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王建民第二天早上看到他那辆崭新的电动车时,他脸上的表情,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困惑,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空白。
当王建民第二天早上看到他那辆崭新的电动车时,他脸上的表情,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困惑,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空白。
在那之前的整整三个月里,我的私人充电桩几乎成了他家的专属设备。我默许了三十一次,忍耐了六十二次,在心里盘算过无数次如何开口。我以为我精心策划的那次“技术反击”,会让他尝到教训,会换来一场心照不宣的胜利。我甚至预演了我们俩在电梯里相遇时,他那张尴尬又理亏的脸。
我把一切都想好了,唯独没想过,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以那样的方式,彻底偏离我的剧本。而这一切,都得从那个闷热的夏夜,他第一次敲响我家门说起。
第1章 不速之客
“小陈,在家呢?”
门外传来王建民略带憨厚的嗓音时,我正窝在沙发里,跟我老婆林薇一起看一部悬疑剧。空调的冷风吹得人昏昏欲睡,门铃声显得格外突兀。
王建民就住我对门,大概五十出头,身材微胖,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是个挺讲究的人。我们搬来这个小区一年多,跟他算不上熟络,仅限于在电梯里遇到时,点头微笑,寒暄两句“吃了没”、“上班啊”之类的废话。
我打开门,王建民搓着手,脸上堆着略显局促的笑容。“小陈,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打扰你。”
“没事儿,王哥,有事吗?”我客气地问。
他指了指楼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看到你车位上装了充电桩。我这不刚换了辆电车嘛,家里的桩还没申请下来,明天一早又要出个长途,车里这点电实在悬。你看,能不能……就借我充一晚上?电费我照价给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倒不是心疼那点电费,而是私人充电桩这东西,性质有点微妙。它不像酱油和醋,邻里之间可以随意借用。这东西连着我家的电表,涉及到安全和长期使用的归属问题。
但看着王建民那张诚恳又带着点请求的脸,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不值当。况且,他说了是“一晚上”,又是“急用”。
“嗨,多大点事儿,王哥。”我笑着摆摆手,“用吧用吧,谈什么钱,伤感情。你车停哪儿了?线够长吗?”
“够!够!就停你旁边那个临时车位上。”王建民如释重负,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那太谢谢你了小陈,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客气啥。”
关上门,林薇从沙发上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老王?借充电桩?”
“嗯,说是有急事,明天要出远门。”我换了鞋,走回客厅。
林薇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些。她就是这样,心思比我细腻,看人也比我准。她不说话,代表她对此事持保留意见。
那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我总觉得,有些口子,一旦开了,就很难再合上。
果不其然,那个“一晚上”的承诺,像水蒸气一样,在第二天太阳升起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之后,是第二次。第二次的理由是“上次去外地刚回来,忘了充电,明天上班怕不够”。
然后是第三次,理由是“物业说线路有问题,我家的桩安不了,正在协调”。
渐渐地,理由也懒得找了。王建民开始把他的车停在我的充电桩旁,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每天下班回来,熟练地把充电枪插进他的车里,第二天一早再悄无声息地拔掉。有时候我们俩在车库碰到,他会乐呵呵地冲我喊一嗓子:“小陈,又麻烦你啦!”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尴尬地笑笑:“没事儿,王哥,顺便的事。”
“顺便”这个词,是我给自己找的台阶。可这台阶,越下越憋屈。
我的车,一周大概充两次电。自从王建民开始“共享”我的充电桩后,我自己的充电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好几次,我下班回来,车子只剩百分之十的电量,亮起了续航警告,可充电桩上却理所当然地连着他的车。
我只能把车停好,先上楼吃饭。饭桌上,林薇看着我郁郁寡欢的脸,总会不轻不重地来一句:“怎么,咱家的充电桩又被‘征用’了?”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地“嗯”一声。
“你就不能跟他说说?”林薇放下筷子,“陈阳,这不是电费的事,这是规矩。你买的东西,凭什么他天天用得比你还勤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他只是个邻居。”
“怎么说啊?”我一脸苦恼,“直接跟他说‘王哥你以后别用了’?那多伤和气。以后在楼道里见了多尴尬?”
“那你就活该自己半夜下楼去充电。”林薇瞪了我一眼,“你就是个老好人,脸皮薄,活受罪。”
她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宁可自己麻烦一点,也怕让别人下不来台。我总幻想着,王建民是个懂分寸的人,他会自己意识到不妥,会主动跟我提,或者至少,会以某种方式补偿一下。
比如,送点水果,提两瓶酒,甚至哪怕是每个月主动把电费转给我。钱不多,但这是个态度问题。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句越来越熟练的“麻烦你了”,王建民没有任何表示。我的充电桩,仿佛成了小区的公共设施,而我,是那个卑微的管理员。
那段时间,我们家厨房的垃圾桶旁,总是放着几个空酒瓶。我开始习惯在晚饭后,自己一个人倒上一杯,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库的方向发呆。那盏充电桩上小小的绿色指示灯,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像一只嘲讽的眼睛,照得我心里那点隐忍的怒火,越烧越旺。
我意识到,指望别人自觉,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情。有些话,总归是要说的。有些边界,必须亲手划清。
第2章 沉默的砝码
我决定找个机会,和王建民“聊聊”。
这个“聊聊”的过程,我在脑子里演练了不下二十遍。不能太生硬,得委婉;不能太计较,得大度。最好是能让他自己意识到问题,主动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比如,我可以这样开头:“王哥,最近用车挺频繁啊?”然后顺势提到电费和充电排期的问题。
或者,我可以在他下次来充电时,假装不经意地说:“哎呀,我这车最近电池好像有点衰减,得天天充着才放心。”暗示他,我自己也需要用。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我还没找到那个完美的“时机”,一件小事,就像一根针,狠狠地扎破了我那个鼓足了气的皮球。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提前下了班,准备晚上带林薇去城郊新开的一家餐厅吃饭,算是给她补过一个迟到的生日。出门前,我特意看了一眼手机App,车子续航还剩不到五十公里,必须先去充上电。
我哼着歌,心情愉快地走进地下车库。可当我绕过承重柱,看到我的车位时,那不成调的口哨声戛然而止,堵在了喉咙里。
王建民那辆白色的新能源车,又一次安安静静地停在我的充电桩旁,充电枪稳稳地插在它的“嘴”里,指示灯欢快地闪着绿光。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上了我的头顶。
今天,是周五!他一个退休在家的人,有什么必要火急火燎地充电?难道他不知道,周末是用车高峰期吗?
我掏出手机,点开和王建民的微信对话框。我们俩唯一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刚搬来时,在业主群里加的好友。我打了几个字:“王哥,在家吗?”,想了想,又觉得太直接,于是删掉了。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陈阳,你是个体面人,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失了风度。
我绕到他的车旁,想看看他充了多少了。不看还好,一看,仪表盘上清晰地显示着:充电已完成,当前电量100%。
我的血压瞬间就上来了。
充满了,为什么不拔枪?充满了,为什么不把车开走?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占着我的充电桩,占着我的车位旁最方便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那辆车,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胸口堵得厉害,那是一种被漠视、被不尊重的愤怒。这已经不是占小便宜了,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私。
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他车子充满电却依然占着充电桩的照片,发给了林薇。
不到一分钟,林薇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的声音比我还激动:“他还真好意思啊!充满了都不挪车?陈阳,这事儿你今天必须给我解决了!否则,晚上那顿饭也别吃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你知道什么?你每次都说你知道!你打算怎么解决?冲上楼去跟他吵一架?”
“我……”我语塞了。吵架,我的确做不出来。
“算了,指望不上你。”林薇的语气充满了失望,“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颓然地靠在自己的车门上。车库里闷热的空气,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味道,让我感到一阵窒息。我看着那根从我的充电桩里延伸出来,此刻却在为别人的车“服务”的黑色电线,觉得它就像一根绳索,捆住了我的耐心和体面。
那天晚上,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去成那家餐厅。林薇用外卖点了两份麻辣烫,我们俩对着电视,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气我的软弱和拖泥带水。
而我,也在生自己的气。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在想,为什么一件在我看来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在别人眼里,却可以被无限度地透支?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趁着王建民出门前堵住他。可我刚洗漱完,就听到对门传来关门的声音。我从猫眼里看出去,王建民提着他的渔具,哼着小曲,春风得意地走向了电梯。
他甚至都没有朝我家门口看一眼。
中午,林薇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喊我:“陈阳,你快来看!”
我走过去,她把手机递给我。是一个我们小区的业主生活群,有人在里面发了一张照片,配文是:“这谁家的车啊?太没素质了,停在路中间,挡得严严实实。”
照片上,一辆白色的新能源车,正以一个极其霸道的姿态,横在车库的主干道上。车头和车尾,几乎堵死了整个通道。
那辆车,我化成灰都认识。
是王建民的。
群里瞬间炸了锅。
“这不是12栋老王的车吗?我见过好几次了。”
“他怎么回事啊?这也太离谱了!”
“我刚刚下去,被堵了十分钟,打电话也不接!”
“@物业,赶紧处理一下!这影响大家出行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五味杂陈。而下一秒,林薇的一句话,让我彻底愣住了。
她指着照片的背景,冷笑着说:“你再看看,他为什么停在那里?”
我凑近手机屏幕,眯着眼仔细看。照片的背景,正是我的车位。我的车,安安稳稳地停在车位里,充电枪连接着,正在充电。
我瞬间明白了。
王建民早上钓鱼回来,发现我正在使用“他”的充电桩,而他的车又急需充电。于是,在找不到停车位,又不愿意离充电桩太远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把车直接扔在了路中间,以此来表达他的不满和“催促”。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关于“邻里和睦”、“委婉沟通”的想法,全都被击得粉碎。
我终于明白,对于一个习惯了索取而不懂感恩的人,任何的善意和退让,都只会被当成理所当然。你的底线,只会被他一步步地试探和践踏。
沉默,不再是金。沉默,只是在给自私的人,递上一把又一把伤人的刀。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坐在电脑前。林薇没有跟进来,她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场无声的挑衅。
我打开了充电桩的管理App,看着上面显示的充电曲线和各项参数。一个大胆,甚至有些“恶毒”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成形。
既然你把我的善意当成空气,那我就让你尝尝,什么叫“技术壁垒”。
第3章 冰冷的按钮
那个周末,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研究我的充电桩上。
我买的这款充电桩,算是个小众的国产品牌,主打的是智能化和高度自定义。当初安装的时候,安装师傅只是帮我设置了最基础的即插即用模式,App里的很多高级功能,我从来没点开过。
现在,我像一个准备参加大考的学生,逐字逐句地阅读着电子说明书,在各种车友论坛里潜水,搜索相关的技术帖子。
林薇看我魔怔了一样,有些担心:“陈阳,你到底想干什么?可别做什么违法的事啊。”
我头也不抬,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放心,我比你懂法。我只是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用一种他看得懂的方式。”
经过两天的研究,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功能——“充电策略自定义”。
在这个功能下,我可以像编写程序一样,设置极其复杂的充电规则。比如,我可以设定只有我的车子(通过车辆识别码VIN绑定)才能启动最大功率充电;我可以设定充电的时间段,在某个时间段内,充电桩会自动休眠;我甚至可以……调整输出电流的大小。
看到“电流调整”这个选项时,我的心脏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
说明书上用加粗的红字警告:非专业人士请勿随意修改此项参数,过高或过低的电流都可能影响充电效率,甚至对车辆电池管理系统(BMS)造成不可预知的风险。
风险?我冷笑一声。王建民在把车堵在路中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给别人带来的风险?
我的手指悬在那个滑动条上。最大电流是32A,这是国标允许的最高值,也是充电最快的模式。而最小值,竟然可以被拉到低至6A。
6A是什么概念?那比用普通家用插座充电还要慢。一个晚上,顶多也就充个百分之十的电,续航增加个三四十公里,勉强够在市区里开个来回。
对于一个习惯了“满电自由”的电动车主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噩梦。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逐渐清晰。我不会完全禁止他充电,那太明显,也太不“体面”。我要做的,是让他自己放弃。让他觉得我的充电桩“坏了”,或者“有问题”,从而知难而退。
周一晚上,机会来了。
我算好时间,在王建民通常下班回家的点,故意把我的车开出去,在小区里兜了两圈,然后停在了一个离充电桩很远的访客车位上,制造出我的车位空闲的假象。
果然,不出十分钟,我从阳台的窗户缝里,看到王建民的车缓缓驶入了地下车库,熟练地停在了我的车位旁。他下车,拔枪,插电,动作一气呵成,仿佛那本就是他的专属车位。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然后回到书房,打开了我的“战场”——充电桩管理App。
App的界面上,清晰地显示着“充电已开始”,功率、电压、电流等数据在实时跳动。电流那一栏,稳稳地显示着32A。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高级设置”,进入了“充电策略”界面。我新建了一个策略,命名为“访客模式”。
然后,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那根代表着电流大小的滑动条上,从最右端的32A,决绝地,一寸一寸地,拉到了最左端的6A。
点击“保存并应用”。
几乎是瞬间,App主界面上的电流数据,从32A骤然跌落,在短暂的波动后,稳定在了6.0A。充电功率也从7千瓦,断崖式地掉到了1.3千瓦。
成了。
我关掉手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像是做了一件亏心事。
林薇端着一杯水走进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搞定了?”
我点点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冰冷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却浇不灭心里的那股燥热。
“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阴了?”我喃喃自语。
林薇坐在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却异常坚定:“陈阳,对付君子,用君子之道。对付听不懂人话的,就得用他能切身感受到的方式。你没有损坏他的车,没有骂他一句,你只是在行使你自己对你财产的支配权。你没错。”
她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纷乱的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是啊,我没错。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告诉他一个成年人世界里最基本的道理:任何方便,都不是凭空得来的。所有你享受的善意,背后都站着一个默默忍让的人。
那一晚,我睡得格外香甜。这是三个月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重新掌握了生活的主动权。
我甚至开始期待第二天的早晨。期待在电梯里,看到王建民那张因为汽车没充满电而困惑、焦急,甚至带点气急败坏的脸。
我以为,这将是一场无声的、漂亮的、属于我的胜利。
然而,我再一次,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也高估了自己所谓的“聪明”。
第4章 绝望的空白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比平时早起了十五分钟。
我站在窗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楼下的动静。我计算着王建民通常出门的时间,心脏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这感觉很奇妙,既紧张,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七点四十五分,王建民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单元门口。他今天没穿那身熟悉的钓鱼马甲,而是换上了一件略显正式的夹克衫,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步履匆匆地走向车库。
看来是有重要的事。我心想,这下好戏要开场了。
我放下咖啡杯,迅速换好衣服,算着时间,在他进入车库大约两分钟后,也走出了家门。我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了走楼梯。我想亲眼见证那个“历史性”的时刻,但又不想与他正面相遇,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悄悄地走到地下车库的安全通道门口,从门缝里向外望去。
我的车位旁,王建民正站在他的车边。
他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对着充电桩检查不休。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他的背影,在车库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索。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站了足足有两三分钟,然后,他缓缓地抬起手,不是去拔充电枪,而是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车库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喂,小丽……对,是我……爸跟你说个事,你先别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和我平时听到的那个洪亮嗓门判若两人。
“车……车没电了。昨晚充了一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充进去一点点。现在过去……肯定来不及了。你……你先跟医生说一下,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你姐夫先打车带妈过去,我……我马上打车,我尽快赶过去!”
“钱的事你别担心,爸都准备好了……嗯,嗯,你别哭,有爸在呢。跟医生好好说,千万别耽误了……好,好,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王建民把手机揣回兜里,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抽动。
那是一个男人,在绝境之下,才会有的姿态。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所有的预设,所有的快意,所有的自以为是的“正义反击”,在他那压抑的哭声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残忍。
我之前只看到了他自私、占小便宜的一面,却从未想过去探究,这份看似不合情理的行为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我把他简单地定义为一个“坏邻居”,然后用自以为聪明的方式去“惩罚”他,并为此沾沾自喜。
原来,他提着果篮,不是去走亲访友,而是去医院。
原来,他每天火急火燎地充电,不是为了自己出去玩,而是为了一个更重要的,我所不知道的理由。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安全通道的铁门,此刻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外,是一个为家人奔波而陷入绝望的中年男人;门内,是那个亲手制造了这场绝望,却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王建民站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掏出手机开始叫车,我才如梦初醒。
我不能再躲下去了。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车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建民闻声回过头,当他看到是我时,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我开头说的那样——不是愤怒,也不是困惑,而是一种混杂着疲惫、焦虑和无助的,近乎绝望的空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王哥。”我艰难地开口,嗓子干得发涩,“我……我刚才……都听到了。”
王建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转过身去,低声说:“让你看笑话了。”
“嫂子……生病了?”我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尿毒症,要定期做透析。今天……今天约了专家会诊,好不容易排到的号。”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那你怎么……”我后面的话问不出口了:那你怎么不早说?那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这些问题,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一个要强的、不愿轻易向人示弱的中年男人,或许觉得“借”比“求”更有尊严。他可能以为,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用他的方式维持着邻里间的“默契”,却不知道,这种“默契”在我这边,早已变了味道。
“我的错。”王建民忽然开口,他转回头,看着我,布满红丝的眼睛里,竟然带着一丝歉意,“小陈,我知道,这几个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我实在是没办法。我老家那个充电桩,物业一直不给批,说有安全隐患。这事儿……我没好意思跟你细说,总觉得张不了这个嘴。我以为……唉,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他指了指充电桩:“这桩子,是不是出问题了?昨晚充了一夜,动都没动。”
我看着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我该怎么回答?
告诉他,桩子没坏,是我,是我在背后动了手脚?是我,差点让你错过了妻子的重要会诊?
我做不到。我无法想象,当他知道真相后,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那一刻,我宁愿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想当一个用卑劣手段去算计一个落难者的伪君子。
“可能……是接触不良吧。”我撒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谎,“王哥,你别急。你开我的车去医院,我的车是满电的。你嫂子的事要紧!”
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塞到他手里。
王建民愣住了,他看着手里的钥匙,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快去吧!”我推了他一把,“车就停在那边,白色的。路上开慢点,安全第一。”
王建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没再推辞,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胳膊,哑着嗓子说:“小陈……大恩不言谢。回头……回头我再跟你说。”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我的车,拉开车门,发动,车灯亮起,很快就消失在了车库的出口。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辆因为电量过低而无法远行的车,看着那根被我动了手脚的充电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赢了吗?
不,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用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赢了一场我根本就不该参与的“战争”,却差点让一个家庭,输掉了比输赢重要得多的东西。
第5章 一碗热汤面
王建民是深夜才回来的。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工作频频出错。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早上车库里的那一幕,王建民绝望的表情,和他沙哑的嗓音,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林薇也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没有责备我,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晚上多做了两个我爱吃的菜。我们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有些错误,不需要反复鞭挞,它会自己长在心里,时时刺痛你。
晚上十一点多,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是王建民。他看起来疲惫至极,头发乱糟糟的,夹克衫也皱巴巴的,但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那种绝望,多了一丝安稳。
我打开门。
“小陈。”他叫了我一声,然后把我的车钥匙递了过来,“车给你停好了,油……哦不,电还是满的,我在医院附近的充电站充满了。”
“王哥,快请进。”我把他让进屋。
林薇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王哥,忙了一天,肯定没好好吃饭吧?我刚下的面,快趁热吃点。”
王建民看着那碗面,眼圈又红了。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就那么站在我家玄关,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
林薇把面放到餐桌上,拉着我悄悄退回了卧室,把客厅留给了他。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给他一点空间,让他释放一下积压了一天的情绪。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客厅里传来了吸溜面条的声音。我和林薇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等他吃完面,情绪也平复了许多。他坐在我家沙发上,郑重地向我们道了歉。
“小陈,弟妹,今天这事……我对不住你们。早上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搓着手,一脸愧疚,“这几个月,我……我确实做得不对。我总想着,都是邻居,你人又好,不会计较这点小事。我老婆这个病,花钱就像流水,我能省一点是一点,就……就钻了牛角尖,把你们的善意当成了理所当然。我混蛋!”
说着,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
我跟林薇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拉住他。
“王哥,你这是干什么!快别这样!”我急道。
“是啊,王哥,有话好好说。”林薇也劝道。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一个肯为了自己的错误,如此惩罚自己的男人,他的本质,坏不到哪里去。他只是被生活压弯了腰,在窘迫中,选择了一条看似轻松,却伤害了别人的路。
王建民跟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他老伴是在半年前查出尿毒症的。为了治病,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卖掉了老家的一套房子。他以前是个小包工头,现在也干不动了,退休金大部分都填了医药费。换电车,就是为了省点油钱,能多跑几趟医院。
至于他家的充电桩,确实是物业百般阻挠。他们住的那个老楼层,电容不够,要增容就得整栋楼的业主签字同意,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不是没想过跟你说。”王建民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可我怎么开口呢?跟你说我家里困难,求你可怜我?我这张老脸,拉不下来。我就想着,电费我记着,等我手头宽裕点了,或者我自己的桩安好了,我一次性补给你。没想到……唉……”
我听着他的讲述,心里很不是滋味。
原来,在我抱怨他占小便宜,算计着那点电费和不便的时候,他正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我们住在对门,只有一墙之隔,我却对他的困境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了他一记“闷棍”。
“王哥,”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这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王建民和林薇都惊讶地看着我。
我把心一横,决定把真相说出来。隐瞒,只会让我永远背负着道德的枷锁。
“其实……我那个充电桩,没有坏。”我艰难地开口,“是我……我在App上,把充电电流调到了最低。所以……所以才会充了一晚上也没充进去多少电。”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建民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错愕,再到恍然大悟。他看着我,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任何指责的话。
我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对不起,王哥。是我心胸太狭隘了。我只看到你每天用我的充电桩,给我造成了不便,心里不舒服,就……就想用这种方式给你个教训。我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
“别说了,小陈。”王建民打断了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也有几分苦涩,“你不用道歉。这事……归根结底,是我的错。你不认识我,没义务去理解我的难处。你让我充电,是情分;不让我充,是本分。我把情分当本分,才闹出这么多事。你要是不这么做,我还醒不过来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没有一丝责备,反而是一种过来人的通透和豁达。
“说开了,就好了。”他站起身,“今天太晚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明天,我把这几个月的电费,还有你今天帮我充电的钱,都算给你。”
“王哥,钱就别提了。”我赶紧说,“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以后嫂子去医院,需要用车充电,你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安排好。咱们两家,错开用,不碍事的。”
王建民看着我,又看了看林薇,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送走王建民,我跟林薇站在门口,久久没有说话。
一场因为充电桩而起的邻里矛盾,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句号。或者说,是一个新的开始。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整件事。
如果,我当初能少一些猜忌和抱怨,多一些主动的沟通,哪怕只是在电梯里多问一句:“王哥,最近看你用车挺勤,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如果,王建民能少一些“要面子”的固执,多一些坦诚的求助,主动把自己的困难告诉我们。
或许,这一切的误会和不快,根本就不会发生。
我们都习惯于用自己的视角去揣测别人,用沉默去代替沟通,用自以为是的“聪明”去解决问题。结果,却往往让事情变得更糟。
邻里之间,最珍贵的,或许不是那一点电费,也不是那一次方便,而是在遇到困难时,能够敲开对方的门,说一句:“兄弟,能帮个忙吗?”
而对方,会真诚地回一句:“没问题。”
第6章 新的连接线
那次深夜谈话之后,我和王建民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彻底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转账,是王建民发来的,五百块钱。附言写着:小陈,电费。哥知道不多,是份心意,你必须收下。
我没有收,点了退还。回了一句:王哥,真不用。以后都是一家人,别算那么清。
他没再坚持,只是回了一个“抱拳”的表情。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王建民再用充电桩,一定会提前一天在微信上问我:“小陈,明天晚上桩子空吗?我第二天一早要去医院。”
我只要看到,都会立刻回复:“空着呢,王哥,你放心用。”
有时候我需要用车,也会提前跟他说。我们俩就像制定了一张无形的共享时刻表,把充电桩的使用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充满了电,会第一时间把车挪开,有时还会顺手把充电枪的线给我盘好,挂在墙上。
周末,林薇炖了鸡汤,会让我盛一碗给对门送去。王建民的老伴在家里休养,不能吃太油腻的,林薇就特意把汤上的浮油撇得干干净净。
王建民也会时不时地提着一些自己种的青菜,或者老家寄来的土特产敲开我家的门。他总说:“自己家种的,不值钱,就是个新鲜。”
我们都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早已超越了物品本身。那是一种情感的流动,是邻里之间最朴素的温暖。
关于他家充电桩安装困难的问题,我也上了心。我本身在一家科技公司做项目管理,对付各种流程和“踢皮球”有点心得。我帮王建民重新梳理了申请材料,找到了相关的政策文件,然后陪着他一起,一次次地去找物业和电力公司沟通。
过程很曲折,但我们没有放弃。我告诉他,对付这种事,不能急,也不能怂,得有理有据,一步步地逼他们解决问题。
一个月后,在我们不懈的努力下,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电力公司派了工程师来现场勘查,给出了一个可行的电容增容方案。虽然需要王建民自己承担一部分改造费用,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施工那天,我和王建民一起,在地下车库里忙活了一上午。看着崭新的电缆铺设完毕,看着他家车位旁那个全新的充电桩亮起指示灯,我比自己装充电桩时还要高兴。
王建民握着我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笑着说:“王哥,这下好了,以后你也是‘充电自由’的人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眼眶湿润。
从那以后,我的充电桩,终于彻底回归了它的“私人”属性。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和得意。我反而有些怀念起那段“共享”的日子。
因为那根黑色的充电线,曾经像一根绷紧的弦,拉扯着我们两家紧张的关系。而如今,它虽然不再连接我们的车,却以另一种方式,连接起了我们的心。
有一次,我和林薇在楼下散步,正好碰到王建民推着轮椅,带着他老伴在小区花园里晒太阳。
他老伴的精神看起来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面容憔悴,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看到我们,主动打招呼:“是小陈和小林吧?老王天天跟我念叨你们,真是多亏了你们帮忙。”
“阿姨您太客气了,都是邻居,应该的。”林薇笑着说。
我们聊了一会儿家常,夕阳的余晖洒在花园里,给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那一刻的画面,宁静而美好。
回家的路上,林薇忽然感慨道:“你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妙。就因为一个充电桩,差点成了仇人,也差点就成了亲人。”
我深有同感。
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居住的这栋楼,成百上千个窗户,背后就是成百上千个家庭。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难处,自己的悲欢离合。我们每天在同一部电梯里相遇,却对彼此的世界一无所知。
我们习惯了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变得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孤独。
如果不是这次充电桩的风波,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看起来有些自私、爱占小便宜的邻居王建民,是一个为了给妻子治病而四处奔波、独自扛起整个家的男人。
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看起来和善、好说话的邻居小陈,也曾因为他的行为而烦恼,甚至在背地里用过不那么光彩的手段。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生活着,努力地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和内心的平衡。
如今,那段经历已经过去。但它给我上了一堂无比深刻的社会实践课。它让我明白,沟通,永远是解决问题的金钥匙。在指责和抱怨之前,多问一句“为什么”,或许就能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善意,也需要用智慧去表达。无底线的退让,换不来尊重,只会助长索取。真正的善良,是既有菩萨心肠,也有金刚手段。它懂得在何时给予,也懂得在何时拒绝。
现在,我每天下班回到车库,看到我的充电桩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踏实的感觉。
我知道,它不仅仅是一个给我汽车充电的设备。
它更像一个锚点,标记着我人生中一次重要的成长。它提醒我,在这钢筋水泥的都市森林里,人与人之间的那根情感连接线,比任何电线都更脆弱,也更值得我们用心去维护。
来源:外向熊猫一点号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