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子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汤药味,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我,将他,将这死气沉沉的喜房,都封存在里面。
冲喜第三晚,世子就断气了。
我捏开世子冰冷的嘴,俯身渡了几口气。
屋子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汤药味,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我,将他,将这死气沉沉的喜房,都封存在里面。
身下的男人,我的新婚丈夫,镇国公府的世子裴谨,面色青白,唇无血色,像一尊即将开裂的玉像。
胸膛没有丝毫起伏。
我探向他颈侧的手指,触到一片冰凉的皮肤,脉搏,无。
旁边侍候的婆子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嘴里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我没理她。
我是沈甄,三天前嫁入国公府的冲喜新娘。
更准确地说,我是三天前,在这具同样名为沈甄的、太常寺少卿庶女身体里醒来的,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上一世,我是个律师。
专攻经济法,最擅长的是起草合同,界定权责,以及在谈判桌上,用最冷静的语调,说出最寸步不让的话。
我的人生信条是:所有混乱,皆因边界不清。所有痛苦,皆因权责不明。
而眼下,我在这古代的第一个“案子”,就是我自己的生死存亡。
冲喜,是场豪赌。
他活,我便是世子妃,有享不尽的荣华。
他死,我就是个不祥的殉葬品,连带着我那在官场上本就如履薄冰的父亲,都可能被迁怒。
我不能让他死。
至少,不能现在死。
我俯下身,按照前世急救培训里学来的知识,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按压他的胸口。
“一下,两下,三下……”
我默数着,节奏精准,力道沉稳。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他绣着麒麟纹样的红色喜服上,洅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喜服?真是莫大的讽刺。
“世子妃……您这是在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啊!”
另一个还站着的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要来拉我。
我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冰。
“闭嘴。”
“滚出去,叫国公夫人来。就说,我有办法救世子。”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丫鬟被我镇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我继续按压。
三十次按压,两次渡气。
这是一个循环。
我不知道这具孱弱的身体里,藏着什么病。
但我知道,心肺复苏是唯一的希望。
时间像被拉长的胶质,黏稠而缓慢。
每一次按压,都像在叩问一扇紧闭的生死之门。
每一次渡气,都像在与阎罗王做一场无声的交易。
我的手臂开始酸麻,呼吸也变得粗重。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狼狈地贴在脸上。
但我的动作没有停。
我的脑子也异常清醒。
我在飞速地盘算。
盘算我手里为数不多的筹码。
这具身体的原主,怯懦,卑微,是个被家族推出来换取利益的牺牲品。
她留给我的,除了这张尚算清秀的脸,一无所有。
不,不对。
她还留给了我一个身份。
——镇国公府世子,裴谨,明媒正娶的妻。
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核心的筹码。
只要裴谨活着,我就是世子妃。
只要我是世子妃,我就有资格站在这府里,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所以,裴谨,你不能死。
我几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了又一次按压。
“咳……咳咳!”
一声微弱的咳嗽,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停住动作,低头看去。
裴谨的眼睫颤了颤,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胸膛,开始有了微弱但清晰的起伏。
活了。
我浑身一松,整个人几乎要瘫倒在地。
但我撑住了。
我扶着床沿,慢慢站直身体,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和鬓发。
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国公夫人,裴谨的母亲,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疾步走了进来。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悲痛,一进门就扑向床边。
“我的儿!”
当她看到床上睁开眼睛,虽然虚弱但明显有了生气的儿子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是狂喜。
“活了!谨儿活过来了!老天保佑!”
她抓着裴谨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满屋子的人,也都跟着松了口气,庆幸、欣喜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没有人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个透明的物件。
我站在一片喧嚣的背景里,像个局外人,冷静地看着眼前这出悲喜交加的戏码。
直到国公夫人终于想起了我。
她转过头,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第一次正眼打量我。
审视,怀疑,还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蔑。
“是你救了谨儿?”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感激。
我迎上她的目光,不卑不亢。
“回母亲的话,是。”
“我只是略通一些岐黄之术,侥幸罢了。”
我没有解释那匪夷所思的救人方式。
解释不清。
也没必要。
国公夫人盯着我看了半晌,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我脸上,只有得体的、恰到好处的平静。
“不管如何,你救了谨儿是事实。”
她挥了挥手,对身边的管事妈妈说:“赏。”
“带世子妃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伺候就行了。”
这是典型的,打发下人的口吻。
用完即弃。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母亲。”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按照礼制,世子病重,身为正妻,我理应在床前侍疾。”
“这是我的本分,也是我的责任。”
国公夫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没想到,这个一向被认为木讷怯懦的庶女,敢当众顶撞她。
“这里用不着你。”
她的声音冷硬如铁。
“世子身边,有的是得力的人。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别在这里添乱。”
我轻轻笑了笑。
那笑意很淡,甚至没有到达眼底。
“母亲此言差矣。”
“两天前,我与世子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我沈甄,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世子妃。”
“我的身份,不是一个物件,可以随意赏赐,随意打发。”
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床边,目光扫过裴谨苍白的脸。
“我的荣辱,与世子绑在一起。他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
“于情,我是他的妻子,理应照顾他。”
“于理,我是这府里未来的女主人,有权知道并且参与世子的一切事务。”
“于法,冲喜是国公府的决定,我既已嫁入,生死便与此门相连。若世子有任何不测,我便是第一个陪葬的人。那么,我为自己的性命尽一份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的语速不快,吐字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这片原本由国公夫人掌控的池塘里,激起圈圈涟漪。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惊呆了。
这哪里还是那个任人拿捏的沈家庶女?
这分明是个逻辑清晰、言辞锋利的辩手。
国公夫人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她大概从未被一个晚辈,尤其是一个她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儿媳,如此当面挑战过权威。
“放肆!”
她厉声呵斥。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媳妇不敢。”
我微微垂下眼帘,姿态放得很低,但话里的意思,却分毫不让。
“媳妇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从我踏入国公府大门那一刻起,就成立的,不可更改的事实。”
我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她。
“婚姻,是一份契约。”
“我以我沈家女儿的身份、我的一生为筹码,嫁给世子,为他冲喜。”
“那么,作为交换,我理应获得这份契约所赋予我的一切权利。”
“包括,作为世子妃的尊严,以及……参与他生死的资格。”
“契约”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过新鲜。
但意思,他们都懂了。
国公夫人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沈家女儿!”
她怒极反笑。
“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本事!”
她拂袖而去,留下满屋子尴尬的下人。
我知道,我赢了第一回合。
但也彻底得罪了这位国公府实际上的掌权者。
不过,我不在乎。
在前世的谈判桌上,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
退让,换不来尊重。
只有实力,和清晰的边界,才能。
我转身,重新坐回床边。
裴谨的眼睛还睁着,那双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的目光里,有惊诧,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们对视着。
这是我们成为夫妻三天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两天前,我就是在这间房里,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一个人,对着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完成了拜堂。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
只有一屋子压抑的沉默,和下人们同情又鄙夷的目光。
他们说,我父亲为了巴结国公府,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他们说,我命不好,摊上这么一门亲事。
他们不知道,这门亲事,是原主自己求来的。
为了她那个所谓的“心上人”,一个穷酸秀才。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嫁入国公府,获得一笔丰厚的嫁妆,就能回头去资助她的心上人,助他金榜题名,然后……然后怎样,她大概也没想好。
真是蠢得可怜。
而我,一个刚刚在车祸中丧生的现代律师,就在她喝下那碗催嫁的汤药,心如死灰之际,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没有原主的痴情。
我只有律师的理智。
我迅速分析了处境:沈家回不去,秀才靠不住。
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冲喜”这桩看似必输的买卖,做成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
而我的交易对象,就是眼前这个随时可能断气的男人。
“你……”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是谁?”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回答。
“你的妻子,沈甄。”
他似乎想笑一下,但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又变成了痛苦的抽气。
“妻子……”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一片茫然。
“我不需要妻子。”
“需不需要,不是你说了算。”
我拿起旁边的温水,用勺子,一点点喂到他嘴边。
“是圣旨,是礼法,是镇国公府的颜面说了算。”
他没有拒绝,顺从地喝了两口。
温水滋润了他干裂的嘴唇。
他的眼神,也清明了一些。
“你……不怕我死吗?”
他问。
“怕。”
我坦然承认。
“你死了,我很麻烦。”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他愣愣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染上了真正的好奇。
“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是吗?”
我放下水杯,拿起一块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
我的动作很轻,很专业,像个护工,而不是妻子。
“或许吧。”
“毕竟,想让我心甘情愿去死的人,我还没见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接管了照顾裴谨的饮食起居。
国公夫人大概是被我气到了,也或许是想看我出丑,竟真的对我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这正合我意。
我把裴谨身边那些只知道一味灌药,连他身上起了褥疮都不知道的下人,全部遣走。
换上了我从沈家陪嫁过来的,两个还算机灵的丫鬟。
我叫她们听竹和问梅。
我让她们严格按照我的吩咐,定时给裴谨翻身,擦洗,通风。
我又以世子妃的名义,请来了京城最好的外科大夫,而不是府里那群只会开些吊命汤药的庸医。
我要为裴谨清创排脓。
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管事妈妈拦在我面前,老泪纵横。
“世子妃,使不得啊!世子爷千金之躯,身上怎么能动刀子呢?”
“不动刀子,就等着烂透了,发高热,然后神仙难救吗?”
我冷冷地反问。
“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结束了争论。
那天下午,我亲自监督大夫,为裴谨处理了背上最严重的一处褥疮。
血和脓水流出来的时候,裴谨疼得浑身发抖,冷汗浸透了被褥。
但他从头到尾,一声没吭。
只是用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光,死死地盯着我。
那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既警惕,又带着一丝绝望的依赖。
处理完伤口,我给他喂了些清淡的米粥。
他很配合。
喝完粥,他看着我,忽然问。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三次对话。
每一次,都直指核心。
我喜欢这种高效的沟通方式。
“一个保障。”
我回答。
“一个能让我安身立命,不受人欺辱的保障。”
“你想要的,是世子妃的权势?”
“不。”
我摇头。
“权势是依附于你的,你若倒了,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我想要的,是更实在的东西。”
“比如?”
“比如,这家宅的管事权,财物的支配权,以及……我个人行动的自由权。”
裴谨沉默了。
他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不是要当一个传统的,依附于丈夫的世子妃。
我是要当一个,拥有独立权限的合作伙伴。
“我凭什么给你?”
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
“就凭你救了我一命?”
“就凭我能让你继续活下去。”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
“裴谨,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现在,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随时可能沉没。而国公府这片海,风浪又大,你母亲虽然强势,但她能给你的,只有无尽的汤药和溺爱,那会让你沉得更快。”
“那些等着你死,好继承你位置的旁支,更是巴不得你早点完蛋。”
“你需要一个盟友。”
“一个理智,冷静,有能力,且和你利益完全一致的盟友。”
我指了指自己。
“这个人,就是我。”
“我懂医理,能调养你的身体。”
“我懂人心,能帮你处理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我懂权衡,能帮你守住你世子的位置,直到你康复。”
“而我所求的,不过是自保而已。”
“我帮你稳住船,你给我一间不漏水的船舱。这很公平。”
裴谨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惊涛骇浪。
他大概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如此赤裸裸地,和他谈论利益,谈论交易。
没有半点温情脉脉的伪装。
“你的婚姻观,就是交易?”
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不然呢?是风花雪月,是至死不渝?”
我笑了。
“世子,我们都现实一点。”
“你我之间,连相敬如宾都谈不上,何必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粉饰太平。”
“生活就像一个法庭,处处都要留存证据。与其谈论无法量化的感情,不如明确我们各自的权利和义务。”
“我承诺,在我们的婚姻存续期间,我会履行我作为妻子的所有‘法定义务’。”
“我会维护你的体面,孝敬长辈,打理家宅,保证你的后院不起火。”
“作为回报,我需要你授予我相应的权力。”
“这就像一份合同。我是甲方,也是乙方。忠诚是条款,背叛是违约。”
“你同意,我们就签字画押,开始合作。”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会继续扮演一个温顺的世子妃,每天给你喂药,直到你油尽灯枯,然后我陪你一起死。”
“选择权,在你。”
我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那盏被我擦拭过的灯罩里,烛火安安稳稳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墙上。
冷静,而坚定。
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晕过去的时候。
他终于开口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另一头更可怕的狼?”
“你不需要知道。”
我说。
“你只需要赌。”
“赌我的‘贪婪’,比他们的‘愚蠢’和‘恶意’,对你更有利。”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下眼睑上,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我没有催促他。
我知道,他在天人交战。
一个从小活在云端,被人精心呵护的世子爷,要他承认自己的无能,承认自己需要和一个女人做交易来保命,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求生的本能,是强大的。
终于,他再次睁开眼。
眼里的挣扎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像暴风雨后的海面。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我答应你。”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合同”,生效了。
我没有浪费时间。
第二天,我就以裴谨的名义,召集了府里所有的管事。
我坐在主位上,裴谨则半躺在旁边的软榻上,由我扶着。
他虽然虚弱,但只要他出现,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世子。
国公夫人没有来。
她大概是不屑,也或许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不在意。
我开门见山。
“从今日起,世子院内及府中的一切中馈庶务,暂由我代为掌管。”
“所有账目,流水,采买,人事,都需经我过目签字,方能生效。”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一个资历最老的管事,仗着自己是国公夫人的心腹,站了出来。
“世"子妃,这不合规矩。府中中馈,向来由国公夫人掌管。您……”
“王管事。”
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寒意。
“你是在质疑世子爷的决定吗?”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裴谨。
裴谨很配合地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一切……但凭世子妃做主。”
他这一句话,比我说一百句都有用。
王管事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继续说。
“至于规矩,我比你懂。”
“《大周礼·内则》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但同样有云:子妇孝者,敬者,安床席,节饮食,省疾疚。”
“如今世子病体沉疴,饮食医药,靡费巨大。我身为妻子,为了能更好地‘节饮食,省疾疚’,亲自掌管用度,核查账目,以防有人上下其手,以次充好,耽误世子病情,何错之有?”
“难道,在王管事看来,国公府的规矩,比世子的性命还重要吗?”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王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不敢最好。”
我拿起手边的一本账册,轻轻摔在他面前。
“这是上个月,世子院里的药材采买账目。”
“一两人参,市价五十两,账上记的是一百五十两。一钱燕窝,市价一两,账上记的是五两。”
“王管事,你当我是傻子,还是当整个国公府都是傻子?”
我的声音越来越冷。
“这些多出来的银子,是进了你的口袋,还是进了谁的口袋?”
“我给你一天时间,把所有亏空给我补上,然后自己去领三十板子,滚出府去。”
“否则,我就把你连同这本账册,一起送到顺天府。”
“到时候,就不是三十板子能了结的事了。”
王管事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其他的管事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
杀鸡儆猴。
效果很好。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国公府的内宅,我算是真正插上了一脚。
我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
我查封了所有虚报的账目,辞退了那些阳奉阴违的下人。
我根据裴谨的病情,重新制定了药膳方子,亲自去库房挑选药材,亲自在小厨房盯着人熬煮。
我不再让他喝那些吊着命却耗着元气的苦药汤子。
我用现代营养学的知识,给他做各种易于消化吸收的流食。
鱼糜粥,山药羹,莲子糊。
我甚至让人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上了几样易活的蔬菜。
我说,人要接地气,才能活得长久。
整个世子院,被我打理得焕然一新。
不再是之前那副死气沉沉,药味熏天的样子。
下人们走路都轻快了许多。
而裴谨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
他的脸色,从青白,渐渐恢复了血色。
褥疮在精心护理下,开始愈合。
他甚至能靠自己,在床上坐一小会儿了。
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忙碌。
看我翻阅账本,看我训斥下人,看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走到他床前。
他的眼神,很复杂。
我能感觉到,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在一点点融化。
虽然融化的速度,很慢。
有一天,我正在灯下核对一份采买清单,听竹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是一碗切好的石榴。
晶莹剔剔,像红色的玛瑙。
“世子妃,这是世子爷让奴婢送来的。”
听竹小声说。
“说是……南边新进贡的,让您尝尝。”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软榻上的裴谨。
他正靠着引枕,手里拿着一本书,假装在看。
但他的耳朵,却微微泛红。
我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心湖。
我没有拒绝。
我拿起一块石榴,放进嘴里。
很甜。
“替我谢谢世子。”
我对听竹说。
然后,我端起整个托盘,走到裴谨身边,坐下。
我把托盘递到他面前。
“一个人吃,没意思。”
“一起吧。”
他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那盘石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不方便。”
他的手,还使不上什么力气。
“我喂你。”
我说着,就自然地拿起一小块,送到了他嘴边。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不知所措。
我们离得很近。
近到我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和瞳孔里,我小小的倒影。
空气中,弥漫着石榴清甜的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关系,正在悄然偏离“合作伙伴”的轨道。
这让我有些警惕。
感情,是最大的变数。
我是一个不喜欢变数的人。
但我没有收回手。
因为我看到,裴谨的眼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
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纯粹的紧张和期待。
他最终,还是张开了嘴,吃下了那块石榴。
他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
温热的,柔软的。
像羽毛,轻轻划过。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分享了一盘水果。
没有谈论交易,没有界定权责。
只是安静地,你一块,我一块。
窗外的月光,透过格子窗,洒了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
很静,很平和。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那天,我正在给裴谨喂一碗新熬的鱼汤。
他已经能靠着床头,自己坐得很稳了。
气色也好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越来越融洽。
他甚至会偶尔,和我说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
他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爬上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槐树,看夕阳。
他说,他母亲总是不许,怕他摔下来。
他说,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当这个世子。
太累了。
像背着一个沉重的壳。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我没有给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安慰。
我只是告诉他:“那就先把身体养好。只有一个好身体,才有力气去选择,是继续背着这个壳,还是把它扔掉。”
他看着我,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不再是嘲讽,不再是苦涩。
而是像冬雪初融,春风拂柳般的,温暖而明亮。
“沈甄,”他叫我的名字,“谢谢你。”
我的心,又一次被触动了。
我发现,我越来越难把眼前的这个男人,仅仅当成一个“合作伙伴”。
他有血有肉,有脆弱,也有温柔。
他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我用来安身立命的工具。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我正在一点点靠近的人。
就在这时,丫鬟问梅,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世子妃,不好了!”
“苏……苏姑娘来了!”
苏姑娘?
哪个苏姑娘?
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个穿着一身素白衣裙,身姿窈窕的女子,已经款款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如画,我见犹怜。
尤其那双眼睛,像含着一汪秋水,盈盈欲泣。
她一进门,目光就死死地锁在裴谨身上。
然后,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谨哥哥!”
她带着哭腔,扑到床边,就要去抓裴谨的手。
“你怎么样了?我听说你……我担心死了!”
我端着汤碗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谨哥哥?
这个称呼,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我再看裴谨。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震惊,无措,心疼,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瞥来。
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我懂了。
原来,这才是他心底的那个“黑洞”。
那个不需要妻子,不需要温情的真正原因。
这位苏姑娘,就是他的白月光,他的朱砂痣。
我慢慢地,把手里的汤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那个苏姑娘面前。
我比她高半个头。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的意味。
“这位姑娘,是?”
我的声音,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苏姑娘这才像刚发现我一样,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我。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敌意。
“我是……我是苏晚,我父亲是太医院院使。”
她小声地回答。
“我……我和谨哥哥,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青梅竹马。
好一出经典的戏码。
“原来是苏姑娘。”
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
“苏姑娘有心了。世子殿下一切安好,正在静养。”
我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人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但苏晚显然没有这个自觉。
她依旧抓着裴谨的衣袖,不肯松手。
“谨哥哥,你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他们是不是没有好好照顾你?”
她说着,又把目光转向我,带着明显的指责。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沈甄。”
我淡淡地开口。
“是奉圣旨,嫁与世子冲喜的,世子妃。”
“世子妃”三个字,我咬得特别重。
苏晚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裴谨。
“谨哥哥……她说的……是真的?”
裴谨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后,他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
苏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像断了线的珍珠。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明知道我……”
她的话,没有说完。
但那未尽之意,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
你明知道我心悦你。
你明知道我们两情相悦。
你为什么,要娶别人?
好一盆狗血。
我站在旁边,像在看一出三流的言情剧。
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甚至,还有点想笑。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而眼前这种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在我看来,就是最“脏”的一种。
它模糊了边界,混淆了权责。
它会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一团糟。
我不能允许我的“合作”,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纠葛所破坏。
于是,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姑娘。”
“你父亲是太医院院使,想必你也懂些医理。”
“你应该知道,病人最需要的是静养,最忌讳的,就是情绪激动。”
“你这样当着世子的面,哭哭啼啼,质问不休,是想让他好起来,还是想让他病情加重?”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了过去。
苏晚被我问得一愣,哭声都停了。
她大概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冲喜新娘”,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我……我没有……”
她结结巴巴地辩解。
“我只是……只是太担心谨哥哥了。”
“担心,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我看着她,眼神冷了下来。
“一种,是像我这样,衣不解带,日夜操劳,为他寻医问药,调理饮食,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另一种,就是像你这样,什么都不做,只会在他面前掉几滴眼泪,说几句无济于事的话,扰乱他的心神,消耗他的精力。”
“苏姑娘,你觉得,哪一种才是真正的担心?”
苏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我继续说。
“苏姑娘,我知道你和世子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但现在,请你认清一个事实。”
“裴谨,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这是无可更改的,铁一般的事实。”
“你若真心为他好,就请你以后,注意你的言行,遵守你的本分。”
“不要再用‘谨哥哥’这种过分亲昵的称呼,不要再不经通传就闯入我们的内室,更不要再做出任何可能引起误会,有损世子和国公府声誉的举动。”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
“这是你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对自己的尊重。”
“也是你作为一个臣子的女儿,对皇家赐婚的世子妃,最基本的尊重。”
我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像是在法庭上,做最后的陈词总结。
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不留一丝情面。
苏晚彻底呆住了。
她大概从未被人这样教训过。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她求助似的看向裴谨。
“谨哥哥……”
然而,裴谨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被角,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认。
一种,对我这番话的默认。
苏晚的心,彻底凉了。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了裴谨最后一眼。
然后,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是,这安静,比之前更加压抑,更加沉闷。
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清新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屋里那股混杂着药味、脂粉味和眼泪味道的奇怪气息。
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以为我能完全置身事外。
但当苏晚出现,当裴谨露出那种慌乱无措的表情时,我的心,还是被刺了一下。
不疼。
就是有点……不舒服。
像喝了一杯柠檬水,酸涩,但又清醒。
它提醒我,我和裴谨之间,终究只是一场交易。
是我自己,差点入戏太深了。
“沈甄。”
身后,传来裴谨沙哑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
“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试图解释。
“我想的是哪样?”
我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ar察觉的嘲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根深种,却因命运弄人,无法相守?”
“我告诉你我想的是哪样。”
我转过身,走到他床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想的是,我的合作伙伴,对我隐瞒了重要的信息。”
“苏晚的存在,是一个潜在的风险。它可能会影响你的情绪,进而影响你的健康,最终,影响我们合作的稳定性。”
“根据我们‘合同’的约定,你有义务向我披露所有可能影响合同履行的重大事实。”
“你的隐瞒,是一种违约行为。”
裴谨被我这番“合同论”说得一愣。
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在你眼里,所有事情,都能用合同来解释吗?”
“是的。”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因为合同,是所有关系里,最稳定,最可靠的一种。”
“它不依赖于虚无缥缈的感情,只建立在清晰的权责和对等的利益之上。”
“裴谨,我不在乎你心里藏着谁。那是你的自由。”
“但你的行为,不能越界。”
“今天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
“如果苏晚再来,我会让门房直接把她拦在外面。如果她硬闯,我会让家丁把她‘请’出去。”
“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也不管她和你有什么过去。”
“在这个家里,我才是女主人。”
“我的地盘,我做主。”
我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把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清理干净。
“别走。”
他忽然开口,叫住了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脆弱的祈求。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朝我伸出手。
那只曾经连碗都拿不稳的手,此刻,正坚定地,伸向我。
“坐下。”
他说。
“我们谈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回去,在他床边的绣墩上坐下。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诚实对话”。
不再是谈判,不再是博弈。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坦诚和疲惫。
“你说得对,我确实对你有所隐瞒。”
“苏晚……她是我母亲故交之女。我们确实是一起长大的。”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府里的孩子都不愿意跟我玩,只有她,会陪着我。”
“她会给我读诗,会给我讲外面的故事,会在我咳得喘不过气的时候,笨拙地给我拍背。”
“在我那些灰暗的童年里,她就像一束光。”
他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很珍贵的事情。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承认,我曾经对她,有过不一样的情感。”
“我以为,我们会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但是,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去了半条命。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太医说,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和她,不可能了。”
“我不能……我不能拖累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我开始刻意疏远她,对她冷淡,甚至说一些伤人的话,想让她对我死心。”
“我以为,她会明白。我以为,时间久了,她会忘了我,去找一个能给她幸福的人。”
“我没想到,她这么傻。”
“更没想到,母亲会为了给我冲喜,向陛下求了这门亲事。”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歉意。
“沈甄,对不起。”
“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
“我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妻子。”
“更没有资格,要求你为我做什么。”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像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郁气,都吐了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真相是这样。
不是什么狗血的三角恋。
而是一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男人,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推开自己喜欢的人。
他以为这是保护。
却不知道,这对两个人,都是最深的伤害。
“你是个傻子。”
我看着他,说。
他愣住了。
“你说,你不能拖累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不告而别,对她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你以为你是在为她好,实际上,你是在用你的‘伟大’,来满足你自己的道德感。”
“你剥夺了她知情的权利,也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
“也许,她根本不怕被你拖累呢?也许,她愿意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呢?”
“你什么都没问,就替她做了决定。裴谨,你不是善良,你是自私。”
我的话,很不客气。
甚至,有些残忍。
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他用“为她好”这层糖衣包裹起来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浑身一震,脸色变得煞白。
他看着我,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戳中了他的痛处。
但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如果他不从这段自我感动的牺牲里走出来,他就永远无法真正地好起来。
他的病,一半在身,一半在心。
心病,还需心药医。
我,就是他的药。
一剂,猛药。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放缓了语气。
“苏晚,是你需要自己去处理的课题。我不会插手。”
“你可以选择继续当个缩头乌龟,也可以选择找个机会,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把所有话说清楚。”
“这是你欠她的。”
“至于我们……”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们的合同,依然有效。”
“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我沈甄,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也不是你用来疗伤的工具。”
“我帮你,是因为我们的利益一致。我留下,是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还值得救。”
“但我的耐心和资源,都是有限的。”
“我把时间当成硬币投入,是为了换取靠近你的权利,而不是为了看你沉溺在过去,自怨自艾。”
“如果你想活下去,就打起精神来。”
“把你的过去,清理干净。然后,作为一个真正的合作伙伴,和我站在一起。”
“如果你做不到……”
我站起身。
“那我们的合同,随时可以终止。”
“我会想别的办法,保全我自己。而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房间。
我需要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清楚。
接下来的两天,裴谨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跟我说笑,也不再跟我聊他小时候的事。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床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我发现,他喝药,吃饭,比以前更配合了。
甚至,会主动要求下床,扶着墙,走几步。
他在用行动,告诉我他的选择。
我没有多问。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第三天,他让人把苏晚,请到了府里。
是在外院的书房见的。
我没有去。
这是他自己的战场,需要他自己去面对。
我只是让听竹,在外面悄悄守着。
不是为了监视,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们谈了很久。
一个多时辰。
苏晚走的时候,眼睛是红肿的。
但她的背脊,挺得很直。
她没有再哭哭啼啼,也没有再看世子院的方向一眼。
她像一个,终于放下了执念的,体面的告别者。
那天晚上,裴谨发了低烧。
我守了他一夜。
给他物理降温,喂他喝水。
他一直在说胡话。
一会儿叫“阿晚”,一会儿叫“对不起”。
我握着他的手,那只手,滚烫得吓人。
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被困在这具病弱的身体里,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也被困在自己画地为牢的心结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的烧,终于退了。
他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守了一夜?”
“不然呢?”
我没好气地说。
“我的合作伙伴要是烧坏了脑子,我的投资,不就打水漂了?”
他看着我疲惫的脸,和眼下的青黑,忽然笑了。
那笑,很轻,但很温暖。
“沈甄。”
他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
这一次,他没有说对不起。
他说,谢谢你。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扇他紧闭了很久的心门,终于,对我,开了一条缝。
从那以后,裴谨的康复之路,走上了快车道。
他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坚持锻炼。
从扶墙走,到拄着拐杖走,再到扔掉拐杖,自己慢慢地走。
他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
他开始处理一些府里的事务,帮我分担压力。
我们真的像一对并肩作战的伙伴。
白天,我们在书房,一起看账本,商议事情。
晚上,我们会坐在院子里,下下棋,聊聊天。
他会给我讲朝堂上的局势,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
我会给他讲一些我“编造”的,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的故事。
关于人人平等,关于契约精神,关于女性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
他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向往。
“你说的那个地方,真好。”
有一次,他听完我讲一个女律师打赢官司的故事,由衷地感慨。
“女子,也可以活得那么……那么有力量。”
“力量,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取的。”
我说。
“就像你,如果你自己不想站起来,就算有十个我,也扶不起你。”
他看着我,眼神灼灼。
“那你呢?你想要争取什么?”
“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我看着这满院的安宁,和眼前这个越来越有生气的男人,由衷地笑了。
“安身立命,不受欺辱。”
“只是这样?”
他追问。
“只是这样。”
我点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但没再说什么。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结满了果子。
红彤彤的,像一个个小灯笼。
裴谨亲手摘了一个最大的,剥开,把最饱满的那些石榴籽,一粒粒,放进一个白玉碗里。
然后,他把碗,递给我。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我看着那碗红得耀眼的石榴,心里,暖暖的。
我接过碗,却没有吃。
我把碗,放在我们中间的石桌上。
“一起吃。”
我说。
他笑了。
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我们之间的那份“合同”,似乎正在被一种新的东西,慢慢覆盖。
那种东西,叫作“温情”。
它不像爱情那么炽烈,也不像亲情那么理所当然。
它像一锅小火慢炖的汤,不疾不徐,却把所有的滋味,都熬进了骨子里。
我开始习惯,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他睡在旁边的安详睡颜。
习惯他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
习惯他跟我说话时,嘴角不自觉扬起的弧度。
我甚至觉得,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就在我快要忘记自己“律师”的身份,快要沉溺于这种岁月静好的假象时。
一份来自宫里的赏赐,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那天,宫里来了个太监,宣读了皇后的懿旨。
大概是听闻裴谨身体大好,皇后甚是欣慰,特地赏赐了许多珍贵的药材补品。
在赏赐的末尾,太监尖着嗓子,加了一句。
“皇后娘娘还说了,待世子爷身子再好些,便可考虑为国公府开枝散叶了。”
“娘娘特地恩准,允太医院院使之女苏晚,以侧妃之位,入府伺候。”
轰!
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瞬间,如坠冰窟。
我猛地转头,看向裴谨。
他的脸上,同样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随即,是深深的无力和痛苦。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被命运,被权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
他刚刚才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就又被推入了另一个更深的泥潭。
我看着他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疼得我喘不过气。
送走了太监,屋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裴谨一言不发地坐着,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知道,他又把自己缩回那个壳里去了。
我走到他面前。
“这不是你的错。”
我说。
他没有反应。
“裴谨,看着我。”
我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
“这不是你的错。”
我重复了一遍。
“这是皇后的算计,是权力的游戏。你,我,苏晚,都只是棋子。”
“但棋子,也有棋子的活法。”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吗?力量,是自己争取的。”
“你不能每次一遇到挫折,就把自己关起来。”
他看着我,眼里一片死寂。
“我能怎么办?”
他嘶哑着声音问。
“那是皇后的懿旨,是皇权。”
“我能抗旨吗?”
“不能抗旨,就不能想别的办法吗?”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
“生活就像解一道复杂的题,此路不通,就换一条路。”
“皇后为什么要把苏晚塞给你?因为她觉得,你病好了,有用了,需要用一个‘自己人’来牵制你,也牵制国公府。”
“她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棋子。如果你不听话呢?”
裴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你的意思是……”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我松开手,退后一步。
“裴谨,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我们的‘合同’,还算数吗?”
“你,还愿意当我的合作伙伴吗?”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放弃的时候。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很稳,很有力。
“算数。”
他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永远,都算数。”
我笑了。
我就知道。
我认识的裴谨,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
他只是一头,被困了太久的狼。
现在,是时候,让他重新露出獠牙了。
“好。”
我回握住他的手。
“那我们就一起,把这盘棋,下给他们看看。”
那天之后,我和裴谨,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合作。
我们开始一起,面对来自外界的狂风暴雨。
我们没有去硬抗皇后的懿旨。
我们只是,用一种更聪明的方式,化解了它。
裴谨以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不宜过早操劳为由,向陛下上了一道折子。
折子里,他情真意切地表示,自己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全赖世子妃沈甄悉心照料。
他言明,此生有妻如沈甄,足矣。
他恳请陛下和皇后,体谅他与妻子情深意笃,也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暂缓纳侧妃一事。
这道折子,写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全了皇家的颜面,又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皇帝看了,大为感动,朱笔一批:准。
皇后虽然不悦,但在皇帝面前,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我们联手化解了。
这件事后,裴谨在朝中的声望,不降反升。
人人都说,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不仅大病痊愈,还成了个有情有义的痴情种子。
而我,沈甄,这个冲喜新娘,也彻底坐稳了世子妃的位置。
再没有人,敢小瞧我。
府里的下人,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国公夫人,对我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
她虽然依旧不怎么待见我,但至少,不会再给我使绊子了。
她大概也看明白了,她这个儿子,如今是铁了心要跟我站在一起。
而我,也确实有能力,让他活得更好。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和裴谨之间,那层“合作伙伴”的窗户纸,在共同经历了一场风雨后,被彻底捅破了。
我们不再刻意回避那些温情脉脉的瞬间。
他会很自然地,为我披上外衣。
我也会很自然地,为他整理衣领。
有一次,我崴了脚。
他二话不说,就背起了我,一步一步,稳稳地,把我从花园背回了房间。
他的背,很宽阔,很温暖。
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
我这个曾经只相信合同和条款的律师,第一次,对这个虚无缥缈的词,产生了好奇。
但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好的时候,给你一个新的“惊喜”。
或者说,惊吓。
那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信。
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小心你父亲,太常寺少卿,沈从安。”
我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
沈从安,我这具身体的父亲。
一个我几乎快要忘记的人。
从我嫁入国公府,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仿佛,我这个女儿,只是他用来交换利益的,一件已经出手了的商品。
现在,为什么会有人,特地写信来提醒我,要小心他?
他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少卿,能有什么威胁?
我把信,拿给了裴谨看。
裴谨看完,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件事,不简单。”
他说。
“太常寺,掌管皇家礼乐祭祀。看似是个清水衙门,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但它,能接触到很多,关于皇家内闱的秘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的意思是……”
“沈从安,可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裴谨看着我,神色凝重。
“他很可能,是某一方势力,安插在太常寺的一颗棋子。”
“而你……”
他握住我的手。
“你嫁给我,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的冲喜那么简单。”
“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布局。”
我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如果裴谨的猜测是真的。
那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一个被我那所谓的父亲,送到国公府,送到裴谨身边的,一枚棋子。
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以为是。
在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面前,都像个笑话。
我看着裴谨,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谨用力握紧我的手,仿佛想把他的力量,传递给我。
“别怕。”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
“不管他是谁的棋子,不管他想做什么。”
“有我。”.
“从现在起,我们不是合作伙伴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深沉而炙热的情感。
“沈甄,你是我的妻子。”
“唯一的,妻子。”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我会保护你。”
我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我这个在前世法庭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人。
此刻,却被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击溃了所有的防线。
我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好。”
就在这时,问梅又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
又是她。
她好像,总是那个带来坏消息的人。
“世子妃,世子爷……”
她喘着气,脸色煞白。
“宫里……宫里来人了。”
“说是……说是陛下,急召世子爷入宫。”
“好像……好像是南疆的战事,出了变故……”
来源:一心一意搞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