。
她说,她去扛包,是因为她只有一身力气。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怕自己成为一个没用的人,成为我的拖累。
至于那只手镯,她说,她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要。她怕自己做不好一个妻子,一个儿媳,辜负了我妈的期望。那只手镯对她来说,太重了。
听着她的哭诉,我心里又疼又愧疚。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包容她,是我在迁就她。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幼稚,最自私的人。我只考虑了自己的面子和自尊,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去理解她,去体谅她内心的骄傲和不安。
生活就像一把锉刀,把我们俩身上那些坚硬的棱角,一点一点地磨平。
我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林岚,对不起。以后,我们家,你说了算。”
她在我怀里,渐渐停止了哭泣,然后,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
“这可是你说的。”
我笑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终于塌了。
第7章 枪声与摇篮曲
那次争吵之后,我和林岚的关系,反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们开始学着沟通,学着去理解对方的想法,而不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不再反对她出去工作。后来,街道给她安排了一个联防队员的工作。她每天穿着制服,在街上巡逻,那股子英姿飒爽的劲儿,比我们厂里的男同事还足。
我妈也彻底接纳了她。有一次,院里的张大妈跟我妈嚼舌根,说:“秀英啊,你家这儿媳妇太厉害了,以后卫国可得受气了。”
我妈当时就把脸一沉,说:“我们家林岚,那是能干!有这么个儿媳妇,是我家卫生的福气。我们家卫国,就喜欢这样的!”
我在屋里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淡,却很安稳。林岚的母亲在我们家住着,身体也好了很多。我们的小屋虽然挤了点,但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第二年春天,林岚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我妈更是把林岚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林岚的脾气,因为怀孕,变得柔和了很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走路都慢了半拍。她会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给我织毛衣。她的手很巧,织出来的毛衣,平整又暖和。
我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她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说说话。
“嘿,小子,我是你爸。你可得乖一点,别折腾。”
林岚就会笑着拍掉我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是小子?我就喜欢闺女。”
我说:“闺女好,闺女像你,也当个女英雄。”
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可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林岚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我们这片区发生了一起恶性抢劫案。几个歹徒持刀抢劫了储蓄所,还砍伤了几个工作人员。
那天下着大雨,林岚正好巡逻到那附近。
当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的腿都在发抖。
医生告诉我,林岚为了追一个歹徒,动了胎气,大出血,现在正在抢救,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我站在手术室门口,感觉整个天都塌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林岚不能有事,她绝对不能有事。
我妈和我爸也赶来了,我妈哭得几乎晕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疲惫地走出来,摘下口罩。
“大人保住了。”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孩子呢?”我妈颤抖着问。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是个男孩,没保住……”
我冲进病房,林岚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她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
“林岚……”我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着我,虚弱地笑了笑。“卫国,别哭。我还活着,不是吗?”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她的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黑暗的日子。林岚的身体恢复得很慢,更严重的是心理上的创伤。她不说话,也不吃饭,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我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里陪她。我每天给她讲笑话,读报纸,可她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娃娃,毫无反应。
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林岚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把我送她的气枪,正在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月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空洞。
我吓坏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枪。
“林岚,你要干什么!”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卫国,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我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不,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从那天起,我把家里所有跟孩子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我开始带她去郊外的靶场,就像我们第一次约会那样。
我让她打枪,把心里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随着子弹一起打出去。
“砰!砰!砰!”
枪声在空旷的靶场上回响。林岚的眼睛里,慢慢地,重新有了光。
又过了一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女儿出生的时候,哭声特别响亮。林岚抱着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们给女儿取名叫陈念。思念的念。
女儿的到来,像一缕阳光,彻底驱散了我们家的阴霾。林岚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
她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女兵,她会抱着女儿,唱着跑调的摇篮曲。那歌声虽然不好听,却是我听过最美的声音。
有一次,女儿发高烧,半夜要去医院。外面下着大雪,根本叫不到车。
林岚二话不说,用被子把女儿裹好,背在背上,对我说:“走,我们跑到医院去!”
那天晚上,我们俩在及膝的雪地里,轮流背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我的腿,就是那条被她踹过的腿,在寒风中疼得像要断掉。
可我看着前面,背着女儿,在风雪中艰难前行的林岚,心里却无比的踏实。
我知道,只要有这个女人在,我们这个家,就什么坎都能过得去。
第8章 不敢娶你,敢爱你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女儿陈念都大学毕业,要嫁人了。
女婿是个很斯文的小伙子,戴着眼镜,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叫张磊。第一次上门,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林岚板着脸,像审犯人一样,问了他一堆问题。从家庭背景到工作规划,再到对我们家念念的感情,问得那叫一个详细。
张磊满头大汗,但回答得却很诚恳。
我看着林岚那副“丈母娘看女婿”的严肃样,就想笑。我悄悄对女儿说:“你看,当年她问我敢不敢娶她的时候,比这可厉害多了。”
女儿捂着嘴笑。
婚礼那天,林岚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头发也去理发店精心打理过。她站在那里,身姿依然挺拔,岁月虽然在她眼角刻下了痕迹,但那股子英气,却丝毫未减。
当女儿挽着我的胳膊,要走向新郎的时候,我看见林岚的眼圈红了。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次眼泪的女人,在女儿最重要的日子里,还是没忍住。
她悄悄地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婚礼结束后,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晚上,我和林岚躺在床上,半天都没说话。
“你说,念念在那边,能习惯吗?”她突然问。
“放心吧,张磊那孩子看着就老实,会对她好的。”我安慰她。
她“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在昏暗的台灯光下,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光。
“陈卫国。”
“嗯?”
“当年,我问你敢不敢娶我的时候,你……害怕吗?”
我没想到,过了三十多年,她还会问起这个问题。
我笑了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布满了操持家务留下的薄茧,但依然温暖,有力。
“怕。”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当时我腿都软了。我在想,这要是娶回家,我下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吗?”
她捶了我一下,力道不重。“那你还敢答应?”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我看了一辈子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我更怕。我怕要是不答应,我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跟那个比起来,挨几下揍,算什么?”
林岚的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其实……”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当年,我也怕。我怕你嫌弃我,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我问你那句话,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你要是说个‘不’字,我可能……就再也没有勇气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原来,我们都一样。在爱情面前,我们都曾是那个胆怯又勇敢的傻瓜。
“老太婆,我跟你说个秘密。”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什么?”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当年我要是不敢娶你,我就天天去你家门口堵你,天天给你写信,直到你答应嫁给我为止。”
她在我怀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性。”
窗外,月光如水。
我抱着我的妻子,这个一脚踹进我生命里的女人,心里无比的安宁和满足。
是啊,当年我不敢娶她,因为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可这三十多年走过来,我才明白,敢不敢娶,只是一个开始。更重要的,是敢不敢爱。
敢爱她的坚强,也敢爱她的脆弱。
敢爱她的飒爽,也敢爱她的笨拙。
敢和她一起,把这平淡如水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义。
我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林岚,腿疼。”我撒娇似的说。
“活该!”她嘴上骂着,手却已经很自然地伸过来,力道十足地,给我揉捏着。
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份独属于我的“暴力”温柔。
真好。
来源:快乐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