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五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栋梁,也足够将我这个曾经的铁血营长,变成一个提着菜篮子、在清晨的菜市场里跟小贩为三毛两毛讨价还价的退休老头。
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带着一身将星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那颗在岁月里磨得有些迟钝的心,猛地一颤。
二十五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栋梁,也足够将我这个曾经的铁血营长,变成一个提着菜篮子、在清晨的菜市场里跟小贩为三毛两毛讨价还价的退休老头。
时间是把钝刀子,它不会给你痛快的了断,只会一点点磨掉你的棱角,磨掉你的记忆,让你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几乎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我以为,当年那些人,那些事,早就被我装进箱底,连同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再也不会轻易翻动了。
可思绪的野马,总会在某个午后,不受控制地奔回1992年的那个夏天。那一年,我三十三岁,刚刚扛上两杠三星,成了全团最年轻的营长。
第1章 那个夏天,和一双倔强的眼睛
1992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训练场上的地皮被太阳烤得发烫,空气里都是汗水蒸发后的咸腥味儿。我背着手,在队伍里来回踱步,皮靴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战士们的迷彩服早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年轻而结实的肌肉线条。武装越野刚结束,一个个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都给我挺直了!谁让你们弯腰驼背的?像个什么样子!”我吼了一嗓子。
队伍里,一个身影晃了晃,但很快又站得笔直。我眯着眼看过去,是三连二排的新兵,叫林向阳。
这小子给我印象很深。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像一棵扎在贫瘠土地上的小树,风一吹就晃,但根扎得很深,怎么也吹不倒。他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每次训练都咬着牙冲在最前面,体能成绩在全营都是拔尖的。但文化课,却是他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那天下午,解散后,我看到林向阳没有回宿舍,而是绕到了训练场后面的小树林里,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借着夕阳的余晖,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我悄悄走过去,他看得太入神,连我站在他身后都没发觉。我探头一看,是一本初中物理,书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画满了标记。
“看什么呢?”我冷不丁地开了口。
林向阳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喊:“营、营长!”
“坐下吧。”我摆摆手,在他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想考军校?”
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渴望和一股子与他瘦弱身材不符的倔强。
“嗯!”他应得很大声,仿佛在给自己打气,“我想上军校,我想当个像您一样的军官!”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志气是好事。不过,光有体能可不够,文化课是硬骨头,你这基础……有点薄啊。”
他的头瞬间低了下去,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声音也小了下去:“我知道……我老家在山沟里,初中读了两年就出来打工了,后来才当的兵。很多东西,我都没学过,现在捡起来,费劲。”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本物理书,封面都快掉了,里面的纸张泛黄发脆。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某个地方被这孩子的执着给触动了。在我手下带的兵,有各种各样的,有城市里来的,油嘴滑舌;有农村来的,憨厚老实。但像林向阳这样,眼里有火,心里有梦,还带着一股子蛮劲儿的,不多。
我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土,对他说:“光自己瞎琢磨,能有多大用?这样吧,以后每天晚上熄灯后,你到我宿舍来,我给你开小灶。”
林向阳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怎么?不愿意?”我故意板起脸。
“不!不是!营长……”他“噗通”一声,竟然要给我跪下。
我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呵斥道:“干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部队里不兴这个!你要是真有心,就给我争口气,把军校的录取通知书拿到我面前!听见没有?”
“是!营长!”他立正站好,给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响亮。
那个夏天,我的宿舍成了林向阳的深夜课堂。我把自己的津贴拿出来,托人从城里给他买回来一整套复习资料和一盏新的台灯。那盏台灯的光,几乎每晚都会亮到凌晨。我看着他从一开始连最基础的公式都搞不明白,到后来能独立解开复杂的应用题,那股子钻研的劲头,让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热血沸騰。
这不仅仅是一个兵的梦想,也成了我这个营长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一无所有,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才走到了今天。
我暗下决心,这棵好苗子,我一定要亲手把他扶上墙。
第2章 一份申请和一场争执
给林向阳补课,只是第一步。真正的难关,在于拿到那个珍贵的考学名额。
那时候部队考军校,名额是稀缺资源,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连队都会推荐人选,但最终决定权在团里。林向阳的军事素质没得说,可他的短板——文化基础薄弱和入伍时间短——让他在众多竞争者中并不占优势。
三连长是个实在人,他找到我,面露难色:“营长,不是我不推荐向阳这小子,他确实是块好料。可你看,一排的张峰,高中毕业,父母都是老师,文化功底扎实。二班的李凯,入伍比向阳早一年,还是个训练标兵。把向阳报上去,我怕……在团里第一轮就给刷下来了。”
我理解他的顾虑,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想推荐最有把握的人选,这样连队脸上也有光。
我递给他一支烟,给他点上,自己也叼了一根,慢慢地说:“老王,我们当干部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张峰文化好,但军事素质和意志品质,比得上向阳吗?李凯是老兵,可他有向阳那股子拼了命也要改变命运的狠劲儿吗?”
我顿了顿,看着烟头忽明忽暗的火光,继续说:“我们选人,是选一块能打仗的钢,不是选一个考试机器。林向阳这小子,现在是块铁,但只要给他个机会,我相信他能淬炼成一把好钢。这个机会,我们得给他。”
三连长抽着烟,沉默了。他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最终,他掐灭了烟头,点了点头:“行,营长,我听您的。我这就把推荐表填了。”
推荐表交上去了,果然在营里就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几个连队的指导员私下里都觉得我有点“偏心”,甚至有人觉得我是在拿营里的荣誉开玩笑。
最大的阻力来自营教导员,老周。他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凡事讲究程序,不喜欢冒险。在营党委会上,他直接提出了反对意见。
“陈营长,我不是针对林向阳这个兵。他的拼劲我们都有目共睹,值得表扬。”老周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但是,考军校是大事,关系到我们营的脸面。去年隔壁二营送去的人,就因为文化课差几分被刷回来了,成了全团的笑话。我们不能重蹈覆辙。依我看,还是张峰更稳妥一些。”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但我知道,发火解决不了问题。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周教导员,同志们,我理解大家的担忧。稳妥,确实很重要。但我们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稳妥’?”
“一个兵,如果连拼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心就凉了。林向阳这样的兵,是我们部队的根。他家里穷,底子薄,可他没抱怨,没放弃,他在用自己的血汗追赶。我们作为他的领导,如果在这个时候,因为怕担风险,连一扇门都不愿意为他推开,那我们还怎么带兵?怎么凝聚兵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说得很重。
“我承认,推荐他,有风险。他可能考不上,我们营可能会丢面子。但是,如果我们因为这个风险,就扼杀了一个战士改变命运的希望,那我们丢掉的,就不仅仅是面子,而是我们作为一名指挥员的责任和担当!”
“这个责任,我来担!如果林向阳考不上,年底评优,我陈建军主动放弃,全营大会上做检讨!”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老周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大概没想到我态度这么坚决,甚至不惜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
良久,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呀你,还是这个牛脾气。行了,我没意见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此平息。我拿着盖了章的申请表走出会议室,感觉手里的纸沉甸甸的。我知道,这上面承载的,不仅仅是林向阳一个人的梦想,还有我作为一名营长的承诺。
那段时间,林向阳更加拼命了。他好像要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白天训练,他比谁都狠;晚上学习,他比谁都熬得晚。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亮,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看着他,心里既欣慰,又有些心疼。我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多煮两个鸡蛋,在他学习的时候,悄悄放在他的书桌旁。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第二天看到空蛋壳的时候,发现桌上我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孙子兵法》旁边,多了一杯晾好的温开水。
第3章 一场送别和二十五年的沉默
考试那天,是我亲自开车送林向阳去团部的。车上,他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攥着那支我送给他的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想说点什么鼓励的话,但又觉得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我只是放慢了车速,让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开得更稳一些。
到了考场门口,我把车停下,递给他一瓶水和一个苹果。
“别紧张,就当是一次普通的考核。把你会的都写上去,不会的也别空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些重,“考完出来,我在这儿等你。”
他接过水和苹果,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个标准的军礼。
“营长,等我!”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考场。那瘦削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我在车里等了整整一天。从日出到日落,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比我自己当年参加指挥员考核还要紧张。
直到傍晚,考生们陆陆续续地从考场里出来,我才看到林向阳。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平静。
“怎么样?”我迎上去,急切地问。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尽力了,营长。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煎熬的。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下来了。那天我正在靶场组织射击训练,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印着“陆军指挥学院”的烫金大字。
我颤抖着手撕开信封,看到了那张印着“林向阳”三个字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感觉比自己晋升还要高兴,忍不住在靶场上大吼了一声。周围的战士们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一向严肃的营长今天是怎么了。
我拿着通知书,飞奔回营区。林向阳正在操场上带着新兵练队列,我冲过去,把通知书塞到他怀里,用力捶了他胸口一拳。
“臭小子!你做到了!”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抬起头,咧开嘴笑了。那是我见过他笑得最灿烂的一次,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没有擦,就那么任由眼泪混着汗水,从黝黑的脸颊上滑落。
周围的战士们都围了上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送林向阳去火车站那天,是个阴天。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我没让他连队的战友来,就我一个人。
临上车前,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递给我。
“营长,这是我……我攒了几个月的津贴,给您买的。您别嫌弃。”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精装的《史记》。我知道,他晓得我爱读史书。我没推辞,收下了。
“到了学校,好好学。别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别忘了咱们钢七营的兵,走到哪儿,腰杆都得挺直了!”我说。
“我记住了,营长。”他重重地点头。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他站在车厢门口,朝我敬了一个军礼,久久没有放下。我也回了一个礼,直到火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最初的一两年,我们还通信。他会跟我说说学校的生活,谈谈学习上的心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新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我也会给他回信,告诉他营里的变化,鼓励他继续努力。
后来,我被调到师里任职,工作越来越忙。他也从军校毕业,分配到了遥远的边疆部队,从排长干起。信,渐渐地就少了,最后彻底断了。
我理解,军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己,四海为家。大家都有了各自的路要走,有了各自的责任要扛。那段共同的记忆,就像那本《史记》一样,被我放在了书架的最上层,偶尔拂去灰尘,证明它曾经存在过。
再后来,我转业回了地方,在一家国企干了几年,最后退休。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
二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林向阳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倔强的眼神,似乎已经模糊成了记忆深处的一个剪影。我甚至偶尔会想,他现在会在哪里?是转业了,还是仍在部队?过得好不好?
只是,这些问题,都像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回音。我甚至有些自嘲地想,或许人家早就把我这个当年的老营长给忘了。毕竟,人往高处走,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个拉了自己一把的土营长呢?
第4章 平静生活里的一块石头
退休后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只钟摆。早上六点起床,去公园里打一套军体拳,然后提着布袋子去菜市场,为了一斤青菜的价钱和摊主磨上半天嘴皮子。回家吃了早饭,看看报纸,听听新闻。下午睡个午觉,然后去小区的棋盘前,和一群老头子杀上几盘。
老伴方慧总笑我,说我当年在部队里雷厉风行,现在倒活成了一个标准的“家庭妇男”。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种平静下面,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就像一匹跑惯了沙场的战马,突然被关进了栅栏,虽然安逸,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儿子陈卫东和儿媳小莉工作忙,孙子乐乐今年六岁,正是淘气的年纪,也到了该上小学的坎儿。为了乐乐上学的事,一家人没少发愁。
我们家所在的区,有一所重点小学,叫育才小学。教学质量好,师资力量强,是所有家长挤破了头都想把孩子送进去的地方。但划片区,我们家刚好被划在外面,差了两条街。
要想进去,要么买天价的学区房,要么就得找关系,托门路。学区房是别想了,我们老两口的退休金加上儿子儿媳的工资,也只够勉强维持生活。那就只剩下找关系这一条路了。
这天晚饭,一家人又说起这事,气氛有些沉闷。
“爸,您以前在部队,认识的人多,有没有……能跟教育系统搭上点关系的老战友?”陈卫东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
我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我认识的,都是些扛枪的粗人。转业后,也大多在公安、武装部这些系统,跟教育口八竿子打不着。再说,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人走茶凉,谁还认我这个老头子。”
儿媳小莉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愁容:“卫东也找了好多朋友打听,人家都说,育才小学的那个王校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油盐不进。送礼都找不到门路。”
“爸,要不……您再想想?”陈卫edong还是不死心,“您当年不是帮过很多人吗?说不定就有哪个现在……”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名字——林向阳。
这些年,我虽然没刻意打听,但从一些零星的部队新闻和老战友的闲聊中,也隐约知道了一些他的消息。他一直在野战部队,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稳,也很扎实。据说,他现在已经是大军区的领导了,级别不低。
以他现在的地位,如果肯出面打个招呼,别说一个小学名额,就是更难办的事,或许也只是一个电话的问题。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立刻掐灭了。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原则”两个字。当年帮林向阳,是因为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劲儿,我认为他值得。那是出于一个指挥员对好兵的爱惜,不掺杂任何私心。
现在,为了孙子上学这点私事,去动用这份陈年的情分,去麻烦一个身居高位的人,这不符合我的做人准则。我不能让当年的那份纯粹,沾染上世俗的功利。
“别想了。”我沉下脸,语气有些生硬,“我这张老脸,还没那么大面子。上学的事,咱们按规矩来。上不了育才,就上普通小学,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我们家乐乐,不比别人差!”
陈卫东看我脸色不好,没敢再说什么。饭桌上的气氛更加压抑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伴方慧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建军,我知道你心里有坎儿。你这人,就是太要强,一辈子不求人。可现在不是为了咱们自己,是为了乐乐啊。”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不是为了自己。可正因为不是为了自己,才更不能开口。我不能让林向阳觉得,我陈建军当年帮他,就是为了今天图他点什么回报。这份情,不能这么被玷污了。
我对自己说,陈建军,你当了一辈子兵,腰杆挺了一辈子,不能老了老了,还弯下去。
这件事,就这么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但它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我开始频繁地想起1992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个在小树林里啃书的瘦弱身影,想起那双倔强而明亮的眼睛。
他,还记得我吗?
第5章 一个意外的电话
就在我们一家几乎要放弃,准备接受去普通小学报名的现实时,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几盆兰花浇水,儿媳小莉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兴奋。
“爸!爸!您在哪儿呢?天大的好消息!”
“慢点说,什么事这么激动?”我放下水壶,笑着说。
“乐乐上学的事……解决了!育才小学那边,刚才主动给我们打电话了!”小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学校的招生办主任亲自打来的,说王校长特批了乐乐的入学名额,让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王校长特批?怎么回事?你们找谁了?”
“我们谁也没找啊!”小莉的声音里也充满了困惑,“我跟卫东都懵了。那个主任说话客气得不行,还问我们家里是不是有位叫陈建军的老首长,说王校长对您非常敬佩,这次是特事特办。”
陈建军?老首长?王校长?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校长,更谈不上什么“敬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哪个我记不起来的老战友帮忙了?
挂了电话,我立刻翻出我的那个旧通讯录,把几个可能搭上关系的老部下、老同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
“老李啊,我陈建军。问你个事儿,你认不认识育才小学的王校长?”
“老张,是我……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帮我打听孩子上学的事?”
一圈电话打下来,所有人的回答都是“没有”。他们都为我高兴,但也都表示,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
这就奇了怪了。难道是天上掉馅饼了?
晚上,陈卫东和小莉带着乐乐过来看我,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陈卫东更是给我竖起了大拇指:“爸,您真是深藏不露啊!嘴上说不找人,背地里早就把事儿给办妥了。快说说,您到底找了哪位‘大神’?”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没找人。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一头雾水。”
“爸,您就别谦虚了。”小莉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不管怎么样,这事儿解决了,我们心里的大石头也落地了。我们敬您一杯!”
我端起酒杯,心里却怎么也踏实不下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像一个谜团,让我坐立不安。我不喜欢这种欠了人情却不知道欠了谁的感觉。
第二天,儿子儿媳去学校顺利地办完了手续。据说,那位王校长还亲自见了他们,态度非常和蔼,言语间对我充满了尊敬,只说自己是受一位“老领导”所托,但具体是谁,却闭口不谈。
“老领导”?
这个称呼,让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身影,再次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难道……是他?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们已经失联了快二十年了。他远在天边,又怎么会知道我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这个王校长?
一连几天,我都被这个谜团困扰着,连下棋都心不在焉,输了好几盘。
直到那个周末的上午,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来收水费的,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车,牌照是部队的。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警卫员站在门口,见我开门,立刻立正敬礼。
“请问,是陈建军老首长家吗?”
我点了点头,有些发怔。
警卫员侧过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一个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便服,但那身姿,那气度,依然带着军人特有的挺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添了些许银丝,但那张脸的轮廓,依然和我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尤其是那双眼睛,沉稳、坚毅,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力量。可当他看向我时,那份凌厉瞬间消融,化作了无比复杂的情感——有激动,有尊敬,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双脚并拢,身体站得笔直。
然后,他缓缓抬起手,对着我这个穿着旧背心、大裤衩的退休老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营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我回来了。”
第6章 一声“营长”和一本旧词典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倒流了二十五年。
我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感觉像是在做梦。我的嘴唇哆嗦着,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向……向阳?”
最终,我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笑了,眼圈却红了。那笑容,和二十五年前那个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少年,几乎一模一样。
“营长,是我。林向阳。”
我这才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屋里拉:“快,快进来!站门口干什么!”
老伴方慧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这阵仗也愣住了。
“建军,这是……”
“是向阳!林向阳!”我激动地介绍,“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我那个兵!”
方慧也是一脸惊喜,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热情地招呼:“哎呀!是向阳啊!快坐快坐!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向阳显得有些拘谨,他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堆礼品,恭恭敬敬地对方慧鞠了一躬:“嫂子好,这么多年了,您一点没变。”
“变了变了,都老太婆了。”方慧笑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去泡茶。
我拉着林向阳在沙发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前的他,肩宽背厚,气度沉稳,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瘦的毛头小子了,而是一位身经百战、执掌一方的高级将领。
“你……你现在……”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的职务。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笑了笑说:“营长,您别管我现在是什么。在您面前,我永远是您那个兵,三连二排的林向阳。”
一声“营长”,叫得我心里热乎乎的。
“乐乐上学的事,是你办的吧?”我开门见山地问。
林向阳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营长,这事儿我得跟您检讨。我也是前几天听一个转业到地方的老战友偶然提起的,说他当年的老营长为了孙子上学的事发愁。我一打听,才知道是您。我怕直接跟您说,您这脾气肯定不答应,就自作主张,托了点关系。那个王校长,是我以前一个部下的爱人。”
我听完,心里百感交集。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膝盖:“你啊……有心了。只是,为了这点小事,动用你的关系,不值当。”
“营长,您这话就见外了。”林向阳的表情严肃起来,“在您这儿是小事,在我这儿,是天大的事。当年要不是您,我林向阳现在可能还在哪个工地上搬砖,哪有今天?您对我的恩情,我记一辈子。”
他顿了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轻轻放在茶几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词典。
那本词典的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书页泛黄,边角卷曲,用透明胶带粘了好几处。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当年我看到他在小树林里啃的那本,他自己的旧词典。
“这……怎么还在?”我惊讶地问。
“一直在。”林向阳抚摸着那本词典,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从军校,到边防哨所,再到后来的每一个岗位,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每次遇到困难,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翻一翻。”
“我翻的不是里面的字,我看的是这上面的笔记,想的是当年您在我宿舍那盏台灯下,一句一句教我读书的样子。我想起您跟我说,‘我们钢七营的兵,走到哪儿,腰杆都得挺直了’。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营长,您当年教我的,不只是文化知识。您教我的是,人不管在什么境遇下,都不能放弃希望;是靠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去争取未来。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您的话,一步都不敢走错,一步都不敢懈怠。我怕……我怕给您丢人。”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我一直以为,二十五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我甚至以为,他早已忘记了过去。可我没想到,我当年无心插柳的一点帮助,竟然成了他这么多年来披荆斩棘的精神支柱。
我这个退休在家的糟老头子,还在为自己当年的那点“功劳”沾沾自喜,甚至还曾因为他的“沉默”而感到失落。可他,却用二十五年的默默前行,践行着我当年对他的期望,给了我一份最厚重、最无声的回报。
原来,他不是忘了,而是把那份恩情,刻进了骨子里,融进了血液里,变成了自己人生道路上的一座灯塔。
第7章 一顿饭和二十五年的故事
方慧做了一大桌子菜,都是些家常菜。土豆炖牛腩、红烧鱼、拍黄瓜……都是我平常爱吃的。
饭桌上,气氛热烈而温馨。我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台,给自己和林向阳都倒了一杯。
“向阳,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端起酒杯,感慨万千。
“营长,跟您和老一辈比起来,我这点苦算什么。”林向阳也端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林向阳跟我们讲起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从军校毕业后,他主动申请去了最艰苦的西北边防。那里的冬天,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他带着一个排的战士,守着一个孤零零的哨所,一守就是五年。巡逻路上,遭遇过暴风雪,掉进过冰窟窿,好几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
后来,他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到野战部队,参加过多次重大演习和非战争军事行动。他讲到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他带着突击队,在洪水中连续奋战了三天三夜,救出了上百名被困群众,自己却因为高烧和过度劳累,直接晕倒在大堤上。
他还讲到在一次实战演习中,他作为蓝军指挥官,出奇制胜,打破常规战术,硬是把装备精良的红军王牌部队打得措手不及,一战成名……
他讲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我能想象得到,这平淡的叙述背后,是何等的艰辛和凶险。
我和方慧听得入了神,时而为他捏一把汗,时而又为他感到骄傲。
陈卫东和小莉也安静地听着,他们这一代人,很难想象父辈们经历过的那些风雨。林向阳的故事,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有一次,部队调整改革,我的岗位面临变动。当时有好几个选择,其中一个是在机关,比较安稳。很多人都劝我选那个。”林向阳喝了口酒,继续说道,“我犹豫了很久,晚上又拿出了那本词典。我想起您当年为了我的名额,在党委会上拍桌子,说您来承担责任。我就问自己,林向阳,营长当年在你身上赌了一把,是希望你当个安稳的太平官,还是希望你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啃硬骨头?”
“那一晚,我想明白了。第二天,我递交了申请,去了新组建的合成旅,一切从零开始。那几年,是我军旅生涯中最累的,也是最充实的。”
听到这里,我端起酒杯,郑重地对他说:“向阳,你做得对。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营长,我一直觉得,您当年帮我,不仅仅是帮我个人。您是在我们这些从山沟里出来的穷孩子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叫‘希望’,也叫‘责任’。我们这些人,后来不管走到哪里,都记着这份情,都想成为像您一样的人。”
他告诉我,当年从我们营里出去,后来有所成就的兵,不止他一个。他们私下里有一个小圈子,大家虽然天各一方,但都还记着钢七营,记着当年的老营长陈建军。他们会互相打听我的消息,知道我退休了,身体还硬朗,生活得不错,他们就都放心了。
“这次要不是乐乐上学的事,我们都不敢来打扰您。我们知道您的脾气,不喜欢麻烦别人。”林向阳说,“我们都商量好了,等过几年,我们这批人都退下来了,就一起回来看您。到时候,咱们把三连的老兵都叫上,再听您训一次话!”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的,以为那些过往早已随风而逝。却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有那么多人,一直默默地记挂着我,关注着我。
我播下了一颗种子,却收获了一片森林。
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了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过去,聊现在,也聊未来。二十五年的空白,仿佛在这一顿饭的功夫里,被全部填满了。
第8章 一枚看不见的勋章
送走林向阳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茶几上,还放着那本被他重新用布包好的旧词典。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上面,仿佛给这本饱经风霜的旧书镀上了一层金边。
老伴方慧走过来,把一杯热茶放在我手边,轻声说:“看你今天,比过年还高兴。”
我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
“是啊,高兴。”我说,“我今天才明白,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不是当上了营长,也不是拿了多少三等功,而是带出了林向阳这样的兵。”
方慧在我身边坐下,笑着说:“你带出来的好兵,可不止他一个。”
我笑了。是啊,不止他一个。那些曾经在我手下,被我骂过、罚过、也关心过的年轻面孔,一张张在我脑海里闪过。他们如今或许是工人,是农民,是干部,是老板……散落在天南海北,过着各自的生活。
但我相信,他们中很多人,都还记得在钢七营度过的岁月,记得那些流过的汗,也记得那些朴素的道理。他们把部队里学到的坚韧、正直和责任感,带到了各自的岗位上,成为了支撑这个社会的一块块坚实的基石。
这就够了。
傍晚,我带着孙子乐乐去公园散步。小家伙因为能上育才小学,一路上都蹦蹦跳跳的,格外开心。
“爷爷,今天来的那个解放军叔叔是谁呀?他好威风啊!”乐乐仰着小脸问我。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他呀,是爷爷以前的一个兵。”
“那他是不是很厉害?像电视里的英雄一样?”
“是啊。”我看着远方的晚霞,轻声说,“他和你爷爷一样,都是英雄。”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部队。我的精神,我的信念,已经通过林向阳这样的兵,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得到了延续。
他们,就是我这辈子获得的最荣耀、最闪亮,却又看不见的勋章。
二十五年,不是一段被遗忘的岁月,而是一场漫长的回响。那个惊喜,也并非一个入学名额那么简单。它让我这个退休的老兵,在垂暮之年,重新确认了自己一生的价值。
原来,有些情义,真的可以跨越山海,抵御岁月。
来源:运筹帷幄小鱼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