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我站在台下,看着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嫁给了同校的李老师。那件红衣裳,在公社礼堂昏黄的灯泡下,比山里的晚霞还要耀眼。
那一年,我站在台下,看着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嫁给了同校的李老师。那件红衣裳,在公社礼堂昏黄的灯泡下,比山里的晚霞还要耀眼。
从那天起,我在这所山村小学里站了四十年的讲台。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黑板上的粉笔字写了又擦,擦了又写,鬓角的头发也从乌黑变成了霜白。很多人都说我傻,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一辈子都“代”了进去,从代课老师干到了退休,始终没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公家人”。
他们不懂。
那个转正名额,对我来说,是前半生的前途;可对她来说,是她和她身后那个家的全部。所有故事的起点,都要回到1980年的那个夏天,那个蝉鸣聒噪,空气里混杂着青草和汗水味道的夏天。
第1章 山风与粉笔灰
1980年的夏天,我,陈建社,刚刚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一个高中生在村里已经算是顶尖的“文化人”了。我们大队的小学校长王叔找到我爹,喝了两盅老白干,一拍大腿,就把我“借”到了学校,当一名代课老师。
每个月工资十八块钱,没有粮票补贴,干的活儿却和正式老师一模一样。
我爹觉得脸上有光,我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我的梦想是考大学,跳出农门。但看着爹娘脸上的期盼,还有王校长那双写满“缺人”的眼睛,我点了头。
我们学校叫红星小学,名字响亮,地方却破败。三排土坯房,窗户上糊着透风的纸,唯一的“现代化”设备是校长办公室里那台手摇电话机,十次有八次摇不通。
我教五年级的语文和数学。孩子们黑黢黢的,像地里刚刨出来的土豆,但眼睛亮得惊人。他们对山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这份好奇,成了我留下来的第一个理由。
开学一周后,学校来了另一位代课老师,林婉秋。
她和我一样,也是高中毕业,从邻村来的。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姑娘,皮肤是那种很细腻的白,说话声音轻轻的,像山里的泉水。她被分去教一、二年级,那是最熬人的活儿。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教师办公室。那其实就是一间大点的土坯房,靠墙摆着几张掉漆的办公桌。她正俯着身子,用纳鞋底的粗线,小心翼翼地缝补一个学生的破书包。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的侧脸专注而柔和,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我看得有些呆了。
“陈老师。”王校长领着我进去,“这是新来的林老师,林婉秋。婉秋啊,这是陈建社老师,你们都是年轻人,以后要多互相帮助。”
林婉秋抬起头,对我羞涩地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陈老师,你好。”
那是我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山村小学的日子,清苦又单调。我们这些老师,吃住都在学校。男老师一间宿舍,她一个女老师,单独住了一间最小的杂物房。我们每天的伙食就是红薯干饭配咸菜,偶尔学生从家里带几个野果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
但年轻人总能从苦里咂摸出一点甜来。
我们很快就熟络了。林婉秋是个极有耐心的老师。一年级的孩子小,坐不住,还经常尿裤子。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故事,教他们唱歌,甚至自己掏钱买布,给尿了裤子的孩子做小垫子。她的那间小屋子,晚上经常亮着煤油灯,她在灯下批改那些画得歪歪扭扭的作业,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我常常在备完课后,端着一碗热水,借口路过,去她窗前站一会儿。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身影,让我觉得这清冷的山村,也有了一丝暖意。
有一次,她班上的一个叫狗蛋的孩子发高烧,家里大人都下地了,没人管。林婉秋急得团团转,二话不说背起孩子就要往十几里外的乡卫生院送。我看见了,抢过孩子背在自己身上,对她说:“你一个女同志,哪有力气?我来!”
那天的山路特别难走,前一天刚下过雨,泥泞湿滑。我背着滚烫的狗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林婉秋就在我旁边,帮我打着手电筒,不时用手帕给我擦汗,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陈老师,你慢点,小心脚下。”
到了卫生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危险了。看着狗蛋打了针睡熟过去,我们俩才松了口气,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陈老师,今天……谢谢你。”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谢啥,我们不都是老师吗?”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其实我的腿肚子一直在打颤,但我不能让她看出来。
回来的路上,月光很好,把山路照得亮堂堂的。我们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但彼此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偶尔会重叠在一起。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和……悸动。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更近了。我会帮她挑水,劈柴;她会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连同她的一起,拿到河边洗得干干净净。我们会在晚饭后,一起坐在操场的石阶上,看星星,聊各自的家,聊对未来的憧憬。
我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她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她来当代课老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份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
“建社,”有一次她这么叫我,不再是“陈老师”,声音很轻,“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的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我看着远处的山峦,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我想考大学。等恢复高考的消息确定了,我就去考。”
“嗯,”她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你学习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到时候,你就是大学生了,是国家干部。”
她的语气里有羡慕,也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落寞。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那你呢?你不想去考吗?”
她沉默了很久,才幽幽地说:“我……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替她扛起那些重担。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又暧昧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学校里年纪大的老师们都看在眼里,常常拿我们开玩笑,说我们是红星小学的“金童玉女”。每当这时,林婉秋总是红着脸低下头,而我则会嘿嘿地傻笑。
我们之间,仿佛就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有勇气去捅破。但我心里已经认定了,等高考恢复,我要和她一起考出去。就算她考不上,我也要带她走。
那段时间,我从县城淘来了一套高中复习资料,宝贝似的。每天晚上,我们俩就在我的宿舍里,凑在同一盏煤油灯下复习。我给她讲数学题,她帮我记英语单词。灯花偶尔“噼啪”一声爆开,我们会相视一笑,然后继续埋头苦读。
那盏小小的煤油灯,照亮了我们的课本,也照亮了我对未来的所有想象。而在那些想象里,每一个场景,都有她的身影。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一起努力,一起走出大山,迎来一个崭新的开始。
可我没想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将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打得粉碎。
第22章 一个名额
1981年的春天,山里的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县教育局下发了一个文件,要在全县的代课老师里,选拔一批表现优秀的,直接转为正式的公办教师。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全县的乡村学校里炸开了锅。
“转正”,在那个年代,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从一个临时的“打工人”,变成了端国家饭碗的“公家人”。工资、福利、社会地位,全都是天壤之别。对我们这些一脚在泥地里,一脚在讲台上的代课老师来说,这简直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消息传到我们红星小学,所有人都激动不已。王校长把我们几个代课老师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宣布:“咱们学校,分到了一个名额。”
一个。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们几个代课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激动、渴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王校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县里的意思是,主要看教学成绩、学生和家长的评价,还有平时的表现。咱们学校符合条件的,主要就是陈老师和林老师。”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和林婉秋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林婉秋。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名额,我当然想要。我做梦都想。有了它,我就不用再担心随时可能被辞退,可以安心地站稳讲台,甚至可以把爹娘接到城里去。这是我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
可是,婉秋呢?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名额对她意味着什么。它不仅仅是一个工作,更是她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的救命稻草。有了正式工作,她就能给她爹买更好的药,能让她的弟弟妹妹继续读书。
散会后,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路无言。平时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此刻也显得格外刺耳。
“建社……”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蝇。
“嗯?”
“你……你的教学成绩比我好,学生家长也都喜欢你,这个名额,肯定是你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失落,有羡慕,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她就是这样的人,善良得让人心疼。
“还没定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王校长不是说了吗,要综合评定。你的工作,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她勉强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从那天起,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我们依然一起备课,一起吃饭,但话明显少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转正”这个话题,仿佛它是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我们中间。
我注意到,林婉秋比以前更拼了。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班级里,给学生补课,做家访,甚至连周末都不休息。她的那盏煤油灯,总是亮到深夜。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能看到她窗户里透出的那点微光。
我知道,她在为了那个名额,做着最后的努力。
而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和矛盾之中。
一方面,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我应得的机会。我工作努力,成绩突出,无论是于公于私,我都没有理由放弃。我的未来,我的梦想,我的家庭,都需要这个机会。
另一方面,我的情感却在疯狂地叫嚣。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林婉秋那双清澈又带着忧愁的眼睛,想到她那个贫困的家,想到她深夜里在灯下熬红的双眼。如果我拿了这个名额,她怎么办?她可能就要离开学校,回家嫁人,一辈子被困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那段时间,同校的李文斌老师,也开始频繁地往林婉秋身边凑。李文斌是正式老师,家在县城,人很稳重,对林婉秋有意思,是全校都知道的秘密。他会从县城给林婉秋带一些稀罕的麦乳精,会帮她修好漏雨的屋顶。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又酸又涩。但我更清楚,如果林婉秋能和李老师在一起,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归宿。李老师能给她一个稳定的家,一个确定的未来。
而这一切的前提,似乎都指向了那个转正名额。如果她也是正式老师,他们俩就是名正言顺的双职工,前途一片光明。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去乡里赶集,想买点复习资料。在供销社门口,我无意中听到了两个妇女的闲聊。
“听说了吗?老林家的闺女,就是那个当老师的,最近有人上门提亲了。”
“是吗?谁家啊?”
“还能有谁,就是山那头的老张家。他家儿子是个瓦匠,手艺不错,就是人有点……听说脾气不太好。不过彩礼给得高,老林家动心了,正等着婉秋点头呢。”
我当时就愣在了原地,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张家的儿子我听说过,三十好几了,好喝酒,喝多了还爱动手。婉秋那么温柔善良的姑娘,要是嫁给他,这辈子就毁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学校,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终于明白,这个名额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工作和前途了,它甚至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和尊严。有了这个名额,她就有底气拒绝不想要的亲事,有能力选择自己的人生。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我爹娘期盼的脸,一会儿是林婉秋在灯下疲惫的身影。
一边是我的前途,一边是她的命运。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当时看来,无比艰难和愚蠢,甚至可以说是自毁前程。
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过。
第3章 我的决定
做出决定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虽然带着一丝苦涩。
第二天一早,我找到了王校长。他正在院子里用一个豁了口的瓷碗喝着稀饭,看到我来,有些惊讶。
“建社啊,这么早,有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一些。“王校长,我是来跟您说转正名额的事。”
王校长放下碗,表情严肃起来,“哦?你想说什么?”
“校长,我觉得……林老师比我更适合这个名额。”
王校长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你说什么?建社,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关系到你一辈子!”
“我想清楚了。”我点点头,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王校长,您知道的,林老师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孩子们都喜欢她。而且,她家里的情况……比我困难得多。这个名额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我没有提自己对她的感情,也没有提我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我只是把最现实、最能摆在台面上的理由说了出来。在那个年代,家庭困难,是一个非常有分量的理由。
王校长沉默了。他抽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气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建社,”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但是,路是自己走的,你把机会让给别人,以后……怕是要后悔的。”
“我不后悔。”我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王校长,我的目标是考大学,我相信我能考上。这个名额,就当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万一考不上,我还能继续在这里代课。但林老师不一样,她需要这个。”
这番话,半真半假。考大学是真,但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退出显得更体面,也让校长更容易接受。
王校长又抽了半根烟,最后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长长地叹了口气。“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我知道该怎么向上面汇报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赞许,有惋惜,还有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心疼,“建社,你这个娃,心太实诚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我知道,我亲手关上了自己人生的一扇门。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林婉秋。我怕她知道了会有负担,会拒绝。我想让她安安心心地,凭着自己的“努力”,得到这个名额。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刻意地“放松”自己。上课的时候,不再像以前那样激情澎湃;批改作业,也故意拖延一些。而林婉秋,依旧在全力以赴。
这一切,都被李文斌老师看在眼里。他找到我,把我拉到操场的一个角落。
“陈老师,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李文斌为人正直,说话也直来直去。
我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可能最近有点累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因为名额的事?我可跟你说,你别犯糊涂。这机会多难得啊!你这么优秀,放弃了太可惜了。”
“李老师,”我打断他,“有些事,你不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是不是……为了婉秋?”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建社,你……唉!不管怎么样,你是个爷们儿。你放心,如果……我是说如果,婉秋她转正了,我……我会好好对她的。”
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我心里一酸,点了点头,“谢谢你,李老师。”
最终的评定结果下来了,毫无悬念。
林婉秋以微弱的优势,拿到了那个唯一的转正名额。
消息公布的那天,整个学校都沸腾了。老师们纷纷向她表示祝贺,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脸上挂着激动又难以置信的笑容。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站在人群的外围,对她用力地笑了笑,做了一个“恭喜”的口型。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探寻。
那天晚上,她来找我了。
她站在我宿舍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煮鸡蛋。在那个年代,这是最贵重的谢礼了。
“建社,”她把碗递给我,低着头,不敢看我,“我……我听王校长说了。这个名额,是你让给我的。”
我接过碗,鸡蛋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手心,很烫。
“别听校长瞎说,”我故作轻松地剥着鸡蛋,“是你的就是你的,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跟我没关系。”
“不是的!”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里面噙满了泪水,“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这个名额对你有多重要?”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我强忍着心里的酸楚,笑了笑说:“因为你比我更需要它啊。婉秋,你转正了,我比谁都高兴。真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把一个剥好的鸡蛋塞到她手里,“快吃吧,吃了这个‘转正蛋’,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要好好干。”
她拿着鸡蛋,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砸在搪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建天社……我……”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多想告诉她,我这么做,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让你过得好,不想让你被命运推着走。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从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再也不可能了。我给不了她未来,李文斌可以。我能给她的,只有成全。
“别哭了,”我抬起手,想帮她擦掉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是轻声说,“以后,好好生活。”
她哭着点了点头,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宿舍。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手里那个滚烫的鸡蛋,慢慢变凉。那一晚,我把另一个鸡蛋吃了,吃得又干又噎,眼泪混着蛋黄,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我知道,我青春里那段最纯粹、最朦胧的爱恋,随着这个转正名额的尘埃落定,也彻底结束了。
第4章 红色的确良
林婉秋转正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的脸上多了几分自信和从容,走路的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她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家里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给她爹买了新药。她还特意跑到县城,给我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建社,这个送给你。你以后考大学,用得着。”她把钢笔递给我,眼神真诚而坦荡。
我收下了。这支钢笔,我一直用了几十年,直到它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李文斌老师对她的追求,也从暗地里转到了明面上。他不再只是送些麦乳精,而是开始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带着林婉秋去乡里看电影,去县城逛书店。
他们俩站在一起,确实很般配。一个是稳重的公办教师,一个是温柔的新晋“国家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学校里的老师们都乐见其成,常常开他们的玩笑。
每次看到他们俩并肩走在校园里,我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不是嫉妒,也不是怨恨,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习和教学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我可以很洒脱,但人心终究不是石头。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县里开教学研讨会,王校长派了我和李文斌、林婉秋三个人去。坐拖拉机去县城的路上,路面颠簸,林婉秋没坐稳,身子一歪,下意识地就抓住了旁边李文斌的胳膊。李文斌顺势扶住了她,两个人相视一笑,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我坐在他们对面,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我默默地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树木,感觉自己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年秋天,李文斌和林婉秋订婚了。
订婚那天,李文斌在学校食堂摆了两桌,请所有的老师吃饭。林婉秋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衫,脸上带着幸福的红晕,挨个给大家敬酒。
轮到我这一桌时,李文斌特意拉着林婉秋,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建社,”李文斌的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今天,我一定要敬你一杯。我和婉秋能有今天,说到底,都得谢谢你。这份情,我李文斌记一辈子。”
我端起酒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我看着林婉秋,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感激,有歉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李老师,你言重了。”我一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干,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你们俩是天生一对,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说完,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转身走出了食堂。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山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一个人走到操场,坐在我们曾经一起看星星的石阶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这是我学会抽的第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那个在煤油灯下一起复习的夜晚,想起了那条泥泞难走的山路,想起了她递给我煮鸡蛋时泛红的眼眶。所有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
我没有权利悲伤,因为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永远地空了。
几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就在公社的大礼堂举行,很简单,却很热闹。李文斌的家人从县城赶来,带来了糖果和饼干,让学校的孩子们都乐开了花。
林婉秋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确良衬衫,是李文斌特意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料子做的。那红色,鲜艳夺目,映得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站在台上,挽着李文斌的胳膊,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
我站在台下的人群里,远远地看着。
司仪是王校长,他扯着嗓子喊着祝福的话,台下的人们哄笑着,鼓着掌。那一刻,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她终于摆脱了贫困的家庭,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她的人生,从此走上了一条平坦光明的路。
而这一切,有我的一份功劳。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点残存的酸楚,也渐渐被一种奇特的满足感所替代。就像一个农人,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禾苗,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虽然这果实并不属于自己,但那份喜悦,却是真实而厚重的。
婚礼仪式结束,新郎新娘下来敬酒。他们走到我面前,林婉秋换上了一杯白开水。
“建社,”她看着我,轻声说,“谢谢你来。”
“弟妹,说啥呢,”李文斌大大咧咧地拍着我的肩膀,“建社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笑着点了点头,喝下了那杯酒。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生平第一次喝醉了。我好像拉着王校长,说了很多胡话,说我要考上大学,要离开这里,要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黑板,讲台,学生的读书声。
只是,林婉秋的宿舍,已经搬空了。她嫁给了李文斌,住进了学校分给他们的新房里。
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第5章 四十年的讲台
林婉秋结婚后的第二年,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传来。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到了复习中,那支她送我的英雄钢笔,被我写秃了好几个笔尖。
我参加了考试。
成绩出来那天,我跑到乡邮局,手都是抖的。当邮递员把那封薄薄的信递给我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考上了,是一所省城的师范专科学校。虽然不是本科,但在当时,一个中专生都足以让人羡慕,更何况是大专。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跑回学校,第一个告诉了王校长。老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好小子,有出息!我就知道你行!”
全村人都知道了,我爹娘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在村里摆了流水席。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大山了。
可就在我准备去学校报到的前一个星期,我爹在山上砍柴时,不小心从坡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我娘哭得死去活来,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顾,一大笔医药费压得全家喘不过气来。
我站在爹的病床前,看着他缠着厚厚石膏的腿,和他那双充满愧疚和无助的眼睛,我心里明白,我的大学梦,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我做出了第二个重大决定:放弃报到,留下来。
这个决定比上一次让出名额,要艰难一百倍。那是我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我甚至已经能闻到大学校园里书本的墨香了。
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夹在了那本我翻了无数遍的《数理化自学丛书》里。在那个无人的深夜,我一个人,对着那张纸,流干了眼泪。
从那天起,我彻底断了离开的念想,安安心心地在红星小学当我的代课老师。
日子就像山间的溪流,看似缓慢,却一刻不停地流淌着。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他们有的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有的回到了村里,成了新一代的农民。每次在路上碰到,他们都会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陈老师”。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称呼。
林婉秋和李文斌的生活很幸福。他们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聪明可爱。李文斌后来当上了校长,林婉秋也成了学校的教学骨干。他们家是学校里第一户装上电视机的,黑白的,九英寸,每天晚上他们家都挤满了来看电视的老师和孩子。
他们对我,一直像亲人一样。逢年过节,林婉秋总会包好饺子,让孩子给我送一碗过来。我家里有什么重活,李文斌总是二话不说就来帮忙。
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当年那个转正名额的事,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件事,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三个人的一生,都牵在了一起。
我也曾试着处过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人很贤惠。但谈了没多久,对方家里一听我是个代课的,工资低,没保障,就坚决不同意。从那以后,我也就歇了心思。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挺好。
时间长了,学校里的人事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老一辈的老师都退休了,又来了一批批年轻的大学生。他们带着新的知识和观念,给这所古老的学校注入了新的活力。
而我,陈建社,成了学校里最特殊的存在。一个从八十年代初一直“代”到二十一世纪的代课老师,成了一个活化石。
有时候,年轻老师会好奇地问我:“陈老师,您当年教学那么好,怎么就没转正呢?”
我总是笑笑,说:“嗨,那时候情况复杂,错过了。”
我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有些事,烂在肚子里,就是一辈子的故事。
四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青葱少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我的背驼了,眼睛花了,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了。黑板上的字,需要戴上老花镜才能看清。
但我站上讲台,拿起粉笔的那一刻,我的腰杆,依然是直的。
我教过的学生,成百上千。他们中,有成了企业家的,有当了医生的,也有像我一样,当了老师的。他们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没有让出那个名额,如果我没有放弃去读大学,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或许,我也会成为一名正式教师,娶妻生子,过着安稳平淡的生活。
但人生没有如果。
我选择了一条更崎岖的路,但这条路上,我收获了学生们的尊敬,收获了乡亲们的认可,也收获了一份内心的安宁。我用我的一生,守住了这三尺讲台,守住了大山里孩子们的希望。
我觉得,值了。
第6章 一场迟来的敬礼
2020年,我六十岁了,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作为一个代课老师,我没有退休金,只有学校和村里给我的一点微薄的补贴。我早就习惯了,也看淡了。
李文斌和林婉秋也早就退休了,跟着儿子搬到了县城去住,安享晚年。他们时常打电话回来,邀请我去县城玩,我都笑着拒绝了。我离不开这片土地,离不开这所学校。
我的退休,没有欢送会,也没有仪式。就像一片树叶,到了秋天,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落下,回归泥土。
我收拾好在学校宿舍里的几件旧物,准备搬回村里的老房子。最后一天,我独自一人,又走进了我待了四十年的那间教室。
教室已经不是当年的土坯房了,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课桌是新的,黑板是新的,还装上了多媒体设备。但我仿佛还能看到,四十年前,那些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眼睛里闪着光的“土豆”们。
我走到讲台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的桌面,上面还残留着粉笔灰的痕D迹。这方小小的讲台,就是我一辈子的战场。
我站在这里,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想象着下面坐满了学生。我清了清嗓子,像过去四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开口说道:“同学们,今天我们讲……”
话没说完,我的声音就哽咽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一辈子没怎么掉过泪的我,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教室里待了多久,直到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我擦干眼泪,走出去一看,愣住了。
学校的操场上,停了好几辆小汽车,从车上下来好多人。有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有打扮时髦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和我一样,头发已经花白的人。
他们看到我,都笑着围了上来。
“陈老师!”
“陈老师,我们回来看您了!”
我一个个看过去,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渐渐和记忆中那些黑黢黢的小脸蛋重合起来。
“是……大军?你是……小芳?还有你,是狗蛋吧?”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老师,您还记得我们呢!”当年那个发高烧的孩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他眼眶红红地看着我。
人群的后面,走出来两个人,是李文斌和林婉秋。他们也被接过来了。
林婉秋走到我面前,她的头发也白了,但气质依然温婉。她看着我,轻声说:“建社,他们都是你教过的学生。听说你今天退休,特意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
原来,这是他们瞒着我,给我准备的一场退休仪式。
一个在深圳开公司的学生站了出来,他叫张远,是我八十年代的学生。他拿着一个话筒,大声说:“各位同学,今天我们能站在这里,最应该感谢的,就是我们的陈建社老师!四十年前,陈老师为了我们,放弃了更好的前途,留在了这座大山里。他用自己的一辈子,照亮了我们走出大山的路。没有陈老师,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他说着,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操场上所有的人,我的学生们,无论男女老少,都齐刷刷地向我鞠躬。
“老师,谢谢您!”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谢,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我这辈子,没追求过什么名利,但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仪式的高潮,是张远拿出了一个大红的荣誉证书,上面用烫金的字写着:“人民的好老师——赠予我们最敬爱的陈建社老师”。
“陈老师,这是我们所有学生,给您颁的奖!您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特级教师’!”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证书。
就在这时,林婉秋走上前来,从李文斌手里拿过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
“建社,这里面有样东西,我想,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我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个陈旧的档案袋,牛皮纸已经泛黄变脆。我倒出来一看,是一张发黄的纸。
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
是1981年,我收到的那张师范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我愣住了,抬头看向林婉秋。
她眼含热泪,缓缓说道:“当年你放弃报到后,我偷偷地把这张通知书收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苦,我怕你哪天后悔了,会把它撕掉。我想着,给你留个念想。这么多年,我一直替你保管着它。”
她顿了顿,声音哽咽了,“建社,我知道,当年那个名额,是你让给我的。后来你考上大学,又因为家里放弃了……你这一辈子,让了两次。你让出的是你自己的前途,成全的,却是我,还有这些孩子们。这份情,我……我们欠你一辈子。”
站在她旁边的李文斌,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也红了眼眶。他走上前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先队队礼。
紧接着,操场上,我所有的学生,从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到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举起了右手,向我敬了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庄严的少先队队礼。
山风吹过,吹动了他们斑白的头发,也吹动了我胸口那份滚烫的情感。
我握着那张失而复得的录取通知书,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真诚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我终于释然了。
我的人生,没有缺憾。
我或许不是一个成功的“城里人”,但我是一个被我的学生们记在心里的老师。我没有走进大学的校门,但我亲手把一届又一届的孩子,送进了更广阔的天地。
那个夏天,我让出的,是一个名额。
而我收获的,是满天下的桃李,和一颗安宁无悔的心。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