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刘师傅把那枚小小的、烧得发黑的银哨子放在我手心时,我才终于明白,他守着的不是规矩,是人间最后一道良心。
刘师傅把那枚小小的、烧得发黑的银哨子放在我手心时,我才终于明白,他守着的不是规矩,是人间最后一道良心。
那哨子很轻,却烙得我手心发烫,仿佛还带着一个女孩最后的体温和呼救。
在这之前,我跟着他干了整整五年。五年里,我搬过上千具遗体,见过无数撕心裂肺的悲欢,却始终想不通他那个近乎偏执的规矩——每逢有年轻女孩的遗体送来,无论家属怎么催,程序怎么走,都必须由他亲自开棺,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同事们都说刘师傅是“老古董”,是“瞎讲究”,甚至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我嘴上不说,心里也犯嘀咕。在这个送走人间最后一程的地方,我们讲究的是“逝者为安”,是“不多事”。刘师傅的这个规矩,怎么看,都有些多余,甚至是对逝者的打扰。
可五年后,当我握着这枚哨子,再回想起一切的开端时,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浅薄。
故事,得从我刚到火葬场那年夏天说起。
第1章 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我叫陈江,那年二十二岁,刚从部队退伍,托了点关系,进了市火葬场的遗体整容科。说是整容科,其实就是个统称,搬运、清洗、穿衣、火化登记,什么活儿都得干。带我的师傅,就是刘建国,我们都叫他刘师傅。
刘师傅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背有点驼,一双手却格外粗大有力,布满了老茧和洗不掉的尸斑。他不爱说话,整天绷着一张脸,像是谁都欠他钱。整个火葬场,从领导到烧锅炉的老王,都有点怵他。
我上班的第一天,正赶上一个酷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香烛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混合气味,闷得人喘不过气。刘师傅递给我一套厚重的蓝色工作服,言简意赅地说了三个字:“穿上,跟上。”
那天下午,我们接了三具遗体。第一位是车祸去世的中年男人,血肉模糊,我差点当场吐出来。刘师傅面不改色,戴上手套,像个精密的外科医生,一点点清理创口,缝合,然后给他换上家属准备的寿衣。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动作沉稳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
第二位是寿终正寝的老太太,面容安详。刘师傅的动作明显柔和了许多,他一边为老人擦拭身体,一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着:“老人家,安心走,那边没病没灾了。”
我以为今天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心里刚松一口气,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至。送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孩,登记表上写着:溺水身亡,年仅十九岁。
女孩的父母跟在后面,哭得几乎昏厥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年轻生命的逝去,巨大的悲伤像一块湿透了的棉被,压得我心口发闷。
按照流程,遗体确认无误后,就要送入冷库存放,等待择日火化。我正准备和同事一起推动移动床,刘师傅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我们。
“等等。”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他。
他走到移动床边,目光落在女孩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沉默地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对女孩的父亲说:“大哥,按规矩,我们需要再做一次最后的检查,您看方便吗?”
女孩的父亲早已六神无主,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点头。倒是旁边一个自称是女孩舅舅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地嚷嚷:“检查什么?警察都开死亡证明了!人都这样了,还折腾什么?赶紧让她安息吧!”
我心里也觉得这舅舅说得有道理。人都没了,再翻动检查,对家属也是二次伤害。
可刘师傅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固执地看着女孩的父亲。那位父亲抹了把泪,哑着嗓子说:“听……听师傅的吧。”
刘师傅点了点头,对我们说:“你们先出去,陈江,你留下。”
我和刘师傅戴上新的手套,他示意我将白布轻轻掀开。女孩的遗体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已经有些浮肿变形,但依然能看出她生前清秀的模样。我不敢多看,心里默念着“逝者为大”。
刘师傅却看得格外仔细。他从女孩的额头,到脖颈,再到手腕,一寸一寸地检查。他的手指很轻,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艺术品。我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这气氛压抑得可怕。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女孩的手上。她的十指微微蜷缩着,指甲缝里嵌着一些深色的泥沙。刘师傅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点出来,放在物证袋里,然后又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仔细查看了掌心。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盖上白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疲惫和沉重。
他对我说:“记住,以后只要是年轻女孩,都必须这样再看一遍。这是规矩。”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没什么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那天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刘师傅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一条整个火葬场都默认了的、不成文的规矩。只要送来的是三十岁以下的女性遗体,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都必须经过他的“二次检验”。
有同事私下跟我说:“陈江,别多问。刘师傅就那样,有点邪性。你就当他是个怪人,听他的,错不了。”
我点了点头,但心里的疑惑却像一颗种子,悄悄地埋了下来。在这个迎来送往、看淡生死的地方,刘师傅到底在坚持什么?
第2章 樟木箱子的秘密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和压抑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这份工作,也习惯了刘师傅的古怪。
他话不多,但教我手艺时却格外有耐心。从怎么给逝者净身,到如何用最少的针脚缝合伤口,再到用化妆品恢复逝者生前的气色,他都手把手地教我。他说,我们干的不是活儿,是“人事”,是给活人一个念想,给死人最后一份体面。
“人活一辈子,不管风光还是落魄,最后这一程,都得走得干干净净,有尊严。”他一边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位老人的眼角,一边对我说。
那一刻,我觉得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不像平时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火葬场的工作是轮班制,有时候会轮到夜班。夜里的火葬场格外安静,只有焚化炉风机低沉的轰鸣声,像是大地的呼吸。我和刘师傅通常会待在整容科的值班室里,那里有一张小床,一个旧衣柜,还有一只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樟木箱子。
那只樟木箱子是刘师傅的专属物品,擦得锃亮,上面雕着简单的云纹。他从不让任何人碰。每次执行他那条“特殊规矩”前,他都会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专门的工具:放大镜、长柄镊子、小号的物证袋,甚至还有一支小巧的录音笔。
我对他箱子里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有一次,趁他去上厕所,我没忍住,悄悄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箱子没上锁,我刚掀开一条缝,一股浓郁的樟木混合着淡淡的、说不出的馨香就飘了出来。我看到里面除了那些工具,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件衣服。看样式,是女孩穿的裙子,虽然旧了,但洗得很干净。
“看什么?”
刘师傅冰冷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吓得我一个激灵,赶紧把箱盖合上。
我回过头,看到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我紧张得手心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师傅,我就是……就是好奇。”
“不该你好奇的,别问,也别碰。”他走到箱子前,用一把小铜锁“咔哒”一声锁上了,然后把钥匙揣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那只箱子。但那几件女孩的裙子,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脑子里。我开始猜测,刘师傅是不是有个女儿?她现在在哪儿?为什么她的衣服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我不敢问出口。在火葬场待久了,人会变得迷信,觉得每个人的背后都藏着故事,有些故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遗体整容师。刘师傅对我的要求也越来越严。他总说:“陈江,记住,我们的手,是最后触碰他们的人。这双手要稳,心要正。”
两年里,我们又遇到了好几次需要执行“特殊规矩”的情况。一个是因为抑郁症的大学生,一个是雨夜出车祸的女白领。每一次,刘师傅都像第一次那样,屏退众人,带着我,一丝不苟地检查。
他会仔细查看死者的指甲,看里面有没有皮屑或纤维;会检查她们的后颈和手腕,看有没有不寻常的勒痕或抓痕;甚至会用放大镜观察瞳孔。大多数时候,检查的结果都和死亡证明上的一致,刘师傅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工具,然后授权火化。
但他的表情,总会变得格外凝重,像是完成了一场沉重的仪式。
有一次,那个的大学生的母亲,在我们检查完后,突然跪下来,抓着刘师傅的裤腿,哭着问:“师傅,我女儿……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疼啊?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我本以为刘师傅会像往常一样沉默。可那一次,他却蹲下身,扶起那位母亲,用一种异常温和的语气说:“大姐,你放心。我看过了,她身上很干净,没有别的伤。她就是……睡着了。”
那位母亲听完,哭得更凶了,但那种哭声里,似乎多了一丝解脱。
我看着刘师傅的背影,心里的那颗疑惑的种子,不仅没有消失,反而生根发芽,长出了更多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脏。
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不是法医,也不是警察。他只是一个火葬场的普通工人。他这种近乎越界的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我隐隐有种预感,这个谜底,迟早有一天会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揭开。
第3章 那个叫林晓燕的女孩
揭开谜底的那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也更加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我们刚处理完一具遗体,准备收拾工具下班,急诊中心的电话就打来了。
电话是我接的,对方的声音很急促,说是一个叫林晓燕的女孩,从教学楼顶上跳了下来,当场就不行了,让我们准备接收。
挂了电话,我把情况跟刘师傅一说。他正在擦拭工具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用酒精棉球擦拭着手里的镊子,一下,又一下,擦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仔细。
半小时后,殡仪车把林晓燕的遗体送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她的父母,几个学校的老师,以及一个自称是她男朋友的年轻男人。
女孩的母亲已经哭到虚脱,被两个老师搀扶着。父亲则像一尊石像,呆立在一旁,双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叫孙磊的男朋友,看起来也悲痛欲绝,他趴在移动床上,抓着盖在女孩身上的白布,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
“晓燕,你为什么这么傻……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他的哭声在空旷的告别厅里回荡,听得人心里发酸。
我拿着登记表,走过去核对信息。林晓燕,二十一岁,大四学生。死亡原因:高坠。死亡证明上,清清楚楚地盖着公安局的公章。
一切看起来,就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青春期悲剧。
我签完字,准备安排入库。刘师傅却像往常一样,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他走到那个叫孙磊的男生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小伙子,让一让。我们需要做最后的检查。”
孙磊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到刘师傅戴着手套,手里拿着工具箱的钥匙,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了。
“检查什么?人都死了,你们还想干什么?!”他猛地站起来,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遗体,情绪激动地吼道,“警察都看过了,法医也看过了!你们凭什么还要动她?让她安安静静地走,行不行!”
他的反应,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家属都要激烈。
学校的老师也走过来,劝说道:“老师傅,孩子已经很可怜了,就别再……打扰她了。警方已经定性为了。”
我也有点犹豫,想上前跟刘师傅说,要不这次就算了。家属情绪这么激动,万一闹起来,不好收场。
可刘师傅的眼神,却在那一刻变得异常锐利。他没有理会那个激动的男友和劝说的老师,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女孩的父亲。
他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大哥,我只想再看最后一眼。就一眼。这是我的规矩,也是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请您,相信我。”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女孩的父亲沉默了很久,他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儿子,又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刘师傅,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沙哑着嗓子开口:“让她……让师傅看吧。”
然后,他走到孙磊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磊,让开。听师傅的。”
孙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女孩父亲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退到了一旁。但他那双眼睛,却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刘师傅,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告别厅里的人都被请了出去,只剩下我、刘师傅,还有那具冰冷的遗体。
这一次,刘师傅没有让我帮忙。他独自一人,走到了移动床前。
他打开了那只神秘的樟木箱子。
第4章 紧握的手心
告别厅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哭声和喧嚣。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和我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刘师傅的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慢。他先是戴上了一副全新的医用手套,然后从樟木箱子里,拿出了一盏高亮度的手电筒。
他没有立刻掀开白布,而是绕着移动床,走了一圈。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细节。最后,他停在了女孩的头部位置。
“陈江,过来,帮我把布掀开。”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走上前,和他一人抓住白布的一角,缓缓地,将它掀到了女孩的胸口。
林晓燕的脸很年轻,带着学生气的稚嫩。因为是高坠,她的面部并没有太大的损伤,只是额角有一处磕碰的淤青。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上,仿佛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画面。我不敢多看,别过了头。
刘师傅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打开手电筒,俯下身,光束先是落在了女孩的脸上,然后慢慢下移,照亮了她的脖颈。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师傅,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用戴着手套的食指,轻轻地拨开女孩耳边的长发。在她的左耳后方,靠近颈动脉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小片不太明显的、针尖大小的红点。不仔细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这是什么?”我心里一惊。
“不知道。”刘师傅摇了摇头,他拿出手机,对着那个红点,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照片。
做完这些,他的目光继续向下,落在了女孩的双手上。她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像一般逝者那样自然放松,而是呈现出一种微微蜷缩的、用力的状态。尤其是她的右手,几乎是紧紧地攥成了一个拳头。
刘师傅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试图轻轻地掰开女孩的手指,但因为尸僵,她的手指异常僵硬,根本掰不动。
“搭把手。”他对我说。
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强行掰开,可能会对遗体造成损伤。这是我们工作中的大忌。
“师傅,这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刘师傅的语气斩钉截铁,“如果她手里真的握着什么,那比一副完整的皮囊重要得多。”
我不再多言,走上前,按照他的指示,用温热的毛巾敷在女孩的手背上,然后用特定的手法,一点一点地按摩她的指关节。这是刘师傅教我的,用来缓解尸僵的方法。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女孩的手指,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刘师傅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屏住呼吸,用极大的耐心和极其轻柔的力道,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缓缓掰开。
当女孩紧握的手心,终于在我们面前展开时,我和刘师傅,都愣住了。
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哨子。
那是一枚很普通的求生哨,通常是挂在钥匙链或者背包上的那种。哨子的一端,还连着一小截断掉的红绳。
这个发现,让整个告别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个选择的女孩,为什么手里会紧紧地攥着一枚求生哨?
这个疑问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那个反应过激的男友孙磊,女孩耳后那个神秘的红点,以及这枚不该出现在这里、被她用生命最后力气握住的哨子。
这绝对不是一起简单的!
刘师傅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哨子夹了起来,放进了一个物证袋里。然后,他脱下手套,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老张,是我,刘建国。”
第二句是:“市殡仪馆,三号告别厅。我可能……又找到了一个。”
第5章 迟到了二十年的真相
电话挂断后,刘师傅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靠着墙壁,缓缓地坐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却半天没有点燃。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混乱。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那些困扰了我五年的疑问,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但又似乎被一层更厚的迷雾笼罩着。
“师傅……”我艰难地开口,“你刚才说的‘又找到了一个’,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手里的烟,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二十年了……我等了二十年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告别厅的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两个穿着便衣的中年男人。为首的那个国字脸,神情严肃,看到刘师傅,快步走过来,喊了一声:“刘哥。”
刘师傅站起身,点了点头,把那个装着哨子的物证袋递给了他。
“老张,你看这个。”
那个被称为“老张”的男人接过物证袋,又从刘师傅手里拿过手机,翻看了那几张照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刘师傅一样凝重。
“又是这个?”他喃喃自语。
“八九不离十。”刘师傅说,“她男朋友就在外面,情绪很激动,你们小心点。”
老张点了点头,对身后的同事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走了出去。很快,外面就传来了一阵骚动,夹杂着孙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和女孩父亲悲愤的质问声。
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当告别厅里再次只剩下我和刘师傅时,他终于点燃了那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有泪光在闪烁。
他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陈江,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师傅,是个怪人?”他问。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活成了一个怪物。”
他打开了那只从不离身的樟木箱子。这一次,他没有拿出工具,而是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相册。
相册的封面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了。他翻开第一页,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年轻时的刘师傅意气风发,他身边坐着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两人中间,站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女孩。
“这是我女儿,刘欣。”刘师傅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女孩的脸,“出事那年,她也是二十一岁,跟你现在差不多大。”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二十年前,”刘师傅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还在老家的县殡仪馆工作。有一天,派出所打电话来,说在河里发现一具女尸,让我去处理。我去了,等把人捞上来,才发现……是我女儿。”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但依然努力地保持着平静的叙述。
“警察说,她是失足落水。因为前一天,她刚跟她男朋友大吵了一架。所有人都认为是她想不开,自己跳了河。”
“我不信。”刘师傅的拳头,猛地攥紧了,“我女儿,我最了解。她乐观开朗,胆子比男孩子还大,她答应过我,要考上大学,带我和她妈去北京看天安门。她绝不会因为一次吵架就去寻死。”
“我求警察,让他们再查查。可他们说,没有证据,无法立案。我没办法,只能亲自给我女儿收拾。就在我给她换衣服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指也是紧紧攥着的。我掰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也发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哨子。”
“那哨子,是我买给她的。她要去外地上大学,我不放心,就给她买了这个,告诉她,遇到危险就吹响它。”
“我拿着哨子去找警察,他们说,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她落水前,下意识抓住了身上的东西。案子,就这么定了。她男朋友,连句像样的盘问都没受,就离开了县城,从此再无音讯。”
说到这里,刘师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从那天起,我就疯了。我辞了工作,开始全国各地地跑,只要听说有类似的案子,我就去看。我看过上百具年轻女孩的遗体,有些是,有些是意外。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找到和我女儿一样的情况,我想证明,我女儿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
“后来,我来了这里。我给自己立下了那条规矩。我在等,等一个能为我女儿,也为那些不明不白死去的女孩们,讨回公道的机会。”
“今天,我等到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江,你记住。有时候,人死了,事情并没有结束。我们是最后能接触到他们的人,我们看到的,可能是警察和法医都忽略掉的东西。我们守着的,不只是一份工作,是他们最后的清白。”
我看着他,看着那本泛黄的相册,看着那只装满了一个父亲二十年执念的樟木箱子,我终于明白了所有。
那不是什么古怪的规矩,也不是什么偏执的癖好。
那是一个父亲,用半生的时间,为枉死的女儿,发出的一声迟到了二十年的呐喊。
第6章 水落石出
林晓燕的遗体,最终没有被火化。老张——市刑警队的张建国队长,在当天就成立了专案组,重新对这起“高坠案”展开调查。
孙磊作为第一嫌疑人,被立刻带回警局审讯。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火葬场的气氛都有些异样。同事们看刘师傅的眼神,从过去的不解和敬畏,变成了深深的同情和敬佩。大家不再议论他的“怪癖”,而是开始谈论起他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刘师傅却和往常一样,沉默地工作。只是他的背,似乎比以前更驼了,脸上的皱纹,也仿佛一夜之间深了许多。他不再每天都守着那只樟木箱子,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焚化炉旁边的台阶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望着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发呆。
我知道,他在想他的女儿。
一个星期后,张队长亲自来了一趟火葬场。他找到了正在休息室里擦拭工具的刘师傅,也把我叫了过去。
“刘哥,案子破了。”张队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告诉我们,孙磊已经全部招供了。
原来,孙磊背着林晓燕,在外面欠下了一大笔赌债。他多次向林晓燕要钱,女孩把自己的积蓄都给了他,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案发当天,孙磊再次逼迫林晓燕去跟家里要钱,甚至让她去申请不正规的校园贷。
林晓燕坚决不同意,两人在学校的天台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争执中,孙磊情绪失控,为了逼迫林晓t燕就范,他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含有麻醉成分的注射器,扎向了林晓燕的脖子。那就是我们在她耳后发现的那个针孔。
他本意只是想让她昏迷,然后用她的手机操作贷款。可他没想到,因为剂量过大,加上林晓燕本身就有轻微的心脏问题,这一针下去,直接导致了她心脏骤停。
发现自己失手杀了人,孙磊惊慌失措。为了掩盖罪行,他制造了林晓燕因为感情问题的假象。他把她抱到天台边缘,推了下去。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怎么也想不到,在被注射药物、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林晓燕拼尽全身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求生哨,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她没能来得及吹响它,但她用生命最后的本能,留下这唯一的、无声的求救信号。
而这个信号,被一个同样失去女儿的父亲,在二十年后,敏锐地捕捉到了。
张队长说,警方根据孙磊的供述,找到了那个卖给他违禁药物的地下渠道,顺藤摸瓜,还打掉了一个小的犯罪团伙。而孙磊,将面临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刘哥,”张队长握住刘师傅的手,用力地摇了摇,“谢谢你。你不仅是为这个叫林晓燕的女孩讨回了公道,也算是……弥补了我们当年的一个遗憾。”
张队长告诉我,他就是二十年前,负责刘师傅女儿案子的那个年轻民警。这么多年,他心里也一直存着疙瘩,觉得那个案子有疑点,但苦于没有证据,成了悬案。
刘师傅的坚持,不仅告慰了林晓燕的在天之灵,也解开了张队长多年的心结。
听完这一切,刘师傅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安葬着无数灵魂的墓园。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头,对张队长说:“建国,谢什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我知道,为了这件“小事”,他背负了二十年的沉重枷锁,忍受了无数的误解和孤独。
那天,林晓燕的父亲也来了。他给刘师傅送来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人间正道,恩重如山”。这位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刘师傅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他哽咽着说:“刘师傅,谢谢您。要不是您,我女儿……我女儿到死都得背着一个‘想不开’的骂名。是您,还了她清白。”
刘师傅扶起他,说:“大哥,别这么说。我们都一样,都是当父亲的。”
两个同样失去女儿的父亲,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人性中最坚韧、最深沉的力量。
第7章 最后的交接
林晓燕的案子,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火葬场里激起了层层的涟漪,但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生离死别,在这里是永恒的主题。每天都有新的逝者被送来,每天都有新的悲伤在上演。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条悲伤的长河里,做一个沉默的摆渡人。
刘师傅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他话还是那么少,工作还是那么一丝不苟。但他脸上的那种紧绷感,似乎消失了。有时候,我甚至能看到他嘴角,会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白的微笑。
他不再每天都锁着那只樟木箱子了。那把小铜锁,被他收了起来。箱子就那么敞着口,放在值班室的角落里,里面的东西,也变得简单了许多。除了那几件叠放整齐的女孩裙子,就只剩下一些常规的整容工具。
那枚从林晓燕手里找到的银哨子,在结案后,作为证物,由警方保管。但张队长特意找人做了一枚一模一样的复制品,送还给了刘师傅。
刘师傅没有把它放进箱子,而是用一根新的红绳穿起来,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贴身放着。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火葬场后面的山坡上,野花都开了。
一天下班后,刘师傅叫住了我。
“陈江,陪我喝两杯。”他说。
我有些意外,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我们就在火葬场门口的小饭馆里,点了两个小菜,一瓶白酒。
酒过三巡,刘师傅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讲他和他爱人的相识,讲他女儿刘欣小时候的趣事。他说,刘欣从小就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
“这个月月底,我就要退休了。”他放下酒杯,看着我说。
我心里一紧,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一直以为,他会在这里,干到干不动的那一天。
“师傅,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了。”他摆了摆手,“我守了二十年,也该歇歇了。我答应过我爱人,退休后,带她回老家,去欣欣的坟上,好好跟她说说话。”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枚挂在脖子上的哨子,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推到我面前。
“这个,留给你。”
我愣住了:“师傅,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他摇了摇头,“我留给你的,不是这枚哨子,是它代表的东西。”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而郑重。
“陈江,你是个好孩子,心善,手也稳。这个行当,需要你这样的人。以后,我不在了,有些事,就要靠你多留个心眼了。”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事,但我全懂了。
他是在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交到我的手上。
“我不能保证,以后还会不会遇到欣欣和林晓燕那样的事。我只希望,如果真的遇到了,你能像我一样,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也许,你多看的这一眼,就是别人的一辈子。”
我拿起那枚冰凉的哨子,紧紧地握在手心。我点了点头,对他说:“师傅,您放心。我记住了。”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我第一次看到刘师傅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欣欣,爸爸……爸爸没给你丢人……”
我把他送回宿舍,替他盖好被子。临走前,我看到,他即便是睡着了,嘴角也带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如释重负的微笑。
第8章 守望者
刘师傅退休那天,我们科里的人都去送他。他没让送到车站,只让我们送到火葬场的门口。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他跟每个人都握了手,轮到我时,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干。”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我看着他和他爱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远,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得很长很长。直到再也看不见,我才收回目光。
回到值班室,我看到,那只樟木箱子,还静静地待在原来的角落里。我走过去,箱子里已经空了,只在箱底,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刘师傅那遒劲有力的字迹:
“箱子留给你用。记住,我们是守望者。”
我把字条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然后,我拿出那枚他留给我的银哨子,学着他的样子,用一根红绳穿好,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从那天起,我接替了刘师傅,成了遗体整容科的主管。
我没有刻意去模仿他,但我把他教我的一切,都刻在了骨子里。
每当有新的遗体送来,我都会像他一样,一丝不苟地为他们整理好最后的仪容。我告诉新来的年轻人,我们干的不是活儿,是“人事”,是给活人一个念想,给死人最后一份体面。
那条不成文的规矩,也延续了下来。
每当有年轻的女性遗体送来,我都会屏退众人,独自一人,或者带着我最信任的徒弟,再做一次最后的检查。
我会打开那只樟木箱子,拿出里面的工具,仔细地查看她们的指甲,她们的皮肤,她们紧握的双手。
很多时候,都和死亡证明上的一样,没有任何疑点。但每一次,我都不会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流程,更是一种责任,一种承诺。
我成了同事们眼中新的“怪人”,新的“老古董”。
但我不在乎。
因为每当我触摸到胸口那枚冰凉的哨子时,我就会想起刘师傅,想起他的女儿刘欣,想起那个叫林晓燕的女孩。我就会想起刘师傅最后对我说的话。
我们是守望者。
我们守望的,是亡者最后的尊严,是生命最后的真相。
我们守望的,是这人世间,那道不能熄灭的、关于良知与正义的光。
这道光,刘师傅守了二十年。
现在,轮到我了。
来源:诗意雪碧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