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加沙的硝烟再度升起,中东的暴力升级循环似乎陷入“无解”的死局:是什么让冲突不断加剧,又该如何打破这一困局?本文的政策分析直指核心——伊朗与以色列的大战略博弈,正是左右地区命运的关键变量。
殊途同归的迷思:伊朗与以色列如何将中东拖入战略死局
Rob Geist Pinfold
伦敦国王学院国际安全防务研究讲师
Clive Jones
杜伦大学政府与国际事务学院区域安全教授
Anoushiravan Ehteshami
杜伦大学政府与国际事务学院国际关系教授
Global Policy, 16(2), 289-298.
导读
当加沙的硝烟再度升起,中东的暴力升级循环似乎陷入“无解”的死局:是什么让冲突不断加剧,又该如何打破这一困局?本文的政策分析直指核心——伊朗与以色列的大战略博弈,正是左右地区命运的关键变量。
文章指出,两国虽然战略目标对立,但在行动逻辑上存在显著的共性:均试图通过武力手段拓展战略纵深,导致中东地区逐渐被撕裂为两大对立的霸权争夺集团。同时,以色列与伊朗也有着相似的战略缺陷——二者均将冲突应对置于冲突解决之上,然而在实现这一阶段性目标方面均未取得足够的成效。这种路径趋同与战略局限,共同导致中东地区陷入暴力持续升级的循环,和平实现的可能因此受到抑制。
更具戏剧性的是,持续的冲突引发两国地区角色发生反转。本文认为,传统意义上,以色列是地区现状的维持者,伊朗则奉行修正主义战略;但当前格局下,以色列已转变为采取先发制人策略的修正主义力量。2023年10月7日的袭击事件使以色列不再容忍边境敌对势力存在,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正寻求重现1967年的“历史时刻”,推动有利于以色列的地区秩序重构。反观伊朗,由于在当前冲突中感知到自身劣势,出于保全地区资产的需求,反而正逐渐向维持现状的力量转变,并开始寻求停火机制。这场角色互换背后,是中东格局更深刻的动荡与不确定性。
研究背景:中东地区的新常态
2023年10月7日是中东地缘格局的转折点。哈马斯对以色列的突袭引发连锁反应:以色列重新占领了加沙地带,哈马斯和真主党的领导人相继被击毙,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垮台。这些变化标志着地区暴力进入“新反常常态”(new, abnormal normal)——每次危机升级后,中东都会暂时形成新的权力平衡,但不稳定和暴力的程度持续加剧,冲突的地理范围不断扩大。
每当局势升级,分析界总会围绕“是否会爆发全面战争”展开争论,却忽略了更本质的问题:是什么导致了这种致命的暴力升级循环?谁该负责?有没有出路?本文研究发现,中东持续的“反常常态”本质上是以色列与伊朗的大战略(grand strategy)作用的产物。这些战略在手段选择和目标设定上有相似之处,两者均以寻求地区霸权为目的,并采取暴力手段加以实现。双方的战略在结果和效力层面也表现出相似性:它们存在共同的缺陷,导致伊朗和以色列都从未感到安全。正是由于伊、以两国陷入路径依赖的循环,延续导致中东数十年冲突的相同政策,才一再将该地区推向毁灭的边缘。
伊朗和以色列的大战略
“大战略”可理解为指导政策制定者认知与应对地缘政治的启发式方法或潜在偏见。尽管伊朗和以色列在政权类型、国家规模、资源、价值观及地缘联盟等方面差异显著,但其大战略均以确立地区霸权为目标,推行的政策既旨在威慑或击败内外威胁,又力求成为地区最强大、最重要的行为体。
伊朗通过“抵抗之弧”(Axis of Resistance)实现目标,它依托自身伊斯兰什叶派中心地位,联结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民兵组织等什叶派力量,同时涵盖逊尼派的哈马斯及阿拉维派主导的叙利亚政权。本文认为,该联盟以共同反对的对象为纽带,核心是推翻地区权力平衡的修正主义诉求。以色列则试图主导亲美的“连续性联盟”(the Coalition of Continuity),其成员包括海湾石油国、多民族君主国及部分专制共和国。这一联盟同样不以相同的政体或信仰联结,而是共享维护地区现状的愿景——因为多数成员国在当前权力平衡中占据优势。作为对立联盟的核心,两国都将对方视为自己霸权的主要障碍,其大战略在对世界政治的理解、盟友对手框架及未来构想上恰似一枚硬币的两面,均将对方描绘为触手蔓延到整个地区的“邪恶章鱼”。
大战略还包含对治国工具的一贯偏好,这对以色列和伊朗等非大国而言尤为明显,二者因资源有限,均通过专精于少数几种手段来实现自身目标。
首先,两国将地区冲突视为关乎生存的持久较量,且自认为被孤立或遭受不公,因此它们的大战略都强调军事力量。两者均为“驻军国家”(garrison states),国内军工复合体对政策制定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掌控多数国家安全机构及经济命脉,以色列“创业国家”(start-up nation)的称号源于军事情报部门与私营部门的技能融合。其次,双方都奉行“战略纵深”政策。伊朗体现为“前沿防御”(forward defence),通过资助境外非国家行为体,在对手核心地带附近建立强大的报复潜力,将战斗转移至境外;以色列则通过控制和征服境外领土实现,在其短暂的历史中,以色列从每个邻国都占领过领土,从南部的西奈半岛(从埃及夺取)到北部的戈兰高地(从叙利亚夺取)。因此,二者的战略纵深虽形式不同,却揭示了两国共有的悲观世界观,它们将对抗和军事力量置于优先地位,采用暴力或暴力威胁来应对和推开冲突、而非解决冲突。
尽管以色列和伊朗的大战略存在显著共性,但二者也有一个重要区别:伊朗奉行“战略耐心”(strategic patience),因无法在公开战争中击败以色列,所以优先选择长期消耗战,试图将其拖入“永久战争”(forever war)以削弱其多方面的韧性;以色列的策略则相反,倾向于短促猛烈的进攻战,常通过升级暴力诱使敌人卷入公开战争,以发挥优势并征服领土。2023年10月7日后,这一动态在中东反复上演。哈马斯在南部发动袭击后,黎巴嫩真主党以低强度袭击实施“战略耐心”。这一战略短期内似乎奏效,以色列罕见地倾向于外交解决北部冲突,但在加沙削弱哈马斯后,以色列将主力部队调往北部,重回暴力升级模式。
正是这种“差异”与“趋同”的有毒组合,造就了中东的“反常常态”:冲突虽未全面爆发,却持续升级。伊朗扮演“军火商”向非国家盟友输出能力,其“前沿防御”政策已将哈马斯、真主党塑造为全球最强大的两支武装非国家行为体。以色列则始终以“领土征服”应对边境威胁,并向美国等盟友宣传自己“雇佣军”的角色。伊朗对“战略耐心”的偏好与以色列对“升级策略”的执着看似矛盾,却共同将中东推向更深的混乱、动荡与冲突。
持续冲突引发两国角色转变
1. 伊朗的失败与以色列的胜利
“抵抗之弧”当前正面临严峻危机。哈马斯和真主党已大不如前,伊朗也未能阻止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垮台。2024年10月2日,伊朗为回应盟友遭袭直接袭击以色列,此举不仅将自身暴露在以色列的反击威胁之下,还坚定了“连续性联盟”核心成员的立场。关键在于,这些袭击开创了以色列与伊朗直接双边武力交锋的“新常态”。伊朗非但未能通过将战火推离边境来保障自身安全,反而颠覆了“前沿防御”的整体逻辑——为了徒劳地保卫遥远的盟友,伊朗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简而言之,伊朗的大战略已彻底失败。
更糟糕的是,伊朗正逐渐失去对盟友的控制。证据表明,伊朗的领导人对哈马斯的袭击几乎或完全没有提前预知,对哈马斯的擅自行动感到愤怒。哈马斯袭击的规模和残酷程度,使以色列的升级行动不可避免,这与“战略耐心”的预期目标背道而驰。事后看来,10月7日的袭击是一个错误,哈马斯确实改变了中东的权力平衡,却远未让“抵抗之弧”获益——现在的以色列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对以色列而言,伊朗陷入困境似乎是个好消息。在经历升级行动和战术胜利后,以色列社会如今弥漫着重新燃起的自信(甚至傲慢)。这与2023年10月8日许多人感受到的绝望、难以置信和无助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种新的公众情绪,加上以色列近期的军事胜利、情报突破,以及明显想要扩大战争地理范围和强度的意愿,表明其地区愿景正在发生战略转变。10月7日之前,以色列已逐渐接受现状,例如放松了对哈马斯的压制、轰炸叙利亚目标时提前发出预警等。如今,以色列试图推翻哈马斯在加沙的统治,并重塑黎巴嫩的政治秩序。2024年12月,以色列仅在两天内对叙利亚发动了480多次袭击(此前一整年约为220次),而且以色列没有寻求与叙利亚新出现的政权达成协议,而是通过占领更多戈兰高地的领土、摧毁阿萨德政权的所有残余武器和基础设施,单方面将现状强加于对方。此外,一些此前不可想象的政策重新提上日程。以色列官员公开谈论重新安置加沙和驱逐巴勒斯坦居民,以色列国防军(IDF)在加沙的存在日益增强,右翼活动人士毫不避讳地提出吞并黎巴嫩部分甚至全部领土……
2. 寻求“1967时刻”?
内塔尼亚胡或许不认同斯莫特里奇的“弥赛亚主义”(messianism),但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他试图利用以色列近期的成功,策划一场规模堪比1967年“六日战争”(Six Day War)的胜利。在那场战争中,以色列从几乎所有邻国手中夺取了领土,地区权力平衡随之重塑。这正是内塔尼亚胡自2023年10月7日以来如此抗拒停火的原因——他坚持要通过一场决定性胜利重组地区秩序,而不是回归现状。近来,种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一意图:2024年12月,他将阿萨德政权的倒台归功于自己,声称以色列正在积极“改变中东的面貌”;尽管他在2025年1月同意在加沙停火,却反复强调以色列有权且有能力继续冲突。
以色列现在的战术与1967年引发地区变革的手段高度相似:通过升级挑衅,迫使对手从消耗战转向公开战争,并且在多个前线同时作战。在残酷平定加沙、削弱真主党势力后,以色列将枪口转向叙利亚,由此推测其未来可能直接面对伊朗并非牵强——以色列视伊朗为“恐怖网络的中心”,如果内塔尼亚胡真的在追寻“1967 时刻”,那么对伊朗发动直接攻击将是合乎逻辑的选择。
但是,以色列近期的成功或许最终会导致自我毁灭。1967年占领加沙后,以色列缺乏明确规划,想要战略纵深却不愿为巴勒斯坦居民的福祉负责,仅在战略要地部署士兵和定居者,却放任城市贫民窟形成权力真空,最终使加沙沦为泥潭,直到2005年才撤军。如今,内塔尼亚胡选择性遗忘这些教训,他拒绝为加沙制定“停火后计划”,导致当地陷入混乱;尽管加沙迫切需要人道主义援助,他仍禁止以色列国防军建立(哪怕是临时的)治理结构。结果,哈马斯——这个兼具社会运动和军事力量属性的组织——不断回到以色列此前宣称已肃清敌方存在的加沙地区。以色列表面上试图通过在加沙取得全面胜利来摧毁哈马斯,但其短视的政策却在增强该组织的实力和合法性。
结论
作者认为,作为“连续性联盟”的关键支柱,以色列长期以来一直是维持现状的力量,如今却寻求 “1967时刻”重塑地区秩序,同时继续沿用军事力量优先、针对伊朗盟友、并无限期忽视巴勒斯坦诉求的大战略。尽管以色列已同意在加沙和黎巴嫩停火,但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它在寻求降级冲突;相反,它正利用这段平静期重整军备,将重心转向伊朗和也门的胡塞武装。反观作为“抵抗之弧”领袖的伊朗,因为希望达成永久停火、拒绝回应军事升级,反而看起来像是维持现状的一方。双方因相反的原因互换了角色:以色列认为大战略正在奏效,想要乘胜追击;伊朗虽遭遇重大挫折,却仍拒绝放弃“战略耐心”。
这将把该地区带向何方?加沙的停火可能给当地人民带来短暂喘息,但总体而言,当前冲突的持续时间、不断扩大的地理范围,以及空前的死亡人数都表明,这一轮冲突与此前都不同。当前“反常常态”的升级循环仍在勉强维系,以色列和伊朗都不太可能轻易抛弃数十年来根深蒂固的、制度化的对战略纵深和武力中心主义的偏好——大战略即便既不受欢迎又无效,也一向难以改变。
译者:李沛璠,国政学人编译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来源:Pinfold, R. G., Jones, C., & Ehteshami, A. (2025). Collision Course: How Iran and Israel Brought the Middle East to the Brink of War.Global Policy, 16(2), 289-298.
审校 | 方桐
排版 | 冯雅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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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政学人
