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律师按下播放键,顾老师的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妻子秀莲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那份录音遗嘱里,顾老师的声音清晰又平静,他说,“这栋别墅,不能留给建军和秀莲。”
当律师按下播放键,顾老师的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我下意识地攥紧了妻子秀莲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十年,整整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我跟秀莲的青春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全都刻在了这栋位于上海西郊的小楼光影里。我们以为,这里早就是家了。顾老师那句说了无数遍的“建军啊,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们以为,那是承诺。
可故事的开始,远没有这么沉重。它闻起来,是十年前那个秋天,满院子的桂花香。
第1章 桂花树下的家
十年前,我和秀莲揣着所有积蓄,还有从亲戚那儿东拼西凑借来的几万块钱,在老家县城开的小饭馆倒闭了。一夜之间,我们成了村里人嘴里的笑话,背了一屁股债。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那个在上海做家政中介的远房表姐打来电话,说有个好活儿。
“上海郊区一栋别墅,照顾一个退休的老教授,老伴走了,儿女都在国外,就一个人。要求不高,人老实,会做饭就行。你们夫妻俩去,包吃住,一个月给六千。”
那时候,六千块钱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我跟秀莲几乎没犹豫,把不到五岁的儿子托付给我爹妈,第二天就坐上了去上海的绿皮火车。
见到顾远山老师的第一面,我心里挺忐忑。他比我想象的要精神,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花白了,但眼神很亮,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他没怎么盘问我们,只是温和地让我们坐下,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我姓顾,叫顾远山。以后,就麻烦你们了。”他说话慢悠悠的,带着点老上海的口音。
别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两层小楼,带着一个种满了花草的小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棵比楼还高的老桂花树。我们去的时候正是九月,金桂开得正盛,风一吹,整个院子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顾老师把我们领到一楼朝南的一个房间,里面床铺被褥都是新的。“以后,你们就住这儿。缺什么,就跟我说。”
就这样,我和秀莲在这栋别墅里安顿了下来。我的工作是打理院子,做些体力活,开车陪顾老师出门。秀莲负责做饭和打扫卫生。顾老师身体还算硬朗,除了血压有点高,腿脚不太利索,生活基本能自理。我们的工作,与其说是陪护,不如说是陪伴。
顾老师是个很安静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二楼的书房里,看书,写字。他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吃饭总要等我们一起上桌,还特意嘱咐秀莲,按我们老家的口味做两个菜。他说:“你们离家远,吃惯了家乡菜,胃不想家,心就能安一半。”
秀莲听了这话,背地里偷偷抹了好几次眼泪。
头两年,我们心里总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哪儿做错了,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顾老师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拘谨。
有一次,我修剪院子里的冬青,不小心把顾老师最喜欢的一盆兰花碰倒了,名贵的“大富贵”,花盆摔得粉碎。我吓得脸都白了,站在那儿手足无措。顾老师闻声走出来,看了看地上的碎片,没说一句话。我以为他要发火,低着头准备挨骂。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建军,人没事就好。花嘛,没了可以再买,盆碎了,粘不起来,就当给它换个新家。”
他不仅没责备我,下午还专门开车带我去了花鸟市场,又买了一盆更好的兰花。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建军,你们来这里,不是来做仆人的。我是找两个人,陪我这个孤老头子说说话,让这个房子有点人气。你们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放开手脚,别那么紧张。”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那层隔阂,才算真正被打破了。
我们开始真正地融入这个家。秀莲会变着法子给顾老师做各种好吃的,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我把院子打理得像个小公园,每个季节都有花开。顾老师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他会饶有兴致地看秀莲包饺子,听我讲我们农村老家的趣事。有时候,他还会戴上老花镜,教我儿子写的信里哪个字是错别字。
过年的时候,顾老师的儿子顾立诚和女儿顾立雯会从国外飞回来看他。他们都是很有出息的人,一个是跨国公司的高管,一个是知名大学的访问学者。他们对我们很客气,但那种客气里,总带着一种审视和距离感。他们会给我们包一个厚厚的红包,但从不跟我们多说一句话。
他们回来的时候,顾老师反而不怎么开心。他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我知道,他想念他们,但又不喜欢他们那种来去匆匆、像完成任务一样的探望。
第三年的春节,他们兄妹俩因为工作忙,都没回来。除夕夜,外面下着小雪,别墅里冷冷清清。我跟秀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三个人围着桌子看春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顾老师看着窗外的雪花,突然很伤感地说:“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过节。”
秀莲赶紧给顾老师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说:“顾老师,您别这么说。以后过年,我们都陪着您。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就是您的家人。”
顾老师眼圈红了,他端起酒杯,对我们说:“好,好。建军,秀莲,谢谢你们。这杯酒,我敬你们。”
那天晚上,顾老师喝得有点多。他拉着我的手,反复说:“建滚啊,你们是好人。我这辈子,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这栋房子,我住着,等我哪天不在了,它空着也是空着。你们没地方去,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的酒后胡言,连连摆手说:“顾老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会长命百岁的。我们能在这里照顾您,就是福气了。”
可从那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这句话,顾老师在清醒的时候,也提过好几次。尤其是在他身体越来越差的后几年。
第2章 无声的承诺
时间一晃,就是八年。
我们的工资从最初的六千,涨到了一万二。虽然在上海这个地方,一万二养活一家三口(我们把大部分钱都寄回老家给儿子和父母)依然很紧张,但我们很知足。因为在这里,我们得到的不只是一份薪水,更有一个家的温暖和安宁。
顾老师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患上了轻微的帕金森,手会不自觉地抖,走路也需要人搀扶。秀莲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每天给他擦身、按摩、按时喂药。我则成了他的另一双腿,天气好的时候,就用轮椅推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或者去附近的公园转转。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成了顾老师最喜欢待的地方。他会坐在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睛,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他指着那棵树对我说:“建军,你看这棵树,我父亲栽下的,快七十年了。它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结婚生子,又看着我老去。它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他顿了顿,转过头,眼神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跟它说过,等我走了,让它继续看着你和秀莲,看着你们在这个院子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这话的分量太重了,重得我不知道该怎么接。我只能含糊地应着:“顾老师,您身体好着呢,别老说这些。”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摆摆手,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了的平静。“立诚和立雯,他们有自己的世界,不会回来的。这栋房子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一串数字,一个可以变现的资产。但对我来说,是根。我不想我走了以后,这个根就断了,让一帮不相干的人住进来,把院子里的花都拔了,把这棵桂花树也砍了。”
他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因为病痛而微微颤抖,但很有力:“建军,你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要保住这棵树,保住这个院子。你们就住在这里,替我守着这个家,好不好?”
那一刻,我看着他浑浊但充满恳切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合同,也不是白纸黑字的遗嘱,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托付,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无声的承诺。
从那以后,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念想。不是贪图这栋价值不菲的别墅,而是觉得,我们和顾老师之间,有了一种超越雇佣关系的情感纽带。我们是在替他守护一个念想,一个家。
这个念想,支撑着我和秀莲度过了最艰难的两年。顾老师的病越来越重,最后几乎完全卧床。秀莲每天给他接屎端尿,擦洗身体,没有半句怨言。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有时候会把秀莲认成他过世的妻子,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一整天。有时候又会把我当成他儿子顾立诚,骂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看他。
每当这个时候,我跟秀莲心里都特别难受。我们只能一遍遍地哄着他,就像哄一个孩子。
顾立诚和顾立雯也回来的勤了一些,但每次都是待上一两天就匆匆离开。他们会带回各种昂贵的进口药,请来最好的专家会诊,但他们给不了顾老师最需要的东西——陪伴。
有一次顾立诚跟我谈话,他客气地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困难,说如果觉得太辛苦,可以把顾老师送到专业的疗养院。
我当时就拒绝了。我说:“顾先生,我们不辛苦。顾老师在这里待习惯了,这里是他的家,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顾立诚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他大概觉得我不可理喻,或者,是别有用心。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要塞给我,说是额外的奖金。
我没要。我说:“顾先生,照顾顾老师是我们分内的事。您要是真想让他开心,不如多留下来陪陪他。”
顾立诚的表情有些尴尬,收回了钱,沉默着走开了。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们和他们兄妹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墙。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两个拿工资的保姆,会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付出到这种地步。在他们看来,这背后一定有利益的驱动。
他们不懂,十年朝夕相处,我们和顾老师之间,早就像亲人一样了。那种感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第3章 秋风起时叶落去
顾老师是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走的。
那天天气很好,前一晚下了点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桂花和泥土混合的清香。秀莲像往常一样去房间看他,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他走得很安详,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第一时间给顾立诚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我们尽快回来”,就挂了。
我和秀莲开始着手准备后事。我们给顾老师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套深蓝色中山装,那是他当教授时最常穿的。秀莲细心地给他擦干净了脸和手,梳理好头发。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顾老师,秀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我也想哭,但我是男人,我得撑着。我走到院子里,剪下了一支开得最盛的金桂,放在了顾老师的枕边。我希望他能闻着这熟悉的香气,安心地去往另一个世界。
顾立诚和顾立雯是第二天下午赶到的。他们穿着一身黑,神情肃穆。看到布置好的灵堂,和父亲安详的遗容,顾立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趴在床边,一声声地喊着“爸爸”。顾立诚则站在一旁,眼圈通红,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那一刻,我对他们所有的隔阂和不满都烟消云散了。他们终究是顾老师的亲生骨肉,他们的悲伤,比我们更深,更痛。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起忙着操办顾老师的葬礼。选墓地、订告别仪式、通知亲友……顾立诚展现出了一个成功商人果断干练的一面,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和秀莲则负责在家里守着灵堂,接待前来吊唁的邻居和顾老师生前的学生。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毛毛细雨。来了很多人,顾老师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们从全国各地赶来,送他最后一程。听着他们追忆顾老师生前的点点滴滴,我和秀莲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泪流满面。
我们感觉,我们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随着那捧黄土,被永远地埋葬了。
葬礼结束后,亲友们陆续散去。别墅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安静得让人心慌。顾立诚和顾立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显得很疲惫。
我给他们泡了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顾立诚先开了口。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们面前。
“陈师傅,王阿姨,”他换了称呼,语气很正式,“这十年,辛苦你们了。我爸能有你们照顾,是他的福气。这是我们兄妹的一点心意,十万块钱,算是给你们的补偿和感谢。”
我跟秀莲对视了一眼,都愣住了。
“另外,”他继续说,语气里不带任何感情,“这栋房子,我们打算尽快处理掉。你们也知道,我跟立雯都在国外,不可能回来住。所以,可能要麻烦你们在一个月之内,找好新的地方搬出去。当然,这个月的工资,我们会照付。”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我预想过这一天的到来,但我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冰冷,这么不近人情。
“顾先生……”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秀莲比我更沉不住气,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顾先生,顾小姐,我们不是图你们的钱。我们只是……只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顾老师。”
顾立雯的眼圈也红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被顾立诚一个眼神制止了。
顾立诚叹了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用一种商量但又不容置喙的口气说:“我理解你们的感情。但是,人死不能复生,生活总要继续。你们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路要走。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拿着这笔钱,回老家做点小生意,或者付个首付买套房子,总比一辈子在外面给别人打工强。”
他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充满了“为你好”的善意。但我听着,却觉得无比刺耳。
他根本不明白。我们留恋的,不是这栋能换成几千万的别墅,而是这个我们付出了十年心血和感情的家。我们想守护的,是顾老师临终前的嘱托,是那棵桂花树,是这个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顾先生,钱我们不能要。照顾顾老师,是我们应该做的。至于搬走的事……能不能,宽限我们一段时间?或者……”
我想起了顾老师的嘱托,鼓起勇气说:“顾老师生前……他跟我说过,希望我们能继续住在这里,替他守着这个院子。”
我说完,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顾立诚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刀子,直直地刺向我。
第4章 理性与情感的墙
“陈师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立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这是一个典型的商业谈判姿态。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但我不能退缩。这是我对顾老师的承诺。
“我……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有些结巴地说,“就是顾老师他……他很舍不得这个院子,舍不得那棵桂花树。他说,他不想他走了以后,这里就卖给不相干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他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帮他看着这个家。”
“‘看着这个家’?”顾立诚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我看不懂的冷笑,“陈师傅,我父亲是个念旧的人,我相信他可能会在感情上对你们有所依赖,说过一些感性的话。但你要明白,法律上,这栋房子的继承人是我们兄妹。我父亲的任何口头承诺,在法律上都是无效的。”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当然知道口头承诺没有法律效力,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这么直接地把“法律”搬出来,把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温情都斩断了。
“哥,你别这么说。”一旁的顾立雯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陈师傅和王阿姨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对爸爸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转向我们,语气温和了许多:“陈师傅,王阿姨,我们知道你们对这个家有感情。但是,我哥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常年在国外,这栋房子空着,每年光是维护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卖掉,是目前最理性的选择。”
“理性”,她也提到了这个词。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可以用“理性”来分析,来解决。感情、承诺、回忆,在“理性”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秀莲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哽咽着说:“我们不要房子,我们一分钱都不要。我们就想在这里再住几年,等我们老家的儿子长大了,我们就走。我们保证,把房子和院子,都打理得好好的,跟顾老师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阿姨,这不是住几年的问题。”顾立诚的耐心似乎快要耗尽了,“你们住在这里,算什么呢?租客?还是……我们于心不安,传出去,别人会说我们顾家亏待了照顾我父亲十年的老人。这对我们家的名声不好。”
“名声”,原来他们还在乎这个。我心里一阵苦笑。
“我们不会出去乱说的。”我急切地解释,“我们就想完成顾老师最后的心愿。”
“心愿?”顾立诚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了踱步,最后停在我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陈师傅,恕我直言。我父亲晚年神志不清,他说的话,不能当真。你们照顾他十年,我们很感激,所以我们愿意拿出十万块钱来补偿。如果你们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但如果你们想用我父亲几句糊涂话来要挟我们,想得到这栋房子,那恐怕就打错算盘了。”
“要挟?”这两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愤怒,身体都在微微发抖。“顾先生!我们夫妻俩在这里十年,自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顾老师、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们是农村人,没读过多少书,但我们懂得知恩图报!我们从没想过要你的房子,我们只是……只是想守住对顾老师的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有字据吗?有录音吗?”顾立诚咄咄逼人地反问。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有什么证据呢?一切都只是顾老师拉着我的手,在桂花树下的几句嘱托。在他们这些凡事讲求证据和逻辑的精英眼里,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我们双方,像站在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两岸,谁也无法理解对方的世界。
在他们看来,我们是贪得无厌、企图利用老人感情来谋夺家产的保姆。
而在我们看来,他们是冷漠无情、眼看只剩下利益和理性的不孝子。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多说一句,都是对我们这十年付出的侮辱。
“好。”我深吸一口气,拉起还在哭泣的秀莲,“我们明白了。一个月是吗?我们会在一个月之内搬走。”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兄舍妹,拉着秀莲,走回了我们那个在一楼的房间。
关上门,秀莲再也忍不住,扑在我怀里失声痛哭。
“建军,他们怎么能这么想我们?他们怎么能这么说顾老师?说他神志不清……顾老师跟我们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清醒得很!”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是啊,他们怎么能这么想我们?
这十年,我们把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这里。秀莲的手,因为常年做家务,变得粗糙不堪。我的背,因为经常抱扶顾老师,也落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我们错过了儿子的童年,错过了陪伴自己父母的时光。我们把顾老师,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来侍奉。
我们图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被他的亲生儿女指着鼻子,骂我们别有用心吗?
那一晚,我和秀莲一夜无眠。窗外,那棵桂花树的影子在月光下静静地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叹息。
我突然觉得很累,很迷茫。我坚守的那个承诺,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第5章 一纸冰冷的通知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
顾立诚和顾立雯并没有离开,他们住在了二楼。整个别墅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压抑的气氛。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但除了必要的几句“早”、“吃饭了”,再无任何交流。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审视,仿佛我们是随时会偷走家里东西的贼。
我和秀莲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我们的东西很少,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这十年来积攒下来的一些零碎物件。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段回忆。那个顾老师送给秀莲的保温杯,那本我翻了无数遍的顾老师批注过的《古文观止》,还有儿子寄来的每一封信……
每收拾一件,心就像被剜掉一块。
秀莲的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那棵桂花树发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新来的人,会珍惜这满院子的花草吗?会爱护这棵有七十年历史的老桂花树吗?
第五天的时候,顾立诚带来了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是房产中介。
他们旁若无人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那个中介拿着个本子,一边看一边记,嘴里不停地说着:“顾先生,您这房子位置好,户型正,又是独栋,保养得还这么新,绝对是抢手货。我估计,挂牌价至少可以到三千万。”
“三千万……”这个数字从我耳边飘过,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觉得讽刺。
原来,我们守护了十年的“家”,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标价三千万的商品。
中介走到院子里,指着那棵桂花树说:“这棵树有点碍事,长得太大了,影响一楼的采光。到时候跟买家说好,要是嫌麻烦,可以找人把它移走,或者干脆砍了,院子还能显得更开阔。”
“不能砍!”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顾立诚皱着眉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悦。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还是梗着脖子说:“这棵树……是顾老师的命根子,不能砍。”
中介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看顾立诚。顾立诚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他没再理我,仿佛我只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下人。
那天晚上,我跟秀莲爆发了十年来的第一次激烈争吵。
“建军,我们走吧!明天就走!”秀莲红着眼睛对我说,“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看他们怎么把这个家一点点卖掉?听他们商量着怎么砍掉顾老师最喜欢的树?我们算什么?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就是两个拿工资的保姆!”
“秀莲,你冷静点!”我也很烦躁,“我们答应过顾老师的!就这么走了,我怎么对得起他?”
“对得起?你怎么对得起?”秀莲的声音尖锐起来,“你拿什么去对得起?用嘴吗?人家现在是合法继承人,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留在这里,除了自取其辱,还能干什么?陈建军,你醒醒吧!顾老师已经走了!我们跟这个家,已经没关系了!”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刺破了我一直以来固守的那个脆弱的梦。
是啊,我拿什么去坚守那个承诺?我凭什么?
我颓然地坐在床边,双手插进头发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争吵没有结果,最后只剩下沉默。我们背对背躺在床上,都能听到彼此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一个星期后,顾立诚正式请来了律师。
律师姓张,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他来的那天,顾立诚把我和秀莲叫到了客厅。
张律师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我们面前。
“陈先生,王女士,这是顾立诚先生和顾立雯女士草拟的一份协议。”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感情,“协议内容主要有三点。第一,鉴于你们过去十年对我当事人父亲的悉心照顾,我的当事人自愿赠予你们人民币十五万元,作为感谢金。之前的十万,他们觉得不足以表达谢意。”
他顿了顿,看了我们一眼,继续说:“第二,你们需要在本协议签订后的三天之内,搬离这栋别墅。第三,你们需要承诺,未来不会以任何理由,就我当事人父亲的遗产问题,提出任何异议或诉求,更不能对外散播任何有损我当事人家庭名誉的言论。”
他把协议推到我们面前,“如果你们同意,就在这里签字。签完字,十五万会立刻转到你们的账户上。”
我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只觉得浑身发冷。
这已经不是商量了,这是一份赤裸裸的、带着羞辱意味的驱逐令。他们把价格从十万提高到十五万,仿佛是在打发叫花子,又像是在买我们的尊严和沉默。
我没有去看那份协议,我只是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立诚和顾立雯。
顾立雯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与我对视。而顾立诚,则是一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坦然。在他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他用钱,买断了我们和这个家最后的一点联系,也买了他自己的心安理得。
“如果我们不签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沙哑得厉害。
张律师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回答:“那我们只能通过法律途径,请你们离开了。当然,那十五万的赠予,也就不存在了。陈先生,我希望你们能想清楚,走到那一步,对谁都没有好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秀莲的身体在发抖,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
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和委屈。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没钱,没势,没文化。跟他们打官司,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的心里,最后一点坚持,也开始崩塌了。
也许秀莲说得对,我们该走了。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对顾老师的承诺……也许,只能放在心里,愧疚一辈子了。
我拿起那支笔,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重若千斤。
就在我准备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张律师突然说:“等一下。”
第6章 桂花树下的录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律师身上。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个文件袋,还有一个小巧的录音笔。
“顾先生,顾小姐,”张律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处理你们父亲的房产和银行存款等主要遗产之前,根据他的遗嘱执行要求,我必须先向陈建军先生和王秀莲女士,公布一份他留下的特别录音遗嘱。”
顾立诚和顾立雯都愣住了。
“特别录音遗嘱?”顾立诚皱起了眉,“我怎么不知道?我父亲的遗嘱不是一直在您这里吗?”
“是的。”张律师点头,“你们父亲在三年前立过一份公证遗嘱,明确了所有财产由你们兄妹二人平分。但是,在一个月前,在他神志还比较清楚的一个下午,他把我叫到这里,单独留下了一份补充性质的录音。他特别嘱咐,这份录音,必须在你们兄妹都在场,并且和陈先生夫妇谈论这栋房子归属问题的时候,才能播放。”
客厅里一片死寂。我跟秀莲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律师。顾老师……他竟然早有安排?
顾立诚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张律师没有再解释,他按下了录音笔的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顾老师熟悉而又有些虚弱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响了起来。
“张律师,辛苦你跑一趟。我的时间不多了,有些话,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顾老师的声音!我一听,眼泪就忍不住涌了上来。
“关于我的遗产,那份公证遗嘱,我不想改。立诚和立雯是我的孩子,我的东西,理应留给他们。”
录音里的顾老师,轻轻地咳了两声,继续说道:“但是,关于这栋我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我有一个请求,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他们能替我完成。”
“我走后,这栋别墅,不能留给建军和秀莲。”
当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我攥紧了秀莲的手,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原来……原来一切都是我们自作多情。顾老师心里,终究还是没有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顾立诚的脸上,则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然而,录音笔里,顾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不是不信任他们,恰恰相反,我是太了解他们了。建军和秀莲,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这栋房子对他们来说,不是财富,是负担,是麻烦。如果我把房子给了他们,立诚和立雯心里会怎么想?街坊邻居会怎么看他们?社会上的人又会怎么议论他们?我不想让他们因为我的一个决定,后半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和无尽的纠纷里。他们应付不来这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栋房子的产权,必须归立诚和立雯。但是,”顾老师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他们能答应我,在我去世后的十年内,不要出售这栋房子。并且,要将这栋房子,无偿地提供给陈建军和王秀莲夫妇居住。”
“十年,是我能为他们争取到的最后一点安宁。十年后,他们的儿子也该大学毕业,成家立业了。到时候,他们是去是留,都由他们自己决定。如果十年后,他们选择离开,立诚和立雯要如何处置这栋房子,我都再无异议。”
“这十年里,房子的所有维护费用、物业费,都从我的银行存款里支付。另外,我个人账户里的五十万现金,是我单独留给建军和秀莲的。这不是雇佣的薪水,也不是补偿,这是一个老人,对两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孩子的一点心意。他们照顾了我十年,我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他们。”
“立诚,立雯,我知道你们都是理性的孩子,可能会觉得爸爸这个决定很傻,很感情用事。但是,人活一辈子,不能只讲理性。这个家,因为有了建军和秀莲,才在我最后的十年里,有了温度。我希望我走后,这个温度,还能再延续一段时间。”
“最后,关于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建军,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替我,好好看着它。”
录音结束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秀莲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我早已泪流满面。我终于明白了顾老师的良苦用心。他不是不信任我们,他是用他最后、最周全的智慧,在保护我们。他看透了一切,看透了人性的复杂,看透了世俗的眼光。他知道把房子直接给我们,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用了一种最稳妥、最体面的方式,给了我们一个十年的家,给了我们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积蓄,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们一份迟来的清白和尊严。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顾立诚和顾立雯。
顾立雯早已哭成了泪人,她捂着嘴,身体不住地颤抖。
而顾立诚,那个一直以来都冷静、理性的男人,此刻也低下了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张律师默默地关掉了录音笔,轻轻地放在桌上。他看着顾立诚兄妹,平静地说:“这份录音,虽然不改变财产继承的法律事实,但它在道德和情感上,构成了对主要遗嘱的补充说明。作为你们父亲的遗嘱执行人,我有义务确保他的最终意愿得到尊重。当然,选择权,依然在你们手上。”
说完,他站起身,向我们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厅,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第7章 没有输赢的和解
张律师离开后,客厅里陷入了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能听到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上。
最终,是顾立雯先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走到我和秀莲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等她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泪痕。
“陈师傅,王阿姨……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愧疚,“真的……对不起。我们……我们误会你们了。”
秀莲扶着她的胳膊,摇了摇头,眼泪也跟着往下掉:“顾小姐,你别这样,快起来。不怪你们,不怪你们……”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泣不成声。这些天所有的委屈、误解、对立,仿佛都在这一刻,消融在了泪水里。
我看着她们,心里五味杂陈。
而顾立诚,依然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的头埋得很低,我只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和他父亲越来越像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种商场精英的锐利和冷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迷茫。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出了客厅,走进了院子里。
我跟了出去。
他站在那棵老桂花树下,背对着我,肩膀在微微地颤抖。秋风吹过,几片金黄的桂花叶子,悄然落在他笔挺的西装上。
“我爸……他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不孝子?”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这棵我们都熟悉的树,轻声说:“顾老师他……很想你。也很为你骄傲。他书房里,摆着你公司上市那天敲钟的照片,他每天都要擦一遍。”
顾立诚的身体震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我看到他眼里的泪光。
“骄傲?”他自嘲地笑了笑,“他看到的,只是我表面的风光。他不知道,我为了这份风光,付出了什么。我一年365天,有300天在飞机上。我没时间陪妻子,没时间管孩子,更没时间回来看他。我以为,我努力赚钱,给他请最好的保姆,让他过上最富足的晚年,就是尽孝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给他寄的那些钱,他几乎一分没动。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而你们……你们给了他我给不了的东西。”
“他最后那段日子,”顾立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是不是……很痛苦?”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身体是痛苦的。但是,他心里不苦。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推他到这树底下坐着,他会跟我们讲他小时候的故事,讲他跟您母亲的事。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顾立诚沉默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桂花树粗糙的树干,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重逢的亲人。
“陈师傅,”他重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诚恳,“之前……是我混蛋。我用我那套商业逻辑,去揣度所有的人和事,我把亲情,也当成了一桩可以计算成本和收益的生意。我向你和王阿姨道歉。”
说着,他就要向我鞠躬。
我赶紧扶住他,心里一阵酸楚。
“顾先生,都过去了。”我说,“您是顾老师的儿子,我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道歉不道歉的。”
“一家人……”顾立诚重复着这三个字,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像一家人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了很久。
顾立诚和顾立雯跟我们讲了他们这些年在国外的打拼和不易,讲了他们对父亲的愧疚。我们也跟他们讲了这十年,我们和顾老师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由金钱、地位、观念差异筑成的冰冷的墙,终于在那一刻,彻底倒塌了。
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雇主,我们也不再是卑微的保姆。我们是共同怀念着顾远山这个老人的、平等的家人。
最终,关于房子的事,顾立诚做出了决定。
“爸的遗愿,我们必须尊重。”他说,“陈师傅,王阿姨,这栋房子,以后十年,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就安心地住在这里。所有的费用,都按我爸说的,从他的遗产里出。那五十万,明天我就让律师转给你们。”
我跟秀莲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顾先生,”我说,“住在这里,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这是顾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钱,我们不能要。我们照顾顾老师,拿了十年的工资,已经足够了。这钱,还是留给你们吧。”
这不是客套。在听完那段录音后,我们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烟消云散了。顾老师给我们的那份理解和尊重,比任何金钱都宝贵。我们不能再要他的钱了,那样,就玷污了这份情义。
顾立诚看着我们,眼神很复杂。他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拒绝这么一大笔钱。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尊重你们的决定。但是,你们住在这里,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当外人。你们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以后,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看这个家。”
“我们也是。”顾立雯在一旁补充道。
我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心的。
第8章 满院桂花香如故
最终,我们没有要那五十万。
顾立诚和顾立雯也没有再坚持,他们只是用一种更妥帖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心意。他们以公司的名义,替我们交了老家父母和儿子的全额养老和医疗保险,一直交到最高年限。他们说,这不是钱,是替父亲尽的一份责任。
这份情,我们无法拒绝。
办完所有手续后,他们兄妹俩离开了上海。临走前,顾立诚把别墅的所有钥匙都交给了我,包括他自己房间的。他说:“陈叔,以后这里,就拜托你了。”
他改了称呼,从“陈师傅”,变成了“陈叔”。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让别墅重新变得冷清。因为我们知道,他们还会回来。这个家,从此多了一份牵挂和期盼。
我和秀莲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个需要我们时刻照顾的人,已经不在了。每天早上醒来,秀莲还是会习惯性地想去看看顾老师,然后才反应过来,怔怔地在门口站一会儿。
我把顾老师的书房,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每天上去打扫卫生,擦拭他留下的那些书籍和照片,感觉他好像从未离开。
我们开始学着,去做这个家的主人。
我把院子打理得比以前更精心了。秀莲则开始研究各种复杂的菜式,她说,等立诚和立雯回来,要让他们尝尝家的味道。
我们用自己的积蓄,把儿子接到了上海,在附近一所不错的私立学校上了初中。周末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家里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顾立诚和顾立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经常回来。有时候是顾立诚一个人,出差路过上海,就会拖着行李箱来住上一晚。他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顾先生”,他会脱下西装,穿着拖鞋,坐在院子里陪我喝茶,聊他工作上的烦心事。
有时候是顾立雯带着她的孩子回来过暑假。她的小女儿特别喜欢听秀莲讲故事,一口一个“王奶奶”,叫得秀莲心都化了。
每到九月,桂花盛开的时候,他们兄妹俩会约好,一起回来。
我们会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在桂花树下摆上桌子,吃一顿团圆饭。秀莲会做顾老师生前最爱吃的几道菜,顾立诚会开一瓶好酒,我们一起,敬那个在天上看着我们的老人。
酒过三巡,顾立诚会有些伤感地说:“如果爸能看到现在这个样子,该有多好。”
是啊,如果他能看到,该有多好。
但我想,他一定是看得到的。他用他最后的智慧与爱,不仅为我们这些“外人”撑起了一片天,也为他那两个在“理性”世界里迷失了太久的孩子,重新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教会了我们,家,从来不只是一栋房子,一纸房产证。家,是爱,是理解,是包容,是那份无论你走多远,都割舍不断的牵挂。
如今,距离顾老师离开,又过去了三年。
我依然每天都会在那棵桂花树下坐一会儿,就像当年陪着他一样。风吹过,满院的桂花香,一如十年前的那个秋天。
我知道,十年的期限总会到期。总有一天,我们也会离开这里。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家。重要的是,我们没有辜负那个老人的托付。重要的是,我们都从这段经历里,学会了如何去爱,如何去理解,如何去珍惜那些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途,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但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像这棵老桂花树一样,深深地扎根在你的记忆里,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枝繁叶茂,四季芬芳。
来源:淡泊的辰星一点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